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2-9-22 11:15:55 字数:4242
我不喜欢做梦,梦里我总想起一些本应忘掉的事情。
我想起两年前,那天我用刀杀了一个人,我一直不知他的名字,直到几日前。
我记得第一次遇他时,那人带了柄长剑,在茫茫雪原里向我伸出手。
最后一次遇他时,他手里的刀落在地上,血顺着刀身沥入泥土。
或许那天杀人的一刀也绞在我心里,后来我胸中只有一堆支离麻木的血肉,但我不知为何胸中本该有心的地方,还是会痛。
那天死的究竟是谁呢?
我沉重地合上眼。
我又做梦。
我的梦里是一片皑皑白雪,霜玄原万里无边。梦里我被冰冷的白色吞没,没有人来救我。
我的四肢僵硬不动,我快死了。
我的眼泪冻结在眼眶里,视线尽头没有身影出现。
我快死了。
然后我死了,尸体带着微笑。
清晨,庭院,客房。
我醒过来。
院子里空落落,柳拓心已经不在了。
他若不在,必定是有事要办。现在他应做的是搜集齐喑堂的布置与洛惜鸣的动向。原本这些他可以问我,但他知道我不会回答。
他最该问的是如何破忘归阵,可他至今仍未提半个字。
我起身整好衣衫。
他是个高傲倔强的人,绝不会穷追不舍,因此知道我不愿答,他会一个人查。
他若要查,现在只有一个去处。
我披上挡风的衣裳,穿过回廊,雪已停,门外银装素裹。
朱颜阁不仅有很漂亮的姑娘,还有很好的酒。
我将玉杯放在手心,慢慢温着酒杯,此刻时间尚早,楼下客人只坐了一排,歌舞却已开场,舞女们挂着笑,是那种最甜蜜最真诚的笑,也是一成不变的笑。
我是整个阁子里唯一的女客,还是穿着裙装明目张胆踏进阁楼,要了一间小厢点了一壶酒,一边靠着栏杆看歌舞的女客。
门推开了,一个穿着苹果绿色轻衫的女人莲步盈盈踏入门。
“客人久等,不知客人可否要添些什么?”她笑眯眯地说。
“不必。”我酌了杯酒,道:“将人带来便好。”
“娆儿姑娘抽不开身。”她笑道,“不如我陪客人喝一杯。”
朱颜阁的姑娘本就妖娆,笑起来愈发甜美,更难能可贵的是她们能不分对象地笑,不论是对七八十岁的老翁,还是对十一二岁的孩童,甚至对我这个女客,她们也不会吝啬分毫笑容。
相逢开口笑,这是个好习惯,对生意人来说更是尤其好的习惯。
“酒,还是一人喝的好。”我说着,放下杯盏。
“客人说笑了,客人指名道姓地点了娆儿,却说喜欢一个人喝酒。”女人掩口吃吃地笑起来,“客人不是明着赶我走么?若是嫌弃我,不妨明说。”
“酒要一个人喝,事却要两个人商量。”我也笑笑,“况且姑娘真有闲情雅致陪一个女人喝酒么?还是说你怕我付不起帐,从窗口逃之夭夭,害姑娘赚不回酒钱。”
女人的笑容瞬时僵硬,脸上一阵青白。
“客人哪里的话……”她干咳一声,用袖子掩了面。
“姑娘放心,若是交不起钱,朱颜阁大可将我扣下。”我看着门外道,“你们阁主也说我很值几个钱。”
女人的脸色很难看,似欲言又止。此刻门外却另有一个女孩子进来,她年纪不大,神色却是稳重。她与穿着苹果绿色衣衫的女人耳语几句,女人霎时惊讶,连忙向我欠了欠身,退出门去。
年纪不大的女孩子站在门口。
“这位姑娘,不会也是来问我要酒钱的罢。”我望着她道。
女孩子也是朱颜阁的人,看样子像是个管事。
她冷淡地摇摇头,侧身到一边。
我望向门扉,门外有梅花的香气摇曳。
又有一个好听的声音从门外响起,清淡素雅,却胜过朱颜阁嗓子最好的歌女。
“我是来请妹妹喝酒的。”娓娓的声音后跟进一个容姿绝色的女子。
言笑嫣是男装打扮,一袭蓝色绸衫衬得她冰肌玉骨。
她今日却不笑了。
我面色变了变,随即缓缓道:“如此说来,今日姑娘是金鸾行主。”
言笑嫣行走商场皆是长衫打扮,神色淡漠若寒霜。她素颜玉冠的样子虽不及裙装妖娆,却别有风情,亦令人倾倒。
“妹妹好眼力。”她于我对面落座。
“言姑娘在自己阁子里,却不想用朱颜阁主的身份么?”
“朱颜阁人多眼杂,知道我身份的只要玉儿一人便够。”她望了望立在门口的女孩,后者掩了门,恭恭立在门边。
“在自己阁子里,反而倒是金鸾行主的身份更方便?”
“不错。”她道,“灰都人皆知金鸾行主言笑嫣喜欢男装打扮,若是再多一条传闻说她喜欢上朱颜阁赏歌舞、请姑娘,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我失笑:“我今日方知,言姑娘不仅聪慧精干,而且奇趣非常。”
她端了玉杯:“若说奇趣,妹妹自己才更有趣。来我阁子里也罢,还指名道姓地点姑娘,我倒很想见识下娆儿有何过人之处,让妹妹如此记挂?”
她这么说时,婉转的眼波又深不见底。
我斟酌着词句,道:“没什么大事。我未见过别的姑娘,只得点她。”
言笑嫣看似口无遮拦,其实每个能主掌九死盟一支的人都谨言慎行,手腕狠辣。若是对他人起一点疑心,她定会将对象除之后快,我不想因为一时失言便害了一个人。
言笑嫣冷漠道:“娆儿今日来不了。”
“来不了?”
“她上次失言了。”她自酌一杯,捧着杯盏道。
我愣了一下,没有说话。
“她失言透消息给柳寒衣,让他知道郭翎也在朱颜阁。”她平平道:“走漏客人的消息,在朱颜阁是大忌。”
我皱眉:“这并非言姑娘授意?”
“我怎能授意这种事情。”
我放下杯盏,望她道:“言姑娘神机妙算,自然知道娆儿与柳兄交好。”
“那又如何?”她玩味道。
“来朱颜阁买消息的客人都不愿显露身份,郭翎更是小心。娆儿一个新来的小姑娘,怎么会看到他来阁中?”我道,“那自然是有人愿意她看到。”
“按妹妹的意思,我还是故意的?”
“你希望郭翎死,却不知柳兄能做到何种程度,于是处处行方便与他。”我凉凉道,“派个向着他的姑娘给他漏点风声,不过是举手之劳。”
言笑嫣望了我许久,深深的眼里似有暗潮涌动,许久,她眼梢透出光彩。
“呵呵……妹妹你何止五千两,就算人出一万两,我当年都不该卖的。”她终于还是笑了,笑得妩媚流转,朱唇间露出一排编贝般的皓齿。
言笑嫣翻脸胜似翻书,让人看不清哪一面真,哪一面假。
“言行主近日该是格外地神清气爽。”我接着道。
“妹妹真知我心。”她又斟一杯,道,“郭翎死的好干脆,万银楼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那些三当家四当家也都是不消停的主,这会儿可正热闹。”
“万银楼已自乱阵脚?”
“他们若不自乱阵脚,我怎有空出来和妹妹喝酒。”
我微笑道:“若只是万银楼内乱,言姑娘也不至于如此笃定。”
“呵呵……”她又笑,“笑嫣近日也得了点彩头。西陵钱庄的朱夫人打算将朱老板的产业脱手,我口袋里正好有些闲钱,便顺手接下了。”
我挑眉,言笑嫣不愧是精打细算的生意人。金鸾行银票生意本不发达,要步步构筑或需数年,盘下一个钱庄却是最好的选择。西陵钱庄虽不复当年,然根基依在,只要铺子尚有一口气,言笑嫣定能令其起死回生。而她先前卖了人情与朱氏,盘下铺子的价钱想必也很优厚。
“恭喜言姑娘。再过两日,莫说西陵钱庄,就连万银楼也要落入姑娘囊中。”
“妹妹过奖了……”她笑笑,“怎能说是我的呢。”
她顿了顿,笑带朦胧:“笑嫣可很清醒。就算整个南方商会都归了金鸾行,那也不是我的……”
我心中一凛,随即叹道:“姑娘说得对,姑娘对九死盟衷心一片,不负盟主深信。”
她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笑中朦胧已无踪影,神色依旧是春风满面。
她伸手整了整散出的额发,又道:“这样我那家商行也涨了些身价,妹妹若嫌朱颜阁生意不干净,来金鸾行给我做个帮手如何?”
我摇头:“姑娘自己清楚,九死盟的生意哪项是干净的?这朱颜阁,怕还是最清白的。”
“听妹妹的意思,是真的打算避世而居了。”
“避世?避到何处也都在世间。我轻声道:“金鸾行上位,九死盟做大,江湖纷争又不远了。”
“妹妹此言怎讲?“她抬眼。
我望杯中酒水荡漾,道:“九死盟先前任凭万银楼在商道称雄,不过是想多一层遮掩,如今动了万银楼,必是不甘心再隐藏幕后。金鸾行上位后,不久就该有人疑心它与九死盟的关系……九死盟所觊觎的,是整个江湖罢,届时,又将是一片腥风血雨。”
言笑嫣目光放沉,静静看我。
“那之后的事……也不是妹妹该知道的了。”她长叹。
“言姑娘到时必在风口浪尖,青夕愿姑娘平安。”我想了想道。
她怔了怔。
“平安……倒是我听过最好的祝语。妹妹吉言,笑嫣收下了。”她微微笑了笑,又道:“只是……妹妹此刻最担心的,恐怕另有其人。”
我沉默着饮下一杯酒,酒是温的,心却是凉的。
“洛堂主安好?”
“安好。”她静静看着我的眼睛,“再过十日他便要娶亲,那时他在盟里的位置会更好。”
“是么。”我说。
“妹妹若伤心,不必忍着。”她垂眼,纤长的眼睫盖住了捉摸不定的眼神。
我的心已经开裂很久,伤口早就结了痂。她的话像一注凉水泼在心口,有些痛,可痛过以后倒更清醒。
“他若当真能娶妻生子,安然终老,那是最好。”我轻轻道。
言笑嫣抬起漂亮的杏眼,看着我半响没有说话。
“女人喜欢一个男人,当然是希望将他栓在身边。若是栓不住,也要跟在他身边。”她细声慢语,“若跟不得,便把他烧成灰,天天带在身边,若这样也不成……”
“就将自己烧成灰,让他带在身边么。”我看着她。
她嘴唇动了动,没有说下去。
我慢慢地说着:“比起两个人扑进火里烧成灰,我更希望他活着。还要好好活着。”
她不接话。
我停了片刻,继续道:“为了他活着,我什么都肯做,什么都做得出。”
我的目光像把沉重的刀,我从对面言笑嫣的眸子里看到自己,没有人会质疑我话中坚决。言笑嫣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瞳竟也有了闪动,她饮下一杯酒,将玉杯放回桌上。杯子与桌面碰击的一刻,我听见她轻声叹息。
“你什么都看得开,却栽在最要命的事上。”她这么说。
我愣了一刻,随即笑了:“我也这么说过另一个人。一个人再豁达,也往往会栽在看不开的事上。”
“可那却是没办法的。”她叹息。
“喜欢了,便已迟了;恨了,便已万劫不复。”
“已经迟了。”她静静说。
“敢问言姑娘想烧成灰的人,又是谁?”我问道。
她顿了顿,茫茫道:“若有那一日,便是玉石俱焚,我也无可独活。”
我低头捧起玉杯,不再追问。能让她如此执着的人,多半就是那个身居帘幕后的男人。九死盟主城府太深,觊觎的东西又太大,她恋上他,多半也不会有好结局。
可这是她的选择,如同飞蛾扑火般偏执而绚烂。人都有自己的魔障,贪嗔痴恨爱恶欲,总有一劫会像一把刀,在身上砍出一道没入骨骼的痕迹。
有些人劫后余生,有些人的人生却过早终结。
厢外忽然有了声响,站在门口的玉儿姑娘探出身听门外人说了两句,转手合门,走到言笑嫣身侧耳语。
“你等的人来了。”言笑嫣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雕栊窗扇。
我站到她身侧,窗下的街上人潮熙攘,但柳拓心总是很好认的,他白色的衣衫此刻明亮如雪,他的眼睛更是清明倨傲。他此刻是柳拓心了,戕血伐心其实是个刺眼而张扬的人,不似柳寒衣总是穿着旧衣衫,将心气与剑气都敛在鞘内。
“柳大侠与往日不太一样。”言笑嫣倚着窗格,漫漫道。
我摇头,我从头到尾认识的都是同一人。柳拓心的眼神从未变过,那个飞鸿楼的白衣刺客眼光也是清冷桀骜的。那清冷后还有汹涌的狂戾被仇恨煽起,在暗中不安地翻滚躁动着。
“他只是换了把刀。”我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