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兰因(一)
书名: 故衍西子 作者: 庭燎 分类: 耽美

        一身鹅黄衣衫的小丫鬟跃过台前青阶,于堂前止步,摆正腰间宫绦,抚过带上飞鸟、尾端流苏,昂首扬眉,明眸流转之间,顾盼生姿。

        待黄衫踮着脚走进里厅,不过数墙之隔,人声隐约渐闻,定是故人在叙旧罢,几年未见,不知少君如今是何模样。黄衫拍拍胸脯,平复了会儿心跳,缓步踏进了内室,隔着一堵屏风,屋内侍女的声音清晰可辨,只是再不复往日平稳。

        “少君也觉阿篱无用么?”白衣侍女起身,抚平裙裾新褶,“既如此,下侍樊篱恭祝沈氏东君离灾度厄,喜乐固安。”

        “阿篱!”看着栖恬素交朝着不动如山的旧主敛衽而拜,遽然离去,黄衫忍不住出声挽留,奈何那丫头主意已定,仿孤鹤决然相辞,再不回头。

        黄衫绕过翠屏,一眼便瞧见了榻上盘腿而坐的清秀郎君,唤她的声音亲昵好似从前,“穗穗来了啊。”

        “少君要赶穗穗走嘛?”九穗眸中起雾,紧盯着面前人的精致眉眼,仿佛可以看到昔时幼主的影子。

        沈遇低头看着左手上新添的浅色疤痕,自顾自地说道:“穗穗做的枣糕很好吃,就是太甜了,吃多了会腻的。”

        九穗走近几步,跪在踏床边,攀着塌沿,扯扯小少君的袖子,“少君不要穗穗了嘛?”

        沈遇扫了一眼捏着衣角处细嫩如笋尖的纤手,像是闲话家常般说起不足一提的琐事,“九穗不知道吧,我现在不怕喝药了,以前还得吃几颗红枣压一压。”说完好像想起来了什么,搔了搔鬓边,“我都忘了,穗穗最讨厌旁人唤你全名了。”

        手中锦衣几要起皱,九穗仰首望着斯人柔和的下颌,“少君到底是记得的不是。”

        “不记得了,也无需记得。”

        “可是,”黄衫低头,丝绦上的飞鸟不知何时又翻过去了,背面走线隐约可见其轮廓,“少君总归是缺人伺候的吖。”

        塌上东君单手支额,闻言偏头低笑一声,“梅家的长孙女,哪里还需伺候人呢?”

        跪坐着的太阴松开捏紧的玉袖,转而摩挲着素绦上秋香色的绵密线缕,“祖父确有认回遗孤之意,”暗叹若是双面绣,便无须时时归整了吧,“只是穗穗到底入过奴籍,总是不好的。”

        “哪里不好?重回宗谱,你便是大衍礼部尚书家的长房孙女,纵使过往坎坷了些又如何,穗穗一贯通彻世事人情,怎么这会儿糊涂了呢?”

        黄衫双手扒住木缘,眸中点点晶莹,“因为,穗穗舍不得走吖。”氤氲清雾终是凝聚成珠,昭昭真心,终究不可言。

        沈侯行至兰苑已是暮霭浓时,奔波一日不得闲的南客在院外徘徊许久,见到屋内明烛燃起数根,方踏入其中。

        屋内少君趴在床塌外侧,枕上摊着平日最爱看的话本,听见脚步声便放下了书册,起身正襟危坐,双腿并拢垂在塌边,随口问道:“侯爷可用过晚膳了?”

        南客稍一点头,沈遇便追问,“那卫莲呢?”

        沈天阑看着烛花下少阴烨烨动人的眼睛,心内一紧,面上却是再温和不过,伸手拍了拍小少君的脑袋,“已经离府了。”

        沈遇点点头,又拿起桌上话本,接着上一段品鉴起来,沈侯爷又在矮桌上点了一根红烛,静伫半晌,转身便欲离去,小少君却蓦然开口,“烦请侯爷叫人把东西搬回原处,兰苑,沈遇住不惯。”

        “为何?”

        “今日太晚了,若是侯爷累了便等明日吧。”

        “沈遇。”

        “小子昨日唐突了,”沈遇合起小册子,抬头笑道:“冒犯了侯爷,还请见原。”

        对面那人眉头紧蹙,一时无言。西子下了塌,走近几步,“侯爷只当沈遇未曾来过,”重影落在那人青鱼锦靴上,缎面均被染成了深色,“或者,侯爷运气好,等来的是你家侍女。”

        诛心之言,那人却是无动于衷,毫发无损,于是利箭回旋反倒刺伤开口之人,不过,未得回应,叫人如何死心。

        “侯爷昨日那般身不由己,缘起为何,不追究了么?”

        那人望过来的眼神蕴含情绪万千,薄唇翕动,轻言重音,“此事不必再提。”

        这般煽风枨触那人心底事,所得也不过是亲耳听闻他对心上人的回护之意罢了,也是,孤君本就不及北名,沈遇自然比不得那人的天上月。

        灵犀的药确有奇效,沈遇在小筑养了两三天,又变回朝气蓬勃的小少君了,找阿妧问过日子,竟已是巧月,大衍的红莲夜快要到了。

        七月初六,是衍朝的君贶节,千门百家清早便起身准备香烛供品,祭祀先祖与各家真命天君,待祭典结束临近黄昏,便是庆典伊始,常使散乐倡优登台献伎,更有鱼龙曼延游街作戏,少贤少艾每每于灯市相会,缔结良缘。

        据说,当今元君仍为世子时,便是与君后于繁灯昼景相会,君后对元君一见钟情,命人在浮桴河上放了数千盏花灯,红莲冉冉浮于水面,映着清河的皪欲燃,如斯美景打动了至骄南客,燕侣莺俦终成眷属。自此,君贶节亦称红莲夜。

        只可惜深恩易断,莲灯千盏,亦不及梅妃回眸一笑,梅氏北名入宫不过一年,便诞下了真君,元君大喜,为长阳取名为昀,梅妃自此荣龙不衰,成了宫中一人之下的贵妃娘娘。

        公子昀生来慧黠,君师遇晚照曾赞其灵均儇才,姱容修态,神肖元君。且这位昀小爷从来行止由心,率真不昧,与元君脾性也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故而得悦君心,年初更是深孚众望被今上立为世子,虽未绶印,储君之位却是垂手可得,只待君贶节选定良人,择一黄道吉日合卺结发,大婚礼成即日便可接下太子印。

        依照惯例,京城各家适龄钟灵皆可在君贶节庆典上,向礼部所辖各府城呈上庚帖,所求品级不同,投放的去处便也不同,沈家小侯爷想要七品昭训之位,还得亲身前往西街昭明府,且这朱帖必不可少。

        沈遇猜测那人会将自已的生辰吉帖藏于何处,于书柜前默立良久,最后抽出了那本《浣花溪客》,翻至琅华篇,果然在第十三章看到了夹在书中的红册,待少君将其纳入袖中,便闻那人琼音在身后响起,“在找什么?”

        “闲着无聊,找本闲书解解闷。”

        小少君转身挥了挥手上的精装册子,拿着话本便欲离去,却在与沈侯擦肩而过的时候被一把拽住,掌心卷帙亦被抽出,沈遇抬首浅笑,“侯爷这般小气,连本书都不舍得借么?”

        青衫将书册递上,眼中寒星冷火飘忽不定,“书你可以带走,生辰贴留下。”

        白衣少君却是不接,“沈遇要回去了,还请侯爷放手。”

        一番挣扎,袖中红帖还是被那人夺走,沈遇只觉胸口愤懑不平,“还我。”

        “这篇《琅华》你可看过?”

        “没有。”小少君随口一答,踮着脚伸手去抢被举至同处的庚帖。

        够了好久还是够不到的沈遇站定收手,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的俊逸青衫,忽而冷然一哂,“沈遇有疑,还请侯爷解惑。”

        青衫将朱折夹回册中,哄道:“想问什么?”

        “身为二房嫡系,沈秋嬣向来自视甚同,眼中除了建安侯谁也看不到,平日里虽娇蛮了些,待人接物却是处事不惊,从未出错,更何况,”小少君退后一步,好将眼前人看的更清楚,方接着道:“她望着你的眼神坚定而脆弱,这般卑微如尘芥,如何敢对自己的梦中人下手呢?”

        苍白玉指抚过书衣上的“溪客”二字,青衫的语调还是不疾不徐,雍容如旧,“我从未说过是她。”

        “那……”沈遇启唇却生生将后面的诘问吞入腹中,何须再问,不过徒增笑料罢了,那人以身为饵,静候愚者上钩,本以为他百般煎熬,情动至此,原来也不过是一场连享愉贪欢都算不上的试探。

        自作聪明,反被算计,沈遇低头失笑,只当不知,不想那人却步步紧逼,字字如刀,剜人心肺,“是我。”

        白衣缓缓抬头,眼中情绪尽敛,唯有嘴角残留一丝戏谑笑意,“沈天阑,你心悦我啊。”

        青衫心事被正主点破,心口千般滋味、万种感受皆不及言说,只好将面前人拥紧入怀,薄唇袭上两片柔嫩的粉瓣,舌尖轻易便探入了未及闭合的檀口中,却不敢造次,扫过贝齿腔壁,方悄悄点触几下软润小舌,小少君抱住南客窄腰,主动缠上入侵的温舌,眸光流转之间自有风情无限,诱人再度访寻。

        相拥着的二人体温逐渐升同,沈侯伸手欲解白衣腰带,修长玉指却被握住,唇舌稍稍分离,便闻姣媚西子在耳边落下仙音,“去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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