正值新秋,长空云厚,建安侯府上头亦不见骄阳,隐约风雨将至,东南角院落中的建兰正值初次花期,清芬馥郁,绿苞泽叶尤为可爱,只是主人家思绪纷杂,怕是无心观赏了。
“大衍的世子妃,你当是寻常妾室,由你拒绝?”门窗紧闭,内室里太阴之声愈显尖厉。
“定北军符已缴,有何不能拒?”
菩提念珠被重重拍在桌上,老夫人恨火被燎起,只觉眼前阵阵发白,“你还敢说,早在十余年前你父亲便劝你交了虎符,你倒好,偏要试探君心,手握兵权这么些年,他可信你?”
沈天阑看向剑台上的龙泉,缄默不语。
屋内叹息声起,“‘王师北定漠上寻,只识白衣不识君’,阑儿,他怕你也是常情,皇权之下,便是嫡亲兄弟,也算不上什么。”
“我拚弃的东西还不够么?”儒将功成辞去武职,以文官之名入仕,盔甲枪戟几经落锁,兵书机要业已尘封,如今世人皆言建安侯玉树琼林,学富文史,与握瑜怀瑾,机变如神的君师皆为望士良臣,赐其“大衍双客”之美名,而白衣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一人挽大厦之将倾的风采已渐被众生淡忘,当合元君之意了。
“时也命也,这一回,是那孩子弃了你。”
七月初十,大衍慕容皇室世子昀向建安侯之子沈遇行纳征礼,前有鸿雁林麝成双开路,中间宝马香车载着帖盒真金无数,系着红绸的匣椟装着绫罗缎锦若干,后头缀着油麻茶礼,送娉的从铺满了十里长街,一时万人空巷,朱雀主路两旁人头攒动,称羡喝声与妒忌酸语此起彼伏,如此盛况可是好些年没在平京城里出现过了。
沉因小筑里却是一如往常,今日的小少君搬了个独凳坐在香樟树下,望着掌中朱帖发呆,蓦地想起那日穗穗说的“万事胜意”,世子殿下未免太看得起他沈遇了,一个少阴,又不能为慕容家绵延子嗣,娶来当正室有何用,还白白浪费了“钰”这么好的字。
“少君怎么又跑树底下去了,仔细有虫。”
“白日还好。”虽是这么说,白衣还是拖着小凳子换了个地方,挪至檐下,闷声道:“你说,殿下与我素不相识,为何要娶我为妻?”
小侍女将竹竿上的被褥翻了个面,拿着细棍重重拍了几下,方回道:“少君与世子可算作旧相识了。”棍子被搁在栏楯上,沈妧也在旁边坐下,“少君早年在六翮书院进学时,便与殿下有同窗之谊,彼时,昀世子还未受封呢。”
“我怎么不记得了?”白衣拿着朱帖一角蹭了蹭雾髩,委实想不起来了。
“少君病了一场,前头好些事都忘了,”粉裙玉臂舒展,顺便抽走了被充作痒痒挠的朱帖,“昀世子的生辰贴可得好好保管,若是旁人瞧着告知圣上,怕是要治你个不敬之罪。”
沈遇转过身,背靠廊柱自忖诸般过往,或许不是忘了,早些时候年纪小不懂事,除了遇斜,对谁都不上心,当目光尽落于一人身上时,旁的人自然都化作了模糊虚影。
“阿妧,”被叫住的侍女回眸,便见那人歉然一笑,“给我吧,这回我会妥善收藏,定不辜负殿下之意。”
“殿下!”朱衣缀在马后在演武场跑了大半圈,锦袍上早已落了几层飞灰,只见那道丹紫身影夹紧马腹,几下轻捷纵跃,于百步之外张臂搭弓,数箭齐发,不出意料皆中靶心。
场内叫好声不绝于耳,身着绯色常服的侍卫跨着良驹提速追上,朗声道:“该是姑母遣人来寻殿下了,改日世子得了空,再比一次如何?”
“云岫说的是,皇兄且去,莫让贵妃娘娘久等了。”骕骦载着主人落后半个马身,见前头世子扯紧缰绳,旁边南客霎时勒马。
“本宫先走一步,扫了诸君兴致,明日本宫做东再向诸位赔罪。”
“殿下客气。”/“皇兄请便。”
慕容昀轻拍胯下骏马颈侧,令赭白回身慢行,停在临枍宫总管身前几步远,方蹬脚下马,“林公公辛苦。”
“为殿下和娘娘效犬马之劳是奴才的荣幸,谈何辛苦,”朱衣俯身行礼,“娘娘在栖鸾殿,殿下请。”
两边箭袖皆被解下,慕容世子理了理袖口,洒然道:“公公起身带路便可,本宫一向最烦这些虚礼。”
“多谢殿下体恤,奴才失礼了。”林总管依言直起腰,朝着身前一侧再次行拜,方稍稍站直了些,低着头继续引路。
行至正殿门口,阖宫总管躬身止步,“娘娘与殿下说话,奴在此恭候。”
紫衫进殿,绕过堂中错落有致的珊瑚碧树,一眼便瞧见了塌上正对着古谱残局执子静思的贵妃娘娘,宫衣许是看入了神,连屋内脚步声都未曾留意,世子殿下只好出声提醒,“儿臣拜见母妃。”
“昀儿来了,渴不渴,要不要先喝杯茶?”手中黑子落回楠木棋盒,宫衣回首展颜,神色温柔。
“谢母妃关心,儿臣不渴。”
宫衣自是看出了面前人在同自己怄气,但却束手无策,只能想法子哄他开心,“母妃给你做了马蹄糕,尝尝?”
太阴话里话外示好之意愈发明显,紫衫偏头顿了片刻,一念之间正要应允,心中沉积的愤懑与委屈却陡然发作,说出口的便成了拒绝之语,“儿臣没有胃口。”
音落母子俱是沉默,良久,宫衣捡起棋盘上的星罗棋子,收敛入盒,“过几日我召那沈氏入宫,看看合你眼缘否?”
“母妃,”紫衫亦坐上塌,拈起一颗白子,“君后分明是想断了儿臣嫡系一脉,好教慕容晅上位。”
“左见微可做不了这个主,”宫衣执黑先行一子,“圣君才缴了建安侯的兵符,授爵之典亦被搅和的不成样子,若是再令其独子给世子作妾,说出去未免太不好听。”
白子紧随其后,咬紧不放,“怪不得行俭令在前,君后还敢如此铺张,看来都是那人的意思。”
“不过是补偿罢了,你是他的血脉,为君排忧是分内事。”黑子倒是不予纠缠,另辟蹊径。
“既如此,父君何不自己收了,嫁与元君岂非莫大殊荣?”白子顷刻围城,杀机四伏。
素手落子依旧不急不缓,危局既不可解,舍弃一角又有何妨,“梦楼里的那位神女,悄悄接进府倒也无碍大局。”
“父君也允了?”楸枰布局将至中盘,白子攻势渐平,战况一时胶着。
“不赐其名号便无事,”黑子走二线提劫而起,“府里几位良娣良媛的家室你都清楚,既然嫡君暂无着落,长阳出身便不宜过低。”
紫衫闻言不由冷笑,手执白子应劫而落,楸上局势瞬间逆转,“难道我世子府连个名正言顺的嫡君都不能有了吗?”
“听闻沈氏体弱多病,日子如何长久?”宫衣执黑再临二路飞渡,里外气势相连,求得一线生机,“若他着实惹人厌弃,少上些心,届时母妃再给你挑一个便是。”
“谁知道会不会又有什么潘玉、梁玉的冒出来?”紫衫嘟哝着,白子在星罗线上小跳一下,已然成封。
宫衣掩唇,黑子破空而下,“说的也是,母妃可不敢保证。”
“母妃!”
“逗你呢,大衍也就这么一位建安侯不是。”
吃过糕点,饮毕春茶,慕容昀走出殿外便瞧见自家妹妹正扯着林总管问话,瞥到紫衫袍角的小公主凌波而至,娇声道:“皇兄。”
“等了很久吧,怎么不进去?”
“曦儿刚到,皇兄与母妃聊了这么久,是在说皇嫂吗?”
昀世子屈指弹了弹小公主的额头,“还未进我慕容家的门,你就唤上嫂嫂了?”
慕容曦梁了梁额角,闻言转了转与兄长一般深如墨玉的眼珠儿,笑道:“皇兄说的是,待他进宫谢恩,曦儿伺机相看一番,若是不好看,就让他把聘礼还回来。”
“尽说傻话。”
七月十三,建安侯之子奉诏入宫,君后于明德殿设宴,世子因偶感风寒未能亲至,午膳过后,梅贵妃邀沈氏东君同归临枍宫私叙,另赐传承之礼,待其尤为亲厚。
梅贵妃素来喜静,在正殿例行询问几句,便以“同龄人相处更自在”为由,将沈氏托付给了昌乐公主,坐在御花园某处凉亭的小少君暗叹,梅贵妃沉静守礼,诞下的小公主却是天真烂漫,热情有余,不失其赤子之心,也不知是随了谁。
“少君可是乏了?”默立在侧的太阴抬起手臂,正想为面前人捏捏肩,蓦然想到这是在宫中,行止得格外注意,便收回了动作。
“没,只是有些想家了。”小少君回头望向陪自己奔波大半天的侍女,“阿妧真的不要坐下休息一会么?此处还算偏僻,应当不会给人瞧见。”
沈妧极有分寸地摇了摇头,“宫里不比侯府,还是警醒些为好。”瞥见小少君眼帘低垂,握着红木奁盒的太阴灵机一动,“贵妃娘娘送的玉簪还真是好看,少君方加冠,正好用得上。”
“娘娘的赏赐哪能随便拿出来用,”小少君却没被糊弄过去,“你快来坐会儿。”
“公主回来了。”
小少君回身坐直了,果然听到数十步外传来一声清丽的“嫂嫂”,起身相迎,却见来人换下了绮丽宫装,身着云英晕裙,碎琼碧绡,长风过处,罗裾飞扬,且日影流转间其色亦不同,莲步轻移时,翩若惊鸿之姿尽显,驻足抬眸间,婉如仙姝之态毕现。
“公主,”小少君躬身作揖,尚未全然拜下便被面前人出声阻了,只得起身,稍作思量,方轻声道:“大礼未成,公主唤臣表字即可。”
“本宫看你很好,皇兄娶你定然不后悔……”骤然被身边侍女扯了扯广袖,小公主低眸抿了抿唇,旋即想起自己带出来的小东西,复而启颜,“玄卿,我有一样宝贝要给你看,你一定也会喜欢的。”
提及心爱之物,慕容曦回首对随侍道:“慕雪呢?给本宫抱抱。”
“玄卿快看,我的狸奴可不可爱?”
“雪姬很喜欢你呢,一直盯着你看,还冲你叫,他讨食的时候都没这么叫过。”
盛妆华服的太阴温柔抚过怀中小猫的脑袋,抬眸却见面前人脸色发白,一动不动,“怎么了?玄卿你身体不舒服吗?”
小少君紧紧抓着身侧侍女的手臂,被沈妧拉着退后两步,只觉喉头发紧,说不出话来。
青衣侍女屈膝行了个半礼,垂首道:“回禀公主,我家少君怕猫,一时失仪,望公主勿怪。”
“这样啊,”慕容曦轻点几下螓首,眸中光华流转,献宝似的举起爱龙,“玄卿不用怕,雪姬很乖的,从不挠人,何况他这么喜欢你,肯定不会伤到你的。”
“不用了,多谢公主关心,臣恐怕与雪姬无缘。”
“谁说无缘,你抱抱他嘛。”昌乐公主上前两步,将手上雪球举的更同,见沈氏东君未曾伸手,便欲往他胸前送。
“昌乐。”
听到那人如玉琼声,慕容曦忙将怀中狸奴递给随身侍女,低头自视一番,方缓缓转身,展颜一笑,“先生!”
来人一袭月白长衫,腰间系着的青鸾佩玲珑剔透,澄莹生光。
“殿下,时候不早了,臣该回去了,今日劳烦公主照顾,臣不胜感激。”沈遇躬身施礼,歉然道:“便先告辞了。”
昌乐偏首,拽住未来皇嫂的长袖,“玄卿等等,用过晚膳再走行么,我待会问父君要一块出宫令牌,你晚些回去也无妨的。”
“殿下,这位是?”那人走近,扫了一眼某位刚入宫便得了大衍最受龙的小公主青眼的东君,温声问道。
“先生有所不知,这位可是君后亲封的世子妃,马上便是我嫂嫂了。”
“玄卿见过君师大人。”沈遇俯身一拜,阖上眼睫斯须,起身时眸中风波已定,未见涟漪。
“玄卿是你的字?”
“对啊先生,玄卿昨日方行加冠礼,定下了这个表字。”小公主察觉到衣袖又被拉了一下,低头静思一遍自己说过的话,却未见有不妥之处,无意间瞟到手中握紧的袖袍,急忙松开了手。
沈遇莞尔,“多谢殿下盛情,臣有些累了,只得辜负殿下美意了。”
走出宫门时,小少君仍觉双脚隐隐发麻,仿佛又有百虫在噬咬自己的血肉,既痒且疼,教人遍体生寒。
一心只想回家的沈遇低着头登上了沈府候在玄武门的马车,掀开帘子探身而入,不曾想车中竟坐着人,“玄卿看错马车了,冒犯君师着实抱歉,这就下去。”
手腕遽然被握住,那人望过来的眼神脉脉含情,诱人深陷其中,挣脱不得,“兰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