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看群虫或是扭动身躯,或是振动明翅,俱蠢蠢欲动,忽而看得一虫按耐不住,率先爬出,遂怪叫连连,急急扑上,就要活活地吞噬撕咬。千足虫护甲虽厚,也难抵无数虫口肆虐,嘎吱之声不绝於耳,纷纷龟裂,那虫子得了缝隙,就势钻入,寻着血肉就是狼吞虎咽。
千足虫拼命挣扎,凄厉惨叫,偌大的一个身子轰然倒地,被毒虫覆盖无间,犹然抽搐不已。众人不忍再见,纷纷出洞,又用巨石封住洞口,叹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它养群虫害人,却因此丢弃了自己的一条性命,也是报应。”
文丽道:“如今真相大白,我也要去引神官下得那罩锭崖下,取出禁物。这山中毒虫毕竟后患,还须请来大仙重神好好清理一番。事不宜迟,我先走了,日后有缘,再与各位相见。”踏云而去,瞬间化作一个黑点。黄松道:“前面便是辉照山了,各位,我们也启程罢。”回到筝船之上,扯帆西去。
“破云穿雾披落月,风餐露宿饮残雪,妖魔鬼怪齐相伴,扑颠摔跌缝补靴。暮鼓晨钟果未证,昨夕今朝功尚缺,真赤诚挚犹努力,晚雨昼尘谒宫阙。”
筝船趁夜西去,大帆飘飘,采风撷云,不过百里,便是那日夜思幕之辉照神山的所在,此刻天色破晓,东方大白,一片云蒸霞蔚的景致。众人停泊于山脚下一处瀑布玄台,顺着环山小道行走,不过数百部,绕过一处山弯壁凸,见得一座山门,不似寻常岩石雕刻,而是圆木原材捆扎而成,尚有细枝微叶粘附其上,倒也清香素雅。
拾阶而上,渐渐看到一处小庙,两旁石狮调皮,神情雀跃,不能镇邪压恶,却如掬笑迎宾。一块牌匾,书道“品茗寺”三字,字迹沧桑,若绿茶悠然,杳林意韵扑面而来,不觉教人心神松弛。
遂轻轻叩敲庙门,不多时,听得嘎吱一声,门缝隙开,当中探出一张娃娃脸,有小沙弥过来接引,听闻得来意,不觉愕然,道:“原来几位施主是从那东方神州而来,想必一路之上,吃了不少的苦头。”杨起笑道:“苦则苦矣,好歹熬到了尽头。”
祁恬心情舒畅,道:“不错,要是见得大仙金面,听他讲述秦樱入魔的种种机缘,传授消惑解救之法,再是辛劳疲惫,那也是值得的。”黄松、青衣左右分立,俱是满脸的喜色,附和道:“不错,不错。”
小沙弥眉头微蹙,欲言又止,颇似为难,被一旁胡媚娘瞧出了端倪,柔声道:“小师父,你若是有话,不妨明言。”沙弥见遮掩不得,叹道:“你们辛苦而来,想必心中焦急万分,恨不得早日上得峰顶云仙坛,求见赤足大仙。说来不巧,道路阻碍,未必能够如愿。”
杨起大惊,道:“小师父这话怎讲?”沙弥道:“各位施主先进庙来安歇,具体情形,还请方丈细细道来。”
他引着众人越过中殿,踏上青砖道路,自那浓郁院树密丛之间穿过,在罗汉堂外一间厢房停下,与里面的两个小和尚议论一番,安排杨起等人坐下,稍事休憩,又奉上清茶,便急急往方丈之处通禀。
那茶盅甚是精巧,纹刻翠竹细花,颇为精细,细细观之,若绘有小虫,竹间飘扬之物,有落叶,有彩蝶,彼此追逐,难分伯仲,待揭开盖来,一阵浓郁香气扑鼻弥漫,沁人心脾,不觉啧啧夸赞,道:“好茶,妙茶。”
一个小和尚嘻嘻笑道:“我们这里唤作‘品茗寺’,茶材及泡制的功夫都堪称一流,便是那赤足大仙,也三天两头地下来谈经说法,实则留恋此地的茶香罢了。”
杨起哦道:“大仙也常来此处么?”小和尚道:“昔日是的,只是忠犬寨、门神楼,还有那万色阁建立以来,他从此就被困在云仙坛中,再也不能轻易出入。”
祁恬好奇,道:“什么万色阁,这名字好不诡异。”小和尚方要作答,听得外面脚步声响,恭恭敬敬侍立门畔,道:“方丈来了。”众人不敢怠慢,纷纷起身迎接。
便看外面进来一个老和尚,长眉三尺,似冰天雪柱,皓须髯髯,垂及腰身,正是银华璀璨;身披一件红黄袈裟,宽而不肥,松且不懈,金光闪闪,更显宝象法严;手执一根玲珑铃铛禅杖,轻轻摇晃,响当悦耳,可通灵台神明,能驱污秽邪浊。
只是年岁太大,步履有些蹒跚,被小沙弥搀扶,合十道:“阿弥陀佛,听闻施主从那东方中土而来,实在是稀客。老衲无嗔,乃庙中主事,不知各位尊姓大名?”诸人报上姓名。双方寒喧礼毕,各自安座。祁恬性急,便问那万色阁一事。无嗔大师不禁莞尔,抚须谈论,娓娓道来。
原来赤足大仙升天之前,本是村中的一位财主,俗姓王,平日里乐善好施,扶危济困,后娶妻龙氏,也是性情豪爽、耿直痛快,亦然愿意帮助他人,尤其看不得人家弱妻为悍夫欺负,但凡撞见了此事,必要插手干涉,穷根究底,如此以来,村中乡人皆呼他夫妇为“慈悲善人”,甚是敬仰。
王财主欢喜功名,苦读钻研,饱读诗书,先是中得一个秀才,后来参加省城乡试,屡考不中,一怒之下,在客栈打闹刮噪,被官府捉拿,打将一通板子,罚金五百两,被轰赶离境。
他在乡间小道落魄行走,伤神亡意,蓦然生出求死之心,便往路边小河跳去,待淹得奄奄一息之际,却看得翠柳之上,纵下来一介卷发的大僧,将他救起。王财主清醒之后,不觉嚎陶大哭,说道天地报应,以为好人有好报,自己一心向善,为何却如此不顺利?
那人听罢,不悯反笑,道功名利禄本粪土,执著其中粘惹臭,自言本是西方佛主驾下接引尊者,见王财主颇有佛缘,何不就此遁入空门,青灯礼佛,诵经净心,从此极乐逍遥,再无红尘烦恼。
口谒道:“功名好,转眼成空都没了,来时赤条条,何必官场笑?娇妻好,也是红粉骷髅跳,不若童子清爽身,去时依旧清风扬。”王财主如醍醐贯顶,瞬间大彻大悟,于是拜接引尊者为师,受得几本佛经,高高兴兴回家修行。
龙氏亦不是贪恋虚荣之人,见他不想纠缠科举,甘愿归返乡田村野,也不气愤懊恼,以为从此夫妇和睦度日,生儿育女,也是快乐融融之事,得此念头,心中反倒有了几分窃喜。
但过得几日,见她相公于庭中建立小小佛堂,未免有些惴惴不安。十年以后,王财主功德圆满,又得太上老君指点,修成半道半佛之体,白日羽化飞升,肉身成圣。
临行之前,留书一封于那龙氏妻子,言道彼此十数年的夫妻之缘,已然怠尽,从此各安天命才是。龙氏大怒,将书信撕将得粉碎,先把看门的黄狗牵来,用竹篾重重抽打责罚,骂道:“你是看护之犬,如何就这般放着男主人去了?”又用黑色笔墨,将贴门的两位门神涂抹得污七抹黑,呸道:“请你们过来,殷勤供奉,终究都是枉然,不过一群废物而已。”
她心神渐渐平复之后,有了一个念头,立誓修真,待成仙以后,便追上天去,寻着丈夫讨要一个公道。修仙求道谈何容易,不想说来也偏偏巧合,这龙氏前世迥异,乃昆仑山西王母的伺候婢女,因脾性暴躁,与看山仙鹤发生了争执,冲突中不慎踏坏孔雀如意,因此被天帝贬谪下凡,投胎于龙家,养大成女,又嫁入王府主内。她先天仙缘,不过数年,果真得道,入了仙籍,法号“碧瑶仙姑”。
祁恬咦道:“他们成仙为神,该是多年以前的传说了。”灵光一闪,奇道:“忠犬寨、门神楼、万色阁之设立,又是何时的事情?”
无嗔大师知悉她的心思,笑道:“也就是三月之前。”见众人甚是讶然,又道:“碧瑶仙姑上天之后,四处寻访赤足大仙,不说再续当年夫妻之缘,只求了断昔年鸳鸯之恨。赤足大仙闻讯,四处躲避,不敢相见,她倘若上得九天,他便逃匿四海;她要是追到海角,他即遁往天涯,每每总能抢先一步,不教旧妻得逞。
碧瑶仙姑胸中郁闷之极,回到昆仑山,向西王母倾吐衷肠,不知不觉喝下穹庐酒酿,昏昏睡去,一觉就是一千六百年。醒来之后,听闻赤足大仙在辉照山中定居,便急急赶来,设下万色阁。
此阁促狭之极,但凡上山拜谒大仙者,皆被强行拉入阁中,以绝色无双之佳丽、羞花闭月之美女色诱,若是不为所动,可上得峰去;否则那一帮女子即刻翻脸,提着粗壮木杵,就是好一番的痛击狠敲,将‘不良’之徒轰下山去。”
祁恬拍掌笑道:“有趣,有趣,那忠犬寨与门神楼,也是碧瑶仙姑驾设的么?”无嗔大师摇头道:“非也,忠犬寨与门神楼,分别是看门黄狗和那两位门神建立,他们受了责打,心中委屈,将一切罪过根源皆推到了赤足大仙身上,见龙氏如此作为,于是纷纷效仿。你们要是过去,除非诉诸武力,将之打败方可。”
胡媚娘笑道:“我们是女子,想必万色阁也是无可奈何的。”双眼似笑非笑,便往杨起瞥去。祁恬也把一双汪汪秋水探来,哼道:“我要是撞见如此男子,不用木棒,专用弓箭,决不宽怠。”
杨起见她们唱和附应,心中甫惊,有些羞臊赧然,咳嗽一声,侧过头去。无嗔大师道:“忠犬寨是第一关,寨主上山采药,此刻不在其中,依着它的习惯,明日方才回来。”
黄松喜道:“群龙无首,正好功寨。”小沙弥叹道:“施主有所不知,它若不在,寨门便长闭不开,任你怎样叫战挑衅,里面都无甚反应。”众人哭笑不得,道:“这就有些无赖了。”无嗔大师抚须笑道:“你们今日就在这寺中歇息,明早再去不迟。”
当晚无话,第二日清晨,众人用了斋饭,便出得寺庙,从其旁边的土坡攀上,看见一条碎石道路。小沙弥道:“从此上去,便可到得忠犬寨了,小僧不便陪同,就此告辞。”回到寺内,将木门掩上。那山道陡峭曲折,地面的石子也是凹凸不齐,走着颇为磕脚,隐隐生疼。约莫过得两炷香的工夫,见前面一座砖墙,粗糙麻砺,墙头一面大旗,书道:“自古忠义无双,唯我黄犬大王。”祁恬见状,大声道:“好大的口气,真是吹死人不偿命。”摘下玉月弓,一箭射去,不偏不倚,正刺断绳索,就看得旗幡跌落,覆盖于墙砖之上。
寨内顿时锣鼓喧鸣,有人叫道:“不好了,大恶人来挑寨了。”另一人问道:“寨主回来了么?”
那人应道:“一早回来了,此刻就在屋中睡觉。”有人道:“既然如此,你还刮噪什么?且让大王安心入睡,待它醒来,有了精神,在出去应战就是了。”言罢,便看得几条身影在垛牒之后晃悠了几下,隐没不见,稍时里面回复平静,却是再也听不得丝毫的叫嚣。
祁恬哭笑不得,道:“遇上这等慵懒的寨主,那可如何是好?”杨起笑道:“我来试试看罢?”干莫小匕飞出,幻成锋锐青锋,便在墙头箭楼来回穿梭一番,声势凌人。
后面又有人惊道:“哎呀,这人会使将飞剑,若是跌落下来,觑准目标再转上一圈,你我的脑袋岂非就被斫下来了?”听得啪的一声,似乎有人给了一记耳光,喝道:“不是说了大王在睡觉么?这般大声叫嚷,莫非有意骚扰?我等躲在屋中,把住门户,看它飞剑怎样肆虐?”
杨起无可奈何,收起干莫小匕,叹道:“我也是无计可施,莫名踌躇了。”青衣眼睛一转,轻轻拉扯黄松的袍袖,道:“你不是有着一只短柄唢呐么?”黄松恍然大悟,从袖中掏出唢呐,就着半空便吹喝了起来。众人哈哈大笑,道:“好,好,如此巨响,它若是还能睡着,我等也是佩服之极。”
果不出其然,忠犬寨后顿时闹翻了天,便看吊门缓缓垂下,一彪人马冲了出来,定睛观看,皆是些黄狗、黑狗、白狗、花狗,大小不一,尽属犬类。
为首一只健硕狗妖,大声骂道:“你们这帮娃娃,怎敢在这里胡闹?还不快些离去,好好读书博取功名,他日若是中了一个状元,自然有人替你们吹将喇叭。”
杨起心中好笑,摇头晃脑,道:“不走,不走,我们俱是游手好闲之辈,考不上状元郎的。什么《四书》、《五经》,什么诸子百学,它们认得我,我却认不得它们。”
健硕狗妖愕然不已,咦道:“莫怪皆道世风日下,如今的年轻人,都以为读书无用,宁愿在外面惫懒厮混么?”
杨起见它一本正经,除却狗头滑稽,便与私塾之中的老学究无二,忍俊不得,勉强按捺,道:“话又说回来了。便是就此认真读书吧?陡然开了窍门,没有个十年八载的,想必也不能金榜题名。大伙儿都是急性子,最是欢好那纸醉金迷、花红酒绿,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他日落魄时?狗皮状元,万万等不得这许久的。”
话音方落,手臂挥舞,黄松会意,呼吸吐纳,吹得反倒更加起劲。却看阵后窜出一只京巴小犬,一手执盾,一手提棒,喝道:“你们的家长也不好好管教一番么?且不闻‘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至理名训?”
祁恬低声对胡媚娘道:“它看似可爱,偏偏装出一幅老成厚道的模样,委实好玩。”她声音虽低,但不知犬耳灵敏,被它听得,不禁勃然大怒,喝道:“无法无法,没大没小。”
伸脚在健硕狗妖膝弯一踢,道:“今日你且代替它们的父母,好好管教,不用留情,将他们都捉回来,押到寨中,每人痛痛快快地打上一顿屁股,管教其能够收敛一些,莫要再在前辈面前张狂。”健硕狗妖似是踌躇,疑惑道:“这般使得么?”
京巴小犬怒道:“劝人为善,拨乱反正,叫这些娃娃从此懂些规矩,乃是大好的事情,如何使将不得?”它体裁甚是微小,但脾性发作起来,倒也有些气势。健硕狗妖支吾不语,拎着两柄铜锤便走了过来。
杨起挺剑迎上,交手数招,心中暗暗夸赞,却不是佩服它的招式精妙:“它虽然是妖怪,但出手处处留情,不伤人要害,看来这品茗寺后、云仙坛前的妖怪,皆能修身求道,压抑恶性,不似外面那些浊物胡作非为。”
他那风雨剑法七十二式使来,轻易可击败对手,但思忖如是,一时不忍下得重手。一人一犬相争,你来我往,转眼数十招过去。
健硕狗妖奇道:“娃娃,你虽然不学无术,但使得一套甚好的剑法,要是考文状元不成,何不去考武状元?”杨起暗道:“我若是不能将你打败,那黄犬大王便不会出来,这忠犬寨就过不去。哎!为见那赤足大仙,少不得得罪你了。”
打定主意,遂不再与它纠缠,体内龙珠真气充沛全身,举止更是敏捷无比,见它大棒随意砸来,堪堪避开,身形一晃,滴溜溜地转到了它的身后。健硕狗妖骇然,不及回身,已被杨起一掌搭在肩上,顺势一推,道:“你不是我的对手,退下去罢。”一股偌大的劲道袭来,拿捏不得,跌跌撞撞往前扑去,险些摔倒。
京巴小犬急道:“你太大意了,下次小心一些。”健硕狗妖羞臊得颈红脖粗,吼道:“什么下一次?如他所说,我根本不是敌手。要打的话,你自去打去,休要指挥于我。”将大棒一甩,扔在旁边,双手抱头蹲下,犹然赌气。
嗖的一声,墙头之上跃下一妖,通体金黄。两旁妖怪见状,皆道:“大王来了,大王来了。”众人愕然,忖道:“它就是因赤足大仙升天,被碧瑶仙姑责罚的看门犬么?”便见他一手叉腰,一手指点激扬,道:“你们为何要上山去?”
杨起不敢隐瞒,便将来意简略说明,听它哦道:“是要救入魔堕落的女子?听此情由,我本不该阻挡,但是既然设立了此寨,有了规矩,便能不能朝令夕改,徒然惹人笑话。”
祁恬在后面嚷道:“如此说来,你还是要与我们纠缠打斗了?管他什么走火入魔也好,恶障重重也罢,皆不放在心上。”黄犬大王听她指责,颇似困窘,摇头道:“你们要对那位入魔的女子顾及友情,我也要对旧主提倡忠义,并非有意为难。”见她手执弓箭,蓦然一念,笑道:“我有一个主意,即能比试武艺,又能不伤和气,你们赢得了我,我自然打开寨门送汝等过去;反之还请下山,休要耍赖行泼。”
祁恬哼道:“怎么一个比试的法子,且说来听听。”黄犬大王道:“我将墙头旗帜扯起三次,你若能三次皆将之射下,便是天意昭然,以为再要阻拦,便不仁义。但你只要有得一次不中,便是你输了,可否?”
祁恬不得主见,将杨起拉过一旁,低声道:“你看怎样?我箭术虽妙,却也未必有十足的把握。”
杨起略一思忖,低声道:“若是硬要闯将过去,料想他们也阻碍不得,但这辉照神山,毕竟是神仙圣地,动刀动枪已然有些不敬,再要见血伤害,闹出性命官司,那可谓之大大的亵渎。”二人议毕,遂对黄犬大王道:“好,就接下你这比试。”
黄犬大王哈哈大笑,道:“你们果然豪爽,我最是欢喜与如此性格之人打交道。”喝令一个小妖顺着城梯爬上墙头,将垂泄匍匐的旗幡重又扯起,“不惭大言”照耀眩目,又提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出一道痕迹,道:“你便在这后面射箭,千万不可逾越,若有违规,便算你们输了。”
祁恬昂然道:“既然比试,正应该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才对,那踩标缩距、投机取巧之鬼祟作为,本大小姐尚不屑为之。”言罢,屏息凝神,一箭射出,便看绳索应声而断,大旗跌下。
黄犬大王瞠目结舌,继而缓过神来,与下属交掌称赞,大声喝彩,道:“好箭法,了不得。还有两箭余后,切莫大意。”教墙头小妖换了一根更细的绳索,牢牢捆绑于基石之穴。犹嫌不足,有将旗面转了过来,正挡在人绳之间,清风吹过,掀拂旗布,只看得后面的绳索若隐若现。
杨起眉头微蹙,暗呼不妙。黄犬大王见他神情紧张,不觉得意,对祁恬道:“我如此绑旗,叫你来射,不算是违约吧?”祁恬争强好胜,不甘示弱,冷笑道:“不算。”
黄犬大王道:“那就好,那就好。”退后几步,负手而立,欲一窥祁恬的箭法精髓。祁恬忖道:“你还要看我笑话,那正是痴人说梦了。”屈膝弓步,状若射雕打云之势,甫然松手,羽箭如一道闪电,疾速飞去,呼啸浩瀚。
杨起看得真切,脸色一变,胸中不觉砰然颤动。黄犬大王大声道:“偏了也,输了也。”刮噪间,却看箭头微微旋转,划出一道甚是美妙的弧线,扑哧一声,旗绳为矢尖贯透,大旗洋洋飘下,翻过垛牒,缓缓降于吊门之上。祁恬深吸一起,转过身来,对那黄犬大王道:“这一箭怎样?还是我赢了吧?”黄犬大王极其惊愕,矗立良久,叹道:“是你赢了,还……还剩一箭。”
最后一箭,重逾千钧,祁恬胆色可谓女中巾帼,但此时此刻,反倒生出了些许的怯意。门旁几位小妖纷涌而上,将坠落的旗幡抬去,奔回箭楼,将之再读度绑好。
待一切准备妥当,祁恬方药张弓搭箭,却听得黄犬大王叫道:“且慢。”疾步窜到旗边,放置一面红巾,随风跌宕,陡然散发出无数的光芒。其口中念念有词,所有光芒即刻幻作绳索一般无二的模样,纷纷攘攘,孰真孰假,断难辨识。
祁恬大惊失色,嗫嚅道:“这,这算什么?”黄犬大王哈哈大笑,道:“此乃防御之策略罢了。”
杨起心念一动,大声道:“你有防御策略,我们也有进攻策略。”走将过去,对祁恬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云云。祁恬喜形于色。众人、群妖见状,莫不诧异,暗道:“也不知他的进攻策略是怎样的神奇?”皆胡思乱想、妄自揣度之时,见杨起将手中干莫小匕用力投掷而去,驱剑之术赫然威风。
黄犬大王急道:“用剑砍斫的不算。”杨起笑道:“自然不能违反规矩。”匕首绕着旗竿周围,缓缓旋转,若闲庭信步,森森锋芒之中,倒似有三分舒惬恬然。胡媚娘在后面看得真切,若有所思,突然笑道:“我明白了。”
黄松咦道:“你明白什么了?”胡媚娘道:“这位大王以妖术幻出假绳,那么假绳之上,必定使妖气凝结,正可被干莫感应,是也不是?”黄松点头道:“那又怎样?”
青衣哦道:“它感应妖气,刃身之上流光溢彩,但若是转到了真绳旁边,这光泽必然褪色,岂非就能依次辨别出来?”话音才落,那边祁恬见干莫蓦然暗淡,喜道:“就是它了。”一箭往边上一个绳索刺去,轰然一声,竟将真正的绳索与旗竿一并戳断了。
黄犬大王骇然不已,叹道:“好厉害,好厉害,我是再也阻碍你们不得了。”杨起抱拳道:“既然如此,便谢过寨主了。”黄犬大王放声大笑,道:“谢什么,这都是你们自己尽心竭力所致。”教小妖列队,分成两排,敲锣打鼓,大刺刺地送他无人过寨。杨起忖道:“人多诡谲,反不似这妖怪重信守诺。”
前面树木浓郁,遮天蔽云,分明空中金阳璀璨,却是半分日光也透不进来。走得几步,黄松咦道:“此刻是白昼还是黑夜?”
杨起听他提问,心中了然,不觉笑道:“莫说你现在昼夜不分,我此刻也是仿若梦曦,不知这林中的阴阳变化,岁月蹉跎。”自顾说话,不想古树盘根错节,几乎就被磕绊得摔跌一跤,被一旁胡媚娘眼疾手快,急急搀扶。
祁恬恐青衣迷失,紧紧拽住他的手腕,道:“努力走将出去就好了,也不知那门神楼究竟在哪里?”昏暗之中,众人小心摸索,渐渐有些烦躁。
杨起耳尖,似乎听得些许动静,遂歇步不前,嘘道:“你们听听,可是有人在前面唱歌哼曲?”祁恬与胡媚娘细细倾闻,咦道:“怪哉,虽然不甚真切,但是山歌喧喝不错的。”
黄松喜道:“既然有人,不妨便往之问路,好歹在这林中胡乱寻道。”恍惚看见一物,不及忖辨,一头撞了上去,顿时磕碰得一个肿包,却是被一棵树围足足三丈的千年老榕挡住,不禁又羞又气,却也无可奈何。
胡媚娘嘻嘻一笑,道:“我常在黑山密林行走,倒也习惯了这等灰蒙阴黯,就在第一个探路罢了。妹妹,你捉住我的手臂。”祁恬依言行之,以青衣为桥梁,衔结杨起,杨起另一只手则顺势拉起黄松。首尾连贯,好似一条长虫。
黄松犹然抱怨,听得前面一声惊呼,却是祁恬喜极嚷嚷,叫道:“出了老树,心情舒畅无比,胡姐姐,你这穿林过丛的本领,天下第一。”
胡媚娘小道:“不称第一,尚可居一流。”又走得一些路程,看见前面有一座竹楼,上下两层,猪圈旁筑,便要过去讨要一杯水喝。待离得近了,见二楼的梯口顶着一面竹帘,上面赫然纹漆着“门神楼”三字。
五人相顾惘然,皆道:“本以为这楼也如前面的忠义寨一般,是拦路设卡的墙垣壁垒,不想等候了半日,甫见之下,却是如此一座难遮风雨的竹楼。”言罢,听得上面传来嘎吱一声,二楼左首的一扇竹门,被人自内推开,晃悠之下,将两旁悬挂的辣椒蒜苗震起,摇摆不定。
两个大汉踱着方步,昂首挺胸地走将出来,目光一瞥,扫视楼下众人,厉声喝道:“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我兄弟脚下胡言乱语,竟将这玄妙宝楼,与它龌龊狗窝相提并论?不通礼仪规矩,真正是气杀我也。”
杨起躬身一礼,道:“两位神仙可是镇守此地的门灵?”两个汉子相顾一笑,道:“你改正得实在迅速,孺子可教也。不错,我们正是左右门神,只是长久不曾就职,这位置渐渐被秦琼、蔚迟敬德攫去,我等难以再被人记得,还真是化外的野人了。”
见他殷勤恭敬,和颜悦色许多,又道:“只是这门神楼,乃是封锁云仙台的至重要塞,你们若要过去,面禀赤足大仙,那是万万不可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商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