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站在宫城的一处宫殿中,迷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旁伺候的内庭总管高公公小心翼翼地端来茶盏,伏在地上,双手过头捧给皇帝。却没引起皇帝的注意。
高公公知道,此刻皇帝正陷入冥想中。每天大部分时间里,皇帝都是靠冥想来打发时间的。皇帝或坐,或站,或凭高俯览,或闭目深思,没人知道皇帝在想什么。高公公认为:既然是冥想嘛,那么牵扯的必然是玄幽的、久远的一类东西。皇帝是神圣的,高贵的,绝俗的,高公公区区一个阉人,怎么敢擅自窥测皇帝的内心世界?再说那也不关他的事,他只希望皇帝能尽快醒转过来,手已经发酸,膝盖已经发麻,整条脊梁骨弯得失去了知觉,可是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皇帝在考虑很神圣的事情,一个阉人怎敢打断他的思绪。
这时,忽然响起了一阵钟声,悠扬而又沉浑,在雪幕中回荡,似近实远,似远更近,缥缥缈缈,发人惊醒。
皇帝恍然惊觉,回过头,看见高公公伏在地上,便问道:“怎么了?”
“启禀皇上,”高公公捏着公鸭嗓回道:“邢大人和龙帅求见,都在外面候着呢。”
“你这千刀万剐的老阉狗,”皇帝有点生气,“他们来了,怎么不尽快告诉朕!快快宣他们进来!”
高公公赶紧磕头,连滚带爬地出去了,不一刻,带了邢峻和京都第一勇士、戍边将军龙子轶进来了。三跪九叩地行罢大礼,皇帝赐座。
邢峻依旧板着一张铁脸,面无表情,阴鸷深沉,坐得直挺挺的,像一块生硬的铁板。在他一边的那个人,外披暗红色驼皮大氅,内穿镔铁贯胸链子甲,头戴摩云兽头盔,身材极高,但是瘦得不像话。满头白发,相貌乍一看去,似乎已经是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可是如果细细端详,却发现其实年纪不过三十许间。眼窝子深陷,眼珠竟呈碧绿色,灵动活泼,似乎留着孩童的天真稚气。此人正是戍边将军龙子轶。
皇帝挥挥手,赐茶,高公公端来茶盏。一接近龙子轶,忽然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赶紧低下头,手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差点把茶水溅个满身。一闪念间,高公公猛然觉得心惊胆战,一股子凉气从脚底板,顺着脊椎,直透顶门,瞬间就把他冻结了。
真他妈的见鬼!高公公暗骂一声,外面的传闻果然不假!龙子轶真的不是人,是能点水成冰,吸人精魄、隐身藏形的鬼魂、龙子轶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忽然抬头,绿眼珠精光四射,冲着高公公桀然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野兽似的细碎尖牙。高公公一惊,腿一软,差点就势坐倒地上,赶紧低头退下了。
皇帝眯缝着眼睛,说道:“龙帅千里迢迢从边疆赶回来,一路真是辛苦了。”
龙子轶赶紧站起来,欠身答道:“不敢,微臣是皇上门前的狗,是皇上胯下的马,皇上让微臣作什么微臣就做什么,正所谓当效犬马之劳,怎敢居功?”声音尖细,如同铁丝划过钢板一样。
皇帝意味深长地点点头,道:“爱卿忠心可嘉。朕有你和邢卿这样的肱股,真是幸莫大焉。爱卿忠心为国,日后必有封赏。”
邢峻也赶紧站起来,两人一同跪拜叩头,齐呼谢恩。
皇帝摆摆手,问邢峻道:“邢卿,干尸一案可有线索了么?”
邢峻回道:“微臣近日访查案发地点,确是发现了一些蹊跷之处,正要向皇上禀告。”
“是么?那真是太好了。是什么蹊跷之处?”
邢峻看了龙子轶一眼,道:“具体的实证一点没有,凶犯的手脚干净利索,什么线索也没留下来。微臣只能靠猜。”
皇帝饶有兴味地道:“猜?如何个猜法你倒说说看。”
邢峻略一沉吟,说道:“首先,案发突然,事先却无任何预兆,凶犯不谋财,不劫色,死掉的一百余人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自然没有共通之处,就不是复仇了,更不是帮派械斗、行会争端。凶案骤然发生,无论官面的铁腕人物们,还是市井黑街、江湖大佬预先都没得到任何消息,事后也查不到蛛丝马迹。所以我猜,凶犯跟江湖中人没有任何牵连,是独来独往的……”
“这又怎样?”龙子轶忍不住插话道。
“这又怎样?龙帅请想一想,”邢峻冷笑道,“如果是很多人行事,且都在夜间,每夜屡屡外出取人性命,却又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背后无人关照支持,可就说不通了。一个组织单独行事的话,人数稍微一多,难免总会犯错,就要留下纰漏,可是我们找不到一丁点纰漏。这就只有一种可能!”
皇帝恍然道:“你的意思是说……”
“不错!凶犯大概只有一个人!”
龙子轶道:“纯属乱猜!一个人能作这么大的案子?!嗯?这是一个人能作得了的?如果是一群人一帮人,有组织有机会的来行事,却也能相互维护,彼此圆谎的。”
“我本来就在猜。”邢峻冷冷道,“龙帅说的也不无道理。”言毕又转向皇帝,说道:“以上都是臣的猜测,事情怪异诡秘,没有丝毫头绪,只能猜一猜了。”
皇帝点点头,道:“不错,你接着说。”
“是。”邢峻道。
他略微有一点走神,似乎在归纳思路,良久才往下说道:“死者一共一百五十三人。案发地点分别在城南、城东、城西各处,还有宽儿井、市北街、孙寡妇牌坊、前庭楼子、镇东将军府……等处,地点相当分散。不是比邻繁华闹市,便是靠近通衢大道,着实耐人寻味。难道说凶犯故意弃尸于这些地方,是为了示威,或者张扬其事?又不像是这样!因为即便是大道闹市,弃尸处却又往往在旁边的胡同、深巷、里弄、废园等不起眼处。”
“所以微臣猜测,凶犯是不熟悉京都道路的外乡人,而且是初来乍到,没有久居京都的朋友,或者说没有本地同谋,否则弃尸地点一定是在更难以发觉的所在,而不是如此彰昭之处了。”
皇帝点点头,道:“邢卿的分析极有道理。”
邢峻接着道:“第三点:死者血液流尽,俱成干尸,身上竟然找不到伤口,现场也无血渍,这一点太奇怪了!这许多鲜血究竟去向何处?实在是一个谜。凶犯定有某种人所难测的邪恶异术。可是,凶犯究竟为什么要取这许多鲜血呢……”
龙子轶眼睛一亮,表情明显地亢奋起来,粗粗地喘了一口大气。
皇帝注意到龙子轶的表情,问道:“龙帅有什么意见么?”
龙子轶却答道:“微臣只是觉得邢大人的猜测匪夷所思,诡秘绝伦,一时失控,故而失态了。”
皇帝点点头,又问邢峻道:“邢卿却又如何‘猜’这鲜血之谜呢?”
邢峻道:“微臣一时间也是参详不透。”
皇帝脸色一沉,正要说话,邢峻却又说道:“还有最后一点也十分重要:凶案发生这些日子,京都连降大雪,积雪多日未化,然而每一件凶案发生后,现场竟然都没有留下脚印,难道说死者尸首是自己长了翅膀飞去的么?微臣心中疑惑,便细细勘察了现场,发现只有墙头檐角等高处才有浅浅的脚印留下。也就是说凶犯是一个能飞檐走壁、来去自如的家伙,臣不禁想起了一个人。”
皇帝心中一动,道:“你说的莫非是方伐柯?”
“皇上说的正是微臣所想的。”邢峻答道:“方伐柯自甘为盗,身轻如燕,飞檐走壁,如履平地,是有这样身手的。纵然不是凶犯,也不能排除嫌疑。”
皇帝沉思良久,道:“邢卿说的是。方伐柯行事向来颠倒伦常,稀奇古怪,难保不是他的手笔,他确实有莫大嫌疑。”
“可是,”邢峻道:“方伐柯久居京都,京内的大街小巷莫不了然于胸,这与臣的第二条猜测却又不同了。现下的当务之急有二,一:找到方伐柯,问个清楚再说;二:盘查京都内所有的外乡人,重点是各大外省会馆、同乡会、行帮、旅社、客栈、各大官宦贵戚的门下幕宾食客等等,看看能不能在这些人中找到线索。”
皇帝点头道:“说的是!说的是!邢卿你这就去办吧。”
“是。”邢峻躬身道,“皇上请放心,臣破釜沉舟,也要将凶犯绳之以法。以祭冤死亡灵,以正国家法典,以安京畿民心。”
皇帝点点头,道:“很好,很好,你退下吧。”
邢峻跪下叩头,躬身离去,临走的时候看了龙子轶一眼,目光漂游,仿佛大有深意。
皇帝目送邢峻退去,良久,忽然站起来,对龙子轶道:“龙帅,你随朕来。”
龙子轶答应了,跟着他一同走进大殿深处去了。
转过一扇门,有一条长长的向下的走廊,他们沿着走廊一路行去,走到一处所在,突然转出一个内侍,引领两人进入一间小房间中,内侍便离开了,随手带上门。半晌,猛地听到机关齿轮的“嘎嘎”声,小房间一震,便开始极快地上升,龙子轶吃了一惊,看看皇帝,皇帝却神态悠闲地闭目养着神,便不说什么了。时间似乎漫长而又短暂,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地,小房间停住了,门一推便开,眼前豁然大亮。
龙子轶发现来到了一处梦幻般的所在。面前是一大块悬空的平台,凌驾于京都万家灯火之上。平台被一个巨大的水晶罩子罩住,无数根黄金的巨柱支撑起平台的水晶穹顶,外面风雪交加,星辰昏暗,罩子内四角都点了熊熊的火,温暖如春。
一条悬空的瀑布从庞大的人造假山上倾泻而下,融汇进一片柔和的水域,形成了湖泊。又似乎是河流的分支,沿岸怪石堆砌,植满奇花异草。
一条曲径通幽,空气温和,鸟儿飞舞,不时撞上水晶穹顶,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湖面在火光下粼粼闪动,鱼时不时跳出水面,有捕鱼的水鸟专门等着这时刻张大嘴捕捉美餐。
龙子轶看得目眩神迷,心神摇曳,不停地啧啧称奇。他久居塞北苦寒之地,哪里见过这等人造奇景?
皇帝微微笑着,侧眼观察着,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引领他来到湖边一座木亭中。亭子中装饰奢华,木地板上铺了厚厚的藏毯,只要看一眼金丝银缕的纹绣图案,便知异常华贵。毯上设有软垫和木几,木几上摆满了珍馐美酒。皇帝倚案席地坐了,指指身边的靠垫,道:“龙帅也坐。”
龙子轶恍然一惊,连忙说道:“不敢。微臣怎敢与天子同席而坐。”
“但坐无妨,你本也是皇室宗亲,有什么尊卑贵贱之说?但坐无妨。”
龙子轶只好道:“是。多谢皇上恩典。”说完小心地欠身坐了。
他知道皇帝把他带到这秘处,必有重要的话要跟他说,当下凝神,等着皇帝说话。
果然,皇帝拈起一枚葡萄吃了,说道:“龙帅为朝廷开疆扩土,百战百胜,朕在朝中,听说有人称你是‘鬼帅’,也不知道这‘鬼’字怎么讲呢?”
龙子轶微笑道:“那是朝中同僚对臣的嘲谑之辞,讽刺臣杀孽太重,以致自毁人寿,年少白头,变得不人不鬼。”
皇帝道:“龙帅是为国出力,保卫疆土,怎么能说杀孽二字?这些嚼舌头的腌臜奴才。”
龙子轶道:“边疆连年战事,白荻、羌人、三首、结匈等族群虎狼环伺,对付他们手段不狠不行,杀伐决断,容不得半点犹豫。京畿群臣久历天朝繁华,久处太平盛世,自然不知边塞险恶,也是情有可原的。”
皇帝点点头,又问道:“我还听说你不但是兵法大家,而且还善于围棋,是么?”
“皇上说的不错。微臣会下一点棋。”龙子轶答道:“微臣想:棋道便如兵道,上兵伐谋,是纯粹智力的较量。在纹枰上表现出来,是兵法的精华浓缩。或大开大阖,或兵行诡道,或围或剿,或杀或生,自有其天理存焉。微臣对此还是颇有心得的。”
皇帝笑道:“且说说看。”
龙子轶道:“围棋分为黑白,黑子代阴,白子代阳,阴阳相交,或短兵接于峡谷,或小鱼游于夹缝,便如同兵戈战阵中两军对垒一般。关键是造势,棋中有定势,战争也有定势,那不是天命之类玄虚的东西,而是人为的‘运’。对弈或战争,重要的是棋手或将帅懂不懂‘势’,有‘势’便能所向无敌,正所谓大势所趋。‘造势’需要抓住机会,寻机导入。”
“棋分阴阳,阴盛则上善若水,阳盛则锐不可摧,便如行兵:对阵双方是同水火,如同阴阳。战前要布局,便是造势!局中的伏兵、陷阱、圈套、计谋便是大势的棋子。微臣阳气太盛,心火焦躁,克亲克妻,那是命数,在战场上总也把握不好阴阳虚盛的道理,是以每每造成大杀孽,有伤天和,总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杀性。虽在棋中悟道,却不能将棋理套入兵法,在朝中便有了‘鬼帅’之称。”
皇帝抚掌笑道:“龙帅敢于自责,无愧英雄本色。朕偏需要你这等英雄的辅佐。”
龙子轶正要说话,皇帝忽然站起身,赶紧也跟着站了起来。
皇帝走到天台边缘,隔着水晶罩子,俯瞰京都的万家灯火,似乎冥然中,神魄漂离了身体,过了好半晌,指着下面,说道:“龙帅你看。”
龙子轶向下看去,却只看见风雪中无数灯火闪动,折射在水晶罩子上,只觉得浮光掠影,空幻难言。不禁有些茫然了。
皇帝悠然说道:“京都中,百姓数以百万计,还都是有户籍名册的,外来人不算,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你从高处望,只能看见灯火辉煌,却看不到灯光后面的阴影。你可知那阴影处有个名字叫什么?呵呵,它就叫做‘江湖’——你看不见的一个阴暗的世界—— 你可知‘江湖’一词的来历么?”
“微臣不知,请皇上赐教。”
“‘江湖’原来仅指长江与洞庭,后来泛指三江五湖。”皇帝说道,“所谓‘三江’,是指会稽毗陵的北江、丹阳芜湖的中江、以及会稽吴县的南江。所谓‘五湖’,指具区、桃滆、彭蠡、巴丘和洞庭。所以说,传统意义上的‘江湖’都在长江中下游,是落后的夷蛮。吴越之地,断发文身;荆楚之地,烟瘴毒蛊,节气终年恶劣,民风难以教化。所谓‘江湖’,卓然独立于‘庙堂’之外,庙堂就是朝廷,就是国家的机枢中心,就是宣明王典政教的所在,或者说:就是京畿!‘江湖’则是民间。民乱则天下乱,这个道理你懂么?”
龙子轶肃容道:“皇上圣论。”
皇帝摆摆手,接着说道:“这仅仅是地志上的划分,‘江湖’一词还有更深刻的涵义。江湖是民间的一股潜流暗涌,标立新异的思想为范本,确立独行的人物为楷模,三教九流,斑驳复杂,却自封为‘侠’。须知‘任侠’在韩非子的名著《五蠹》中,是危害最大的一种国家蛀虫。”
他略微顿了顿,见龙子轶全神贯注地细听,甚感满意,接着说道:
“在‘江湖’中,充斥了种种思想:儒、道、墨、法、杂、名、阴阳、纵横、农,囊括了民间的各种流派。”他表情凝重地说道,“‘江湖’之中藏龙卧虎,异能奇行之士,怪杰通才之人辈起:医卜星相,卖艺起解、奇门遁甲、豪杰奇侠、旁门左道、巧匠逸人、盗匪娼妓,光怪陆离、斑斓驳杂,游离于蒿莱与明堂之间,自成一种体系,与朝廷分庭抗礼,对国法阳奉阴违,闹市杀人、天街争雄、以武犯禁不说,或又在书院抨击王政庙堂,或在暗巷传播异端邪说。以任侠为名、以文字为铗惑乱民心。比之近日京都干尸奇案,更是朕的心腹大患!”
龙子轶终于有些明白了,却还不能太肯定,期期艾艾地说道:“皇上的意思是……”
皇帝点点头,道:“我召你万里迢迢从边疆赶回来,并不仅为了拱卫王畿一事。比起找到嗜血的凶犯,肃清民间的异端邪说更为重要!要中兴帝国,首要的是清理王畿重地,须知攘外必先安内!‘安内’之首要是使全民达成精神统一,整肃异端!才能上下一心,君民一体。你可明白么?”
龙子轶道:“今闻皇上开导,茅塞顿开,如天光照彻,混蒙初启……”
“好了,好了。”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他,道:“该如何肃清江湖的乱流?你可知晓?”
龙子轶伸出细长血红的舌头在嘴唇上舔了舔,冷冰冰地道:“杀!”
“莽夫愚见!莽夫愚见!”皇帝叹道:“江湖之大,你又怎么能尽知深浅?难道要杀光所有江湖中人吗?你果然是阳气太盛,杀性深重啊。”
龙子轶慌忙站起,便要拜倒,皇帝又说道:“起来,起来,朕不是责怪你,朕就需要你这样的杀性,你这样的阳气。起来说话。龙帅啊,你难道不知一句兵家的老话:射人射马,擒贼擒王么?”
龙子轶恍然道:“原来皇上已经有了目标了。”
“不错。”皇帝意味深长地说道,“异端也有精神的领袖,也有行为的表率,他们就是王!就是马!所以你就从他们下手!”
“皇上指的是……”
“呵呵,有几位老相识在江湖中起了莫大的作用,跟你、跟邢峻、跟朕又都有莫大的渊源。”皇帝出神想了想,伸出手掌摊开,说道:“一共五个人:方伐柯!姜沣!吕无靥!夏掌轩!元畏鲸!”
龙子轶奇道:“方伐柯愤世嫉俗,危言耸听,公然侮辱圣教,佯狂特立,抗旨不尊,自然是死罪;夏掌轩是天下水道和漕运的幕后老大,与朝廷对立争雄,元畏鲸跟夏掌轩孟良焦赞,一丘之貉,该死!吕无靥为恶一方,伤人无数,掠夺民脂,积财不用,该死!可是……可是姜沣不过是一个琴痴,一个靠制琴贱艺为生的巧匠,又……又怎么……?”
皇帝冷笑道:“姜沣操琴,冠绝天下,闻者皆说妙韵无穷,奉之为‘琴圣’。他却公然诋毁庙堂礼乐,斥之为腐蠹,又求新变异,弄来了许多异族乐器,以妖声惑众,以妖韵媚俗,是民间的一个异端。”
龙子轶翕动嘴唇,想说点什么,见皇帝脸色不善,终于忍住了,什么也没说。
皇帝却瞅见了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道:“龙帅从棋道悟兵法,朕便从棋道说治国。治国也是在造势,也是在布局,造势与布局需要阴阳调和。治大国不一定总是仿佛烹小鲜,在某些极端时刻,便需要雷霆手段,即所谓阳盛冲阴。所以,朕要你这样的阳气旺盛的肱股之臣,才能安定京畿。”
龙子轶睁大眼睛盯着皇帝,到此刻方才全然明白。皇帝是要借近日京都的混乱,通过他龙子轶,来剪除江湖上的异己,达成所谓“思想统一”的古怪理论。而他又隐隐觉得,皇帝从姜沣等五人下手,却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目的显然跟他们之间那久远的渊源有关系。可是皇帝内心深处究竟在想什么?龙子轶可不知道。皇帝的心事没人能摸得清。龙子轶忽然觉得,皇帝是一个谜!一个关于权术、阴谋和思想的谜。他龙子轶不知道谜底,世界上也没人知道,皇帝是决不会让任何人洞悉他的内心世界的。
长久以来,一向有人称他龙子轶为“虎狼”,太傅甚至告诫皇帝养他龙子轶,就是养虎为患!他来京都之前,心腹幕僚还开玩笑说:“皇上这回调大帅回京都,可不是要与虎谋皮么?”可现在呢?龙子轶却迷惑了,究竟他是老虎?还是面前这个十七八岁的当今天子是猛兽?与虎谋皮的是皇帝?还是他自己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龙子轶猛然觉得一种亢奋。一种混杂着紧张、惊悸和刺激的亢奋。
皇帝走回凉亭,坐在软垫上,忽然拍拍手,平台一角便转出来一个内侍。皇帝说道:“朕累了,且退下吧。”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龙子轶拜倒叩首,随着那内侍,悄悄退了出去。
与此同时,京都城内……
一辆装饰豪华的八轮马车在一条巷子外停下,一男一女相继下车,正是苏度情与吕无靥二人。苏度情下了车,站定了四顾左右,恍然发觉来到了一个散发着神秘气息的园林门口。
“到了!”吕无靥微微一笑,径自过去,解开大铁门上粗粗的铁索。苏度情不禁迷惑了,问道:“我们现在在哪里啊?”
“在京都城内。”吕无靥道,“此处乃是城南一处园林,名唤‘颖园’,一个海外而来的朋友不久前买下了这片园林,我们就是来此赴宴的,小姐请跟我来。”
苏度情虽然有些忐忑不安,但是吕无靥的话中仿佛带有一种令别人不得不信服的语气,也无暇多想,跟着吕无靥进了园林中。
一路上,苏度情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座园林。从园容看来,她认定这是一个植物园,很有可能曾经是某一望族的游憩之地。他们走过了一座白石筑就的喷泉废墟,喷泉雕工精致罕见,美仑美奂。许多古怪兽雕的断石剩瓦散落在地上,可见新主人事物繁忙,尚无心修葺。
园林的每一寸土地都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密密层层、古老宏伟、枝蔓纠缠的大树却叫不出名字来,树木间还弥漫着青乎乎的雾气。有的植物种不开了,就种在雕满古老花纹的陶瓮中,那些陶瓮的形状样式也是从所未见,显然并非中土所产,定是来自遥远的异域。奇怪的是,值此隆冬时节,植物树木竟然还茂盛得如同在春天一般,却也叫人想不明白。
苏度情和吕无靥一路行来,眼前忽然豁然开朗,却是走出了树林,来到一个宽敞的所在。只见面前一栋巨宅威严耸立,窗口透出来辉煌的灯火,奢华难言。
吕无靥悠然道:“很不错的地方吧?我们快快过去,主人大概等急了。”苏度情点点头,无声地跟在他身后,向那宅邸走去。
到了近前,苏度情才发现那宅邸的空前巨大,既庄严又肃寂。她满怀敬畏地走上长阶,不禁伸手抚摸了一下高大的石柱,如同虔诚的信徒在抚摸肃穆的庙宇廊柱一般。
长阶尽头处立着一人,远远地看见了吕无靥两人过来,大声笑道:“你们可迟到了。”那人说话咬字不清,发音微微卷舌。
吕无靥微笑答道:“有事延误了,王子请勿怪罪。”
一边说一边走近了,苏度情定睛看去,只见那人身材极高,瘦骨支楞,一身宽大的黑色披风便如同挂在他的身上一样。走得更近时,廊上灯火照在那人脸上,却见卷发深目,头发作金黄色,鼻子高高隆起,相貌英俊,肤色极端苍白,一双眼睛竟然是碧绿色的,隐隐泛出燥红色,决非中土人士,自然便是吕无靥所说的海外而来的朋友了。
吕无靥和那人拥抱了一下,便为他俩彼此介绍:“苏小姐,这位德酷王子,来自海外一名唤‘特勒瓦尼’的国度,是该国的一名门贵族的后裔;王子,这位便是我向你说起过的苏度情小姐。”
王子眯起眼睛,仔细地打量着苏度情,那目光令女人感到不安,那不是男人欣赏女人通常的方式,而是鉴赏家赏鉴名画,或者医生大夫透视病人骨骼血脉所使用的目光,是完全清醒和理智的,丝毫不掺杂一丝幻惑和热烈,像冰一样……
没错,冰一样的目光。
苏度情忽然感到有些不安。
王子微笑道:“认识您是我的荣幸,小姐,您走进我的庭园,所有的花朵都将为您绽放,伏倒在您的脚下,等待您恩泽的亲吻。我也和那些花儿一样,甘心为您的奴仆,请接受我以鄙国的礼仪来向您奉献我的满腔敬意。”说完,倏然捧起她的手,凑到唇边,轻轻啄了一下。王子的嘴唇是冰冷的,又异常鲜艳,仿佛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一道鲜红的伤口。
苏度情吃了一惊,急忙抽回手,心怦怦乱跳,脸红得像除夕夜的窗花剪纸。
吕无靥哈哈大笑,道:“小姐莫惊,这是王子家乡盛行的吻手礼,向最尊贵的女客表示尊敬,绝没有冒犯的意思。”
苏度情略一凝神,便恢复了从容,模仿着王子的语调,说道:“认识您也是我的荣幸,王子,我走进您的庭园,所有的花朵都在隆冬时节悄然绽放,沐浴您的恩泽。我有幸目睹奇迹,才应该对您奉献我的满腔敬意才是。”
王子眼睛一亮,嘴角不禁泛起一抹微笑,点点头,说道:“好,好,两位请随我来。”
三个人并肩走进巨宅内。
他们来到一个圆形大厅中,只见两条螺旋形的楼梯盘旋而上,连通天顶处的一幅巨型壁画,那画上画了一个光身子的女人,身边是几个同样一丝不挂的婴儿,笔法细腻,肉感十足,颇有些猥亵,却另有一种奇异精致的美在其中。地板上铺的大理石,光亮得能照见人的影子。大厅四壁刻着古色古香价值连城的浮雕,都是裸体的,纤毫毕露,栩栩如生,此外墙上还挂满了奇形怪状的武器、陶瓷器、金属制品、微型绘画、书法、纺织品、木制品以及古老的挂毯。
苏度情不禁看得出神,这时,忽听一声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绝美的女人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这个女人年纪也就二十出头,长发乌黑,皮肤雪白,披了一袭鲜红的纱裙,便如同裹在剥开的红皮儿中的一枚荔枝一般。她身材高挑匀称,富有弹性,腰围纤细,曲线玲珑,眉目传情,眼神热辣,极富野性。
吕无靥哈哈笑问:“这位天姿绝色的美人却是谁啊?王子。”
王子微笑着,过去挽住那美人,轻轻吻了吻她的手,道:“这是京都‘如意坊’的思思小姐。”
吕无靥大笑道:“王子雅善风流,金屋藏娇,却也把我都瞒过了。”
两人相对大笑。
思思盯着苏度情,目光中似乎包含敌意,苏度情浑不在意,仿佛不觉。
思思娇声嗲气地问德酷王子道:“这两位贵客是谁呀?可眼生得紧呐。”
王子道:“这位是我跟你说起过的吕无靥先生,这位呢……是……”
思思眼睛一亮,仿佛发现了至宝一般,莺莺燕燕敛衽一福,道:“原来是吕先生呀,思思给吕先生行礼了。”说完,竟然火辣辣地盯住了吕无靥。
吕无靥冷冷地看着她,苏度情忽然发现,此刻吕无靥的目光便如同刚才德酷王子盯着自己时候的目光一模一样。
冰一样……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半晌,吕无靥躬身为礼,道:“无靥见过思思小姐。”
王子又介绍苏度情给思思认识,思思先是一怔,旋即扁扁嘴,道:“苏度情么?可没听说过。”
苏度情淡然一笑,也不置可否。就在这一刹那间,吕无靥和德酷王子目光相交,都心领神会地一笑。王子道:“都来了,咱们入席吧。”
苏度情奇道:“就四个人么?”
“待会儿大概还要有人来的,都是老相识了。”吕无靥意味深长地答道:“我可饿得紧了,不等他们了,咱们先入席吧。”
老相识?却是谁呢?苏度情思忖着:姜沣?方伐柯先生?还是元畏鲸先生?
边想边走,四个人已来到一间圆厅中,只见小儿手臂粗细的红烛明亮温馨,圆厅中央的长桌上已经摆好了食具、酒杯、壶盏,几个大银盘上都倒扣了银罩子,一望便知内中定是美食佳肴。
四人分宾主坐了,思思依偎在王子身边,苏度情坐在吕无靥的左手处。
王子举杯道:“今日,度情小姐和吕先生大驾光临,我想起古波斯的一位诗人说过:各位光临,缺乏准备,蓬荜未扫,只能悉听支配。”
吕无靥道:“王子客气了。”他晃晃手中的水晶杯,道:“只看这美酒的香味色泽,定是来自王子家乡的上等葡萄酒。万里迢迢,漂洋过海,所花人力钱财不说,这一份心意在下便足承您的情了。”说完一饮而尽。
苏度情和思思也都陪着喝了。却见王子并没有喝,只是用杯沿碰碰嘴唇,就放下了。
苏度情不禁奇怪地问道:“王子不喝酒么?”
王子尚未说话,吕无靥便解释道:“王子从不饮酒,酒会让他癫狂,或者发烧,他不喜欢这样。所以只是陪着我们而已。王子,我说的是么?”
王子含笑点头。
苏度情就不问了,轻啜了一口杯中酒。只见对面,思思面色潮红,眉目含情,如同常春藤一样缠绕着王子,悄悄在他耳边娇声软语。王子微笑着,仿佛很用心地细听,眼睛却像冰一样冷淡,斜瞅吕无靥,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而吕无靥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嘴角同样挂着淡淡的笑。
忽然间,苏度情感到一丝异样,有一件事显得十分别扭,十分诡秘。但是细看在座诸人、圆厅陈设、外面花木、又毫无异处,可冥冥中,气氛却分明变了。
他们继续用晚宴,大菜是一只烤野雉配绿齿菜,一只浇了汁的羊羔,一条价值连城的有翅膀的飞鱼配大龙虾。大菜之间,还点缀了许多小碟子,里面盛着各种珍馐。
但是四个人几乎都没怎么动箸,酒倒下得很快。苏度情是因为那种奇怪的焦虑而没了胃口;思思大概是因为不想吃得太多,而坏了身材;王子保持着他那习惯性的冷淡的贵族礼节,对什么事仿佛都不太热心;而吕无靥呢,表情冷漠带着厌倦,似乎没有一道菜合自己的口味。
晚宴就在生硬冷漠的气氛中结束了。
饭后,四个人围坐长桌,喝一种味道苦涩、却又香醇无比的棕色饮料。王子介绍说这种饮料来自大海对面的一个世界,名字是一串古怪的音节,不用说自然是那海外异族的语言了。
只听整栋巨宅中悄然无声,似乎从来就没人居住一般,寂静得令人心慌。良久,吕无靥终于打破了沉默,缓缓说道:“王子,诸事顺利极了,我们该谈一谈下一步的安排了。”
苏度情微微一震,知道他们转入了正题,已经是男人之间在说话了。那似乎是关于一个大生意的买卖,可是忽然间,苏度情对他们即将要进行的谈话发生了兴趣,没有任何缘由的兴趣,隐隐的,她感觉这谈话十分重要!无论对他们来说,还是对自己!
她虽然觉得自己在场旁听有些不太妥当,不过既然男人都没有反对意见,自己也不必多此一举,当下一言不发,静静地坐在一边。
王子显然很满意,轻轻拍了拍手掌,说道:“很好,很好,非常好,真是太好了。那么还等什么,我们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