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书名: 搜神战记 作者: 林燕飞 分类: 玄幻

        白骨将军初战告捷,正是欢喜之时,哪里能够答应她的变更提议?于是摇头晃脑,唏嘘不已,道:“此言委实差矣!此言果真大谬!我只让你射我头颅的顶戴器物,又何曾谈及标靶固定、不可擅动的言语?我只道自己必要老老实实地坐于大棺之内,身子选择一个姿势,在你觑准瞄窥之时,便不可挪动半寸丝毫,静候箭音矢茫而已。

        是也不是?若论这一应相随的承诺,我皆已遵守合从,你再来责怪,岂非胡搅蛮缠,不通道理?你若是强加抵赖,抑或责怪于我?其实才是真正的无赖行径。”

        祁恬暗暗叫苦不迭,便往杨起、黄松看去,三人俱是一般无二的念头,忖道:“先前比试约定之时,便毛糙鲁莽,落入了它的圈套,此刻反悔,果真就是我等无赖了。”

        白骨将军见她三人皆是目瞪口呆,不能觅言辩驳,更是得意洋洋,咳嗽一声,又道:“这头顶之物,白银狸鸟的塑像,那是万万换不得的。它动与不动,闹与不闹,只凭一番欢喜暴燥、依将自己的心情罢了,与我何干?”嶙峋白骨之上,偏偏作出一番古怪神情,便似受了许多的委屈一般。

        如此犹嫌不足,便看其森森眼洞之中,绿茫闪烁,阴恻流波,轻轻叹道:“怪哉,怪哉!这狸鸟虽有獙獙魂魄,但受白银身体的强固限制,平日里的种种行动举止,都颇为不便,于是终日安静默然、憩息养神,为何今日反倒动将摇摆了起来?莫非有意躲避箭矢,倒也怕死不成?”

        红衣小猴正是垂吊烦恼、身体麻痹,又不敢被杨起放下,喃喃道:“想必是未曾给它喂食白银点心,腹中饥饿,于是站立不安了。”

        黄衣、绿衣也是喟然一叹,却与那梼杌的叹息大是迥异,愁怨源心,担忧不已,附和道:“白银狸鸟为靶,又在白骨老爷的头上雀跃颤动,女娃娃想要轻易拿下二箭,正与那攀走蜀道无异,难,难,难!。”

        祁恬又气又恼,正要呵斥,被杨起轻轻扯拽一旁,附耳低言,也不知说将了什么,眼睛陡然一亮,挼起袍袖,大声道:“好,先前是我约定不清,被你投机陷害。只是我若是在百步之外射中狸鸟,不论使用何等方法,你可能坦然认帐?”

        白骨将军道:“只要射中,必然认帐,绝不抵赖推诿。”便看杨起掏出一物,绑缚于祁恬的箭杆之上,一切捆扎完全,又将此物往箭头方向轻轻推去,贴着镞刃,微微飘扬,晶莹闪耀。

        白骨将军觑看得半日,不知究竟,笑道:“你是在箭上贴上什么定位符文么?嘿嘿!不过是徒费心思罢了,莫说这区区法符,便是天上三清真人、龙虎天师到此,拿出十张、百张的物什,亦然奈何不得白银狸鸟分毫。你们可知它的天生禀赋么?”

        此话道来,也不虚假,皆因白银狸鸟既然受那獙獙的魂魄驱动,自然也就得了姑逢恶山的污秽之气,此气息是三界神器、化外宝物纷纷规避躲闪之物,唯恐被其玷污,没了真源之气,折损法力本领。符文虽然算不得什么法宝至器,却也是灵力法术的承载之体,也是对那污秽之气骇然不已,万万不可靠近的。

        杨起不慌不忙,道:“究竟怎样,此时断言未免过早了一些。”向祁恬使将一个眼色,便看她精神抖擞,笑道:“好,好,耽搁了许久,便让我来冲破圈套,拿下这第二箭罢了。”一箭射出,委实是寻常之极。

        白骨将军哈哈大笑,道:“又要落空了。”话音方落,却听得扑哧一声,箭矢正中白银狸鸟的嘴中。

        这一箭成射中的,只惊得白骨将军目瞪口呆,半日也不能言语,待祁恬三人鼓掌雀跃,在庙堂之上闹出好大的动静,方才醒觉清明,讶然道:“怪哉!怪哉!先前你这女娃娃的准头不偏不倚,正被白银狸鸟抗拒,侧身躲闪规避;如今第二箭有所差池,明明离它斜歪了数寸,为何反倒堪堪击中?”百思不得其解,心中却也有些恍忽。

        杨起笑道:“欲中不中,气煞心肺;不中反中,快活无限。如此一来,正好相互抵消,谁也不曾吃得亏,谁也没有沾得便宜,妙矣,妙矣!”祁恬是个爽直痛快的性子,见那妖怪的眉骨挤兑合锁,一副常人忧心忡忡的蹙眉模样,胸中砰然跳跃,不禁又喜又急。

        喜得是先前误入陷阱不说,且一直被它揶揄取笑,虽然气躁的焦魂灼魄,却也无可奈何。如今将计就计,依旧依着狸鸟的秉性,轻松便能拿下一局,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急得是白骨将军不得窥破得其中的秘密,奇思苦索,便似一个巨大的闷葫芦一般,暗道:“它若是不得能够懊丧的理由,依旧这般浑浑噩噩,便不会懊丧。我穷盼苦望,却看不见它的颓废之状,岂非可惜?”

        祁恬一口心气鼓漾激荡,呼然呵出,再也按耐不住,大声道:“我那箭杆铁镞之上,扎缚的可不是什么三清真人的符书、龙虎天师的描纹,而是亮晃晃、明兮兮的一层箔纸罢了。听闻狸鸟最喜以金丹银丸为食,看见我这第二箭射来,受那箔光诱惑,电光火石之间又不及辨认,便以为是可口的点心、美味的银条,自然甚为渴望。便是这箭势稍稍有些弯取,它也会一扭脖子,张口将之叼住。”

        呵呵一笑,又道:“好鸟,好鸟,实在是有趣得紧。”

        此言一出,白骨将军脸色陡然一变,奇道:“你们竟能洞悉这等的秘密,仓促之间,又可善加利用,可见得一路西行游来,各自的经验阅历都是大有长进的。”

        蓦然一念,手指前面台座之上、悬梁垂吊的环剑三圣,破口骂道:“是了,方才就是你们这三只泼皮多嘴多言,向她几人说出狸鸟的饮食喜好,便冲着这等罪过,再加上两个时辰,只在上面逍遥自在地享受秋千好了。”

        旋即嘴骨堆砌,作出一番笑容,哄将道:“好鸟儿,你莫要被她们蛊惑,吃那闹泄肚子的破烂箔纸,努力忍耐半分时刻,教我再胜得一箭,便捧出许多金银珠宝,教你痛痛快快吃个撑腹饱肚如何?若是犹嫌不够,便让三个猴子四处搜刮一些。”

        环剑三圣叫苦不迭,暗道:“不过一句唇舌,如何惹出这无穷无尽的麻烦,古人说的不错,所谓祸从口出,真是一点不假。”

        便看那狸鸟连连点头,受白骨将军不见,收翅俯身,又在它头顶轻轻啄敲几下。白骨将军得了信号,喜道:“如此甚好。”旋即大声喝道:“女娃娃,这狸鸟受了我的教训,任何外来金银皆不会轻易食用。你还有一箭的机会,倘若没有他谋,再用什么束箔之术断然无效。”

        杨起微微一笑,扯拽祁恬的袍袖,轻轻拉过一旁,附耳又是一番言语。白骨将军不由一凛,暗道:“这男娃娃心思聪慧,多有计谋,这番又不知想出怎样的鬼点子来对付我,万万不可蔑视漠然、却落下大意失荆州的酸楚。”眼中惨绿泛黄,凝神打量。

        只见祁恬面色平然,忽而抿唇掩口,四肢微颤,欢喜不止,待渐渐笑得三分得意,又是一片惊愕之意,目瞪口呆,惶然怔兀,倒似七分的诧异,继而随着杨起头颅轻轻摇摆,两道柳叶弯眉缓缓竖起,杏眼圆睁,赫然一片忿然气恼的神情。

        白骨将军心中暗暗称奇,忖道:“她二人又在玩弄什么样的花招?”隐约忐忑、惴惴不安,方要出口询问,却看祁恬大叫一声,陡然将他用力拨开。这一推搡力道极大,杨起猝不及防之下,如何防备,脚下一时拿捏不住,跌跌撞撞地往后面退去,被贴合青砖的石缝罅隙磕绊,扑嗵一声,摔倒于地,正是龇牙咧嘴,苦不堪言。

        祁恬冷笑一声,呸道:“你少要长敌人的志气,灭自家的威风,莫不成是白骨老儿的奸细么?”一手执弓,竟不捏箭,另一手叉腰做势,朝着巨棺方向便呵斥训责了起来。

        白骨将军听得半日,颇为真切,却不能恼怒,讶然道:“她莫非患了失心疯不成?不来骂我,为何字字句句皆是指点白银狸鸟?”

        祁恬愈骂愈是痛快,却看得狸鸟塑像颤动不已,想必心中已然激起怒火。白骨将军笑道:“你也莫要生气,她此刻无计可施,自然烦恼。于是便寻着你发泄喧闹,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罢了。若论年岁,你作她曾祖父尚且不止,何必与之一般见识、莫名计较?”

        狸鸟气息压抑,祁恬又是一番怒骂,白骨将军再行劝慰,如此三斥三怒三阻,双方渐渐失去了耐性。

        白骨将军道:“女娃娃,你若是不想比试,不妨明言就是了。你我如今各下一城,不分胜负,那禽兽哨子的赌注之说,自然可以废弃不提。”

        祁恬却是不依不绕,喝道:“既然三箭定胜负,言出必行,行之必果,如何能够半途而废?”

        见这妖怪惊愕,也不理它,张弓搭箭,喝道:“你这半生不死的白银怪物,有何嚣张吵闹的本领,不过就是躲在白骨头顶,夜郎自大罢了。我这一箭射去,定然将你扎透凉心,你便是用足气力来衔,也将角喙一并打断,从此半嘴破鸟,如何见人?”

        言罢,一箭依旧绑缚箔纸,应弦而出,如怒蛟出海,三眼神君投戟,凭光茫夺目之色,风雾破帛之声,真奔前方呼啸疾去,正有降魔镇鬼的偌大威风。白骨将军哼道:“故计重施,愚钝之极,奈何二次成功?”话音方落,听得当啷一声,铁镞正与狸鸟的银喙相撞,冲击之下,撇下一块银料,跌落它的身上。

        杨起滴溜溜从地上爬起,甩开双袖鼓荡漾灰,喜道:“二番用计,二番得计,它便是不服,却已抵赖不得了。”

        白骨将军闻言,见他与祁恬携手跳跃,欢喜不尽,身侧黄松鼓掌相贺,尽皆胜利凯旋之状,心中又气又羞,大声道:“你这畜生,智不过孩童,勇不抵黄犬,为何不听我的训导,偏偏伸喙触碰?如今一者输了比赛,少不得要为她的青竹细哨锤炼升级;二者你破相残损,难以示公见人,却也是自作自受,怪怨旁人不得。”

        愈发惭忿,白骨手臂轻轻拨弄,将白银狸鸟弹弄了下来,跌落在卧身的棺内。黄松留意,看得真切,见它又拾起塑像与银碎,小心粘合,不觉大是奇异,忖道:“这等庞大的白骨妖怪,脾性暴戾、凶恶无比,我还道它一气之下,要将狸鸟甩撞得粉碎。却为何轻柔呵护,如和风细雨一般地替其贴补?”

        杨起笑道:“你也怪不得这狸鸟塑像,不是说它能动不息,本是因为獙獙的魂魄灌输所得么?我二人情急之下,不过就是利用獙獙争强好斗的本性,将那激将法与苦肉计相合,使其上当罢了。”

        祁恬甚是愉悦,呵呵笑道:“狸鸟受得唆掇,哪里还能清明心志、理智辨识?我说它不敢接我一箭,它颇不服气,便是排除万难、穿越坎坷,也定然要接上我这一箭,以图颜面尊荣。这种弓术么?自然就是矢法的一大高妙境界,人曰射哪儿指哪儿了。”

        白骨将军如拨云见日,方才恍然大悟,喟然一叹,道:“又何止是它中计了?你们一唱一和,便是我也不能区分真假,以为不过是颓废之下的气极败坏罢了。一时不察,却犯下轻敌取败的错误,委实羞惭。”

        杨起与祁恬相视一笑,暗道:“这老妖怪毫无皮肉气血,说道自己如何惭愧,却看不得面红耳赤的种种赧然情景,未免有些遗憾。”又见它从棺内扔出一个三彩绘色的盘子,降在台座之上画着几个圆圈儿,缓缓停下,竟不知所以何为?

        却听它无甚好气,嘶哑着嗓音,沉然道:“本将军也是顶天立地的品性妖怪,无论是何手段,既然你赢了,我自然便该尊从先前的赌约,将那厮替你留下的青竹细哨锻炼淬升才是,从此听懂世间的千万禽兽言语,领会不同奥妙玄机。”

        示意将哨子放入盘中,一并扔入柱旁青铜香炉之内,犹自道:“这哨子虽是青竹雕刻琢磨而成,却不是一般凡间遇土成长、一夜成材的树木。三百年成笋,三百年破土,三百年长大。

        又经历三百年的阴阳气息、乾坤风雨,方可制作器物,是以便如天地间的黝黑奇铁异铜一般,非三味真火不可淬炼。这香炉也非寻常火具,孔夫子游历诸国之时便已燃烧,只是元气耗尽,待青竹细哨出炉之时,真火悉数熄灭,变成无用的死物了。”叹息连连,颇似感慨。

        杨起愕然一怔,道:“却不知前辈所说的平阳郡留哨之人,究竟是谁?”

        白骨将军哈哈大笑,摇头道:“我是暴戾妖怪,稍时你们为救援青衣娃儿,少不得又要和我一番争执,还是不要叫我前辈,未免有靠拢亲密之嫌。至于那留哨的惫懒无赖之人,你们与他缘分不浅,即便是无数天堑险沟的阻隔,也难以阻挡,必定是要排难去厄,万里相会的。其时自知,也不需我在这里唠唠叨叨,多此一举。”

        杨起三人觑望茫然,不解其意,再看它大叫一声,香炉之中的明火陡然窜起三丈余高,青竹细哨大功即成,被祁恬捧在手中观看,灼灼生辉,更添几分可爱小巧,一时爱不释手,欢喜不尽。

        白骨将军道:“功效如何,你们他日便寻着一只猫狗,自己试探便是。”

        回头大声喝道:“这香炉用不得了,你们还不快些将它抬了进去,稍时上得地面之上,寻着几个铁匠铺子,好歹还能买上几个价钱。”

        便听得帷幕之后有人道:“这是孔子的礼敬香炉,传到今世,也是价值不菲的古董宝物,如何能放到铁匠铺中糟蹋了。若是寻着大富大贵的财主之家,又能讨价还价,卖他一两千的白银断然是不成问题的。”

        杨起极其惊异,暗道:“难道后面还有许多的白骨小妖不成,既是喽罗,便该谨小慎微才是,如何敢与大王这般说话?”

        白骨将军呸道:“你们早该去那十殿阎王的堂前报到,或是投胎,或是苦力,奈何受了我的法术,吃了我的粮食,活到这一百多岁,尚不知感恩?便是支唤这一些小事,也要抱怨罗嗦得半日,莫非将我白骨将军觑若无物么?”

        言罢,便看棺后的黄色布幔被人撩开,颤颤巍巍走出十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抬棍担绳,三两小将香炉缚好,倒也干净俐落,旋即大喝一声,挑动了起来,便往殿后走去。

        待转弯拐角之时,一个年岁颇似最长的老头儿扭身回头,嘴角一撇,道:“白骨儿,你那棺材五日后方才清洗,自己整洁干净一些,莫要肮脏了,又要我等提前活计?”

        上下打量一番杨起三人,笑道:“他三人过来寻衅,你倒是精神了许多,所谓八十老娘倒绷孩儿,你若是在他们手中吃了苦头,那倒也有趣。是了,那小黄狐本是你的心头珍爱之物,脱得这太学地庙,从此不知何时方能重逢,你也舍得么?”

        杨起忖道:“好奇怪,他说将什么?”

        却看白骨将军焦躁不安,一口唾沫吐出,道:“我是将军,也是你们的大王,这等私事正是天大的闱密,却要你等胡乱操劳?莫非也想同那三个不正心思的小猴泼皮的一般,吊在台座之上,惯看春月秋风不成?”一双白骨的手臂肆意挥舞,便将十余位白发老头悉数轰赶了出去。

        祁恬讶然不已,心道:“只看他们的岁数,正是年老体迈、颐养天年之时,如何会有这般骇人气力,竟能抬动着偌大的香炉来回奔跑?便是合上十数人之力,不过一声呐喊,也不该如此轻松使然,个个就如青年壮夫一般。”待回过神来,暗自心凛,慌忙问到青衣的下落。

        白骨将军不徐不急,冷笑道:“尔等何其的木纳?在你们左侧一旁,前后共有四根大柱,唯独一个柱子的中腰,竟然环圈垂挂着十几个吊环,颜色各异,互不相同,自然便是藏匿人质的机括所在。”

        杨起与祁恬相视一瞥,暗暗笑道:“庙堂论箭,你我得了胜局,它大为羞恼,就只有在口舌之上逞将一些威风了。”也不与它计较,定睛观看,见每一个吊环纹痕花色俱不雷同,有凹刻之图,有浮雕之案,或是水墨轻描,或是水彩大画,个个粗若腰环,黑精森铁打造,也不知哪一个究竟是牵拽机括。

        白骨将军得意扬扬,哼道:“可见得你们道行浅薄,竟不能熟谙这五行相生相克的乾坤道理,倘若知会得一二,稍加思忖,如何会看不出其中的玄妙?”杨起揣摸得它的脾性,大声道:“是了,是了,我等虽然耳闻得金木水火之术,但不过都是些粗陋的皮毛,这机括之术如此精深高妙,委实万难窥破。”

        白骨将军笑道:“我这太学庙宇陷于地下深处,虽是木梁竹材结构,但年久破烂、虫蚀颓废,惟有就地思量、取石采土以修补加固。如此一来,先后修葺得十回八次,不断替换,渐渐无木无材,竟成了完全的砖石建筑。是以在五行之中,便得了‘土’性。”

        杨起诺然道:“这些我也省得,却不知与这机关布置有何干系?”

        白骨将军甚是得意,道:“机括之环不可轻动,动辄生事,所以其材质务必为石柱‘土’性所克,安定不紊才是。‘土’性所克者,便是‘水’性,符合绿蓝之色;机括犹不能不动,否则无效,权衡之下但求为石柱‘土’性相生,灵活机巧方可。‘土’性所生者,就是‘木’性,于是采得百年木材,混于一众铁环之中。这绿蓝木环,你可能寻得?”

        杨起、祁恬、黄松三人被它一番道理灌授,只惊得瞠目结舌,不禁面面相觑,苦笑不已,齐声道:“原来设置陷阱,还有这许许多多的讲究事宜,今日听来,实在是大长见识。”正是半分真情,半分假意,那真情自然不用言语,假意却是慰哄白骨将军的落败萎靡之气,顺畅了心胸,免得节外生枝、更生甚多阻碍。

        白骨将军哈哈大笑,如哑雷压云、平沙覆鼓,其惬意悠然之下也不起身,只用一介指节轻轻敲打着棺壁侧钝,示意杨起拽着环圈用力地拉扯。那机括好生牢固,只胀得他面红耳赤、青筋爆出,却依旧纹丝不动。

        祁恬与黄松叫道:“不是说得了‘木’性么?受‘土’性滋养,怎会这般困难掰扭?”不敢怠慢,纷纷过去帮忙,一个捏环,一个抱臂,莫不尽心竭力、咬牙切齿,依着拔河的姿势往后仰去。

        所谓三人同心,其利断金,便看得木环一寸寸牵出,又听得轰隆声响,绵绵“嘎达”而来,在巨棺之后一侧,陡然现出莫名空穴,里面升起一根细柱,上面安有一张椅子,上面端端坐着一人,被话缎团团包扎,正是被掳去的青衣。

        众人大喜,方要出言招呼,却看巨棺另外一侧,如何出来一个杆顶推升的椅子?上面也有一人,被红缎牢牢束裹,莫不是青衣是谁?

        众人大为惊讶,抬头向环剑三圣问道:“这里如何会有两个青衣?相貌衣裳、体裁发饰,却是一模一样,不能分辨,究竟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

        石剑大圣不以为然,道:“倘若是她的变化神通,要幻作由一个青衣小儿,不过是举手之劳、易如反掌罢了。你们没有太白金星的照妖镜,断然不能识别其中的倪端。”

        祁恬极其愕然,大声道:“你莫要含含糊糊,好歹说得再清晰一些,是谁变化成我家的小弟?”石剑大圣方要说话,木剑大圣和竹剑大圣神情陡变,慌忙道:“三弟好糊涂矣!白骨老爷尚未开口,你如何胆大攥越,险些泄露了媚妖的机密?若是应付不慎,堪堪惹恼于它,届满之刻再加上两个时辰,你我半死不活之状,如何还能支撑?”

        杨起听得真切,心念一动,咦道:“依二位大圣说言,媚者狐也,妖者精怪,莫非便是指得狐狸精么?这狐妖本是天地下最能善变幻化之物,惟妙惟肖,却是大麻烦了。”

        此言一出,只惊得环剑三圣神情惶恐、尽皆相顾失色,只是被绑缚悬吊,不能挥手示意,便将三个脑袋摇晃得如拨浪鼓儿一般,嚷嚷道:“我等可没有说道什么妖媚的狐怪,一切都是你自己忖度,委实与我们无关。”却听到白骨将军哼哼扑哧不已,似是绵绵冷笑,不由唬吓得魂飞魄散,胸中砰然狂跳。

        一个青衣悠然叹道:“此刻叫你们来救我,真假不能区分,善恶不能看待,落魄半仙与幻化妖怪之间,却不知救谁才好?”

        另一个青衣摇头道:“确实为难!如果是救得真的,自然是皆大欢喜,倘若救了个假的回去,岂非正是落入了天大的冤枉?”先前那青衣道:“你既然知晓如此,何必变作我的形貌,捣蛋添乱?”

        后者愕然一怔,旋即笑道:“你这便是恶人先告状,诬赖好人了。明明是你变化成我,反倒嗔我为假。”

        白骨将军横插一杠,嘶声道:“你们这般想像,便是我也有些昏噩了。”一个青衣道:“人妖殊异,各不相同,你道行精深、法力高强,倘若仔细观看,自然能够分晓。”

        另一个青衣呸道:“你连自己的手下也认不出来了么,此事传扬出去,如何挡得住悠悠众口,不被各路的神佛、妖魔鬼怪肆意嘲笑讥讽?”

        只呛得这白骨将军又羞又急,大声道:“我说不得,我说不得,自在一旁观看热闹罢了。”默默念动口诀,却将各自的花绸红缎的束缚解了。

        两个青衣也不逃离,一人淡然道:“身份不明,回去不得。”另一人不慌不忙,缓缓道:“就是回去,也是纠缠不清,莫名烦恼。”一人伸臂扭身,叹道:“你夺人真相,罪恶极大。”另一人挼袖懒腰,苦笑不已,道:“你混淆耳目,造孽甚深。”

        如此你一言,我一语,话语谈判,道理交锋,便在这大殿之上聊谈评鉴了起来,果真是“夫子庙堂小夫子,言词斯文辩言词。是非黑白难议论,辨识伯仲难辨识。”

        黄松呵呵一笑,惹得杨起、祁恬侧目而视,好不诧异,继而道:“你我至少有三种法子能够使用,那狐妖再是厉害,如何能够抵逆得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检验?”

        杨起与祁恬不禁面面相觑,齐声道:“哪三种法子?”听得棺后两位青衣问道:“哪三种法子?”

        黄松笑道:“这第一种法子,便是才学比试。青衣熟读经书、又通方物医理,便寻着不为天下人所谙、却为他知晓、又曾告之我等的一些奇闻轶事考问即可。不能答出者、支吾结巴者、胡言乱语者,皆是假冒之人。”

        杨起拍掌笑道:“妙哉!妙哉!却不知第二种法子是什么?”

        黄松受他夸赞,心中十分高兴,笑声也更为清亮鸣脆得几分,道:“第二种法子么,更是简单方便?却是从他的平日经历、言行悉数入手,问东问西、随意考试罢了。

        不过如此一来,就显得有些繁琐,也有些凌乱了,其中有的也不甚可靠。譬如以那疗伤圣袋为验,倘若被那妖怪掌握了先机,只怕狡猾生诈,也做了一样的袋子,悄悄与本来的袋子换了过来,反倒容易颠倒真假,产生冤枉。

        不妨就叫他们各自为述,说将你我东来的一些轶闻,想来狐妖再是厉害,既然当不得灵山佛主的全知全觉,也比不上谛听菩萨的万千视听,总不能熟谙于心、娓娓道来。”

        祁恬不禁雀跃,喜道:“有趣,有趣,且看它应答不出,又是怎样的一个狼狈?”那白骨将军颔首道:“不错,这也算得上是一个法子,你那第三个法子又是怎样的一番打算?”

        黄松将杨起拉拽于一旁,道:“你那干莫小匕不是可以洞悉各种妖气、鬼气么?这就是第三种法子了。只是却要劳烦白骨将军,好好准备两个干净的浴桶,让两位青衣在里面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洗个澡才是。”

        环剑三圣奇道:“那这又是为何?”黄松道:“先前我家小弟被狐妖搂抱,免不得身上也沾惹了许多的妖气,与源身混淆,如何还能分辨?”

        白骨将军哈哈大笑,道:“好一个精明的生意人,这三个法子虽然普通,却也颇为有效,了得,了得。”

        回头叹道:“胡媚娘,如今你的伎俩都已被人识破,既不能得悉那娃娃的来历故事,又不能清洁身体,将一袭的妖气遮掩殆尽,如此一来,还是自己乖乖承认的好。”

        便看左首的青衣嘻嘻一笑,跳了下来,甩袖合衽地转上几圈,轻烟散去,却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年轻女子,身上的服裳虽然朴素,不过几层白纱细步,但眉目之间,隐约无数风流,身段婀娜,撩人心魄,果真是人如其名,美艳之极、妖媚无限。

        杨起愕然道:“先前便是你潜在湖底,暗设水帘机关掳人么?”

        胡媚娘嫣然一笑,却是百娇荡漾,堪比天姿国色,掩口道:“既然掳人,却也得看准对象才是。我虽为妖怪,却也修炼得人形,好歹是个豆蔻年华的俊俏女子,那少年儿郎一者体重,不利搬运,二者男女授受不亲,多有暧昧嫌疑,所以是捉不得的。双八少女么?同性相抱,却也抵逆,算来算去,也只剩下这八九的稚童而已了。”声音柔转温婉,惑而不嗲,甚是好听,与湖畔之说大不相同,或是受墙壁阻隔,或是故意变化不定。

        白骨将军眼洞之中,绿珠流转,阴光惨恻,嘿嘿笑道:“你们可是为了小娃娃而来?”

        祁恬大声道:“若不是为了他,我们何必到这地里深洞?”白骨将军冷笑道:“你们不是听了那三只猴子的馋言唆掇,要来替民除害,取我性命的么?若非为此,怎会走得许久的甬道,闯入太学地庙?倘若没有进入这太学地庙,不从小湖越过,踩踏荷叶摆渡,又怎会落得胡媚娘的陷阱,失踪人口?”此言一出,杨起三人不禁面面相觑,一时不能应答。

        胡媚娘叹道:“你偌大的年纪了,为何还要与他三个小孩儿苦苦计较?其实认真追究起来,都是那三只吊在梁上的泼皮挑拨离间、借刀杀人罢了,才是真正的元凶。若要责罚,也该……”欲言又止,笑而不续。

        木剑大圣听得真切,叫苦不迭,暗道:“好你个狐狸精,素日里便与我兄弟不合,如今得了机会,便要落井下石、火上浇油不成。如此恶毒,也不知是谁借刀杀人了。”思忖间,不由唬吓得冷汗涔涔、脸色苍白,大声叫道:“白骨老爷,这可真是天大的苦案呀,莫名含冤,山河变色,神鬼动容。”

        白骨将军冷笑道:“你这泼头最是无赖,哪里冤枉?你将委屈悉数说来,我是梼杌遗骨修炼所化,算得半鬼半妖,看看究竟一个怎样的妖鬼动容?”

        木剑大圣急道:“听胡媚娘所言,似乎以为他们四人居心叵测,却是我兄弟三人在后面兴风作浪,计谋差使?错矣!错矣!小人兄弟不过是与他们偶尔谈叙,其时兴起,口误之下,便说起了您老人家的一些前世来历。

        他们却是年幼无知,胡乱猜测一番,便以为您老正是那十恶不赦的坏妖毒怪,口口声声要除暴安良、降恶卫道。我们百般解释未果,劝阻不得,又被鼓声催促,所以轰将了他们出去,孰料却被他们一路悄悄追随跟踪,竟来到此地搔扰?还请白骨老爷明鉴,判断秋毫,还我们委实一个公道才是呀!”

        竹剑大圣与石剑大圣心中亦是惶然之极,尽皆附和道:“正是如此,委实与我兄弟三人无干。老爷若是不能解恨,只用无上的法力,杀了他们就是。”彼此使将一个眼色,齐声道:“是了,白骨老爷惟有杀了他们四人,方能倾泄心头之怒,也可惩戒世上的好事惫赖之徒。”

        祁恬又惊又急,怒道:“你们如此品性,却想杀人灭口么?”却看环剑三圣转口说道:“偏偏白骨老爷又是心地慈善之人,倘若果真杀了他四人,沾惹了一手的血腥,岂非大大的不好?顾忌于此,还是将他们轰赶了出去,不教再在三圣县城出现罢了。”

        杨起哭笑不得,暗道:“这世上圆滑之人数不胜数,唇齿莲花的本领也各有不同,有那说活死人、天花乱坠的,也有张仪入楚、游刃有余的,无一不是话分两头、舌分双片的。你们语音犹转,也不知是否得了这说客纵横之术的精髓,不过已然得罪双方却是肯定的了。”

        他正思忖间,听得白骨将军颇为不屑,咦道:“怪哉!怪哉!我何时变得惧怕血腥了?莫非是我记忆差池?你等不是偷偷杜撰了一番野史,看得四个娃娃来此,料想会在钱塘酒楼投宿,便将之附在店家藏书、地方史志正本的后面,故弄玄虚,诬陷于我,言辞凿凿责我吃了十数个人、强占三圣祠的香火么?”

        一拍巴掌,大声道:“你们老哥儿几个,莫非都是鬼魂野鬼不成,若然当真,便快些离开我这太学地庙,也免得十殿阎王以为是我强拐魂口,带着判官、无常跑来索取。其时双方甚好的交情,千百年的厚重恩义,岂非因此尴尬难堪不成?”

        黄松奇道:“何谓‘魂口’?”青衣叹道:“世间既然有‘人口’,阴司自然便唤作‘魂口’,不过是拟攥名称罢了,当不得真的。”

        狐媚娘笑道:“究本溯源,其实三界方圆也好、化外魔界也罢,种种称谓不都是被人拟攥出来的么?只是传说读诵的多了,便约定俗成,反倒成了规矩。”话音方落,便听得后面有人怒道:“是谁看得我们年岁既大,便心生嫉妒仇恨,躲在背后暗下诅咒?如此不雅,如此粗鄙,却敢诬踮老夫已成白骨腹中的黄白排泄之物,可恨可恼也。”

        抬扛香炉的老头撩开帷幕,手提扁担棍棒,纷纷涌将了出来,一个个须发皆张、横眉怒目,好似要将那造谣生事之徒活活吃掉、挫骨扬灰的气势,只惊得红衣小猴急涨如赤、黄衣小猴黄亘肝火、绿衣小猴神情惶碧,大声道:“这等隐秘,如何轻易外泄?”

        蓦然一念,尽皆叫嚷,道:“狐媚娘,原来是你一直盯梢追踪,得了情报,便找着白骨老爷添油加醋、陷害进谗么?”

        狐媚娘只笑得花枝乱颤,道:“我如实禀报,如何就是进馋了,你且说说其中的道理。分明就是你们妄想夺取香火,回复以往的妖怪神通,再现昔日的乱葬岗暴戾景象罢了。狼子野心,叵测怀恶,万万不可教你们称心如意。”那十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喝道:“三只猴子,歹毒如斯。”就要上前拳脚伺候,却被白骨将军拦下。

        狐媚娘又朝杨起笑道:“一半儿剑侠,你们莫要惊讶,正是受了环剑三圣的愚弄,鲁莽轻率之下,几乎犯下大错。”

        杨起羞臊得面红耳赤,暗道:“这个绰号被祁丫头叫起,如何随风张扬,传到了她的耳朵。”讪讪一笑,低声道:“还请姑娘诉说一个明白。”

        祁恬冷哼一声,喃喃道:“你看着人家美艳,不叫妖怪,反叫姑娘了。”声音虽是低微,依旧被狐媚娘听了个真真切切,淡然一笑,也不为意,道:“那正史的记载千真万确,昔日正是环剑三圣在县城旧址作恶,垒出森森乱葬岗,虽不曾食人,却也常常夺命谋财、骇魂抢物,又号乱葬三霸。”

        杨起一众大惊失色,齐声道:“乱葬三霸,好凶悍的名字。”石剑大圣触动心怀,叹道:“过往云烟,不提也罢,再看今日的狼狈模样,委实是羞惭不已、愧疚难当。”

        木剑大圣怒道:“你少说两句不好么?”被一个老头冲上来便是一棍,只疼得龇牙咧嘴,慌忙噤口缄默。杨起愕然一怔,忖道:“看来狐妖并未虚妄诳言。”

        狐媚娘瞥他一眼,轻声道:“孟家先祖去乱葬岗除妖,虽有那五行紫金锣作峙,却奈何不是三猴的敌手,眼看性命堪忧之际,被这白骨将军赶来救援,只看三锤定三霸,果真是轻松使然。

        二人惺惺相惜,不愿彼此争斗,于是定下约定,白骨将军看镇三猴,更名三圣,居地下太学之界安身立命、默默修行,以求脱妖成仙、得证大道正果;孟氏受地上之界,纳各府流放犯民,垒小县新城,自建人间美景。

        城筑之日,再修宏伟祠堂一座,提供地庙香火,转为白骨接纳涂裱,维持湖畔殿堂不腐不朽。孰料孟氏于建城期间,意外暴病身亡,又不及将祠堂一事遗之家人,此事便就此落下了。”

        祁恬恍然大悟,道:“城中后人只知晓孟家三代的恩德,建立三圣祠,却忘了白骨祠,是以白骨将军气愤之下,便要环剑三圣出面捣乱,有掳掠人口示威不成?”

        狐媚娘扑哧一笑,嫣然道:“这些都是那三个泼皮在野史之上杜撰出来的,如何能够当真?祠堂一旦立起,白骨将军就有法子受纳转化,何需它三兄弟胡乱帮忙?

        也不曾掳掠所谓十余人口,你们面前的这些白发老儿,俱是当初挖坟掘墓的盗贼,被梼杌捉来关押、刑满之后却不肯回去的,一个个便赖在太学地庙之中养老,不想被环剑三圣移用了身份。”众人大是惊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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