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银瓶、祁恬、钟先生赶到,各各狼狈不堪,却甚是欢喜,道:“成功了,成功了。”众人击掌相贺。钟先生看得其中一尊冰像甚是奇怪,仔细觑谈,好半日算出原委,神情陡变,叹道:“师弟呀,我以为你曾逃走,不想竟是如此的糊涂,却将自己活活纳入俑身之中,成为怪物。只是你为何如此?从此无人知晓。”言罢,清风吹过,将所有陶俑冰像吹散,化作无数粉屑,消逝于苍茫之中。
“凭窗而眺,望雀舞,红叶纷飞争逞姿。金阳若梭,织将万千丝,条条窜跃,更衔花万朵。彩游衣,绿伞遮娇颜,再看小舟西湖旁,翠柳笑叹,偷瞥少年郎。拨浪鼓,声声敲来,红匣竹篾下,胭脂凝唇,一点朱艳惹白玉。送佳人,奈何书生多颤抖,好羞涩,不过一盒表心意。待入夜,美人盼兮,玉腕著勺,推却轻窗叶,微微旋转动风息,舀起一片月。”
胡媚娘吟完,若有所思,便在舱窗托腮凝望,却似有满腹的心思。祁恬端来一杯清茶,揶揄道:“姐姐为何如此惆怅?这词又是哪里听来的。”
胡媚娘惊觉,嫣然一笑,道:“昨儿个看见青衣读书,想必旅途劳顿,他却趴在桌上睡着了。我过去给他披上一件衣服,瞥见一本书册,随意翻阅,偶得此词,说得是中天北极紫微大帝于三月下凡,在杭州游玩,流连其无限美景,羡慕少男少女恩爱情长,心中颇有触动,于是留下这首《鸳鸯牒》,悻悻归回九重天之事。
祁恬咦道:“小弟他才多大,要读如此诗歌?”
胡媚娘笑道:“他广览群书,什么不读。只是你也不必担忧,我看他关心三界之奇闻异事,更胜这缠绵好词无数,便是睡着了,他臂肘之下,尚且押着一本《上古神仙传》,舍不得放阅,封面之上,都粘上口水了。”
祁恬讶然,道:“这个小小书呆子,那《四书》、《五经》也不看了,日后长大,还怎样考取功名。”
胡媚娘摇头道:“我看他对功名富贵不感兴趣,只怕得了机缘,他或会继续修行,深攒法力,累积功德,得成正果之后,也上得天庭之中当一介书官去。”
二人嘻嘻哈哈,祁恬眼尖,看得远处云端之中,恍惚有一物正往这边飞来,若隐若现,不时隐匿入灰雾之中。咦道:“姐姐,你看那是什么?”胡媚娘细细打量,脸色陡然变化,匆匆起身,奔到舱外,教黄松歇下轮舵,雪石机括依旧开动,停在空中歇息。
黄松、杨起不知所以,见她肃容正色,不敢怠慢,便依言行之。胡媚娘从袖中抽出一条橙色彩带,张扬挥舞,大声道:“你躲藏不得了,还不快些过来么?”
黄松奇道:“她在与谁说话呀?”稍时听得陡然一声,有物降在桅杆之上,讪讪道:“我万般小心,不想还是被小姐发觉了。”却是一位年长的老妇,满面红光,背生双翼,不是寻常之人。其手指身边的一位红衣美妇,道:“这位是我妖修全真教之玄黄堂的鹊堂主,好不快过来施礼拜见。”
黄松道:“什么妖修全真教?”杨起道:“你不记得?昔日我等拜谒虎王,除却雉妖之后,在那才情谷中与杨江、杨彪兄弟闲聊,听他们说过,红尘群妖之中,专有一帮妖怪,既不害人性命,也不蛊惑心志,只是欢喜修仙求道之术。因为彼此意气相投,便组成教派,唤做妖修全真教么?”
黄松闻言,恍然大悟,道:“不错,听说过的,据传里面果然有几位得证大道,炼化妖身,泄去浊气,终究羽化飞升的。只是隔的时日久远,我竟忘了。”
他二人见胡媚娘恭敬参拜,心中诧异,忖道:“难不成她也是那妖修全真教的弟子?”
青衣道:“此教遍布极广,设有东南西北四大分堂,但凡有向善求良之心的妖怪,勿需三跪九叩,皆可轻易入教,实在是宽松得紧。胡姐姐也有此念,自然也为教众了。”
杨起哦道:“如此说来,所谓妖修全真教,其实就是一个互助的民间组织而已。”青衣道:“设极乐堂,在东方,也是你我江南锦绣之地;设玄黄堂,居于西方博古山;设领悟堂,乃是极南炎热之地;设参透堂,在极北雪山冷寒苦楚之地。堂下妖精,若是在修真过程遇得什么困难,都可寻求堂上长老与正副堂主帮忙。”
鹊堂主与双翼老妇轻轻从桅杆跳下,见过众人,万福一礼,道:“知悉剑侠一路降妖除魔,声名啻然,我等虽有要事求助,但念及自己的妖怪身份,颇有忌惮,欲见不敢。不料跟踪了半日,还是被窥破行踪,只好冒险拜谒,还请宽恕那不到唐突之处。”
杨起慌道:“堂主误会了,我们不叫做降妖除魔,只说是除暴安良即可,妖怪中也有美善之好人,魔将中也有慈悲之前辈,皆是我的良师益友呀!”
鹊堂主微微诧异,道:“杨公子有如此的见识,足足可见你心胸开阔、气度纵横,实在教人佩服。”侧身优雅,对胡媚娘笑道:“你我相见也是缘分,不用过于拘束,我唤做鹊大娘,听闻你知悉《妖修十二章经》,且西游至此,便邀请蓝长老,离了那博古山,特来寻你帮忙。”
胡媚娘道:“若有吩咐,能力所及,莫敢不从。”
鹊堂主道:“我看过那《章经》,文字艰难晦涩,也是知道的。只是为何每读一遍,便会有不同的解释,这老身实在有些糊涂了。”
胡媚娘略一思忖,道:“这二千个字分为一百一十九句,每一句都有好几种解法,但相互沟串甚难。第一句定下来了,第二句又不对了。第二句定下来了,反观第一句又是大有谬误,教人费解的紧。莫说读了二十遍,便有了二十种解释,便是读了一百遍,怕也是也有一百种解释了。”
蓝长老哦道:“想必是解读不得法的缘故。”
鹊堂主眉头微蹙,对蓝长老道:“当年曹老教主便曾说过,世人皆以为全文二千余字是一人所书,但以他习之观看,却应为数人合著,含不同心法要诀,彼此或融或冲。
所以留下遗训,凡有缘修习上面的仙学者,一则切忌贪多求全,似若要食尽天下的美食不得,冲坏肠胃,反而厌食,对己大大的不利。二则务必段落分析分明,若是一部心法译毕而不觉,误将后面的相冲心法续上,合一修炼,便离走火入魔不远。
三则勿忘胸怀开阔,若是苦修多时尚无进展,皓首穷经实为极大的不智,天下之大,选择颇多,并非便只有这上面的一部宝经。苦修其他相宜道学,革新除弊,多加揣摩,勤于修炼,他日成就未必就在《章经》之下。”
又道:“胡姑娘,我相请你耽搁几日,往那博古山一趟。二千个字能译便译,若是不能,说明你我福份浅薄,倒也不可强求。”
胡媚娘愕然,道:“堂主此来,却是要我翻译此经么?”她素来为人谨慎,不做无把握之事,听闻邀请,脸色不由变化,好生为难,犹豫道:“不瞒堂主,我倒是有些心得。昔日与中土的一众兄弟姐妹共研商讨,彼此揣摩,提出了一些拙见,也因此不慎,传出了一些名声。但若是细细考究,毕竟尚是我的一家之言而已,孰对孰错,未能验证。”
蓝长老笑道:“胡姑娘谦虚了,你全本都译得,可见在上面花费了无穷的心思。”
胡媚娘喟然一叹,摇头道:“我在地下孔庙之时,白骨将军也曾提过,我那《妖修十二章经》的全文译本,读来虽是通畅无碍,但真正依将之修习,却颇为磕绊,也不知是哪一个环节有误。
后蒙他千万叮咛,小心嘱咐,说道自己修练也罢,别人钻研体悟也好,无比深思熟虑,步步为营才是,略觉不对,便该歇手,说道稍有不慎,便能酿成大祸。”
她虽然将《妖修十二章经》的口诀背得滚瓜烂熟,自己揣摩出来的翻译字句也是熟谙于心,但事关妖精之福祉性命,因此顾虑重重,不敢呈现上去,以为妖修全真教的必修课程。
鹊堂主也不逼她,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札,递于蓝长老,道:“你看这药方子还对么?”
蓝长老念道:“金银花三钱,野菊花、蒲公英、紫花地丁、紫背天葵子各一钱二分,水二盅,煎八分,加无灰酒半盅,再滚二三沸时热服。如法再煎服,被盖出汗为度。”
鹊堂主微微欠身,道:“听闻这里尚有一位神童青衣,才学浩瀚,可否说道几句?唉!也不知这药方能否调解气虚息弱,生养精血?”
青衣听她指名求教,不好推诿,挠挠头皮,嗫嚅道:“我不懂什么医理,但这方子若有记载,想必能够查到,待我看来。”奔入舱内,从收藏之中寻得一本药书,翻阅良久,道:“是了,这方子早有记载,以此配药,叫人服下,有清淤解肿,消散疔疮之功。主治各种疔毒,痈疮疖肿,局部红肿,热痛,或发热恶寒,舌红苔黄,脉数不齐。”
鹊堂主闻言,脸色一变,道:“莫非这方子只能解得一般的疔毒,体内入魔之淤积恶患,却是解不了的?”
蓝长老愕然,抬头道:“这既然是那清风与红孩儿苦思三日方才开出的单子,定是呕心沥血之作,当能保全入魔众人的性命才是呀!也犯不着欺骗我等。”青衣啊呀一声,道:“不对,不对,这书上说载的药材虽然大致相同,但用量却又分别,且少了一味紫背天葵子。”
便见鹊堂主颔首称是,叹道:“他二人一个说道要回归兜率宫中,一个嚷嚷着即将返入地府,只是行前见众妖修练不得法而入魔,苦楚不堪,于是留下这个独家秘方,言道‘将药抓来烘干,配制七七四十九天,便可得解得少许气瘴,再服上二十一天,体内自行清洁,可消大半疾患,但是若要断根,还需要正确修行《妖修十二章经》,拨乱反正才是。”
祁恬道:“他两人恕罪圆满,又成正果了吗?可喜可贺呀!”杨起、黄松、青衣尽皆莞尔。
胡媚娘听得鹊堂主最后一句话,分明有所暗示,忖道:“我若是不去,群妖皆以为我铁石心肠,见死不救,罢了,罢了,我就去上一趟好了。”将心意述说,鹊堂主与蓝长老大喜,催促道:“如此最好,事不宜迟,你随我们去吧?前面二百里有一处砼雷山,风景不错,杨公子不妨开拔筝船,暂且去那里等待。”杨起笑道:“唯有如此了。”
鹊堂主与蓝长老攀上船舷,道:“胡姑娘,你不能飞天,且由我们稍带你一程。”各自伸出手臂,拉着她腾空而起,便在空中踩云踏雾地奔跑起来,正是迅捷无比。
胡媚娘只觉得耳边生风,一双腿便如离地一般,心中好不羡慕,暗道:“我若是能够修练得如此本领,从此天地逍遥,任我驰骋快活。”
渐渐天黑,看夕阳垂暮,已到了一处截然不同的景致,树木皆红,赤中有绿,相映照耀,颇是美丽,如猫眼翡翠、珍珠宝石,只是气候颇为阴凉清爽,却不寒冷。
蓝长老道:“你我一路腾云奔跑,此时已在几百里开外了。”胡媚娘嫣然一笑,啧啧称赞。渐渐来到一处岩壁之上,壁上高书“玄黄堂”三个大字,拨开轻轻蔓藤,寻着一个山洞,钻将了进去。
再看里面,甚是干净整洁,中间的诺大石床之上,坐在几十个红衣绿裳的女子,年纪不一,皆闭目凝神、盘膝打坐。
鹊堂主不敢打扰,低声道:“胡姑娘,你肚子也饿了吧?先在这里歇息,我去寻些食物回来。”
杨起看她甚是谨慎小心,不敢大意,静静在一旁等候。不多时,那数十个女子睁开眼睛,上下打量之,咦道:“你是谁家的女子?”为首一人年纪大些,蓦然一念,试探道:“你,你莫非是中土狐妖媚娘么?”见她点头,不觉大喜,笑道:“我等厄难,能够解脱矣。”挣扎着要站立起来,竟颇为艰难,足下一软,向地上跌去。
胡媚娘大惊,一个箭步窜将上去,双手架住她的胳膊,牢牢搀住,小心翼翼将她扶在床缘坐定,赧然道:“我……我也不知道能够救得?”众妖女叹道:“你尽力而为就是了,若是救不得,那也是天意,我等依旧还是感激的。”
里洞有人一声冷笑,道:“既然救不得,你来此地作甚?莫不是欢喜热闹,来此看待我等痛苦么?”
胡媚娘怔然,心道:“原来还有人住在洞里。”不明就里,遂闭口不言。蓝长老哼道:“你说话便不能客气一些吗?”里面那人呸道:“蓝孔雀,我何时与你搭话了,要你在此多嘴多舌?她若是没有翻译经书的本领,早些放她西去才对,苦苦纠缠于此,只为了几条无足轻重的性命,低声下气,实在是可笑之极。我看你们沦落,不能自尊自重,不过生出一番感慨罢了。”语音颤抖,似是极其痛苦。
胡媚娘暗道:“她是谁,说话好不刻薄。”轻轻几步走到里洞入口,见里面一张石床,也坐了一个老妇人,年岁当与蓝长老相当,四肢俱被铁炼绑敷,动弹不得。
蓝长老怒道:“木长老,你与我在这洞中一并呆了数百年,其间拌嘴无数,如今你练功差池,入魔极深,尚要在此信口雌黄、胡言乱语,好逞将你的威风么?”
木长老甚是不服,怪笑道:“我欢喜,我乐意,你又能怎样?你胸中忿然,便骂我就是了。”话音方落,身体一阵抽搐,牙关紧咬,极力按捺,终究难以坚持,只听得她上下齿嗑动不已、铿锵有声。
蓝长老喟然一叹,道:“老妹妹,你,你……”声音哽咽,却再也说不了。
木长老捱过一时半刻,身上的疼痛缓缓消除,若波浪一般,先前狠命拍打岩石,如今力道尽了,便退歇下去,养精蓄锐,下次再度攻击。
她精神稍好,一张嘴便再也闲不住了,道:“我的见识虽然不高,但这数百年来,研究奇经异文还少了么?不敢说学贯三界,却也是博览群书。这女娃娃算来多大的年龄,堪能与我比较?”
胡媚娘听她语气,分明就是争强好胜、极重颜面之人,也不与之争执,提起衣裳下摆,悄悄退了下去,听得蓝长老气道:“你,你……也罢,我不与你争辩,这许多的入魔之妖,本来都是好好的,皆听了你的唆掇,与你一并练习那颠三倒四的译文,方才走火入魔,是也不是?你……你翻译得究竟是对是错,其实一目了然。”
木长老顿时哑口无言,狠狠瞪她一眼,侧过身去。胡媚娘暗道:“原来是她译好了经文,未曾勘验,就唤了许多的姐妹一起修练,也实在鲁莽草率了一些。”听得动静,鹊堂主捧了一些新鲜瓜蔬回来,请她品用。
胡媚娘肚中正是饥饿,也不推辞,万福谢过。鹊堂主又空出另外一间内室,甚是安静,请她进去默默记忆译文。胡媚娘惴惴忐忑,坐于案前,深吸一气,开始边想边写。
鹊堂主偶尔过来一窥,见得几句,细细揣摩,不禁微微颔首。
胡媚娘陡觉压力更甚,搁下笔来,道:“四大堂难道在推广这《妖修十二章经》的修行么?”
鹊堂主道:“不错,皆以为此书乃修仙求道的捷径,既然是好处,大伙儿都盼望着得成正果,便该共享才是。”喟然一叹,道:“但那译文之正确,却是首当其冲的大事,若是译错了几句至重经文,未能勘验,偏偏又泄漏了出去,教人耻笑尚未其次,损了身体,伤了性命,可是大大的不妙呀?”
胡媚娘低声道:“那木长老曾经译错了经文,大伙儿因此吃了许多的苦头,莫非怀恨在心,所以将她锁在了床上?”
鹊堂主道:“非也,非也,她带头修练,自己也走火入魔,极其严重,每每发作起来,气冲经络,力大无穷,要是不加约束,被她四处摔打闹砸,我这玄黄堂只怕早就崩塌破碎,成为废墟残垣了。”胡媚娘大是愕然,陡然灵光一闪,又译出了一句。
那蓝长老不敢打扰,便去与木长老聊天,只是所谓玄黄堂,不过就是收拾得颇为整齐的山洞罢了,能够传声,且甚为真切。听得蓝长老叹道:“今日你又要锁上自己么?不如将它卸下,与我一并出去走走,外面风和日丽,云淡风轻,各处的美景数不胜数,教人好不快活。你终日里躲在洞里,实在不甚明智。”
胡媚娘听他极尽诱惑之词,心中颇为奇怪,忖道:“她便不怕这木长老魔性发作,成为恶妖吗?”
木长老摇头道:“指望不得那艳丽的女娃娃译经,求人不如求己,我尚要思考一个新的译文,哪里还有时间去赏花弄月?”胡媚娘低声道:“堂主,木老前辈铁锁解得么?”
鹊堂主笑道:“她日间只是发作小恙,倒无什么大碍,若是到得夜间,其时便骇人魂魄了。只是她深恐意外,便日夜都将自己困住,言道‘如此一来,便伤害不得诸多姐妹同仁了’。唉!她也真是受苦了。蓝长老虽然与她打打闹闹,但多年来,姊妹情深意重,看木长老这般苦楚,心中不忍,于是总想邀她出去散心。”胡媚娘愕然,忖道:“木长老看似脾性恶劣,心地却是极好的。”
蓝长老呸道:“好,好,你便留在金銮殿里,一辈子也不要出来才好。”甩袖离去,颇为忿忿。胡媚娘诧异无比,低声道:“什么金銮殿呀?”鹊堂主不觉莞尔,嫣然道:“便是她那个乌烟瘴气的小石洞了。”
蓝长老探头过来,道:“如此大言不惭,言之凿凿,所以才说她是个厚脸皮的老妇。”手指之处,木长老小室洞壁之上,果然刻着“金銮殿”三个大字,歪歪扭扭,甚不齐整,不觉讶然。
鹊堂主笑道:“蓝长老,你那床前也是别有洞天。”胡媚娘咦道:“什么?”见蓝长老床后的石壁之上,也镌刻着“蓬莱仙岛”四个字。鹊堂主朗声读念,每读得一个字,蓝长老的脸色便潮红一分,讪讪道:“老妹子实在嚣张,便以此挫挫她的锐气。”
胡媚娘哭笑不得,暗道:“所谓‘老小’,以为年纪越大,实则童心更重,想必就是如此了。”凝神静息,安心译经,听不见洞外翠柳摇曳,微鸟啼鸣,不觉又是几个时辰过去。
那外面大床之上,众女妖昏昏噩噩,叹道:“也不知胡姑娘译出了多少经文,如果能分章截段地修练,何不请蓝长老辛苦一番,背上几句,再来口授于我等,也好先行修练,稍稍减轻一些苦楚?”大家脑中翻来覆去,皆是如此的一个念头,想得多了,盼得切了,不觉一阵眩晕,突然纷纷摇晃跌倒。
蓝长老惊道:“你们没有什么事罢?”苦于束手无策,便小心翼翼地挪到内室之中,支吾不定,欲言又止。
胡媚娘早在里面听得动静,好不踌躇,忖道:“若是这译文无误,我写得几句,你们练上一些,本也无妨。只是这内容是否真切,委实不敢保证。我……我怎敢……”执笔依旧,笔耕不辍,却是头也不敢抬起,胸中郁闷无从渲泄,憋得慌了,不觉双眼通红,几乎就要落泪。
那鹊堂主默默坐立一旁,窥破得她的心思,柔声道:“胡姑娘,此情此景,唯有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你也不用顾虑太多。”胡媚娘也无主意,从粉袖下面抽出一张纸札,朱唇紧抿,神色闪烁,一咬牙关,递于蓝长老,继而说道:“缓缓修练,吐纳气息不可着急,稍有异常,身体四肢难受,便是遇到偏颇了,定然要停歇下来,徐徐图之。”
蓝长老大喜过望,连声应道:“我省得了。”匆匆走出室去,多时回来,传讯道:“姐妹们俱是诚心感激,言道‘胡姑娘尽心竭力,鞠躬尽瘁,我们都是看见了的,这译文便是不对,我们也不敢又半句抱怨’。修练多时,尚未有所异样。”
胡媚娘长抒一气,笑道:“辛苦您老人家了,只是还懈怠不得。”鹊堂主道:“可见你那几句字句还是颇为准确得。”胡媚娘道:“侥幸而已,委实当不得如此的夸赞呀!”字字斟酌,反倒更加谨慎。
那木长老在另一侧内室遥遥叫道:“什么译文?蓝婆子,你为何不拿来给我看看?”蓝长老大声道:“这译文出自胡姑娘之笔,你不是说她乳臭未干,当不得数么?既然如此抵逆,我哪里还敢给你品鉴?”
木长老哼道:“我读上几句,也好替她把关。”分明就是按捺不得身上的种种苦楚,听得大厅之中,群妖修练无恙,不觉心甚痒痒,也想纠正以往偏差一番,但老脸矫情,不好开口央求罢了。
鹊堂主扑哧一笑,美仑美奂,道:“蓝长老,你还是不要玩笑了。”蓝长老会意,促狭心起,嚷嚷道:“好,好,我这便诵与你听,若有什么金贵的意见,就提出来好了。”摇头晃脑,三踱六步,嘻嘻过去。
胡媚娘耳尖,听得木长老道:“年轻人皆有浮躁之心,往往胡吹乱擂,说的话万万不可全信。”
蓝长老大怒,喝道:“你说胡姑娘在肆意编造了?”木长老哼道:“但这几句还称得上合情合理,可惜不知道是真本事呢,还是凑巧而已?”蓝长老呸道:“老妹子,能够凑巧那也是真本领呀!你为何就不能瞎猫碰上死耗子一回呢?”
如此翻译极其费神,胡媚娘渐渐困顿难耐,坚持不得,不觉趴在案上小憩一番,却沉沉睡去。鹊堂主与蓝长老看她花容憔悴,大为怜惜,相顾一笑,便将之悄悄移到一张柔软的小床之上,待醒来之时,已是晌午。
先前木长老入魔最深,此刻修练了正确的法诀,体内阴阳调和,乾坤互济,经络不断畅通,其见效也最好最快,自以为再无暴躁摔闹之弊,遂嚷嚷早要将身上四肢的粗重黑铁链悉数除去,走上几步,活动筋骨,又与鹊堂主、蓝长老、胡媚娘三人一并围在厅央石台用饭。
她甚是欢喜其中的一盘珍珠豆腐羹,见胡媚娘也对其赞不绝口,冷哼道:“既然从东往西一路游历,为何见识还如此浅薄,这汤物寻常之极,又有什么好吃的?”竹箸点扬,夹菜如飞,只是不碰这珍珠豆腐羹。
胡媚娘颇为尴尬,却看蓝长老端起盘子,一通拨弄,将整盘菜到入自己的碗中,不由急道:“够了,够了,我吃不得这许多。”鹊堂主笑道:“你不要客气,翻译经文极耗脑力,多吃些才是。”
蓝长老一瞥木长老,似笑非笑,道:“叫你吃,你就吃,若是不吃,我这老妹子又要生气了,以为你骂她品位低下。”胡媚娘闻言,愕然不已,听她又道:“稍时再给她补上一盘就是了,此地原料素材十分丰富,做得珍珠豆腐羹,还不是轻而易举么?”
大床之上,女妖们轻轻敲打饭盘,笑道:“木长老心中感激,却偏偏不肯当面言谢,于是就以如此方式来聊表敬意么?好不怪异也。”
木长老满脸通红,呸道:“你们胡说什么,胆敢来调侃老身?”将手中的筷子往其中笑声最烈一人投去,被那女妖侧身躲避,彼此嘻嘻哈哈,好不开心。
胡媚娘在玄黄堂中待了七日,终究将《妖修十二章经》悉数译完。众妖修练,渐渐无恙,只是元气大伤,又正逢六十甲子一次的劫数到来,各自内丹皆有混浊,若无六月半载,不能康复昔日之蓬勃精神。
媚娘为中土之妖,且得狐性元气罩的庇护,堪堪躲过了此劫,看一切安定,料想杨起、祁恬等待长久,必然焦急,于是便要告辞归船。众妖依依不舍,下山相送,过得十里亭,余下那蓝长老与鹊堂主相伴,余者又寒暄一番,方才回洞。
二人依旧攀住胡媚娘的臂膀,方要启程,却见蓝长老往亭侧一条山涧望去,先是惊诧无比,旋即面色肃然,低声道:“胡姑娘,今日贵人上门,看来一时半刻,也是走不得了。”
胡媚娘莫名其妙,转身看去,见远远走来一个妖怪,身高体壮,青面獠牙,肩上扛着一条大铁棒,一步步跨来,笃地有声。那妖怪看见他们,眼睛一亮,大声道:“鹊堂主,好久不见了,不想竟能再次相遇,果真是缘分不浅。”声如洪钟,浩瀚缥缈。
鹊堂主眉头微蹙,万福一礼,见它一双眼睛直勾勾盯来,心中厌恶,便转过头去,自与胡媚娘说话。蓝长老哼道:“原来是闾山大王,你眼中只看得堂主,却将我这个老妈子放置何处了?”
闾山大王哈哈大笑,道:“婆婆不要生气,昔日你也是大美人,可惜人老珠黄,毕竟不抵岁月沧桑。”又看着那胡媚娘美貌可人,竟不在鹊堂主之下,咦道:“这位姑娘是谁,娇滴滴的让人垂涎。”伸出袖子擦拭嘴牙,果真流出了口水。
胡媚娘慌忙拉起鹊堂主的袖子,道:“我有话说,此地人多,实在不便。”二人转到亭中石碑之后,相顾苦笑。
犹然听得那闾山大王嚷道:“所以我最爱来这里陶冶心情了,玄黄堂美人众多,比我那破山窝子好上许多。”
蓝长老哼道:“是吗?”闾山大王道:“婆婆,方才那姑娘姓甚名谁,可有婚配,鹊堂主瞧我不上,若是抱她回去,好好享受,那也是好的。”
胡媚娘颇为恼怒,方要出言呵斥,却被鹊堂主执住手腕,劝慰道:“你莫要生气,休要理它才是,它是花痴,有名的好色之徒。”蓝长老大声道:“人家姑娘早有婆家了,你还是少要惦记。”
闾山大王愕然,道:“我英明神武,这方圆百里之内,谁不知晓?嘿嘿,除我之外,还有那个男子配得上她。”
蓝长老颇为不屑,道:“你莫要自我得意,且听好了,她的相公来头不小,便是一路西游至此,降鬼除魔,得神仙垂青、为万民敬仰之‘大半个剑侠’杨公子了,其道行精深、剑法通神,声名传扬三界,轰轰烈烈,真是少年英雄、才俊郎君,你说可配得配不得?”
闾山大王甚是不服,怒道:“他一个毛娃娃,怎会有如此本领,当是以讹传讹才是。我好歹也要会他一会,若是他输了,这女子便归我。”
蓝长老气道:“你这是胡搅蛮缠了,莫说他不会输,就是真是输了千回百回,人家夫妻之事,也与你这外人不相干的。”这番冷嘲热讽,只气得那闾山大王哇哇怪叫,一伸手,将大铁棒捉在手中,道:“老太婆,胡说什么?”
胡媚娘惊道:“此人怎么说变就变?”那闾山大王听得,大声道:“我唬吓婆婆罢了,怎会真地动手搏击?”一棒子砸在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之上,顿时磕出几条裂纹。
蓝长老笑道:“别人能将这石头敲成粉末,如何在你手里,只是如此成就?我唤做一个替身出来,你也打不过。”
闾山大王斜眼一翻,冷笑道:“你好的口气,且唤出替身给我看看。”言罢,见蓝长老口中念念有词,将腰间悬挂的一根短龙杖往空中抛去,落地之时,幻出一股青烟,竟变出一个与闾山大王一般无二的妖怪,肩上也扛着一条大铁棒。
闾山大王上下打量,瞠目结舌,道:“它是谁?怎生得与我一模一样?”蓝长老道:“它叫做吕山大王,你要是输了,它便到你那破山窝子去称王称霸。”
闾山大王怒道道:“哪里的废话?果真大言不惭。不过习得几手三脚猫的本领,就敢来与我叫板挑衅么?好,我们不用兵刃,先在拳脚之上分个高下。”将铁棒扔在地上,突然一拳击向吕山大王的面部。那吕山大王不敢怠慢,也将铁棒卸下,却不躲闪,纵身屈膝,正好撞向它的胸口。
闾山大王叫道:“你还有点能耐。”就势一个扫堂腿,横劈将吕山大王足踝。相互磕碰,一阵麻痹,不由得大惊失色。二人连斗十数招,吕山大王毕竟使变化之物,不能变通,渐渐被闾山大王摸清套路,招招进逼,占尽了上风。
吕山大王以前从未实战,一时懵懂,不知怎样应对,听得蓝长老务必取胜之指令,惶惶无措。好容易眼见有个破绽,不及细想,猛然一头顶去,正是小孩儿打闹、泼妇耍赖的做法。
闾山大王轻敌之下,被闾山大王偷袭,惊道:“你这是什么功夫?”分神之下,被他撞了个正着,噔噔后退几步,站稳了身子,胸口一阵青疼。吕山大王见好就收,也往后跳出两步,犹如活人无二,甩袖掸尘。
闾山大王懊恼不已,忖道:“刚才应该用油锤贯耳的招式才对,如何竟忘记了?”胡媚娘看它滑稽,噗哧一声,掩口而笑,轻声道:“哪有这样的比试?”
闾山大王听在耳里,羞得面红耳赤,只觉得热血上涌,暗道:“你以为我打不得拳掌吗?这一回一定要好好拆招,叫你们好好见识我神通拳法的厉害。”蓝长老笑道:“那你再与吕山大王斗一斗?”
闾山大王喝道:“斗就斗,难不成我还怕他么?”话音甫落,不觉心中后悔不迭,见此时吕山大王吸气凝神,口舌张合有度,心中又是一番顾虑,念道:“它张开嘴巴作甚,是了,想必是要张嘴咬我。如此下去,岂不成了一场闹剧,如何收拾。”被蓝长老催促,无奈走上前去。
蓝长老对吕山大王道:“你将拳法的要诀默念一遍,休要心神不宁。”胡媚娘忖道:“它乃是短龙杖变化,哪里会有常人情感?这番说法,是故意干扰那闾山大王了。”听得轰隆一声,二个对手已然斗上几招。
闾山大王本待摆弄英雄气概,不料先败一阵,心中烦恼之极,看吕山大王过来,大吼一声,侧身伏腰,将之推倒,伸脚过来踩踏。吕山大王不及用招,慌忙滚到一边,见它追将过来,不及起身,便依旧滚动,那闾山大王紧追不舍,如此一滚一追,渐渐跑出十多丈远。
闾山大王又急又气,喝道:“老婆子,你那木头若是打不过,认输便是,这样要逃到何时?”孰料吕山大王看他分神,竟一个跟头翻到了近旁,伸手抱住它的双腿,就势用力翻转。
闾山大王猝不及防,啊呀一声,被掀翻在地上。胡媚娘与鹊堂主忍俊不住,只笑得花枝乱颤。那妖怪翻身而起,嚷道:“笑什么,我还不曾认输。”寻着吕山大王又是一番动手。
闾山大王看它一举一动,破绽极少,心中甚是迷惑,暗道:“说它无赖,但看使出的招式并不简单,老婆子变幻的假人,如何会有如此造诣,莫非真是得了什么《妖修十二章经》的好处?”逼开对方寸肘,反手一个扫堂腿劈去。
吕山大王见状,也是一个扫堂腿迎去,眼看双足相碰,忽然伸手成爪,去抓他的足踝。可惜腿风之下,眼目偏差,只抓住了闾山大王的一只鞋子鞋子,顺势一扯,却将鞋袜一并带了下来,不由好生尴尬。
那闾山大王不知所以,慌忙跳开两步,见一只脚光秃秃站在地上,一时语噎,气得浑身颤抖不已,大骂吕山大王泼皮。胡媚娘与鹊堂主只笑得腹中疼痛,相拥一起,几乎连眼泪都出来了。
闾山大王先前连败两回,已是心浮气躁,此时一足赤裸,再也按耐不住,怒道:“管你耍将什么把戏,老子跟你拼了。”双拳用力,如暴风骤雨般,骤然扑向吕山大王,下手丝毫不再留情。
蓝长老见风云陡起,后退几步,集中精神,喃喃道:“风来随风行,雨到随雨飘。”暗暗操控闾山大王,便见它变换身法,步伐轻盈了许多,那举手投足之间,颇有四两拨千斤之妙。
斗了三四十回合,闾山大王双足飞跃,腾空劈踢。吕山大王双臂阻挡,毕竟乃短龙杖变化,身体单薄一些,只感到一股强力冲来,拿捏不住,被撞得往后飞去,噗通跌在地上,脸上磕着一个石头,顿时瘀青了一块,看着便肿将起来。
鹊堂主道:“不好,这短龙杖有些磕损了。”再看闾山大王长长呼出一口气来,眉飞色舞,甚是得意,道:“这回你可识得了我的厉害。”吕山大王木然不语,也不气馁,翻身爬了起来,喃喃自语,胡媚娘听得真切,却是“婆婆要我赢你,我定然赢你”云云,果真有百战不殆的气势。蓝长老念叨一番,不知什么口诀,吕山大王更见斗志昂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