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寻一路往南,经都江堰而至巴蜀首府成都,其间途经“天下第一幽”的青城山,也未去游玩。一上路,他寻找父亲的意愿便压倒了一切。
成都乃蜀中名城,物产丰饶,百姓富庶,小吃尤为有名。张寻却无心驻足品尝,任“夫妻肺片”、“担担面”、“郭汤圆”、“赖珍珠”和“龙抄手”这些诱人的招牌在拥挤的街道边悬挂着,只宿了一夜,便匆匆往重庆赶去。他想由重庆坐船沿长江而下,至岳阳找七星派掌门卓正明,询问前往“宝石谷”的路径。
不一日,张寻来到川南小城大足,看看天色不早,便找了一家客栈准备在此歇息一晚,那家客栈只剩一间两人房还有空铺。他在伙计的带引下进了房间,屋内有一书生正轻摇折扇,看着摊开在桌上的一本书。他不停地晃着脑袋,口中还念念有辞,见张寻进来,即刻站起身,对张寻拱一拱手,道:“同经大足孤苦客,相逢何必曾相识。小弟姓董名昌,乃大邑人氏,出门在外为的是求取功名。不知老兄缘何到此?”
没待张寻回答,他又抢着道:“看老兄的模样,不像是生意人,难道竟和小弟一样,是进京赶考去的?”
张寻知大邑乃成都附近的一个小县,读书风气不盛,并未出过有大学问的人。他见这个书生一脸真挚,说话又是这般坦白,便也忙双手一拱,礼貌地答道:“在下姓张名寻,自小在山东曲阜长大,出门在外,是为了寻找父亲。”
董昌听张寻是出来寻父的,不仅夸张地大为感慨,赞他孝心可嘉,诚心可励。还从老菜子斑衣戏彩一直谈到营田孝子郭巨,甚至还讲到了花木兰替父从军,说张寻可与花木兰相提并论,都可以与二十四孝媲美。
张寻开始听得颇为有趣,可董昌越谈越有劲,也越谈越莫名莫妙。
张寻渐渐不耐,又见他滔滔不绝,似乎永无休止的样子,便找个借口说要去吃晚饭,退出了房间。
谁知张寻刚在饭厅里坐定,董昌又追了出来。与他同桌而食,喋喋不休地和他说话。谈了一会儿,董昌突然神秘地掩口问道:“张老兄,你可知这大足县为何叫‘大足’?”
张寻不明所以,随口答道:“在下才疏学浅,不知大足县因何得名,还望董兄指教。”
董昌认真说道:“这大足县内,有一座宝顶山,在宝顶山上,有一座圣寿寺,在圣寿寺山门外,有一个石水池,在石水池的底部,有一双长近二米,宽一米余的大脚印。即所谓‘大脚’,又称之为‘大足’,此县因而得名。”
张寻道:“原来如此。”心想这又有什么可神秘的,何必掩着口来说。谁知董昌又开口说道:“可是据考证,这双‘大脚’乃由宋代石刻艺人凿成,而大足地名却早在唐朝乾元元年便已有了。可知这大足县并非因‘大脚’而得名。”说罢,见张寻饭已吃完,自己却动也未动,就连着扒了几口。话多的人,饭总是吃得慢些的。
张寻听董昌兴致未尽,便顺着他说道:“却不知这大足县究竟为何得名?
董昌果然很高兴,顿了一顿,慢条斯理地说:“这里面都是学问啊。你看,大足县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人们都说大足县是因‘大丰大足’得名。”
张寻“哦”地一声,表示理解了,向董昌道个别,就想起身回房休息。可董昌却拦住他,道:“张兄,且慢!且慢!我的话还没说完呢!若是大足因‘大丰大足’而得名的话,那么成都大丰大足,为何不叫‘大足’?江南更是大丰大足,岂不愈加应该叫‘大足’了?我刚才说过,地名是一门大学门啊!”
张寻没法,只得耐心地坐下来听他烦。而董昌却摆个架子,吊张寻胃口,从袖中抽出折扇,“啪”地一声打开,微微扇了几下。其实此次为暮春时节,根本用不着扇扇,董昌只是故作风雅姿态而已。只见他把嘴凑到张寻耳边,低声问道:“想知道吗?”
张寻无奈地微微点点头,表示想听。董昌见了,神情更加振奋,悄然道:“我曾读过唐朝人写的《元和郡县志》,里面记载,大足县是因境内有一条叫大足川的小溪而得名的。”说罢极为得意,好一番摇头晃脑。
张寻哑然失笑,觉得这个董老弟实在不可理喻,迂腐得紧。一个简单明白的问题,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又见他满身酸气,却是一脸认真,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可笑,就连忙随口应答道:“董兄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着实让小弟大长了学问。”
董昌听了,脸上不由自主地绽开一丝笑意,但随即收拢,“啪”地一声合上扇子,谦逊地说道:“哪里,哪里,让张兄见笑了。我方志读得并不多,只看过一千多本,谈不上有研究。平时我的精力,都是花在作文的。在大邑县中别人因我八股文写得好,给了小弟一个外号,叫做‘董八股’。”
这哪里是自谦之辞,分明是在自吹自擂。张寻微微一笑,说道:“幸会,幸会,有缘在大足遇到董兄,真是三生有幸。但愿以后还能多向‘八股兄’请教。今日小弟有些累了,想先回房休息,告辞了。”
董八股见谈话对象要走,急了,忙又拦住张寻。刚要开口,忽听外面大堂里有个尖利的声音大叫:“什么,没上房了?快叫上房的那些家伙滚出去,让给我们少帮主住。”
这声音酸涩刺耳,董昌猛然闻之,吓了一跳,把刚要出口的话也吓了回去,转过头去往外面看。只见客钱大堂里站着一个身穿紫色绣龙大袍的青年,神情倨傲,背负双手仰头望着天花板。身边围着十余个蓝衫大汉,个个高大结实,脸上横肉绽生,一副凶相。另有一个身穿黑色绸衫的干瘦老头,正恶狠狠地呵斥客栈老板。老板唯唯诺诺,满脸堆笑,一个劲地解释道:“大爷,我们店小,总共两间上房,早有人住了。若大爷一定要住小店,小的可以把自己的房间让出来,让大爷住。”
黑衫老头没待老板说完,就骂道:“妈的,我们少帮主尊贵之躯,怎可以去住你这臭老头的脏屋,快把上房让出来,否则打烂你这把老骨头。”
老板急得额上汗珠直冒,争辩道:“大爷,那上房的客人怎么办?他们也是我的衣食父母呀!”
黑衫老头听老板说完,一言不发,阴恻恻地盯着老板。老板被他瞧得心慌,说道:“大……大爷……”,一语未毕,黑衫老头猛地一掌,击在老板的胸口。老板身子“砰”地飞出,结结实实地撞在墙壁上,惨叫一声,吐出几口鲜血,跌落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刹那间店堂里一片混乱,客人们纷纷避开,几个伙计想扑上去救助老板,都被黑衫老头一脚踢倒在地。随后,只见紫袍青年手一挥,十余个蓝衫大汉立时出手乱砸店堂里的桌椅。黑衫老头大叫道:“谁敢对我们少帮主无礼,谁就是这种下场!”
董昌在旁边看得忍无可忍,拍案而起道:“难道没有王法了吗?竟敢光天化日之下行凶伤人,乱砸店堂!”
语音甫落,那黑衫老头与众大汉霎时住手,倏地一下窜进门来,将董昌和张寻围在中间。那黑衫老头见眼前只是两个文弱书生,“哼”了一声,厉声道:“刚才是谁开的口?”
董昌见了这个阵势,心下大惊,但总觉得理在自己一边,对方又能拿他怎样,便硬着头皮说道:“是我讲的,你又待怎样?读书人以天下事为已任,你们这般穷凶极恶,任何人可以管得!”
黑衫老头听了,突然仰天哈哈大笑。笑声过处,梁上灰尘片片飘落,内力竟是不弱。董昌被他的笑声震得头晕,摇晃着身体,全靠背后有一张桌子撑着,才没有跌倒。
黑衫老头笑声一停,霍然盯住董昌,说道:“你可知道我们少帮主是谁?告诉你,我们少帮主是天下第一水帮‘长江帮’帮主林湖立的大公子林江生,你有眼无珠,惹到我们少帮主头上,那是自寻死路。”
语音未落,黑衫老头“呼”地一拳朝着董昌面门击去。董八股没想到天下还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人,根本不遵守“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古训,动不动就打人。眼见拳头到来,心中发慌,闭着眼睛双手往外一挡。只听“砰”的一声响,一个人摔了出去,“啊”地痛叫一声跌在了地上。他睁开眼,发现黑衫老头在地上疼得乱叫,不禁心中纳闷,这老头看上去凶巴巴的,怎么这么不堪一击,自己的拳头还没碰到他,他就倒在地上了。再定睛一看,却发现十余个蓝衫大汉都狠狠地盯着身边的张寻。那紫袍青年也不知何时进入圈内,对张寻森然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为何来管我的闲事?”
张寻刚才听黑衫老人自报家门为“长江帮”,想起师父曾告诉过他,目前天下除了陆上的湖南岳阳“七星派”,四川藏龙山“黄龙派”,福建武夷山“武夷派”,河南王屋山“王屋派”,广东玄武山“玄武派”和辽东“天地派”这六大门派最大,实力最强外,就数水上的丰都“长江帮”和绍兴“乌篷船帮”了。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长江帮的少帮主。
庄守严在隐退前走遍江湖,对武林各派的武功都了解一二,也都告诉了张寻。那黑衫老头一出拳,张寻便知他使的是鄂北穆家的“八大金刚拳”,此招叫“枯树盘根”。这“八大金刚拳”向以刚猛著称,练者必须是力大无穷的大力士。这黑衫老头瘦小干瘪,仍练此拳,可见力量之大,眼看董昌要伤在老头拳下,张寻不及多想,轻跨一步,挡在他的面前。
张寻气愤老头一出手便是煞手,刚才客栈老板在他一掌之下,不知是否还能活命。他有心要给老头一点教训,便双拳挥出,不偏不倚地径往老头的拳头上打去。
黑衫老头见张寻拳来,竟是颇有威力,但想这么一个年轻书生又能有多少功力,便中途加力,使出全身劲道,要把张寻毙于拳下。
张寻出拳时,看准黑衫老头来势,只用了五成功力,要将他的双手震断,谁知对方突然加力,他要再发力已来不及。张寻心念一闪,暗暗后悔自己心慈手软,未用全力。看来一出手就要毁在这“八大金刚拳”上了。
没想到两拳相交,“喇”的一声,手臂折断的竟是黑衫老头。他惊恐地吼了一声,“噔噔噔噔”连退了四步,情知再这样退下去,非跌坐在地不可,少帮主面前可太不好看,就硬生生地使个“千斤坠”,立足在地上。但听“喀”的一声,他的双腿也同时折断,嘴中“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
原来张寻自练通“黄龙仙传四十九式”气功和“亢仓子服气诀”后,两股真气水乳交融,相辅相成,日日在身体里流走,功力已非同小可。刚才四拳相交,手上受力,体内真气受到感应,便自然而然地齐向拳上涌去。黑衫老头又如何能经受得住这纯阳内力,立时双手骨折,而他还想硬充好汉,以至双腿亦折,内伤更重。
张寻没料到自己功力已如此之强,不禁心中高兴,但他心地善良,见黑衫老头受伤极重,又有些心中不忍。实际上这都是黑衫老头自作自受,他若无伤张寻之心,出拳力轻,张寻体内真力的反弹也不会如此强烈,他也就不至于受伤了。
张寻正想去扶黑衫老头,忽听紫袍青年问得无礼,又见众蓝衣大汉不顾同伴在地上嗷叫,只是恶狠狠地围住自己,对这起人不禁更为厌恶,便傲然说道:
“我姓张名寻,就爱管天下不平事,今日如果你们不赔偿客栈主人的损失,不赔礼道歉就休想离开。”
紫袍少年面露不屑之色,上上下下打量了张寻一遍,突然冷笑一声,手轻轻一挥,十余条蓝衫大汉便恶虎一般扑了上来。
这些人身形一动,张寻便知他们武功远逊于黑衫老头,根本不放在心上,以“三十六招大破敌手”中的一招“以逸待劳”拳意应敌,只一眨眼间,十余条大汉便都飞了出去,躺在地上直叫“哎呦”。
紫袍青年脸上微一变色,更不搭话,一掌朝张寻击出,竟是风声嗖嗖,声势颇为不凡。
张寻识得这叫“百步迎风掌”,是朱砂掌功夫中的一种,不过功力倒是一般。
张寻看准单掌来势,说了声:“来得好。”以一招“偷梁换柱”拳意,身形一晃,便已转到了紫袍青年的背后。
其时紫袍青年力已发出,身子前倾,张寻顺势在他背后大椎穴上轻击一拳。紫袍青年穴道被击,顿时不能动弹,直飞出去,来了个狗啃地。
张寻缓步过去,轻手一把将他提起,问道:“服了吗?以后还敢不敢仗势欺人?”
紫袍青年满脸鲜血,目光中满是怨毒之意,突然“呸”地一声吐出两颗血牙,向张寻射来。张寻侧身避过,心中火起,右手清脆地一掌,扇在紫袍青年脸上,又打落了几颗牙齿。这紫袍青年自长大至今,向来颇指气使,横行霸道惯了,几曾受过这般侮辱,不禁气急攻心,身子一歪,昏了过去。
这时那个黑衫老头已被几个受伤较轻的蓝衫大汉扶起。他年纪最大,城府最深,知道今日讨不了便宜,不如暂时忍耐,回去禀报了帮主再作打算。于是强忍伤痛,虚弱地说道:“我们技不如人,今日认栽。但你既然惹了我们长江帮,日后我们帮主‘迎风神龙’林湖立就绝不会放过你,你等着吧。”他久闯江湖,知道只有说得硬气,对方才会放他们走,等他们去报仇。
果然,张寻听了说道:“好,今日你们赔偿了这里的损失,我就让你们走。我倒真想见见你们的林帮主,问问他长江帮还守不守规矩,怎么竟欺负起善良百姓来了。”
黑衫老头听了暗暗高兴,立刻让一个蓝衣大汉捧出十锭黄金,作为赔偿,然后命人背上少帮主林江生,快步离去。
凶徒们一走,店里的女眷便立即啼啼哭哭地抢过去看躺在地上的老板,不一刻,女眷们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哭声,显是老板已经死了。张寻心下后悔,暗想杀人应该偿命,刚才是太轻易地放过了他们,于是赶紧追出门去。他记得那伙人是往东拐的,便一路向东追去,追了好一阵,仍无踪迹。心下迟疑,难道他们是往西拐了吗?便又回头向西追出很远,仍未找到,只得悻悻而归。
回到客栈,店里仍是哭声震天。
董昌一见他,立刻迎上来道:“张兄,小弟有眼不识泰山,不知你是身怀绝技的侠士,该打,该打。”说着就用扇子去打自己的脑袋。张寻连忙止住他。董八股又说:“张兄,不知你还将前往何地?”
张寻道:“在下先去成都,然后坐船沿江而下。”
董八股听了,极为高兴,说道:“那太好了,我们正好同路。与你这样的大侠土在一起,我就不用怕碰到强盗了。”
张寻寻父心切,并不愿意与人同行。但董昌为人率真,富有正义感,自己对他颇有好感,倒也不便拒绝。又想到董八股已得罪“长江帮”之人,路上没人保护恐怕会吃亏,便道:“好吧,我们就此结伴而行。”
董八股大喜,又道:“我早就计划好明天去宝顶山看石刻,我们一起去吧。”
张寻听他又要节外生枝去看什么石刻,心中暗暗叫苦。但既已答应与他同行,此刻倒不便拒绝,只好点头应诺。随后便推托累了,回房休息。
宝顶山位于大足县城东北方向约三十里处,马车跑得快点,一个时辰便能到达。
第二日上午,张寻和董昌来到宝顶山上,观看大名鼎鼎的大足石刻。大足石刻开掘于唐朝末年,其后历经数百年,至今已蔚为壮观。石刻内容大都与佛教有关,不仅其石刻工艺精湛,而且其内容也十分广博,几将佛教经典收罗毕尽,凡释典所载无不备列,故而闻名遐迩。
董昌看得津津有味,一路上大掉书袋。张寻有些心不在焉,又不耐旁边董八股的喋喋不休,眼光只是随意扫着。突然,他被一处叫作“柳本尊行化道场”的石刻吸引住了,壁上所刻之人,举手投足间皆含武功奥义,极为精深。一时间张寻看得呆了,便目光专注其上,心中细细揣摩起来。
庄守严曾对他讲过,这柳本尊乃唐末居士,苦修佛教密宗功夫,其中以“宝瓶气”为基础的“拙火定”一法,已练至“火光三昧”的最高境界。冬日发功时,贡嘎山一座山峰的积雪皆被融化。他还能从肚脐眼内发出火来点燃佛前供奉的琉璃灯。
柳本尊练成“拙火定”后,以绝世神功为黎民百姓造福,深得人心,教徒们皆奉其为菩萨。看来在他死后,教徒们又将他平日的形象刻在此处,无意中留下了他的武功,张寻此时对武学已有极深的体认,一见之下便心神俱醉,若有所悟。随即又找到了许多有柳本尊形象的石刻,详加研究。一日之间,他对武学的理解又深了一层。
张寻由于与董昌同行,速度慢了许多,七天之后,才到达山城重庆。
重庆城建在一座延绵起伏的山上,四周高山环抱,城下江水围绕,风景奇异独特。而山城麻辣烫人的火锅,则让所有的旅人难忘其味。
董昌因赴考日期尚早,执意要游玩两天,张寻没法,只好跟他乱转。两日之后,才在朝天门码头搭上一艘船,顺流东下。船主是个心宽体胖的中年人,守着祖上传下的几条船,也不想发大财,只求吃好点,穿好点就够了。他最怕寂寞,时不时找张寻和董昌说话,没多久,便和董昌谈得极为投机。张寻则有机会趁此抽出身来,静静观看两岸的风景。
顺流又顺风,船速极快。第二天傍晚,便已抵达了位于川东的鬼城丰都。此时江面上万船停泊,阻塞拥挤。船主不以为怪,说道:“这是征收过境钱。”随后笑着问道:“两位可知,这丰都何以得名?”
张寻心中暗笑,不知自己何以老碰到炫耀地名知识的人,而董昌却正中下怀,说道:“小可竟然不知,惭愧,惭愧。还望指教一二。”
船主缓道:“只因为此城郊外有‘丰稳坝’和‘乎都山’,各取一字,以此得名也。”他不待董昌击节赞叹,就又一字一顿地道:“两位可知这鬼城又是何来历?当然,你们一定不知。据说在汉朝时候,这里的乎都山上隐居着两个人,一个叫‘阴长生’,另一个叫‘王方平’,后来人们在传说中把这两个人的姓连在一起,就传成了乎都山上住着‘阴王’,‘鬼城’之说也由此开始。”说罢他得意非凡,摇头晃脑,神情与董八股说出“大足”来历时极为相似。
“现在独霸长江的‘长江帮’将总坛设在丰都,就是想借点鬼气,增强实力。”船主又道。
语音未落,他看了看前面,又“咦”地一声,奇道:“今日‘长江帮’过境钱怎么收的?卡了这么多船。‘盛德船行’不是把全年的过境费都交了吗?怎么会把他们的船也拦了?”
张寻和董昌听他说这里就是长江帮的总舵所在地时,心中都是一震。想起在大足时曾将其少帮主林江生打得半死,对方言明定要报仇。难道今日拦下这么多船,就是为了寻找他们吗?
过了一会儿,果然见那十余个蓝衫大汉各带着一帮人,分头一艘船一艘船地搜查过来,董昌担心地问道:“张侠士,他们就要来了,怎么办?”
张寻武功在身,并不害怕。但长江帮的势力很盛,对方人多势众,自己又不会游水,若他们将船弄翻,倒也不易对付,何况还得照顾手无缚鸡之力的董昌,更为棘手。正踌躇间,一伙长江帮的人已上得船来。船主认识当先一人,即上前作揖,满脸堆笑道:“洪大哥,才几日不见,您比以前更利索了。”
那洪大哥听了这句奉承话,却没好气地苦笑道:“还利索呢,脚都给人家打瘸了。”——在大足时他被张寻在大腿上踢了一脚,腿一直跛着。
说话间,他的眼睛乱转,看到立在船主后面的两个人。这时董昌已转过身去,张寻却微微一笑,双目如剑,向他逼视过来。洪大哥与张寻一照面,大吃一惊,倒吸了一口凉气,脱口说道:“就是他。”用手一指张寻,转身就逃。
其余人没吃过张寻的苦头,不知张寻的利害,一听说他就是帮主要找的人,都想立头功,抢着扑了过去。张寻见他们虽然来势凶猛,武功却都很平常,就挡在董昌身前,以一招“顺手牵羊”顷刻间将扑上的人全部抓起扔到江里。他知道这些人既然属于长江帮,水性必定不错,扔到江中只是打湿衣服,小小地吃点苦头而已。
这一下,江上大乱,一条乌漆大船疾驶而来,许多小船也由四面八方聚拢过来。不一刻,张寻所在的船便被围了个严严实实。船主吓得面如土色,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赶紧跪下对着乌漆大船连连磕头。乌漆大船的船头上坐着一人,四十余岁,脸型方正森严,不怒自威。他沉声问道:“生儿,就是他们吗?”
他旁边一人指着张寻,恶声道:“爹!就是他,你快给我报仇!”
张寻见此人身穿紫色绣龙长袍,鼻青脸肿,正是在大足被自己打倒的林江生。那么船头正襟危坐之人,必是长江帮帮主“迎风神龙”林湖立无疑了。
他看今日情况,自己全身而走或许不难,但要带走董昌,却绝无可能,看来得想个办法让董昌先走,以免自己分心。他突然想起在大足时黑衫老头临走前的那段话,心念一动已有了计划。他提一口气纵身窜起,往乌漆大船的船头跃去。此时正好一阵江风袭来,将张寻的衣衫吹得飘飘欲飞,整个人如御风而行一般,不一会儿,他便极优雅地落在了大船船头。
这一招太为漂亮,许多“长江帮”之人,也情不自禁地喝了声彩。“迎风神龙”林湖立眉心一动,上下打量了张寻,厉声问道:“你就是什么张寻?说我练的‘百步迎风掌’只是骗骗人的把戏,不堪你的‘万丈雷电手’一击,应改作‘臭气熏天手’才行?还说你的武功天下第三,除了玉皇大帝,阎王爷就数你?为了证明你的武功还打伤我的儿子!”说着,他指了指身边的林江生。
张寻心知林江生回来后一定添油加醋地向父亲说了他一通坏话,便解释道:“林帮主,在下确是张寻,但从未说过‘百步迎风掌’不好,更未说过自己的武功天下第三的话。而所谓的‘万丈雷电手’我更是听都没听说过。只是在大足之时,令郎无理取闹草菅人命,无故打死‘宝顶客栈’的老板,我是路见不平,小小地主持了一下公道而已。”
“迎风神龙”林湖立一听,勃然大怒道:“你算什么东西,我的儿子,我自会教训,要你多什么事!”语声未绝,他双手在椅背上一撑,“噌”地一下飞出,落在张寻面前。江上的长江帮帮众顿时爆发出一阵喝采声。
张寻知道今天非动武不可了,但仍抱一丝希望,争辩道:“林帮主,如若你不相信我的话,可派人去大足‘宝顶客栈’调查。当时我们只是说了句公道话,令郎的手下便使出重手,欲置我们于死地。我是不得已,才出手伤了他们的。”林湖立嘿嘿冷笑,道:“好一个不得已,我今日还想让你不得已使出‘万丈雷电手’,让我见识见识呢。”
张寻见道理已说不通,便按刚才盘算好的话傲然说:“好,那就让我来领教领教迎风神龙的‘百步迎风掌’,看你在三步内能将我怎样。不过,在动手前,我有一事相求,不知林帮主是否有度量答应?林湖立粗声粗气地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咱们只在拳脚上讲道理,哪有这么多废话?”张寻微微一笑,也不以为忤,只道:“我只有全神贯注的时候,才能使出‘万丈雷电手’,才有可能将你打败。现在我的朋友还在一旁,他不会武功,你的手下又虎视耽耽,难免让我分心。我一分心,使不出‘万丈雷电手’来就会让你大占便宜,这场武还是不比的好。”
“迎风神龙”林湖立气得厉声大笑,伸出蒲扇般的打手,指着被围的船,大声命令道:“让他们走!”
长江帮帮众立即让出一条路,让货船过去。那船主早吓得魂飞魄散,此时捡得一条命,连连向林湖立磕头谢恩。董昌虽也害怕得脚骨发软。但并未想到后果有多严重,船开的那一刻,还鼓足勇气对张寻喊道:“张寻侠士,我们在前边等你,你打败了那人后,快点赶上来。”
张寻此刻面对强敌,竟是不敢分心,眼睛紧紧盯着蠢蠢欲动的“迎风神龙”,而那边林湖立虽然取胜心切,却也不敢轻易出手。护卫林江生的黑衣老头常贵田功夫在帮内是排得上号的,竟在一招间被震断四肢,可见对手功力之强。而自己的手下,水上功夫固然出色,拳脚功夫却大多稀松平常。想来想去,只有自己亲自出马了。此刻见张寻毕竟还只是一个弱冠青年,一下便放了大半的心。暗想,他即便打从娘肚里就开始练功,内力也不会深到哪儿去。常贵田四肢尽折,必是他暗使奸计所至。
林湖立心中担忧尽去,即刻便想出手,但他自恃身份,不愿首先发招,说道:“进招吧,把你的‘万丈雷电手’好好使出来。”
张寻却道:“且慢,我这样没来由地陪你斗一场,要是胜了,又便怎样?”
林湖立气得仰天大笑,又豁然止住,说道:“要是我‘迎风神龙’竟然失手败在你的手下,那这一条长江,就归你了。”
张寻笑道:“这条长江又不是你的,你怎能给我?再说我也受不起如此重的礼。这样吧,如果我有幸胜你一招,那么我们之间的误会就一笔勾销。”
林湖立怒极,说道:“好,依你的,不过,如果我赢了你,我却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语音一落,他再也顾不得身份,抢先对张寻拍出一掌,正是他浸淫数十年的武林绝学“
百步迎风掌”。
张寻见他掌风凌厉,远非林江生可比,自是不敢懈怠,忙闪身避过,又回了一拳。这一拳用的是《张氏拳谱》中的一招“霸王开弓”。
林湖立见张寻虽然身法灵活,拳势中蕴含内功,但拳法却是平平,更产生了轻视之心,又是一记“百步迎风掌”,想立毙张寻于掌下。而张寻则又轻轻避过,顺势回了一招《张氏拳谱》中的“罗汉抱天”。
两人一个以“百步迎风掌”功敌,一个以《张氏拳谱》的招式反击。堪堪斗了二十余招,张寻招招被动,处处受制,眼看就要伤在林湖立的双掌之下。突然,张寻拳法大变,以“三十六招大破敌拳”中的一招“欲擒故纵”击出。“迎风神龙”防范不及,被逼了个手忙脚乱。随后张寻“暗渡陈仓”、“借刀杀人”、“借尸还魂”、“远交近攻”等一招招连续使出,场上形势立时逆转。
又斗几招,张寻蓦然间使出一招《张氏拳谱》上的“怀中抱月”。这一招刚才已经使过,但林湖立万万没有想到张寻在连续神秘莫测的拳招之后。会使出这么平常的一掌。但等他惊觉,已是难以避过。仓促间,他身子一矮,双脚脚尖在地上一点,于刻不容缓之间,从张寻的两腿间穿了过去。这一招死里逃生,用得极巧、极险、极机智。长江帮帮众正想喝彩,又觉不妥,因为从别人的胯下钻过,毕竟是很不雅观的,也很不体面。林湖立的脸“腾”地一红,更不答话,回身斗得更凶,恨不得要将张寻碎尸万段,以雪此辱。
原来张寻的武学修为已经极深,能化腐朽为神奇,从很平常的招式中,提炼出很不平常的东西。他将《张氏拳谱》融于“三十六招大破敌拳”中,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攻了林湖立一个措手不及。若不是林湖立武功奇高,反应奇快,此时已伤在张寻拳下了。这一回林湖立抖擞精神,对张寻的招式不加理睬,只是一味将“百步迎风掌”使出,守住中宫,以不变应万变。两人斗了很久,交手已有三百余招,张寻暗暗焦急。心想再这样下去,即便胜了林湖立,自己内力消耗也太巨大。那时长江帮帮众若一拥而上,自己万万抵敌不住的。所以应该速战速决才好。
就在这一闪念间,林湖立一掌击来,张寻纵跃躲开,猛觉右腰被一件硬物撞了一下。于是刹那间,他想起了悬挂于腰间的长剑,这是庄守严赠他练剑的,此时正可以用来攻敌。于是他心头一喜,长啸一声,拔出长剑使开了“二十四手泼风剑”。转眼间,林湖立又被逼得手忙脚乱,“蹬蹬蹬”连退三步,后面已是舱房,无法再退。而“二十四手泼风剑法”一剑紧似一剑,林湖立竟是无暇拔剑。蓦地,张寻剑法又是一变,林湖立只觉眼前有无数枝梅花袭来,情急间不及躲闪,只好伸手去抓一枝最像是真剑的梅花。一抓之下抓了个空,情知不妙,再想躲避时,只觉胸口一凉,已被利剑刺中。
刹那间,林湖立万念惧灰,没想到一世英名竟会毁在这小子手上。正闭目等死,却觉对方收回了长剑,说道:“承让。”
林湖立睁开眼,只见张寻已插好长剑,立在一边。他一摸胸前伤口,只刺入了一寸,离心脏尚远。心知对方手下留情,待要道谢,却又丢不起这个面子,一下子不知怎么办才好,怔怔地站在原地。
张寻自艺成以来,第一次遇到如此劲敌,虽然获胜,但也已拼出了一身冷汗。一时间也是站在原地不动,呆呆地回想起这一战的经过。
突然,从旁边小船中冲上数人,齐声高喊:“师父,师叔就是死在这一手剑下的。”
林湖立一听,蓦然惊悟,刚才张寻最后一剑犹如万朵梅花盛开,自己的伤口又是一朵梅花形状,使的不是“七十二手梅花剑”又会是什么?颤声问道:“你是张卓然的什么人?”
张寻没料到林湖立会提到父亲的名字,也不知是敌是友,便凛然答道:“张卓然乃是家父。”
此言一出,船头众人皆纵身扑上,情如拼命。张寻不明所以,一边躲闪,一边问道:“这又是为何?”
“迎风神龙”林湖立红着双眼说:“你父亲杀了我弟弟,今日我要你来偿命。”
张寻不知父亲与长江帮还有这么一段宿怨。一时竟不知怎么办才好,只是说道:“林帮主,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刚才讲好我若胜你,我们之间的误会就一笔勾销,你难道忘了吗?”
林湖立此时长剑在手,杀得性起,回答道:“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刚才我不知你是张卓然这狗贼的儿子,现在既已知道,就不会再让你走。”
张寻听他侮辱父亲,心头火起,“唰、唰”两剑,削下了两个长江帮喽罗的右臂。众人一惊,皆后退了一步。
张寻不愿多伤无辜,心愿今日事情只有避开为妥。于是趁这间隙,提一口气,纵向江面的一艘小船。船上之人立即举剑来刺,张寻挥剑一挡,以内力震飞所有刺来的剑,眨眼间人已落到小船上。但并不停留,脚尖一点。便又纵出,跃向另一艘小船。小船排得密密麻麻,占了大半个江。如此纵跃一阵,便已接近江岸,最后一艘小船离江岸尚有二十余米,一纵之下,无法跃过。张寻情急之中顺手抓起一个长江帮喽罗,扔了出去。自己跟着跃出。当他一口气尽,从空中落下时,那个被扔出之人亦正好跌落在他身下的江面上。他脚尖在那人背脊上一点,再次跃起,“哗”地一声便飞上了江岸。随即展开轻功,往下游猛奔,去追董八股。“迎风神龙”林湖立见追赶不及,不禁气得失声大骂:“总有一天,我要把你千刀万剐,扔到江里去喂鱼。”
张寻奔跑中仍高声回了一句:“我等着。”
张寻自神功初成以来,第一次尽兴搏杀,见自己已能击败武林中成名已久的“迎风神龙”林湖立,心中大喜,奔得更加起劲。他身体里真气充盈,这一发足,真是迅如疾风,天黑之时,便已到了川东小城忠州。住宿一夜,第二日他又施展轻功而行,只半日,来到了素有“川东门户”之称的万县。
张寻在这风景绮丽的县城内转了一圈。打听了半日,没有董昌的一点消息,心想或许是怕长江帮追踪,日夜兼程地下去了。于是雇了一只小船,第二日坐船而行,反正长江帮的人已远远抛在后面了,坐在船上,既利于观景,利于休息,也利于练功。如此一路顺利,过了“群龙翻地轴,一象塞天门”的滟滪堆之后,便进入了闻名天下的长江三峡。三峡包括瞿塘峡、巫峡和西陵峡,西起白帝城,东到宜昌的南津关,横贯四川的奉节、巫山和湖北的巴东、秭归、宜昌等五县,全长近四百里。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中描述三峡说:“两岸连山,略有阙处。重岩叠障,遮天蔽日,自非亭午时分,不见曦月。”峡内激流翻滚惊涛拍岸,两岸风光秀丽,景色宜人,自古以来便是旅游佳处。
当晚,张寻与船老大在此歇息,一宿无话。第二日便又扬帆而下。
忽然,船老大突然惊呼一声,张寻抬头望去,只见一条舢板如飞而来,那舢板的尖头上,浇铸了锋利坚硬的黑铁。舰板上八条赤膊壮汉,拼命划动大浆,直朝小船撞来。
船老大还道他们划得太快,煞不住往前冲之势,急得大喊:“当心!”话语刚落,舢板距小船已不足一尺,眼看就要撞上。
张寻见了亦是心惊,危急间,劈手抢过船老大手中的木桨,运足真气,往舰板右前舷一戳,这一戳力大无穷,木桨经受不住,“啪”地一声折断了,但舰板也因此一戳从旁掠过。
张寻正松了口气,突听风声呼啸,原来舰板上坐在右边的四条大汉蓦地用船桨往张寻身上横扫过来。张寻大惊,见船桨来得迅猛有力,显然四条大汉的膂力甚强,又见击来的船桨竟由黑黝的生铁铸成,桨上生满倒刺,万不能用手去挡。情急间,猛一提气,往上直窜而起。大汉们坐在舰板上,身形较矮,铁桨出手也低,尽击张寻腰部以下。他纵跃及时,正好避过,四条大桨带着风声从他鞋底擦过。船老大手足无措,正想跳水,已被来势迅猛的第一支桨重重击中,直飞出去,跌入滔滔江水之中,眼见是不能活了。
张寻身在半空,心下大愤,拔出剑来,准备给这几个偷袭者一点颜色看看。谁知水流如箭,眨眼间,已将小船冲出数丈,若张寻落下,势必被疾浪卷走。
他心神不慌,瞥见右边一丈之外有一块礁石露出水面,体内真气流转,一个筋斗往那块礁石翻去。刚翻出一半,忽然六、七件暗器从礁石方向破空而来,劲力奇大。张寻无奈,只能用剑去挡,虽然将暗器尽数击落,但受此一阻,力道不续,不能再往前翻,人竟往江心落去。
张寻不通水性,一掉入水里,便往江底沉落。好在他真气充盈,闭住气后,不需立时换气。他凝神定心,只待到得江底,再寻机借力往上窜出水面。
突然,十余条大汉口衔匕首,快速地向他游来,待到他的眼前,抽出匕首就往他身上乱刺。张寻从未在水底拼斗,但凭着内功深湛,仍能克服流水的巨大阻力,勉强挥动长剑,堪堪将十余柄匕首挡开,但大汉们立即换个方向反攻。刹那间,张寻被逼得手忙脚乱,险象环生。
酣斗中,张寻忽然觉得脚下一硬,已立在一块暗礁之上。他脚底有了依托,精神为之一振,连续数剑将递过来的匕首挡开,又趁势反击了几剑。一条大汉躲避不及,被张寻齐腕削下一只手来。大喊吃痛,退出战团,往江面蹬去。但他身处上水,伤口涌出的鲜血已劈面往张寻面上冲来。张寻挥剑守住全身,合上眼,想等血水流过之后,再睁开眼。蓦然间,只觉头皮一凉,一柄匕首刺到他的头顶。
在陆地上博杀,只需护住四周就行。而在水里。那人却一直游在张寻的上面等待机会,就在张寻闭眼的一瞬间,他手持匕首由上而下猛捅,张寻不备,不及躲开,竟然着了道。正绝望间,忽感头顶的匕首在头皮上一停,没再往下刺,随即竟离开了。他一抬头,发觉头上那人正急速往江面浮去。原来这个大汉水性虽好。但剧斗之下体力已经不支,就在偷袭即将成功之时,入水前憋的一口气散了,力量皆失,水下浮力极大,一下子把他托起,匕首也没能再刺下。张寻死里逃生,手下不再容情,出剑尽是杀招。顷刻间,二名大汉被透胸对穿,一人左腿被斩落,另有一人右眼被刺瞎。剩下的大汉们见张寻这般厉害,不敢恋战,纷纷往水里遁逃。
张寻见敌人已去,松了口气,正想出水,忽然一枝黑铁长枪刺到。使枪人枪法精湛,收发自如,见他避开,枪尖一转,仍是对准张寻面门而去。张寻不及再避,挥剑将铁枪挡开,但一挡之下,手臂发麻,长剑差点脱手。
此时张寻已看清使铁枪者正是前几日败于他手下的长江帮帮主“迎风神龙”林湖立。心想对方内力不及自己,何以手臂被震麻。随即明白,这林湖立既在长江称雄,又号为“神龙”,水下功夫必是极好,定是借了水流的力量,才使得手上铁枪威力大增。因水中阻力大,长兵器难以施展。刚才那些大汉,便都用轻便灵巧的匕首。张寻能勉强挥舞一柄长剑,已是极不容易。而林湖立能将一杆长枪使得圆熟,自是由于长年不懈地水中练习,使他对水流的变化了如指掌。可以借水使枪,弥补内力的不足。
林湖立一枪刺空,随即又是一枪。张寻双脚不敢移动,生怕一离开暗礁,在水中无法保持平衡,那就更不是林湖立的对手了。再者铁枪有一丈多长,对方站在一丈之外进攻,自己剑短,根本无法反击,只能再次硬碰硬将铁枪挡开。可是林湖立不容张寻缓口气,接连又是数枪,一枪比一枪快,一枪比一枪凛厉。张寻在水中屏息恶斗了半天,胸闷欲炸,已有点耐不住了。此刻又连续挡得六、七剑,内力消耗更快。当林湖立第八枪扎来,张寻虽然再次尽力挡开,但手中长剑已拿捏不住,被铁枪顺势一挑,向上脱手而出。
林湖立一招得手,毫不饶人,猛地跨上一步,长剑直刺,使出了他根据祖传“百步迎风掌”自创的这套“百步迎风枪”中的绝招“神龙阔海”。
林家的祖先偶然学得“百步迎风掌”后,深知其深邃精奥,练得越远功力越强,若是能练成百步之功,足可以无故于天下。因此留下话来,后人决不可以学别的功夫。因为想练好“百步迎风掌”,必须投入全部的精力,若心有旁骛,势必影响对“百步迎风掌”的练习,功力无法精深。这其实是金玉良言,世人做任何事都是精而不博,博而不精。而林湖立自当上了长江帮帮主后,总觉空手不够威风,况且水上交战,两船间相隔一定距离,没有长兵器也不行,于是铸了这杆铁枪,自创了一套“百步迎风枪”,心想这套由“百步迎风掌”化出的“百步迎风枪”不算别的武功,也未违背祖训。可他却不知,以他的资质,“百步迎风掌”本可以练到八十步以外的,这一分心,只练到了六十步。而自创的枪法虽然凶猛,但缺陷也很多,如碰上高手,就有苦头吃了。
本来张寻倒也可算是真正的高手了,他也已看出了林湖立的枪法的破绽所在,但奈何人在水中,身法不灵便,竟无反击机会。此刻长剑脱手,更是抵挡不住,见枪又到,只能向右闪避。可是他气衰力竭,行动迟缓,这一枪竟没有避过,被一下扎入了左肩膀。
林湖立见张寻受伤,心下大喜,只要再补一枪,大仇便可得报。就在此时,他突然觉得左脚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却是张寻那柄被他挑出的长剑,落下来划破了他的左脚。在水中长剑落下毫无声息,他又全神贯注地在使“神龙闹海”一招,以致没察觉到长剑落下,受了伤。好在伤势不重,只出了点血。
他一生搏杀无数,这点小伤根本不放在眼里,一定神,又是一招“神龙闹海”刺出,想将张寻毙于江底。突然,从张寻立脚的大礁石下钻出一只巨鳖,至少有一人多长,张开嘴直朝林湖立扑来。这一变故太为突然,他大吃一惊,不及细想,以枪为棍,往下一压,直朝巨鳖背上打去。林湖立与礁石只相距一丈,眨眼间,巨鳖已扑到他身边,而他的铁枪,也已击在巨鳖背上。巨鳖的背坚硬如岩,这一棍下去,林湖立反被虎口震裂,铁枪顿时脱手,刹那间他心下大悔,心知刚才情急意乱,竟忘了鳖是有硬壳的,打了也没用。可不待他后悔完,巨鳖已一口咬住林湖立流着鲜血的左脚。张寻瞧得清楚,心下亦是大惊。暗想这巨鳖如此之大或许有千年之寿了,它定然常年在礁石下修炼,被血刺激了它,才迅猛冲出无意中倒救了自己的性命。林湖立左脚被咬,痛入骨髓。但他毕竟身经百战,临危不乱,迅速拔出腰悬宝剑,一剑往巨鳖长长的头颈斩落。谁知巨鳖身体虽然巨大笨重,反应却极快,一见剑到,立即将头整个地缩入壳内。林湖立左脚在巨鳖口内,这么一拖,立时失去平衡,宝剑落空,差点痛得昏死过去。
张寻见情势危急,心想救人要紧,不顾林湖立两次要置他于死地,拼足力气,双足在礁石上一蹬,前去救他。张寻来到林湖立身边,见他已神志不清,只是拿着宝剑往巨鳖身上乱戳,而巨鳖硬壳极坚硬,这样戳对他并无多大损伤。
张寻一时间想不出该如何救人,手中又无宝剑,只能伸手抱住林湖立左腿,想往外扯。可一想不行,巨鳖力大,又怎么可能扯出?而林湖立的腿倒是有可能被扯断。突然,他发现巨鳖的两个鼻孔露在外面,记起少年时有人被鳖咬住,别人用筷子捅入鳖的鼻口,它就会张开嘴。可一时间又哪里去找筷子,他救人心切,没有多想,将两根手指插入巨鳖的鼻孔。
巨鳖受痒,果真松开了大嘴。林湖立一直在往外挣扎,这一来,一条血肉模糊的腿便拔了出来。张寻不顾左肩伤重,伸出右手抓住林湖立衣襟,左腿在巨鳖背上一点,往江面浮去。
林湖立脱离鳖口,又被张寻一抓,清醒了过来。见自己被张寻拎着,只道这仇人之子必是要不利于已,立即便是一剑,往张寻胸口刺去。张寻与林湖立相距不过咫尺,正全力往上踩水。根本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只觉胸口一凉,一柄剑已经刺入。他恶斗半日,早已精疲力尽,左肩受伤又重,如何再能承受这一剑,立时松了抓住林湖立的双手,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张寻醒来的时候,看到两个似人非人的大怪物,不禁吓了一跳,这两个怪物的眼、鼻、嘴、耳和整个脸部依稀具备人的形象,可是身上却长满了又黑又密的长毛,不穿衣服,身材也比常人要高大得多。他们坐在张寻身边,正盯着他看,张寻心中涌起一股悲伤,暗想自己一定已经死了,来到了阎王殿,这两个怪物就是捉住自己的夜叉。
两个怪物见张寻醒来,忙“吱吱啊啊”地向外喊叫。张寻听他们似乎叫声中有欢喜之意,看着自己的眼光也颇为和善,对他们的惧意渐失。便转动目光打量了一下周围,这是一间不大的草房,屋内弥漫着一股药味,墙上及地上都挂满了各种各样的草药。在他躺的竹榻边,还煎着一锅药。整个房间简直就是一个草药铺。唯一特异的,是床头挂着一柄入鞘的剑,剑鞘很平常,外面缚着一层黑布罩,但那柄剑却似乎透过剑鞘闪着寒光。只有充满灵性的剑,才可能透鞘闪光,自古以来也只有鱼肠、青萍等有限的几柄。在这简陋的草屋里,又怎可能有如此至宝呢?张寻暗笑自己伤重,连东西都看不清了。
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道骨仙风,气度不凡。两个怪物忙迎上去,向他“吱吱啊啊”地直嚷。老头点了点头。又拍拍两个怪物的背,以示赞许。然后就走过来俯下身子探视张寻。他见张寻脸色虽然苍白,但精神不错,吁了口气,说道:“相公,你可知道,你已昏迷了整整九日九夜了。”
张寻依然清晰地记得昏迷前那场惊心动魄的江底搏杀以及林湖立最后以怨报德的一剑。
心想自己这般重伤,仍得以活命,定是上天见怜,要让他找到父亲。他见老人眼里充满关切,不禁说道:“老丈,恕我无力下床跪谢,您的救命大恩,在下三生难报。”
老头笑道:“你若要谢,先谢谢他们吧。是他们首先在江边发现了你,马上将你背回来。当时你已奄奄一息,再晚一步,纵是神仙也难救了。”说着,用手拍拍身边的两头怪物。
张寻这才想到自己可能是被江水冲到岸上,却难以相信这两头怪物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眼中不由地露出惊异之色。那老人将信将疑,便说道:“你别看他们样子可怕,心肠却比谁都好。这里是鄂西神农架。他们从前住在深山老林之中,当地人称他们为‘野人’。他们从不与人作对,还经常帮助人。比如有些野兽想伤人,他们会暗中制止。可山民惧其样子凶恶,总想除之而后快。有一次他们被许多人追杀,躲到了我这里才免遭劫难。后来我怕他们再有危险,就留下他们一起生活。他们一个是姑娘,一个是小伙。你看姑娘睫毛浓密,我就叫她‘睫毛’,小伙胡须很长,我就叫他‘胡须’。”如此一说,张寻才相信这两个怪物真是他的救命恩人,忙诚恳地说道:“多谢两位的救命大恩。”
“胡须”和“睫毛”似乎明白了张寻的意思,忙乱地打着手势“吱吱啊啊”地一阵,好像在说:“不用谢,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老人说道:“你受伤极重,‘胡须’和‘睫毛’发现你的时候,这柄剑还插在你的身上。若是再往左一点,扎在心脏上,纵是神仙也难救了了。”说着抽出一柄剑来,正是林湖立所佩的宝剑。
老人接着又道:“你每天都要换药,有些草药用完了,他们就到深山里去采。上古时期神农就是在此遍尝百草,创立医学的,所以此地叫做‘神农架’,这里的草药也是特别有功效。要不然的话,你还不一定能活过来呢。”
张寻听了,对“胡须”和“睫毛”更为感激。
第二日一早,老人来向他道别,说道:“公子,我要到很远的地方去采一种草药,有重要用场。这种草药很稀罕,‘胡须’和‘睫毛’不认识,帮不了我。好在你伤口已痊愈,只需再休养一段时间就能大好了。有‘胡须’和‘睫毛’在,我很放心。”说完,飘然而去。
此后的十余日中,“胡须”和“睫毛”对张寻照顾备至,张寻自己又修炼内功,不到半月,便康复如初了。他急着去岳阳找“七星派”掌门卓正明,又不知那老人采药何时回来,便给老人留了张条,表示感谢,又告别了“胡须”和“睫毛”,将林湖立的宝剑挂于腰间,踏上了东去的路。
这一日,天气阴沉沉的,行了两个时辰,张寻忽闻前面有呼救声,便施展轻功赶去,奔出百余米,见一男子惊慌失措地迎面跑来,口中直喊“救命”,在他背后,一头猛虎一个前扑,将另一人扑倒在地,张开血盆大嘴就要咬下。张寻不及解救,情急间运气长啸,啸声直入云霄,震人心魄。张寻这一啸完全凭借深厚的内力,啸声出口,内力随口冲出,击向猛虎。这和运内力于掌间,出掌伤人一样。在佛门武功中,有一样绝技叫做“狮子吼”,便是凭借内力,以声音伤人。张口长啸,与佛门“狮子吼”可谓不谋而合。不过凡欲用声音伤人,必得有深厚的内力,否则伤人不成反伤已。即便以张寻现在的功力,若对面站的是庄守严、卓正明这样的一流高手,声音也会反弹,将震伤自己的心脉。
那老虎却不是内行高手,一听啸声,顿时脑中轰鸣,感觉麻木,怔怔地僵在那里忘了咬人。张寻随即赶到,一把拎住老虎的头颈,扔了出去。
张寻见被老虎扑倒之人一动不动,一探还有呼吸,却是晕了过去。不知是吓晕的呢?还是他功力不纯以啸声伤虎时未能将内力逼成一条线,以致同时震伤了那人?
那老虎在地上一摔,打了个滚,反倒清醒过来。它正饿得发慌,好不容易找到了食物,却被张寻救走,心中愤极。它沉闷地怒吼一声,猛地朝张寻纵扑过来,双目如火,血口大开,恨不得一口咬掉张寻的脑袋。
张寻见老虎扑势凶猛,好胜心起,不想一啸震倒它,而欲赤手空拳与之一搏。转念间,老虎已经扑近,口中腥臭之气,嗅之欲呕。张寻身形倏地往右一闪,到了老虎右侧,看准其右脑空档,便欲一拳。谁知这老虎正当壮年,与别的野兽相斗,无有不胜,搏杀经验亦是丰富。它见张寻闪避,竟在空中猛往右转,未及张寻出拳,已张开虎爪一掌扇出,同时巨嘴冷牙森森,也是一口咬下。
张寻没料到这畜生会有如此高的招数,仓促间不及后退,便一矮身,往前一冲,钻到老虎的肚皮底下,挥手便是一拳。
老虎二招间不见了对手,正自诧异,突然肚皮剧痛,随即感觉一人翻身骑上自己的脊背,双手抓住了它的颈部皮毛。老虎向来是山林之王,几曾受到这等屈辱,立时用尽全力抖动全身,想把背上的人摔下来。可张寻何等武功,又怎会轻易摔下,仍是坐得稳稳当当。老虎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突的纵身跃起,在空中奋力摆动,可张寻仍然不为所动。
老虎体力充沛,想尽办法想将张寻摔下,惹得张寻火起,抽出右手往老虎脸上就是两掌。虽然他只用了三成力,老虎却已痛得彻骨,纵跃摆动得更为利害。张寻随即伸出左手又是两掌。如是连续左右开弓打了十余掌,老虎双颊高高肿起,才开始老实起来。此后老虎一挣扎张寻便是一掌,老虎不动,他就不打。十余个回合之后,老虎终于被降服,静静地趴在地上呼呼地直喘粗气。
张寻经此一役,仍然气定神闲,拍拍老虎的脑袋,笑道:“看你还敢不敢凶,敢不敢出来伤人。”说着从老虎背上跨下,任其逃走,自己去看晕过去的那人。这时,刚才惊呼救命的人已经回来,吓晕过去的另一个人也已苏醒,都忙不迭地向张寻道谢,连声称他为“壮士”、“英雄”、“打虎好汉”、“天下第一高手”之类的话,张寻正谦逊时,忽闻那只老虎又在左近吼了几声,仿佛在说它很不服气,若是到它的地盘上打,张寻就不是对手。
张寻自武功练成出谷以来,还未遇到过对手。除了林湖立外,其余更不值一战。今日遇此老虎,发现它一扑一掌一咬间隐约有搏杀之道,心想与它再斗一阵,或许能悟出一招半式来。现在又听它猖獗相邀,不及多想,匆匆告别那两个还在千恩万谢的人,施展轻功如飞而去。老虎见张寻追来,又仰天长吼几声,转身往森林里疾窜。
以张寻此时轻功,不消片刻便能追上老虎,但他有心想看看老虎要把他引向何处,于是放慢脚步,跟在后面。如此奔了大半个时辰,已经到了大山深处。老虎突然驻足,朝一个山谷里大吼三声,声音中有相唤之意。然后它回过身,眼睛狠狠地盯着张寻。
张寻正猜测他在叫唤什么,蓦地听见山谷里传出一阵虎啸,这虎啸不只是一声,而是三只、十只或是上百只老虎在齐声高啸。声音震天动地,数只大雁从空中惊跌下来,林中藏着的鸟雀皆远飞遥遁,各种野兽则竟相奔逃。接着,一股极浓密的腥臭扑面而来,百只白额老虎从谷中跃出,将张寻里里外外地围得严严实实。
张寻几曾见过这般阵势,虽然有一身惊人功夫,仍然心中发寒,知道今日决计讨不了什么便宜了,还是早定退身之策为妙。
这一百头老虎气势汹汹地站着,为森林平添了无数肃杀之气。张寻环顾一看,发现这些老虎竟然排列得井然有序,前后共有十圈,每圈共有十余头老虎,另有一只特别威猛的老虎踞在圈外,双目紧紧盯住张寻,看来是群虎之王。张寻不知老虎这阵势有何用处,索性收神凝气,站在原地不动,以不变应万变。忽然虎王仰天长啸一声,前排十余只老虎猛地跃起,朝张寻扑来。张寻不敢造次,使出轻身功法尽力闪避,东一步,西一窜,他此时的轻功造诣何等卓绝,虽然身法寻常,速度却是极快无比,那些老虎扑击虽猛,也俱被他一 一避过,说时迟,那时快,虎王又是一声长啸,第二圈的老虎便迅速冲来,而第一圈扑空的老虎则不在圈内碍手碍脚,皆到外面围成最后一圈,而第二圈进攻无效后,也是立即出场,围在最外面,由第三圈再进行攻击。攻击的指令,则由虎王在圈外由啸声传达。张寻曾希望老虎毫无章法地胡乱扑杀,他可乘隙脱身,可现在这些老虎竟然进退有序,围得铁桶一般,不给他一点机会,如此斗了五轮,张寻心想今日只有杀尽老虎才能脱身了。此念一生便拔出腰悬长剑,对又扑过来的第六圈老虎下了杀手,立时有两只老虎腿掌被斩落。
老虎们见同伴受伤,丝毫不退却,反而扑得更凶。这般恶斗了一个半时辰,张寻虽然杀了六头老虎,又伤了其中二十余头,但体力却是渐渐不支。而老虎们扑杀一阵便可休息,反倒越斗越猛了。
张寻也曾运功长啸,想震倒它们,但这对付几只老虎或许有用,而这近百只老虎一待他啸,便在虎王的带领下一起高吼,抵消了他的声音。啸了几次不仅毫无收获,反倒耗了不少内力。
又斗了片刻,张寻心中暗暗叫苦,心想如此这般下去累也要累死了。他刚避开一圈老虎的进攻,瞥见老虎们纵出圈外,突然灵机一动,有了计较。他慢慢退到圈边,避开了又一圈老虎的进攻。就在其中一只老虎跃出的一瞬间,将长剑插回剑鞘,飞身上了虎背,对准这只老虎的屁股就是重重一脚,老虎吃痛,更拼命前冲,一纵之下已出了虎圈。张寻大喜,急忙跳下虎背,想往来路奔回。
蓦地,一阵冷风从背后袭来,接着一阵腥臭味,原来又有老虎扑到。哪只老虎有这般威势?张寻心中一惊,不及细想,也不及转身,闪身往右一躲。这只老虎与张寻初遇的那只老虎一样,在空中左转,一掌扇出。张寻背着身子,仍然故伎重演,一矮身往后一窜钻到了虎肚皮下。谁知这只老虎比最初那只要高明得多,在张寻往下钻的一刹那间,头一低,肩一耸,双掌往下猛击,直朝张寻脸上拍来。张寻见虎掌上虎爪森然锋利,自己一双肉掌无法与之相对,于是从虎王的两条后腿间飞出。这时虎王的尾巴又打将下来,此刻张寻再也无法闪避,只能运气于臂,挥手一挡。只听“喀喇”一声,却是虎尾硬生生地被张寻的内力震断了,而张寻受此大力一击,重重地摔在地上,浑身痛得彻骨。此时他才看清这头一连四招将他击倒的老虎便是那只虎王。
就这么缓了一缓,老虎们已经赶到,再次将张寻围在核心,虎王更是怒吼督战。
张寻见大势不妙,急忙运起轻功向外逃去,老虎们尾随不舍。
张寻忽然见前面有幢小屋,不禁心下大喜,迅速地闪入屋内。
屋内正中有一只巨大的冶炉,旁边放着一只同样巨大的风箱,屋内还有三人,皆赤着上身,一人尽力拉着风箱,一人眼睛盯着冶炉,手里拿着一柄大铁锤,还有一人拿着一把长长的钳子,正煅烧着冶炉里的一件东西。这三人全神贯注地围着冶炉,张寻撞门进来,他们中只有拉风箱的人肩膀一动,显示出一丝震惊,但三人均未回头,可见一件事正做到紧要处,不能分心。
张寻正惊讶处,那只虎王已当先凌空扑至,张寻此时宝剑在手,又是独对一虎,自是游刃有余,“刷”地一剑向虎王刺去,虎王一看剑势,知道厉害,可身在空中无处可避,只能又一挺身,往前扑远一些,以避剖腹之祸。
可是虎王这一空中加力,却正好扑到了冶炉上方,它势已用尽,无法再跃,眼看就要直通通掉入冶炉,那炉边拿铁锤的突然出手,铁锤由下反上朝虎王打去,一旁拿铁锤的也腾出左手一掌往老虎胸部击去。他们二人都只有一个心思,那便是不能让老虎扑入冶炉,破坏即将铸成的一柄剑。
虎王不知这本可救它,见一锤一掌袭到,本能地伸出前面两掌拍下,它力大无穷,一掌击飞了拿锤者的铁锤,一掌斩断了持钳者的手臂,但它自己却掉入了火红的熔炉中,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嗥鸣,它即刻被炉火熔化。
虎王入炉,溅起了无数滚烫的火星,落在炉边三人身上、脸上。他们根本顾不得烫伤的剧痛,不约而同地失声惊叫,因为虎王入炉,炉内恒定的温度在一刹那间被改变,就这么短短的一瞬,他们耗费三年心血铸练的宝剑已无法练就。即便铸成,也只能是一柄普通的剑了。
就在同时,张寻已接连杀了七头跌入的老虎,石屋小小的门被老虎的尸体堵住,外面的虎只能不断愤怒焦躁地吼叫,已是无法进来。
三个铸剑者对这一切毫不关心,突然相视大哭起来,语调异常悲伤。张寻不明所以,插剑入鞘,上前拱手道:“在下姓张,为避群虎冒然闯入尊宅,打扰了诸位清兴,还望三位大哥见谅。”
“哈、哈、哈、……”那持锤男子突然怒极而笑,说道:“见谅?说得倒轻巧,我们三年的心血,一句见谅就够了吗?”说着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张寻的衣襟,右手握紧拳头,就想打出。
张寻武功比这人高了不知多少,想要挣脱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他见这三人如此悲痛,心下也是恻然,无论如何,这件事总是由自己领来猛虎引起的,他若要打就让他打几下出口气吧。
“老六,事已至此,打又有何用?算了吧?”那个被虎王折断左臂的人突然说道。他看上去年纪最大,处事也最稳重。
持锤人听了这话,拳头停在空中,过了良久深深叹息一声,颓然收回拳头,握住张寻衣襟的手也松开了。突然,从张寻胸口掉出一些东西,有一颗宝石从小包里滚了出来。
持锤人刚才伤心过度,用劲过大,扯破了张寻的衣服,他放在胸口的东西便都跌到了地上。随着宝石滚出,那三人的眼睛突然放出光彩,目光随宝石而滚动,齐声惊呼:“收魂剑石!”那左臂斩断者跪下,用残存的右手捧起那颗像湖水一样碧绿,中间又有一条殷红细线的奇异宝石,手颤抖,激动地说:“太好了!太好了!”
张寻不明白这三人为何一时大悲又一时大喜。这时见他们喜爱这宝石,同时又想本就该向他们赔罪,便说道:“刚才多有冒犯,在下心有不忍,既然三位识得这宝石,放在你们处必然比放在我处有用,就送给三位大哥吧。”
三人一听,惊喜万分,更不多话,齐齐跪下磕了几个响头,恭恭敬敬地将这“收魂剑石”投入冶炉,又铸炼起来。
拉风箱者如痴如醉,将风箱拉得有力而充满节奏。而持锤者与拿钳者两人则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冶炉,眼里闪着一种超然物外的神色,待风箱拉到第九十九下,冶炉中一道红光闪耀,拉风箱者即刻住手,纵身往冶炉内扑去,可是他已晚了一步,另外两人已先他跃起,而拿钳者更早,他一掌将持锤者打退,又一脚将拉风箱者踢倒,自己则跃入火红的冶炉之中。另两人同时颤声而呼:“大哥……”,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但他们立即止住了泪水,脸上露出了坚毅之色,拉风箱者拿起钳子,钳住火炉中之剑,持锤者则连续持锤击打。张寻见此变故,心下惊疑,立刻冲到炉边,那断臂人却已被融化。他大叫一声:“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可那两人却不理不踩,仍旧全力锻打。待击打到九十九下时,炉中突然闪出一道白光,拉风箱者高呼一声:“成了!”将炉中之剑钳出,“哧”地一声投入火炉边备好的一锅冷却的药液之中。
这时,两人才松了一口气,又大喊一声:“大哥!”,随即痛苦起来,张寻不明就里,只能在旁边呆呆地站立着。过了良久,两人哭声渐止,持锤者见张寻面带疑惑,终于开口沉声道:“相公,今日因为你来了,我们大哥才死的。”
张寻吓了一跳,问道:“这是为何?在下绝无迫那位大哥自尽之意呀!”
拉风箱者见他着急,忙安慰道:“相公,我二哥并非怨恨你,相反,我们兄弟还要谢谢你呢!”
张寻听了更糊涂了,那人因自己误闯石屋而自尽,这无论如何总是一件惨事,可又为什么要感谢惹来祸殃的人呢?
只听持锤者道:“相公,开始你是害得我们大为怨怒,我们铸这剑整整铸了三年,化了无数心血,眼看大功告成,你引来群虎捣乱,以致剑魂涣散,功亏一篑,只能成为普通利器。后来你将至宝‘收魂剑石’赠予我们,我们万分感激,这种宝石极为稀少,中原更是罕见,我们师父‘松泉老人’也未曾亲见,只是从前辈铸剑大师干将莫邪夫妻所著的《铸道》一书中得闻,知道只要一柄资质好的剑被锻炼三年,加入‘收魂剑石’捶打,便能铸成一柄能收魂的旷世宝剑。此剑每杀一人,便多收一人之魂,宝剑便多一份灵性,也多一份锋利,干将莫邪为楚王所铸的一对雌雄剑中便有‘收魂剑石’,所以后来干将的儿子干赤为父报仇,先用雄剑自刎,附自己的灵魂于雄剑,又由侠士眉间尺拿此剑杀了楚王,报了父仇。好在当年干将莫邪在《铸剑》中写明了‘收魂剑石’的奇异形象,使我们今日有缘识得,铸成绝世宝剑,真是太谢谢你了!”
持剑者说到这里,张寻终于恍然大悟。他是学武之人,对剑很有感悟。庄守严曾告诉过他一柄宝剑出炉时,必须饮人血,才有灵性,而他们兄弟感情甚笃,当时又不可能有别人代替,所以争相抢着跃入,牺牲自己而保全兄弟。
果然,持锤者又道:“我大哥为了使此剑得以成为传世之剑,以身殉剑,附魂在剑上,你看,剑上一定有我大哥的身形!”说着,他从药液中取出剑来,石屋中顿时大明,每一角落皆被剑上所发之光照亮。
持锤者和拉风箱者却又皆失声惊呼,原来剑上并没有他们大哥的形象,而是虎态纵横,显示了那只虎王的形象。持锤者顿时醒悟,大恸哭叫道:“大哥,这只老虎乃山林之神,它的魂也可被剑吸收,而且早你一步到达,天哪,你只为此剑增添了一份灵性,而不能成为此剑的主魂。早知如此,你可以不殉剑的啊!”
张寻见铸成一柄宝剑如此惨烈,不禁心下恻然,正想开口安慰他们,忽见持锤者手中宝剑一暗,随即又是一亮,拉风箱者道:“二哥,这剑中的虎魂还要收魂,一定是收门外群虎的,走。”说着将堵门死虎一 一抛到门外,走了出去。
张寻怕他们武功不济,被群虎袭击,忙跟在后面,但群虎见持锤者手拿有虎王纹路的宝剑,尽皆拜服,口中悲吼不已。持锤者手起剑落,将一只老虎脑袋砍下,宝剑一闪,显然比刚才更亮。其余老虎见同伴被杀,并不反抗,仿佛等着让宝剑收魂,可与虎王再聚一般。也就是说,这柄剑已达到大智若愚,互利互钝,极亮似暗的最高境界了。
正在此时,忽听旁边有个声音吟道:“鱼肠即去,‘虎王’已来,先我爱徒,得我剑神。”张寻转过头一看,却是前不久救他性命的那个白须白发的老者,忙跪拜道:“恩公!”而身旁两人却跪倒叫道:“师父!”
原来,这白须白发的老人便是一代铸剑大师“松泉老人”。他一生居于神农架,采自然之气,铸成了六柄宝剑,因而名重江湖。他晚年收了三个弟子,大弟子萧鱼肠,就是殉剑而死的持钳者。二弟子甘吉六,便是持锤者。三弟子仇青萍,则是拉风箱之人。他看过此剑后,感慨地说道:“这柄剑附百兽之雄,虎王之灵,乃一代神器,可与‘鱼肠’、‘吉六’、‘青萍’这些名剑相提并论。我得见此剑,也已不枉此生了!”说着,沉吟片刻,顿了一顿,有道:“此剑率先收入‘虎王’之魂,可见与‘虎王’有缘,那就把此剑叫做‘虎王剑’吧。”
甘吉六和仇青萍虽然想到此剑中还有师兄黄鱼肠的魂魄,本应用他的名字命名,以表纪念之意,但也明白“虎王剑”这名称最为合适,况且“鱼肠”之剑号已有古剑专美于前了,于是就都点头称是。
张寻与群虎恶斗半日,领教过它的威风,对那头虎王又颇有钦佩之意,此时听松泉老人将剑定名为“虎王剑”,也不禁叫好。
松泉老人从药袋中取出一丛草药,说道:“有了‘收魂剑石’,这‘护魂草’便无用了。宝剑在护魂草的药液中浸过,只能保持剑魂不散而已,哪里及得上‘收魂剑石’既得魂又收魂的功效。”说着,将“护魂草”往地上一扔。原来,他知道三个徒弟剑将铸成,特意为他们采来了这种草药,却不料事情变化结局如此令人唏嘘感叹。
其时,夕阳斜斜地探入山谷,金黄地倾洒在石屋外一百零五具老虎的尸体上,映得整个山谷无比凄凉壮美,这一百零五头老虎便一直躺在那里,构成了摄人心魂的“百虎谷”风景。可惜神农架密林深山,这般奇景还少有人观赏过。
当晚,四人在石屋中休息,“松泉老人”忽然发现地上有个散开的黄布包,里面露出一行字:“七十二手梅花剑,张卓然传。”不禁惊奇地问道:“‘梅花大侠’张卓然是你什么人?”
张寻刚才衣襟被甘吉六扯破,所藏物品尚无暇收回,便即俯身捡起,同时恭敬地回答道:“那是家父。小可姓张名寻,正在四处寻找家父的踪迹。”
“松泉老人”见张寻眉宇酷似张卓然,又随身携带张卓然的武功秘诀,情知不假。不由地感慨道:“你父亲二十年前突然绝迹江湖,老朽也颇感奇怪。他本和我约好,要来取一把我替他铸好的宝剑,现在剑还挂在我的床头,他却一直未来践约。”
张寻这才知那柄床头之剑竟是父亲的,惊喜之下连忙问道:“您老人家和我父亲相熟吗?”
松泉老人说道:“我与他虽然只有缘相聚三日三夜,但互相钦佩,成为忘年知己。他对剑道的感悟,对我参悟铸剑之道很有帮助。临告别时,我答应赠他一柄我铸的最具有灵性的剑,相约三年后来拿。可惜二十多年了,老朽当年的诺言还未实现。”说着深深地叹了一声。这声长叹张寻听在耳中,不由地百感从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陪着老人久久地沉默在夕阳的余辉之中。
此后,张寻与“松泉老人”师徒共渡过了七天时光,手握“虎王剑”为他们表演了“七十二手梅花剑”和“二十四手泼风剑”。好剑法配上好剑,真是威力无穷,在森林中舞动,更有惊神、泣鬼之气概,看得“松泉老人”、甘吉六、仇青萍心旷神怡。张寻临别那天,“松泉老人”突然说道:“张公子,你把虎王剑带上。”张寻听了一惊,连忙拒绝道:“这怎么可以。在这柄剑上你们耗费了无数心血,我怎么能无功受禄。再说,我一个无名小辈,又怎能佩带此宝剑之神。”
松泉老人正色道:“张公子,老朽这柄剑并不是给你的。而是给令尊张大侠的。老朽时日不多,赠剑诺言未完成,又怎能安心。现在由你带上,找到张大侠时请代我转赠。”
“可是您给我父亲的剑不是挂在床头吗?”
“那柄剑在这之前是最好的,所以我准备给你父亲。现在虎王剑一出,无剑可与之相争,自然应该赠这柄剑了。有道是红粉赠佳人,宝剑赠英雄,若放在这深山沟里,也太埋没它了。况且虎王由你领来,可见你与他有缘,暂时佩带此剑,也是很合适的。”
张寻见“松泉老人”执意赠剑,甘吉六与仇青萍也在旁边竭力劝说,最后他只好含泪接过宝剑,当他手捧“虎王剑”时心情激动,不自禁地全身心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