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1-7-17 21:33:59 字数:4588
一个流浪的人,带着满身的伤痕,历尽磨难,在这个阴雨霏霏,动荡不安的日子里,终于回到了家。面对体弱多病的父母,肖晨心里充满自责、愧疚。她问肖爽和肖亮在哪,母亲说他们在楼上收拾东西呢,肖晨觉得现在随时都有发生大地震的可能,她不能让自己的弟弟妹妹处在这种危险的境地。于是,她马上起身往楼上走去。
在楼上,她看见了几个月没有看到的妹妹和弟弟,他们似乎都长高了些,特别是弟弟,见到她除了吃惊外还有些生疏。而妹妹却大不一样,久违的亲情使姐妹俩泪眼相见。肖爽抹着眼泪说,姐,你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回来,我特想你。她替妹妹擦着眼泪说,别哭,我也想你,我这不是回来了嘛。肖爽看着姐姐说,你怎么这么瘦?脸色也不好,是不是病了?肖晨很感动,她泪眼婆娑地拥抱着妹妹,让她放心,自己什么病都没有。
肖晨在家里洗菜、做饭,收拾随手需用的东西,把随用的东西或装箱,或打包收拢起来。水烧开了,把两个暖瓶灌满,让弟弟拿到棚子里去。打包好的衣物,让妹妹抱到棚子里。她开始淘米和面,煮稀粥烙大饼,炒菜。她是家里的老大,她有责任照顾家里的每一个人。她要把这几个月没有做的事都做出来,她要让父母休息好,要让自己的弟弟妹妹也像别人那样有一个像家似的地震棚。她把家里的床单和窗帘用缝纫机拼接起来,从靠着床开始围起了六棵树,做了四堵简单的墙,又和弟弟妹妹从楼上抬下一张单人床,把这张单人床和双人床拼在一起,就解决了五个人睡觉的问题。她想多为家里做点事。她忘了,自己刚刚做完引产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她一直感觉头晕、腿肚子发沉,膝盖发软,肚子下坠疼得厉害,但是她咬着牙坚持着,直到她感觉自己好像站不住了。腿在打哆嗦,下身似乎有异常,于是就去了厕所。
当她一睁眼,就看见了输液的吊瓶,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又到这里来的。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在家里的,怎么又回到医院来了,是做了一场梦?再看看周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她是躺在帐篷搭建的病房里,这里是另一家医院。
姐,你好点了吗?是妹妹的声音。肖晨看见妹妹站在自己的病床边问她这是哪?我怎么到这里了?妹妹带着哭腔告诉她;当天下午,她们单位的同志找到她家,说是给送抗震物资,要她签字。父母才想起她在楼上一直没下楼,不知在忙什么,就让妹妹上楼去叫她。在家里的卫生间找到她时,把妹妹吓坏了;她倒在血泊中。是她厂里的同志把她送到这家医院的。
她想起来了,自己才做完引产不久,没有休息好。她对妹妹说没事了,你先回家,告诉爸妈,就说我没什么大事,马上就可以出院了,让妹妹先回家给她拿身衣服来。
妹妹告诉她医生说她是大出血,今天如果送来晚了,都会有生命危险的,让她在医院好好休息。她作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别听医生瞎说,他们老爱把病情扩大化,其实没那么厉害。让妹妹放心的回家去,别跟父母说她怎么回事就行了。
妹妹走了,肖晨看了一眼身边的吊瓶,里面的药液已经快打完了,她大声地叫道,我是十六号病床,有人吗?我是十六号病床。
护士进来了冰冷着脸紧皱着眉:嚷什么嚷,你家的人呢?
什么叫嚷呀?我不大点儿声你听得见吗?我们家人有事,走了。肖晨现在是对谁都不会客气了。
护士以她那种职业特有的傲慢劲儿瞥了她一眼,转身去拿吊瓶。回来仍然冷着脸为她换药。肖晨对冷脸看多了,并不放在心上,护士换完吊瓶,临走前扔下一句:家里也不来人,我们可不能抽出一个人专门来照看你。
肖晨现在嘴是不饶人的:谁用你照看了?你还没着资格来照看我,只配给我来换药。肖晨随便看了一眼自己的吊瓶,发现刚才打的吊瓶上有好几个字,而现在换的吊瓶似乎比原来的字少,于是立刻提高了声音说,你给我换错了药,你是不是想害死我,我现在就找你们院长去。
护士转身回来,拿着手里的空药瓶对了一下,马上拔下针头连声向她道歉。肖晨说,我不接受你的道歉,我要向你们院长反映你的工作失误。当班医生和护士长都来了,一个劲地向她道歉。多少年来,肖晨都在宽容地待人,但却没有得到过任何人对她的宽容。两个月阶下囚的生活,改变了一个人正常的心理状态。面对这几个陪着笑脸向她道歉的人,她第一次感觉心理上的满足。
看到妹妹把衣服给她拿来了,她向医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要他们给她多开点药,她这就出院回家养着去。
目前的病房都是设在抗震的帐篷里,设备简陋,人员紧张,病床很有限,医护人员巴不得她早点走呢。她既没交三联单,也没交任何费用,就抱着一年也吃不完的药出院回家了。
谁能说自然灾害给人们带来的都是灾难呢?几千年来,人类都是在与大自然带来的灾害进行着顽强的抗争,无论是什么政治气候下,只要出现大的自然灾害,人与人之间的争斗就会减弱。权力之争,演变成阶级斗争,使中国的百姓多少年来,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这场震惊中外的大地震,为肖晨带来的最大好处就是从与人斗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工厂里各种抗震赈灾护厂队应运而生。虽然广播和报纸这些宣传机构,出于政治利益的考虑,对死去二十万多人的消息采取了封锁的形式。但是,厂党委的领导是好样的,他们从人道的角度对工厂里的每一位工人家里的情况,都进行了彻底了解,把家中有困难需要帮助和怎样帮助的人,都详细地记下来,其中就有肖晨的家。
人在大自然面前,是这样微小脆弱,不堪一击。所谓的“战天斗地”那些高昂的革命口号在灾害降临时,就好比想用一张纸去包裹大海里的水那样愚蠢的没有意义。自然灾害把人性中最柔软的善良从层层紧裹的政治伪装里剥离出来。只有脱离了政治的偏见,人才有尊严、有权利,才真正算得的上是人,那是因为人的生命是在以万为计算单位倒下去时才能引起重视,人们开始在惶惶不安中惺惺相惜。
肖晨从医院回到家的时候,看到厂里已经派来人正在为她家盖地震棚。到底是大工厂的派头,来的人多,带来的工具齐全,所用的材料也算得上是好东西。很快一间简易的地震棚,在当天的晚上十一点多钟就竣工了。收工后,温保国跑到肖晨跟前说,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正打算一会儿去医院看你呢。
谢谢,我已经没事了。
我送你到医院的时候,血压低得都快量不出来了,血色素才5.1,你自己要注意身体,需要帮忙就说话。温保国关心地对肖晨说。
家是暂时地安顿下来了,但是家里的成员身体状况不容乐观,父母的病情很严重,母亲自河南干校回到北京,得了心脏病,她说自己经常心慌,有时还心绞痛,不能生气、不能着急更不能干活,一干活就会有生命危险。而父亲也正在准备做换肾手术。肖晨拖着虚弱的病体勉强地把家维持着,在她的心里,只要能保持着目前的状况,不要有人再生病,就是这个家庭的幸福了。
这天肖晨从厂里看病回来,一进家门就感觉有事发生。在她的追问下,母亲告诉她,妹妹为了把防震棚顶上的油毡轧一下,从棚顶上面摔下来,把腿摔断了。正巧肖晨厂里同志到这来检查地震棚情况,已经把她送医院了。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肖晨听到这个消息,几乎站不住了。她跌坐在床上用手捂住脸,她真想什么也不干,就此躺倒下来或大哭一场;妹妹才19岁,万一腿瘸了,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就等于这一辈子就毁了。她顾不上再说什么,马上赶到医院,她看到的场面是;她的同事温保国正背着她妹妹从医院大门向外走。肖晨被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看到肖晨,温保国说大夫说你妹只是小腿骨摔裂了,问题不大,打上石膏就行,让回家养着。
肖晨非常感谢他,要自己来背妹妹。温保国说别换了,前面就是存车处。他们一起把肖爽用自行车推回家。在途中她听妹妹说,是为了接母亲递上的砖头从地震棚上掉下来的。母亲当时心脏病就犯了,还是邻居把她抬到床上的。要不是温师傅来,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妹妹非常懂事地对他说,温师傅,我们全家都谢谢你。
行了,行了,甭客气,我跟你姐是一块进厂,又都在一个车间,以后甭管什么事,找我就是了。你姐不好意思找,你就直接来找我。温保国推着自行车,边走边说,你知道你姐的电话吧,找我就打那个电话就行。温保国热心地帮肖晨把她妹妹送到家,又主动爬到地震棚上把油毡轧好,把地震棚的四周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连一口水都没喝就走了。
八月中旬的北京,是秋老虎的最后疯狂,天气闷热,低矮的地震棚连成一片,薄薄的顶棚一晒就透,人在里面就像在蒸笼里一样。妹妹的腿上打着石膏,难受的她躺不下,坐不住。说姐你就让我把石膏打开吧?太难受了,痒痒得我实在受不了。
肖晨知道,这是由于天气太热引起来的,好几次她都想把妹妹腿上的石膏打开,可是一想起她的将来,肖晨只好狠着心不让她动。这天上班,温保国问她妹妹现在的情况。
肖晨说大概天气太热,打石膏的地方可能长痱子了,妹妹天天哭着喊着要把石膏拆下来。
温保国说帮她找点冰,让肖爽坐在冰旁边,可能会好一点。
肖晨想好是肯定会好一些,但是到哪里去找冰呢。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当晚,温保国就给她家用三轮车拉来两大块冰。真是感动得她一家人不知说什么才好。从这以后,他每天都会用三轮车送来一大块冰,整整送了十天。肖晨问他冰从哪来,他总是说说了她也不明白。肖晨给他钱,他坚决不收,说这不是花钱买的。
肖晨心里很别扭,“无功不受禄”白拿人家东西这怎么行呢。好几次她都想坚决拒绝,可是这么热的天气面对父母和妹妹的需要,她又做不出来。
天空中飘着蒙蒙细雨,被雨水打湿的马路上,反射出一道虚幻的光。这是难得的一点悠闲,能让肖晨打着伞在雨中漫步。站在运动广场的路旁,她想起这里在地震前曾是一处空旷的大场地,现如今已经搭满了地震棚,一家紧挨一家,格局有点像城区里的小胡同。环顾这个曾经和黎军一起看星星的地方,不由地想起五个月前那个清朗的夜晚。黎军那样真情眷恋地对她说,如果阴天就是我看不见你的时候,我会非常想你,如果下雨了就算是我流的泪,你用它擦擦脸,就是我在为你洗脸。她实在想念他。她慢慢地收起雨伞,来到一处没有帐篷的地方。仰面朝天,让雨水滴落在她的脸上、身上,让这延绵不断的思念浸满她的全身。自从黎军离开北京,他们两人都好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入了海的泥牛无踪无影,无声无息,她很想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但她没有办法得到他的消息。
雨越下越大,雨水滴落在用油毡搭盖的简易的防震棚顶上,发出叭嗒、吧嗒的声音,这声音在四周响成一片。身处贫民窟似的防震棚群落中,她想念黎军,想着曾经住过的那座旧楼,现在会不会已经成为危楼了。她后悔没有让李珊珊给她找来联系黎军的地址就离开医院,后悔自己错过了一次机会。
这么长的时间里,她从不敢放开自己的思绪,她怕自己一想起他就会控制不住,会疯魔般地去想他。是的,那刻骨铭心的缠绵过后是失去自由带来的挥之不去的疼痛和孤独。而现在,她正在经历着孤独中的思恋,思恋中的忧伤,忧伤中的疼痛,疼痛中的忍耐。
在这空旷的雨地里,她感到自己有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寂寞。这孤独和寂寞像这阴沉沉的天,让她看不到光明。随着风雨飘落,她心里掠过一阵阵的凉意,一汪酸楚的泪水无法控制的奔流而下。她多么想念他,多么希望自己能有一双翅膀飞起来,飞上天空穿过阴云,飞到那遥远的山城,飞到她的黎军身边。她只想对他说两个字;想你。在每一个漫长的夜晚,是记忆中的他在陪伴着她。他的温暖、柔情和拥抱,他的智慧、勇气和力量。不管他什么时候回来,她都会等着他,永远!
蒙蒙的雨夜里,灯光是朦胧混沌的。人影在雨雾中晃动,马路上是一些模糊的雨衣雨伞,像是一些游走的蘑菇,听不到言语,只有沉闷的汽车声在弥漫的雨雾中扩散。肖晨的周围没有一个行人,她站在茫茫的雨地里对着苍天,对着大地,用最大的声音呼唤着着;黎——军——。此时,天地间潇潇而下的似乎是她无边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