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骨甲魔神
书名: 搜神战记 作者: 林燕飞 分类: 玄幻

        那雪驼陡见主人颓废,不禁大为焦急,张口就要吼叫,却被青衣慌忙阻止,大声道:“你音鸣如雷,此刻魃仙气脉游丝、虚弱无比,哪里能够受得这番咆哮折腾?”便看它似通人言,缄口不语,伏在地上一动儿也不动。

        黄松见青衣将腰间的疗伤圣袋解下,从地上拾掇几把干净的冰雪填塞其中,轻轻贴在女魃的手臂上熨烫温热,稍时化成水了,便拔开塞子,将涓涓细流默默倾泻于她的腹上伤口。

        祁恬看得真切,见圣水所过,结疤缝痕,渐渐就要痊愈,不觉拍掌称奇,喜道:“西方佛门的宝物果然不同凡响,这黎锦的方天画戟再是厉害,只要被刺伤戮损之人未曾陨命,它也是无可奈何的。”

        青衣摇头叹道:“若是寻常的利刃,这些伤口自然无恙无碍,但他手中的兵器长久为魔气邪法浸润,毒性恶意昭然不灭,好得皮肉之患,却难医气血、经脉的内疾。”众人闻言,俱是愕然不已。

        却听得有人笑道:“你们若是驯服了雪驼,教它莫要再在此地胡乱折腾,搅混得天地不宁、阴阳散紊,我们便能轻易除抹女魃的苦楚疼痛。”

        祁恬腾的跳将起来,叫道:“好你几个枉顾天理王法、强要抢夺人口的无赖老头儿,平日里不过吟诗弄文、故作风雅罢了,遇着凶险,不过也是竭力逃亡之事,琐屑猥然,佝偻闪匿,又会有什么奇妙的本事?此刻不在自家的小窝末巢之中颐养天年,跑出来肆意吹嘘捧喝,老迈而不自尊,沧桑而不持重,徒然贻笑大方,教人莫名笑话而已。”

        杨起大是好奇,一眼望去,便见十余丈外的雪地之中,白光恍忽,青影水漾,隐约矗立四人,尽皆白衣垂曳,一袭净洁不染半分夹杂;银须飘然,三尺冬柳不遑二朵寒梅。彼此相互提携,悉数张顾碎步,待一步步走得近了,觑看得真切,正是那‘食文嚼字作粮食,空避惶逃躲雪驼’的所谓雪林四贤、半仙不俗之人。

        杨起不敢怠慢,看祁恬撅嘴翘唇、翻目斜视,全然一幅无礼轻蔑之状,暗道:“只要寻医问药,你莫一味使将小性子,却将大夫给唬吓跑了?”心念如是,便悄悄使将一个眼色。

        祁恬窥破得他的心思,虽然不服,倒也无可奈何,冷哼一声,将那玉月弓背负挎提,扭头而去,只作不见。杨起微微一叹,旋即躬身抱拳,恭敬道:“老先生,你们治得了女仙的恶患凶伤么?”

        无息之风受此礼遇,心中颇为得意,哈哈大笑,道:“大罗金仙医治不得,我们却能药到病除;我们在别处束手无措,但在此地,却是随心所欲、易如反掌。”

        也不待他应答,引着三公缓缓挪将到女魃身前,笑道:“公主,你且稍稍忍耐才是,些许轻伤,可用女娲灵力一抹而去。”女魃与青衣眼睛顿时一亮,心中蓦然一念,欲言又止。便看无息之风挥将手中那含珠垂缨、盘节绕根的龙头拐杖,不徐不急,半力半歇地笃地敲土,拨开上面覆盖的一层冰雪,露出黑黝黝的硬泥僵尘。

        无息之雨笑道:“此地本是上古圣昊垂悯大慈大悲女娲娘娘拈土造人的所在,皆因忠州土地与他处又极大地不同,虽然千万年隔绝一隅,不与外界窍脉流贯,但却是三界之中的源生灵气之福地。铸土成形,或锦绣人物,或飞鸟走兽,或花草树木,或游鱼蛰虫,皆能意识活现、自成生灵。”

        无息之雷漠然道:“是以将这泥土细细抹于公主的伤口之上,一者能够生肌活肉,患处无痕无迹;二者能够扶正祛邪,便是黎锦那方天画戟的魔气恶性,也能轻易除去。”

        说话间,便见无息之风手捧黑泥,轻敷细盖,所过之处,莫不光茫闪现,正气皓然。此老儿口中犹自念念有词,每每诵出一句,怪异莫名,不知所解,那女魃的神气血色便红润回复得一分。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女魃长叹一声,也不用祁恬搀扶,竟自个人站立起来,一施万福,称谢道:“昔日我父皇以为应龙将军桀骜不驯,又误受谗言所陷,借其朝觐延误之机,杀害于骊山悬果峰一带。后知悉将军迟到,实非所谓居功自傲的情由,却是路过该峰之时,见纵波兽挟水为恶,遂勇力拼搏而除之,以保一方百姓安居乐业、耕田蚕桑。

        父皇因此后悔不迭,斩杀进馋小人,四处寻觅起死回生的绝妙良方,其时便是四位先生奉忠州泥土揭榜医疗。不想今日故事重演,又蒙您四老出手相救、活泥贯灵。妾身委实是感激不尽,不知怎样才能报答这等的大恩大德?”

        无息之风不敢怠慢,拢袖还礼,道:“公主言重了,那蚩尤令焓吼恶兽犯我忠州门城之时,毁壁断墙、摧屋残垣,好不凶狠可怖。我兄弟四人虽然是竭力抵挡,但这巨兽铜头铁额、八肱八趾、偏偏又生得人身牛蹄、四目六手,最是天下厉害暴戾之物,又哪里能够抗御得住。

        危急时刻,便是应龙赶来行助施援,喷出滚滚的江水、无尽的浪涛,三日三夜,风云不止,终于将之溺毙淹亡。我们既然受得恩惠,便该铭记于心,听闻他有劫难,自然是要竭力搭救,以为回报才是。”

        杨起举目四望,见周围白雪皑皑、冰层累累,莫不晶莹透澈、银光纵横,忖道:“原来这里本是有垒石筑城的,却在神魔大战、帝蚩争锐之时,被战火毁灭殆尽、人口消亡无数。想必此后百姓有意另觅合宜居所,盼风求雨,气息潮动,于是撇下这永冬之郡,迁徙无怠,只留下了四贤半仙在此居栖。”

        无息之电笑道:“我们救得公主,一者因为正是黄帝之女,不敢袖手旁观;二者也是诚惶诚恐,又要事相求。”女魃叹道:“先生若有什么吩咐,随意支使招唤便是,妾身但凡能力所及,莫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无息之电脸色一变,暗道:“那黄帝乃是五帝之首,地位何等的尊崇高贵?便是死后亦然乘坐黄龙逍遥升天,安居于天界太醇宫内,莫说不受群神众仙三日朝礼、五日观觐的规矩限制,便是天帝本人,也时常携着王母娘娘去他居处探视,把酒言欢、肆意谈笑,竟是以兄弟手足相称。

        女魃为金枝玉叶之身、九五紫薇的血脉,如此恭敬殷勤于我,倘若教南天门的千里眼、顺风耳一个看见,一个听见,在灵霄宝殿告上一状,那可如何是好?”遂不敢托大,正色道:“公主折杀老夫了。”

        祁恬忆起先前雪驼破土出世之时,雪林四贤张皇失措、落荒而逃的狼狈情景,不觉心念一动,笑道:“是了,莫非四公看得雪驼身体庞大,在地下搅和翻滚,稍不留神,便能将忠州颠覆倾颓,所以寝食难安,必欲除之而后快不成?”雪驼能识人语,闻言不禁大怒,便要起身踩踏,却被女魃厉声阻喝。

        无息之风只唬得心惊肉跳,慌忙拱手道:“神兽且莫要气恼羞恨,你倘若真要在这圣净之地居住,我们自然是千般的欢喜、万般的快活,只是这冰雪门城本是灵霄宝殿钦定御封的敬仰之所,你稍有作贱,便是受不得天帝的责罚。

        这公主却是三界神仙中人,又岂能轻易逃脱众神群仙的喝责哧骂、天规责罚?你便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旧日陈年的故主思忖度量一二才是,如此方能尽显忠义,更胜你那单峰兄弟百倍。”此言一出,雪驼神情缓和,一时周遭的气氛也渐渐松懈了下来。

        青衣奇道:“这忠州门城既然不是神仙凡人的居住所在,为何四位先生却能安然在此?”

        黄松嗫嚅道:“正是!你们便是半仙,难不成便能忍憋得吃喝拉撒么?有了污秽黄白之物排出,沾染白雪净地,不也是亵渎天规、漠视天条吗?”

        无息四公面面相觑,旋即莞尔,俱是抚须笑道:“这话虽然在理,却偏偏用不得我们的身上。”黄松默然不语,暗道:“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让百姓点灯不成?”

        胡思乱想之间,却被女魃窥破得其中的心思,轻声道:“昔日女娲捏土造人之时,朝南而扔变为男,朝北而扔变为女,至此阴阳雌雄分隔,相吸相引。

        初始之人孕生之后,她手中多余得一块泥土,便随意掰作五份,放于裙旁,受其气息熏陶,渐渐都有了一些仙气,能够采纳日月精华,自我修炼。后来共工为祝融所败,羞恼之下触不周山,顿时天崩地裂,生灵涂炭,猛兽出山食捕,恶蛟上岸掠人,娘娘便携带了其中的一份,飞升补天遏祸,却留下其余四份。”

        无息之风叹道:“这四份泥土被女娲娘娘遗忘之后,虽然伤心欲绝、不知所以,但从未放弃修炼求道之念,过得千百年,终于可以幻化人形,有些许的法术神通,是为半仙之体。偶尔妙妙大士、缈缈真人路经此处,吟诗弄词,被四泥听见,大感文字的奥妙所在,便羡慕不已,从此自号雪林四贤,尽行附庸风雅之事。”

        无息之雨连连点头,道:“我们天生此地,不用饮食,当然合宜居留的。”祁恬啊呀一声,急忙掩口而止,心道:“我只道才学之士,即便是那种种精灵的变化,也该是青松翠竹、长柏娇花得来,如何四块泥巴,不过得了女娲娘娘的一些气息,累世修行之下,也能求清消浊,成为秀才举人之流?”

        至此便是一番无穷的烦恼,雪林四贤语气恭敬殷勤,却是暗中软硬兼施、惫懒无赖,恨不得女魃即刻便将雪驼肩扛手提一般,速速带离忠州。女魃多有苦衷,她生性炎热无比,一身的炽焰熊火可裂尽方圆百里的无数土石,又上不得天,入不得海,唯有南方赤水一地能够惬意安居,清净太平之下,也不受世间农夫乡人的捶鼓鸣锣、“大旱瘟神”的责备。

        偏偏这双峰雪驼禀赋极其阴寒,倘若果真堪堪便随她回去,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取其死罢了,如此的恶果凶险,又如何能够去得?这左也为难,右也困苦,进不得一履,退不得半步,委实教众人瞠目结舌、仓皇怅然,彼此相似,俱是愁眉苦脸、神情莫名。

        好半日,方听得空中有人嚷道:“我来晚了,我来晚了,这黎锦逃得不知何处,一时哪里去寻?”

        祁恬拍掌雀跃,喜道:“是息斗和尚来了,他老人家的法子鬼计最是层出不穷,有他出得一些稀奇古怪的点子,凭着那八洞神仙的交情、四海龙王的故友、二八星宿的人事、各圣众佛的往来,这等烦恼泄气之事,岂非正是迎刃而解?”

        那息斗和尚降下云头,看得杨起,哈哈笑道:“娃娃,你莫非与那三眼怪物交手了不成?这一路的飞禽走兽都在传说,倒也声名鹊起,不再是泛泛之辈了。”杨起受他夸赞,心中欢喜,陡然一念,不觉面红耳赤,喃喃道:“被他故意挑落空中,若非魃仙前辈救援,几乎就要活活跌死了,这单挑争闹之事,还是不提也罢。”

        女魃见得息斗和尚,不敢托大傲慢,躬身万福便是一礼,竟听他嘻嘻笑闹,揶揄道:“当初你以疗伤的恩义收服这雪驼畜生之时,我便说过,虽然骑乘它来,颇为威风招摇,但烦恼亦然无穷无尽。此刻如何?四个泥巴老头不肯替你看守暂护,言辞文邹,不过是暗地驱逐、文明轰赶罢了。”

        无息四公见识广博,阅历浩瀚,识得他的通天法力、无尽神妙,不敢肆意出言顶撞,尽皆讪讪一笑,齐声道:“大师这等嗔怪,我四兄弟灵土变化之人,万万是承托受载不得的。既然您老人家法驾于此,不妨就稍事劳动,寻思出一个妥帖安稳的法子,也好解了我等的苦缘厄难才是。”

        雪驼也要奉承拍马,继而低头垂眉,伸出腥红的巨舌便来舔帖,唬得和尚三两个纵身跳跃开来,忙不迭摇手道:“你莫要与我如此亲密,如此腥臊恶臭,少不得还要我洗上一遍衣裳。”众人暗暗窃笑不已。

        息斗和尚道:“你们可曾听说过诸夭之野的所在?听闻此地有七彩鸾鸟自歌欢愉、金黄凤鸟自舞尽兴,鸾凤每三年交配一次,隔年能够产下一卵,大如西瓜、璀璨无比。

        此卵不是寻常的凤凰之物,具有千变万化的造化、难以胜数的精妙,三界的神仙倘若有缘食之,吸纳于气血经脉之中,道行便可增长五百余年的修为;世间的凡人若是烹饪取用,浑身百骸心魂皆能有所锻炼,从此便可以逃脱十殿阎王的夺命追魂,长生不死、百世不朽。”

        女魃、雪林四贤并青衣数人连连点头称是,道:“这等玄机不可洞悉的洞府山谷,我们也是多有耳闻,却不得亲眼觑见的。”

        息斗和尚笑道:“上古之时,诸沃之野以北三百里地,有一处依山环水的龙鱼陵寝,其间生有一种奇兽,唤作龙鱼,状如狸狐,最是狡诈调皮。这厮却不害人,最喜欢掘地抛土,如此喜好,倒也与雪驼有得几分相似。后来被第八重天的缨络神圣洞察帝君将其收服,纳为偶尔乘坐跨骑的座骑,又因它曾多次成化作人形,在人间游历,索性更名为金毛巡游豞。

        此兽得成正果之后,龙鱼陵寝便荒废日久,也不知那一年的岁月,蓦然被乾坤阴阳侵袭,却成为水火交济共融、相辅相承的诡异所在。其酷暑之状,与赤水相较,那也是不遑多让的。至于三九之势,吹气可凝雪花,滴水变成寒冰,正合双峰雪驼安居。”

        众人大喜,待谈及雪驼山岳身躯,不禁面露难色,叹道:“神兽的体型如此庞大,一步步挪将起来,却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到那龙鱼陵寝?”

        息斗和尚颇为得意,大声道:“这有何难?”扭头瞥向杨起四人,问道:“你们可曾记得黄水之央、修仙观后的两大被禁神兽?”杨起讶然道:“大师说得可是那凤饕与鳝猊么?”

        息斗和尚摇头晃脑,笑道:“它们体型之巨,不在这双峰雪驼之下,却能被众神轻易移将到悬崖之下,你们可得知晓其中的窍门?”见众人摇头不语,又道:“天地之间阴阳互济变化,往往到得某一个时刻,这三界之内、化外之间,便会陡现一处十万八千余里的传送之门,无论两端相隔何等遥远,眨眼即至。只是这等造化并非神魔能够控制,唯有盼得时机,合理运用罢了。”

        雪林四贤眼睛一亮,喜道:“那时天帝用得传送之门,莫非此刻此际,这传送之门还将再度开启不成?”息斗和尚拍掌笑道:“正是如此,倘若此门不开,我也是与你们一般惆怅若然,不知怎样是好的。”

        杨起暗道:“原来天地之间,还有这等不为神佛所控的奥妙?”手臂一紧,低头观看,却是祁恬轻轻扯拽,竟然眉飞色舞、欢喜甚然,不觉忖道:“你最是天下的活泼好动、觑窥究竟之人,今日看此好戏,岂非快哉?”

        二人的心思被息斗和尚探破,嘴角一撇,呸道:“仙人的法力或大或小,神通或拙或精,虽然教人羡慕不已,却不能以之为是比那红尘凡人高明的所在,无非就是能顺应天理大道,合理施将利用而已。这传送之门是天地自我孕生之妙,西方佛主也好,天庭天帝也罢,皆不能凭空拟攥、随心所欲。”

        言罢,眉头微蹙,神情肃容颜整,沉声道:“来了。”一手变幻出日月禅杖,如卷风拨轮地一般地旋转,口中犹自念念有词,蓦然大喝一声,竭力一杖便往前方的半空劈去,便看百丈冰屑呼啸而起,似顶天大柱,升得近云之时,纷纷跌落,那微末雪细之间,恍忽破开气息,渐渐张开一个无比巨大的风雨大门。

        众人惊道:“这便是造化传送之门么?”又听得息斗和尚连声催促,女魃不敢迟滞懈怠,万福一礼,迎着雪驼便往大门跑去。那雪驼亦然极其的快活,步履一时竟比往日快上了许多,却也震得冰雪平原颤颤巍巍,状若地震再起。平复之后,定睛再看,女魃与那双峰雪驼早已踪迹全无,所谓的造化传送之门也是杳无音影,悄然封闭。

        至此一桩面目和善、不辨原告被告的神兽官司便算是圆满终结,雪林四贤犹然惦念青衣的学识才华,寒喧劝说得半日,见其西去之心坚决,那雪林五贤、四老一少的席次再也无望,唏嘘嗟叹一番,俱是怅怅而去。

        杨起问起息斗和尚此来的情由,见他苦笑不已,叹道:“我与吴九道那老儿在终南山小栖,不想却遇上了西天灵山的菩萨,他受当地僧侣官员、信男善女的诚意膜拜,现身讲法、广宣佛理天道。

        这菩萨有件宝贝,唤作黄郦香炉,能够冶炼各种灵丹妙药。未料那钱家丫头却是个细心有意之人,她曾听闻银瓶讲述,说道日后要寻太上老君的炉子熏炼一味衔藕续丝散,对医治石化之症能生奇效,记下了药方配制,趁我三人闲聊不备之时,竟然窃炉煅药,一人躲在精馏洞中胡闹。

        她一无法术护佑,二无大夫经验,三无家务阅历,四无沉神精息,如此种种,各各不利,如何能够成功?未过半柱香的工夫,便听得轰然一声巨响,炉崩药析,几乎将那菩萨的法宝都毁了。”

        祁恬暗暗乍舌,忖道:“不想钱烟敷女儿情怀,对那乌麒麟用情如此至深?我若是银瓶,便是铁石心肠,也会感动不已。”转念一想,不觉莞尔,暗道:“当日银瓶剿灭欧阳大刀,从兽王星君得了羚羊保息丸,不也就是为了救助钱烟敷么?这番看来,莫非他也有些心意萌动,对她潜生情愫了?”

        杨起笑道:“险些被毁,便是尚未毁坏了?”

        息斗和尚呸道:“这小丫头为祸不浅,香炉轰爆之际,虽然不成炼得什么衔藕续丝散,却造出了另外一种药材,无色无味,状若轻烟,受那气息卷带,竟袅袅升起,被普贤的座骑白牙大象给吸嗅了。

        便看它挣脱铁链,围着终南山欢笑狂奔不已,也不知踩坏了多少天地、糟蹋了多少庄稼,只惊得长安百姓闻风丧胆,无论白天黑夜皆是紧闭城门,惶惶不可终日。普贤无奈,便设计在它饮水之处埋伏,伺机为之服下长眠香草,不敢教其醒觉,如此管束,方得一时的安身凝神。”

        青衣若有所悟,瞠目道:“莫非大师想从黎锦手中夺得梦萦手镯不成?”

        息斗和尚愕然一怔,不觉夸赞道:“好聪慧的小娃娃,果然一猜便是一个准儿。那梦萦手镯可解狂笑,正好应用才是。”却看他四人面面相觑,神色颇为讶然,不由莫名奇妙。

        杨起料想隐瞒不得,喟然长叹一声,无可奈何之下,便将黎锦如何设计陷害女魃、雪驼如何吞没三眼魔君云云悉数道来,末了轻声道:“三眼魔君逃窜之时,似乎隐约说道梦萦手镯已然落在了双峰雪驼的腹中,检拾不得,只好离去。”

        此言一出,只惊得息斗和尚目瞪口呆,怔呆得半晌,竟是捶胸顿足,抱怨道:“你们如何不肯早些说将出来?那造化不再,传送之门亦然闭合,岂非要我苦苦追踪,再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的龙鱼陵寝走上一遭,那大驼肚中游上一趟不成?”

        也不理他四人怎样的一番尴尬难堪,急忙唤来云头,纵身跃上,又寻定了方向,腾云驾雾而去……。

        “谁知西游苦,盘餐皆无助。偶尔摘树桃,翻转被虫蛀。”

        百千年前,金盘大仙因触犯九天律条,被天帝贬谪下凡受苦,后念其修为不易,便又颁下一道纹龙救赎谕旨,其中说道金盘肉身以常人之躯,倘若能够自浙江宁海,一路西行历劫,不死不灭,不懈不怠,待他日能够到得天竺蓬海郡灵山寺之际,便是传令天庭仙吏取马良神笔、填复神籍典故,重新位列众家的仙班行列之时。

        金盘大仙成人更事之后,受得当地土地灌输灵性,忆起种种前世因果,得悉谕旨内容,遂离家而出,西行历志。其时最是困苦艰难,既无筝船飞行代步,又无车马鞍辑可乘,步行累累、足履森森,前后历时十余载,磨砺得双鬓斑白、老迈孱弱,终究到得了天竺国内、灵山寺中,面谒早已在庙中等候多时的太白金星。

        继而焚香沐浴、更衣礼毕,又被乘渡白云、奉迎轻舞接引,回到灵霄宝殿面君缴旨。有那好事神仙问起他的劫难困苦,金盘大仙俱是一笑了之,不言不语,实在是催促不过,便随口沾诗一首,状若打油。字数寥寥,却难掩其中的无数心酸苦楚。

        这一日,筝船来到一处城池,见其中的屋宇建筑、飞檐翘角,尽皆与其他不同,凹槽纹刻龙凤呈祥,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凸处浮雕白花迎春,娇瓣绽放,嫩叶盎然;青铜铃铛能引唇红丝缨,吊于青砖街道之灯笼之上,三寸一扎,扎扎相束;香木彩囊牵月白明珠,镶于商贾店铺之牌匾一侧,两袋一合,合合芬芳。

        处处皆是散发着江南的情韵、鱼米的风流,不觉大为诧异,忖道:“这西方遥远之地,如何会由如此城镇美地?”

        后来寻着一两个路人打听,方知此地唤作三圣县,建驿春秋短暂,屈指数来,也不过四五百年罢了,初始百姓,尽是州府各地的流放犯民聚拢群居而成。其中有得一个犯人头目,与众颇为不同,叫作孟山风。

        其人不仅武艺极其高强,彪悍无比、胆色甚壮,又有华采锦绣、风雅清典,可谓之文武双全、智勇极广之才,却被人嫉妒陷害,一怒之下,操刃除恶,将对头刺伤,方才犯下重案。

        当地的官府老爷、缉拿捕快,对其也是闻名已久、多有敬仰,但凡见面,俱要礼让三分,以为名流,又横竖开脱,判为数年监禁。这孟山风不是当地土人,祖籍本在杭州西湖一地,祖上因战乱颠沛流离至此。

        他自幼听闻父母讲述江南春色、芊芊阳伞,对那小桥流水采青菱、细柳河堤濯玉足的风物情致羡慕不已,便心生一念,要将这犯民一县建成西路的小江南。前后爷孙三代,皆得众人响应,努力之下,果真开出了一片崭新天地,终成今日的情景。后人为感念他祖孙三人的恩德,便在城中最为繁华的地段设立三圣祠,以供县人香火瞻仰、矢志不忘。

        杨起精神抖擞,大声道:“好,既然进得这似春的城中,不妨轻松惬意一番,先去大大地吃喝一顿?却不知寻觅之下,可否探得江南风味的一二美食,从此细嚼慢咽,畅怀品味?”

        祁恬将包裹卸下,翻出里面的烧饼水果,细细打量一番,悉数倒在了巷口的一隅角落,呵呵笑道:“先前朗诵的什么金盘大仙的无饭烂桃之诗,上好的意境,此时你我都体会不得了。”青衣微笑不语。

        黄松腹中甚是饥饿,眼看得抛弃之物果然不能容留,便携着青衣的胳膊,径直往一处砖道摊档绕去,喃喃道:“那里有得一家清洁的来桥米线,正好用将午饭!这金盘之苦,实在不是什么美慕好事,既然如此,那还是莫要体会领悟为妙。”

        才要迈开脚步,却被杨起一个箭步窜出,伸出双臂,端端挡在身前,又见其面露怪异之色,竟是三分微笑、七分促狭,一时难解其意,不禁愕然怔立。

        祁恬见他呆愕,扑哧一笑,注释道:“对面便是有名的钱塘酒楼,好酒好菜不计其数,奈何吃掇什么汤汁米线?”

        黄松闻言,恍然大悟,不觉啊呀一声,暗暗叫苦不迭,早被杨起一手搀扶挟持,轻轻推搡敦促,口中犹自嘻哈不已,讪笑道:“正是如此的道理,快些去也,快些去也。”

        众人欢欢喜喜地涌进酒楼之内,尚未曾挑选八仙桌椅入席,更莫说等候得一旁的小二过来殷勤招待,便觑见二楼有两个孩童相互推攘扭扯、口中喝骂抱怨,正顺着楼梯一路拖拽下来。

        黄松脸色陡然变化,苦道:“我抢了他们海北之国的生意,难不成他们心中气愤,于是跟随盯梢过来么?”慌忙低下头去,一时动弹不得。

        那青衣虽是漠然平稳之人,此番与敛财管家一般,羞臊得满脸通红,喃喃道:“坦荡君子不可取无义之财,但所谓不知者不怪,况且我等也是依凭劳动所得,也算不得犯下罪过吧?”口中如是,依旧赧然不已。

        杨起与祁恬也是唬吓得紧,彼此默默相视,一个遮掩爽直,一个隐匿活泼,此刻俱是暗暗叫苦、惶然不迭,尽皆忖道:“这番遇上乡里故人,却是一半的尴尬,一半的难堪,如此情景,可教人怎样是好?”

        既然躲藏不得,索性咳嗽一声,硬着头皮便迎将上去,方要说话,早被那两个孩童瞅见得清晰,神情蓦然一振,甩袍提襟,急忙冲将过来,一个握腕捉衽,一个捏臂抓袖,齐声道:“好了,好了,这般便有得说理评事的人儿了。”只惊得杨起魂飞魄散,张惶无搓,原来这二人正是清风道童与那小鬼红孩儿。

        祁恬讪讪笑道:“你们何时离开那海北之国,却来到了这三圣县城游历?”

        红孩儿摇头道:“我们何时到得海北之国?”

        见众人极其诧异,那清风长叹一声,松开杨起的手腕,道:“那日护送了银簪与那独角巨熊之后,我二人念及到海北之事,也是心急如焚,难以按耐,便急匆匆地往回赶路,三二步紧赶、五六步趋迎,正欲揭榜入宫,医圣求赏,以求早日偿脱了钱财债务,各自升天入地的。

        可说来凑巧,却在山道之上发现了一伙劫路的强盗,鬼鬼祟祟,莫名不已,待隐身于草丛之中细细打探,倾听之下,却是这群匪人在挑锄担土,正选着一处石凹坑穴埋藏宝藏。”

        杨起心中稍安,陪笑道:“既然是盗贼的宝藏,你二人得了倒也无妨,想必收获不少吧?”却是一番询探的语气。

        清风道:“强盗走后,我们眼看得四周无人,思忖再三,还是将宝藏挖掘了出来,捧在手中,好不沉甸,细细点数之下,累累所积,竟有一百两白银的封装,共有三十封,便是三千两了。

        倘若再加上其余的一些珠宝首饰、翡翠香玉,折换成金钱,想必四五千两之数亦然难以打住。我等得了这样的好处,便是天意使然、造化眷顾,一门心思只想寻得土地庙或是城隍庙,央他几个神仙、鬼卒跑腿一趟,将这银两还于老君、判官才是。”

        杨起不觉释然,笑道:“如此真是可恭可喜,两位平白逢此横财,那老君、判官的债务簿上又少了一笔负担。难怪欢喜雀跃而来,蹦蹦跳跳,险些将人家酒楼的木梯几乎也踩踏坏了。”

        却看红孩儿冷笑连连,哼道:“遇着这不讲道理、胡乱讹人的无赖道士,哪里能够欢喜?”

        清风怒道:“便是现在,你还不肯承认偷盗了我的钱财么?”话音方落,红孩儿已然嗔目竖眉、咬牙切齿,一把牢牢揪定清风的领口,喝斥道:“你这不能修真的牛鼻、枉成正果的道士,如此胡搅蛮缠,却没有来由地污赖陷害于我,损伤了我的一世名声。这新帐老帐、春秋恩怨,正是教我一肚子火起,罢了!罢了!今日不能揍你一顿,岂不要将我这善虎当作病猫不成?”

        清风不甘示弱,一把接住他打来的拳头,骂道:“明明就是你偷偷私吞了我那一份,为何还要拼死抵赖、矢口否认。若是还来倒也罢了,本大爷宽宏大量,自然既往不咎,否则让我心头火起,便是天王老子替你求情,也一概不允。”

        顿时厮打在一起,只唬得店中的掌柜伙计连连顿足,急道:“依着小店的规矩,客人若是不慎打坏了我这里的桌椅,便须按照原价的三倍予以赔偿。所有木桌俱是那一品的红木悉心打制而成,价值不菲,颇为昂贵,先前也不知有多少寻衅挑事之徒,打闹尽兴之后,却因赔偿不得,被押入大牢之中。”

        二人一惊,各自动作顿时轻缓了许多,依旧缠拌,不肯松手。祁恬奇道:“后来怎样?莫非只在牢里关得几日,便开释出来么?”一个伙计将毛巾往肩上一搭,嘴角一撇,大声道:“哪里会有这般便宜的好事?城外有一座采石场,全部轰到那里充当苦力,什么时候争够了银子还债,什么时候方才抵消罪孽。”

        清风与红孩儿闻言,都是无二的心思,暗道:“背上一座大山已然将我等压得喘息不止,哪里还能再惹上一身的债务?”不觉一凛,相互歇下手来,挑着一条板凳坐下。

        祁恬颇为诧异,愕然道:“你的银两财物都不见了么?为何以为是红孩儿偷盗犯事?”

        清风哼道:“不是他是谁?我昨晚与他入城,投宿于这钱塘酒楼的后院雅间,只待天明之后,便去此地的土地庙和城隍庙中,各自央托熟人捎钱还债。孰料一夜过去,包裹竟然无影无踪,不知去了哪里?我探索得半日,见门户紧闭、插销痕迹未动分毫,分明就是内贼所为。”

        红孩儿怒道:“我便是阴世赴阳的小鬼,却也是那有品有性的道德之人,也不知比那寻常所谓的正经高尚人士、暗地男盗女娼之辈要清净纯洁得多少。你在屋里搜寻得半日,可曾寻获什么赃物不成?便是到衙门打上官司,也得拿出证据才是。”

        清风冷笑不已,呸道:“你变化常人的模样,便以为自己有得什么上好的人品么?说起证据,其实倒也简单,为何我的银两被盗了,你的却安然无恙?”

        他两个唇舌交锋、辩驳不清,却惊愕了一旁的黄松,暗道:“你这银两不翼而飞,若非内贼作为,便是有那贪金恋玉的妖魔鬼怪肆意为盗,既得了凭空敛财的机缘,却也被莫名偷盗的造化觊觎,虽是不幸,却也正合了那‘得来不费吹灰力,快捷如风又失去’的亘古道理。

        事以如此,再来埋怨、臆测毕竟无益,便该收拾一番心情,请将有名的讼师拟好几张状子,自去探询当地的官府衙门、急急报窃备案才是。如此张扬纠缠,识不清,辨不明,犹自互生暗隙,彼此苦争闹斗。

        一者无济于事,徒然惹人笑话、受人揶揄罢了;二者么?便容易伤了这钱塘酒楼的治安口碑,从此影响人家的往来生意,客源清淡,门庭冷落,委实不甚厚道。”

        心念如是,不觉环目瞥视,见得掌柜与伙计齐齐矗立门畔,皆为斜目拧眉、皱鼻撇嘴的不良模样,或是抱拳而立,或是摇头叹息,或是无可奈何,或是神情疑惑,中间有那几个刻薄偏激的,交头接耳,颇为不屑。

        内中一个汉子,体态魁梧,却心眼狭小,被人唤做针缝虎的,有意无意道:“这两个娃娃吵闹得如此凶狠,实在有些诡异,莫不是住了一流的客栈,却发现囊中羞涩,便故意生事胡闹,也好拖欠一晚的宿资不成?”声音虽然压将得颇为低微,却也能够听闻分明、辨识真切。

        杨起亦是踌躇不已,暗暗叫苦不迭,念道:“他二人扯定我来评断事理,好不叫人为难。我既无判案如神、还原真相的大才学识,又无搜寻线索、抽丝剥茧的堪验本领,如何担当得如此重责。”犹豫再三,始终拿定不得主意。

        祁恬窥破得他的心思,再看凳上的清风、红孩儿二人,一个正是鼓腮嗔目,真相不得便不依不绕,一个偏偏搔首挠耳,冤屈不清则无干无休;偶尔相觑,触目尽皆赤血仇向,哪里还能寻觅得半分结伴的情意?间或嗟叹,怀中俱是义愤填赝,如何揣摩得几丝患难的恩义?

        于是遂咳嗽一声,勉强劝道:“包裹既然失去,权当是破财消灾好了。你们的药材本有九天之精奇、黄泉之玄妙,最是治疗天下各种疑难伤患的灵验之物,尽力吆喝,多多卖些,不过三五日,这损失便可悉数补回。”

        一手轻轻伸出,朝着青衣背部点弹一二,使将一个眼色,忖道:“你平日里读了许多的书,此刻何不从肚里倒出一些墨水,说上一些宽慰释怀的言语?”却见他咧嘴一笑,故作无奈之状,不禁有些颓然,暗道:“孔孟伦理之学,终无大用。”

        她有如此的念头,正是功利使然,可惜委曲了文化内涵,竟与探案知识、好言好语混淆一谈,倘若教举人、秀才听来,却是一桩天大的冤枉,莫不要恸哭甚然,引得六月飞雪、鬼哭神嚎。

        自古文人读书,皆以伦理为“人”之标准,不同禽兽;以道德为“生”之根本,区别草木;莫不尊孔孟之说为纲,奉仁义礼信为常;如此放之大国,谓为“忠”,生“廉”和“诚”;缩之小家,为“孝”,生“敬”、“仰”。

        这般累积渐厚,随着岁月过去、春秋东流,终于凝成体系,便是“文化”,又称“纹化”,抑或“人化”罢了。那商贾买卖、采药医病、农家耕作等等,只是“常识”或“技艺”,再传许多世,又叫做“知识”、“科学”罢了,与这“文化”本是天壤之别。

        “文化”可以成人,知友爱、辨廉耻、识善恶、清是非,“知识”虽好,却无此功能,不过造车舟以疾步履、养蚕桑以织彩衣、驯牛耕以拓农田云云,所以到了后面的某一世,便有那精明算计却追逐不良利润的奸商、医道高超却胆敢草菅人命的大夫、鱼肉稻麦却添假抹毒的乡人。

        倘若将“知识”或是“技艺”精湛之人,纳入“文化”之士,委实大谬也,定然阴阳颠倒、乾坤失和,好好的秩序规则陷入混乱亡苦而不自觉自醒。

        红孩儿眼波流转,轻轻拍敲桌子,忿然道:“我光明磊落,如何受得这等委屈?这小道士倘若不能得到金钱,势必还要胡搅蛮缠,实在叫人烦恼。”

        清风道:“便是你无辜,却也开脱不得责任。”此言一出,众人甚是不解,追问情由。

        他不慌不忙,解释道:“他自言肾气衰弱,每晚必会起来小解更衣,便争吵着要睡在床外一侧,最是靠近闭锁门户的所在。莫说此案是匪人说为,便是真有什么厉害的外贼潜匿盗银,他未曾察觉得丝毫异样的动静,便是大大的不该。也罢,就算银两不是你拿的,我无凭无据,污赖你不得,但仅仅依凭着这一条,你也是责无旁贷、尽力赔偿才是。”

        杨起微微一怔,暗道:“他先时还叫囔拼命,口口声声咬定红孩儿是窃贼的身份,如何转眼之间,这话风语息又陡然变化、自己便软将了三分?”

        转念一想,似乎揣测得其中的道理,不觉莞尔,自语道:“是了,他虽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童子,也算得神祗出世、纯阳历凡,但毕竟年岁幼嫩、尚是稚齿,脾性不同弱冠之人稳重厚实,自然就如那三月的春天、孩儿的颜面一般,变化无穷。

        倘若堪堪正在怒气潮头、愤然骇浪之时,想必难保神智清明、心志淡析,一旦变得模糊,多少就有些不可理喻,看着嫌疑就是真凶,便如方才一般拽着红孩儿胡乱吵闹。此刻他渐渐清醒平复,能够合理思忖、仔细辨析,无论如何也得预备一个台阶才是。”

        红孩儿哈哈大笑,拍掌道:“依你所言,便是责难我因为困顿无比,一时睡得沉闷迷陷,却被那万恶的歹人觑准了空子?罢了,罢了,你是惫懒无理的小人,我却是坦荡作为的丈夫,既然不幸碰上了这等倒霉的触头,莫非也是天意使然,再要抱怨辩驳也是枉然,不妨便容我寻思,索求一些补救的法子才是。”

        众人尽皆诧异,面面相觑,暗道:“除了报官,他尚有什么补救的法子?”那针缝虎冷笑道:“此事本来与你无干,你强作好汉硬出头,不过是逞将得一时的好汉威风,却因此扛上了偌大的包袱、招惹了无穷的麻烦。”

        如此一来,便是酒楼之中其余的食客亦然无心餐饮,尽皆放下碗筷,如看待一出精采的唱戏一般,摇头晃脑,兴趣盎然。

        却看红孩儿沉吟良久,蓦然挺身,喟然长叹,满脸尽是惆怅苦闷之色,不觉有些失望,皆道:“这娃娃虽有回天之心,不抵覆水难收,毕竟还是无计可施的。”纷纷交头接耳,有说道‘事不宜迟,还是速速报官为善’的,有说道‘或许搜索不能仔细,有所遗漏而不察’的,也有那好事唆掇、生恐天下不乱的,以为‘他既然接下了这桩赔偿,无论有理无理,无辜或是冤枉,都该重新承诺、再也不得横竖推诿’的,势必要看红孩儿的后面笑话。

        唯独事主清风反倒不慌不忙,神情不知何时竟变得无比的悠然惬意,信手端起桌上的茶盅,慢慢啜饮,只看那架式,正是一品调情、二品尝味、三品入心的渐次境界无二。

        看得身旁的杨起怔然不已,一双眼睛不断眨巴瞥来,便微微一笑,继而杯盖撮磨张合,缓缓道:“不急,不急,你只要虚心认账就好。至于我这损失如何填补,却是可以慢慢酌情商量的。”

        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哭笑不得,祁恬按捺不得,对那杨起嗫嚅道:“他好歹无赖成功,这莫名的债务都被红孩儿应承托接,早晚都要偿还,自然不急了。”

        杨起笑而不答,暗道:“我本以为九重天上的神仙俱是大义凛然、正气浩瀚之人,断然不会行这讹骗敲诈之事、昭然出丑,想来却是我思忖错了么?”

        忽看红孩儿脱口叫道:“有了!”短短的一双字词,却如晴天霹雳一般,莫说震撼得杨起四人惊愕不已,便是那掌柜、小二、一众的酒菜食客也是极其诧异。

        便听他跌足叹道:“我的银两尚有一个得罪不起的人物虎视眈眈,给你不得,这里还有一个权且替用的法子,却不知是否使得?”不及众人相问,便大声道:“除却偿还那位得罪不起的大人物的债务,我的袖中只余得些许零花之用,再无多余钱财。思前想后,唯有竹篮之内的一些药材倘能兜售,还能勉强抵值应付。大伙儿若是能够倾囊购买,多少能够助我解困脱厄,也免得我日夜受这道士的唠叨罗嗦。”

        众人哈哈大笑,齐声道:“使得,使得,不过我们与你萍水相逢,又不是富裕华贵之人,便是有些救危济贫之意,也无法购买得许许多多的瓶瓶罐罐、花叶药草回去。看似那四个娃娃莫非是你们的熟识旧交,不妨还请他们多多采购,正合情谊地久天长。”

        纷纷掏出铜钱、碎银,放入清风早已双手承托、飞步来迎的漆红木盘之中,再看红孩儿从竹篮之中取出药材,芬芳无比,清新醒脑,依次散于客人。

        待到得杨起跟前,清风叹道:“你们银两多些,这小小的拖盘怕是装载不得的。”身子一扭,轻轻绕将,便往掌柜与伙计走去。

        针缝虎脸色一变,连连摇手,道:“我们开张不久,算掉各种税赋用度,委实再难找出便是一两枚铜钱的余财。”

        掌柜咳嗽一声,笑道:“你们得了资助,少不得还要支付一晚的宿费。这笔帐目就此勾销,那药材我们也不要了。”招唤小二,喝道:“你们拿了我的工钱,此时无事可做么?如此逍遥自在。将那厨房的柴木劈的精细一些、缸里的清水换上一遍才是。”

        众人窃笑不已,暗道:“你少了收入,心中气愤,偏偏还要作出慷慨大度的模样,如此一来,说话更是粗状。”

        红孩儿对杨起叹道:“杨公子如何打算,莫非要倾囊行侠、悉数资助不成?”

        祁恬扑哧一笑,暗道:“如何细细听来,却与那趁火打劫一般,倒把那巧银奇盗,当成一桩倾销库存陈货的机遇了。”便轻轻扯拽杨起的袍袖,咯咯笑道:“若说倾囊资助,那是万万不可的,否则你我两袖清风之下,便是极其赤贫困苦之人,便连预先定下的江南美食也不能食用了。”

        杨起应道:“何止如此?那酒菜一旦弄好,便是不成动筷分毫,那也是不能抵赖费用,你吃与不吃,都是一样的。”

        见红孩儿与清风凝目注视,不觉有些尴尬,又道:“究竟是怎样一个采购的法子,还得黄管家拿定主意、说话算数。”神情怪异揶揄,似笑非笑,便往黄松觑来。

        黄松心中气愤,忖道:“你们不懂得柴米油盐的珍贵,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却不知这等锦羹无忧俱是日常的种种节省、点点俭约长久积累而成?肆意挥霍,开销无度,便是金山银山也会消耗殆尽。”

        只是这样的情景之下,又不好矢口推脱,心念一动,果真有了安排,笑道:“好说,好说,既然是笔买卖,你们要卖得开心,我也要买得合意,终究不能花着白花花的银子,却收了一堆无用之物。只是我却困惑,不知你们除了篮中的这些寻常吐泻丹药、跌打散粒之外,可还有什么稀奇精妙的药材,呕心沥血炼制,能有大用,那时无论多么昂贵,我也是要买上许多的?”

        心中却是另外的一番寻思,念道:“稍时我每看得一味药材,便挑出一些弊漏,其时你能奈我何?”

        红孩儿微微一愕,暗道:“好个一毛不拔的小狐狸,你说得机巧,分明就是悄悄推诿,但字字句句听来合情合理,我若是不能应允,众目睽睽之下,反倒要怪我不通情理、霸王兜卖了,如何能够辩驳?”

        连声应道:“黄管家说得极是。”趁众人不备,朝清风使将出一个眼色,就见这小道士会意一笑,瞬间肃容整言,接口道:“红孩儿,你不是有着一些通设天地造化、真火圣水锤炼的药物么?平日里当作宝贝一般藏匿,不肯轻易示人,今日如此情景,还不拿将出来折换成三百、五百的黄金、或是那九千、一万的白银么?”

        红孩儿正色道:“药宝虽好,却难抵我的一声信义承诺,待会儿生意成功,悉数逢上就是。”黄松闻言,心中顿时一凛,不敢懈怠丝毫。

        红孩儿与清风引着杨起四人往厢房走去,进得屋内,教大伙儿各挑木椅板凳入座,却用昨日的茶水斟酌招待。

        黄松心有不满,忖道:“若是巴结购买加工药材的大主顾,便该殷勤合礼,供奉好水好茶才是。这过夜的茶盅,如何还能饮用?”念头如是,却不好说出,随意寒喧客套得几句,看清风将一个布袋子拎来,往那桌上一倒,尽是虎骨壮筋丸、白犀驱寒风湿散、龙骨丹之类肃。

        红孩儿笑道:“世间凡人的种种弊病,如筋骨风湿、侵肺涝咳、伤寒天花,只凭着民俗良方,只能治标而不能医本,反复发作,痛苦不堪。倘若得了我的这些药材,坚持服用,依从诸人禀赋不同,或三月,或半年,必定是药到病除、身体康健。”

        祁恬不信,道:“既然有着许多的好处,你们不妨便拿到外面售卖,岂非抢购一空、畅销之极?”

        红孩儿叹道:“千里马常有,伯乐却不能多见,所以暴殄天物之事便常见不鲜。那外面的食客既不曾知晓我二人的真实来历,也不得听我娓娓道来,想必反以江湖朗中、邋遢骗子相视。任凭你说得天花乱坠,也是一笑呵呵,不了了之的。好在你等尽皆掌握根底,知悉我这药材的好坏优劣,我不消广告游说,也能轻易交易。”

        黄松听话识音,暗道:“你语气轻柔,却是步步进逼、绵中带针,以为不买便万万不可了。”

        他几人你拉我扯、轻轻过招,愁坏了一旁的祁恬,暗道:“我虽是女儿家,却最是厌烦这等讨价还价之事。”不觉叹道:“你们慢慢闲聊,我看这后院之中假山流水,隐约几分雅致,便出去听听禽兽言语怎样?”

        她掏出细竹青木,便要衔在嘴里,却唬坏了清风与红孩儿,急道:“这大宗的药材买卖重要之极,岂能当同于寻常无关的儿戏?虽说祁小姐不懂家务、不擅整理,但既然也是其中的买主之一,好歹也该仔细查看、认真验收才是。莫待交易之后,心生后悔,以为是我二人合谋诈骗云云。”

        如此你一言,我一语,只说将得祁恬昏头转向,甚是无奈,只好将哨子重新纳入怀中,轻轻拈起一颗白色的药丸,随意打量,却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奇异奥妙。

        青衣懂得医理,兴致勃勃,问起配制药方,红孩儿也不隐瞒,便将材料名称、火候一一传授,只是其中的许多药材或是九天独生,或是黄泉单长,也不是红尘俗世、九州八方可以轻易使用的。

        黄松暗暗叫苦,眼见得杨起、祁恬、青衣三人俱有解囊之意,只恐再要独立支撑、概不采购也难,心中不觉感慨万千,忖道:“同心同德,其利断金;离心离德,束手投降,苦也,苦也!”

        好容易谈妥八百两的价格,换了几个白玉瓷瓶,清风与红孩儿相视一笑,作揖称谢而去,却教黄松叹息心疼不已,道:“你我一路偶尔机缘,方才累积得些许财物。忆起当日铁鸡镇时,一个佃户长工,日晒雨淋,辛苦劳作,一个药铺伙计,跋山涉水,捣杵研磨,莫说八百两,就是今日看待的区区的八两,那也是如天大的一笔财富。”

        祁恬与青衣掩口而笑,不言不语,杨起道:“无妨,无妨,待到了辉照山、寻觅得解救秦缨的法子之后,我便与你一并搜索蚩尤的藏宝所在,其时休提这八百两,就是八千两、八万两,也不过九牛一毛罢了。”

        黄松叹道:“正该如此!只是财宝倘若容易获得,便反而不能知晓劳作赚钱的无穷乐趣了。便如偶尔小酌,清香陶醉;每日海饮,淡如凉水了。”

        众人哈哈大笑,以为从此太平,待要出城回那筝船之时,黄松执意不肯,大声道:“我苦苦节省,毕竟还是便宜了仙鬼二童的钱袋,如何能够甘心?今日我也要奢侈挥霍一把,在这上好的酒楼投宿一晚,明日赶路西去不迟。”

        祁恬拍掌称好,笑道:“如此甚好,每夜在那船舱中歇息,哪里会有躺在地面的床铺之上舒适?”不待黄松后悔,便与青衣二人急急吩咐伙计打扫清洁,要了一间三室嵌套的上房,那银子也被杨起先行支付。

        黄松只看得目瞪口呆,他不过是赌气一说,却被她三人乘隙钻了空子,果真是捶胸顿足、咬牙切齿,恨恨道:“如何大大小小、男男女女,都是败家的主子?”

        四人用了酒菜,便在房中安歇,青衣依旧要得当地的地方史志翻阅观看,见得一处精采,连唤奇怪,引得杨起、黄松觑探不已,震愕莫名,方要询问,却听得一声巨响,原来是祁恬蓦然跳跃起来,力道颇大,却将椅子都掀倒了。

        杨起不知所以,讶然道:“你姐弟二人,一个惊异、一个暴燥,究竟是何道理?”祁恬将口中的青竹细哨取下,呵呵一笑,对青衣道:“我若说了,敛财管家必定是寝食难安,哪里还能再听你的故事?还是你先说罢。”

        青衣也不推辞,道:“若按正史记载,又听得县里的百姓所言,这所谓‘三圣’的姓名来历,本是为了纪念孟山风祖孙三代筑城建设而来,是也不是?”众人不解其意,颔首称是。

        青衣凝眉蹙目,乍舌不已,道:“这便是大大的怪异了,我看得这地方史志与他处不同,既有正史,又有野史,后者讲述三圣,却是另外的一番见解。”

        杨起道:“如何的见解?”

        青衣道:“野史所述,此地数百年前未曾筑城之时,方圆百里皆是一片乱葬岗所在,荒坟无数,白骨层叠,中间有着一座大庙,据传是地下一位大将军的陵寝入口所在。庙中住着三个妖怪,或是鬼王,卑劣凶残之极,却最是忌讳别人以‘鬼魔妖精’称谓,便自号环剑三圣。”

        杨起闻听用剑,精神一振,问道:“既称环剑,这三个妖怪想必用的都是剑刃了,胆敢称圣,那剑法必然也是极其高强。”

        祁恬笑道:“你想与它们切磋风雨剑法么?只怕沧桑之下,三圣早已不复存世。”

        青衣摇头道:“三圣是否用剑,或是剑法如何,我也不能知晓。只知道某日从外面的州府之地来得一个豪杰,说道要将大庙铲除,作为各地犯民流放之地。三圣自然不肯,便与他打了起来,以为红尘凡人,自以为高贵无极,如何会是妖魔鬼怪之异类的敌手。

        孰料那豪杰有着一件颇为厉害的仙家法宝,唤作五行紫金锣,交手之下,五行气数尽出,气势骇人,威力无比,只逼得三圣魂飞魄散、落荒而逃。那五行紫金锣本是江南建康之地、紫金山麓的灵气凝结之宝,豪杰又是孟姓,时代又早得孟山风许多,若是揣测未错,想必就是他的祖先,跋山涉水,由中土迁徙至此的。”

        黄松不以为然,道:“此三圣却非彼三圣,有何奇异怪哉?”

        青衣道:“你看不得城中的三圣祠么?这野史记述,说道孟山风子孙垒成江南小城之后,昔日三圣却挑选着一个黄道吉日,于城东牌楼显性出现,捉了十数人以为血食,留下叮嘱,说道城中的居民若是建立一座三圣祠,每日供奉香火,便可无忧无惧,安然无恙。”

        黄松恍然大悟,道:“如此说来,这祠堂并非感念孟家三代的恩德所建,却是因为畏惧三个妖鬼的歹毒,不得不从么?”继而笑道:“这也不奇怪,县人逼迫立祠树堂,不是什么光彩炫耀之事,如何好向外人炫耀?索性说道感恩之作,也好保全自己的颜面。”

        话音方落,便看青衣将地方志史平摊于桌上,手指轻轻移动,随口诵道:“祠堂立三日,孟公殁。众民啜泣相送,见环剑三圣拦道相阻,道‘三圣香火承袭不绝,唯说祭祀孟家三代恩德,不可言我妖怪嘱咐,若违此誓,天灾人祸,遽看县城灭绝’云云。”

        杨起极其诧异,道:“三个妖怪强索祠堂,享受烟火,为何偏偏要以孟家祖孙三代为遮作掩?”

        黄松蓦然一念,笑道:“莫非是它们也被孟家的作为感化不成?”言罢,灵光一闪,不觉羞臊得面红耳赤,暗道:“它们既然暴戾蛮横、凶恶无比,况且又与孟家先祖有着驱逐仇恨,如何能够这般容易地就被撼动了?”

        青衣默默收拾书本,脱有所思,道:“既然口头言传恩义,为何还要在野史中留下这等的痕迹,分明就是有意要人探查。”杨起与黄松面面相觑,齐声道:“果然是诡异无比。”

        祁恬笑道:“你们不能知晓原委,何不来问我?”手指轻轻拨弄,指着窗外的一只喜鹊,圈唇撮口,正是吹将口哨的模样。

        杨起喜道:“不错,你有了青竹细哨,能听闻各种禽兽言语,或能从它们那里探析得一些底细?”

        祁恬甚是得意,道:“这环剑三圣就在这县城之中,从来就未曾远去。”众人愕然,便看她眉飞色舞,乐道:“昨日三圣腹中饥饿,便偷偷跑出洞穴,从清风的包裹之中盗取了十两纹银,又变幻成人形,相携结伴,跑到街上的一味独香楼中置换了一桌丰盛的酒菜,好不逍遥快活。那清风知悉你们入城,又正好在这钱塘酒楼饮食,便灵机一动,与红孩儿商议下这个苦肉计,卖药赚银,结果失了十两,却因此得了八百两。”

        黄松叹息道:“我早知其中必有蹊跷,未料得果真上了恶当。”

        杨起脸色一变,沉声道:“这三个妖怪若是藏匿城中,一旦狂性发作,岂非又要鱼肉百姓、生灵涂炭?好歹要寻思一个万全之策,将它们或是剿灭,或是封禁才是。”

        祁恬不慌不忙,伸手拈起桌上的一双筷子,轻提裙摆,来到中室的贴墙案几之前,将后面的一处绣花帷幕揭开,笑道:“都是可怜之人,你莫要如此凶狠。”

        杨起大是诧异,不及应答,见她一双筷子便往墙上敲去,口中犹自念叨:“此刻天色已晚,店家的伙计也不会进来奉茶夜宵,你们不妨出来交待一个明白,但凡有得为难之处,我们这位剑侠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漠然无视的。”

        过得片刻,便听见案下有人叹道:“他若是真有扶危济困的本领,就与那菩萨无二,我们便用香木桌上一个精致的牌位,日夜供奉拜迎。”悠悠冒出了一股白烟,雾尽清明,却是一只大红衣裳的小猴子,直跳到黄松身前。

        黄松猝不及防之下,只惊得魂飞魄散,跌跌撞撞往后面退去,扶着墙壁的青花瓷瓶站定,颤声道:“你是何人?如何便同鬼魅一般,竟在我家出现?”

        红衣小猴尚未作答,听得案下有人叫道:“可笑,可笑,这里分明就是客栈所在,昨日还住着道童与小鬼,如何就是你家了?”又是一阵白烟窜出,绕过杨起、祁恬,径直往黄松落去。

        变化出一只桔黄衣裳的小猴子,蹦蹦跳跳,嚷嚷道:“我在这地洞之中住了不知几百年,倘若按照岁月算来,这里本是我家才对,若要轰赶,也是你背着包袱出去才对。”

        黄松躲在杨起身后,一时不能言语。杨起愕然不已,惊道:“莫非你们是那环剑三圣么?”

        红衣小猴与黄衣小猴嘻嘻一笑,转过身去,露出两个鲜红的屁股,肆意扭动,旋即回过头来,扮将一个鬼脸,讥笑道:“偌大的一个人,如何算不清数字?此地只有两圣,哪里看得第三圣了?”

        杨起哭笑不得,抱拳道:“是,是,却不知第三圣尚在何处?”

        红衣小猴叹道:“你果真是降妖除魔的剑侠么?这等迟滞愚笨,委实叫我有些担忧。”

        黄衣小猴呸道:“你若是担忧,那到也罢了,我想起他与魔王争斗,却未免心急如焚。”二猴双掌互击,齐声道:“当日二桃杀三士,我三兄弟便是因为相互猜忌争锐,方才枉自早亡,成为千古笑柄。后来转世为妖,难不成还要勾心斗角、兄弟相争不成?从此生生世世团结一心,再无分离。”

        案下有人笑道:“正是如此,你们住在这里,我自然也是住在这里,如此浅显易懂的道理,他如何不能辨识。”话音落处,便看得一只绿衣小猴窜到案上,跳跃不已。

        黄松奇道:“什么叫做‘二桃杀三士’?”三只小猴笑道:“你是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之徒么?为何连这等有名的典故都未曾听说?”

        青衣精神抖擞,轻声道:“若是论起全句,该叫做‘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才对,比喻暗施谋划,借刀杀人之意。据《晏子春秋.谏下二》记载,春秋之时,齐国有得三位勇士,分别唤作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彼此结拜为义兄弟,情同手足,共事景公,又能以勇力搏虎斗狮,天下闻名。

        一天,相国晏子从他们身旁经过,小步快走,以示敬意,但此三人居功自傲,却不肯起来趋迎,对晏相非常失礼。晏子极为气愤,暗思这三人鲁莽无忠,倘若为别人唆使作乱,必成齐国大患。

        便入宫去见景公,道‘吾听闻,贤能君王蓄养的勇士,对内可以禁镇暴乱,安定秩序;对外则能够威慑敌人、保全社稷太平。如此一来,君上拟旨,赞扬他们的功劳,群下歌颂,佩服他们的勇气,是以奉其有尊贵的地位,优厚的奉禄。

        而现在观之三勇士,对上桀骜,没有丝毫的君臣之礼,对下睥睨,也不讲究半分的长幼之伦;对内放任,不能禁镇暴乱,对外唯诺,何曾威慑敌人?不过都是些祸国殃民的小人罢了,不如未雨绸缪,赶快除去他们才是’。

        景公心有顾虑,道‘三人力气极大,莫说以一敌百,便是以一敌千、以一胜万,只怕未必不能。倘若与之硬拼,恐怕不能如意,暗中刺杀,却也不易’。晏子道‘无妨,他们虽然力大好斗,不惧强敌,但不讲究长幼之礼,这便是取死就亡的弱点。”

        便请景公派人赏赐三勇士两个桃子,对他们说道‘你们三人就按功劳大小,自去分食这两个桃子吧!’”环剑三圣相顾讶然,惊道:“小小娃娃,如何懂识得这等典故?”

        青衣道:“那公孙接正是大哥,接了齐景公的旨意,不禁仰天长叹,道‘晏子果真是位聪慧明理之人。他教景公赐桃,又叫我们按功劳大小分配,却是为何?我们若不接受桃子,就是枉自菲薄,不能承担勇敢之名;可若是接受了桃子,偏偏人多桃少,如此尴尬,也只有按功劳大小,分吃桃子罢了。

        我出世之初,便一拳打倒了野猪,第二次更逞威风,又打败了母虎雌虫。似我这等的功劳,山河动色,天地昭显,自然可以独食单享,何必再与别人共吃?’心念如是,他也未曾与两个结拜兄弟商议,自己拿起了一个桃子便站立起来。

        田开疆不甘示弱,道‘昔日我手拿兵器,接连两次击退敌军。似我这样的功劳,大可传唱史册、流芳百世。独吃一桃子,想必莫有异议。’于是,他也拿起一个桃子站起来。

        古冶子心中气愤,大声责怪道‘国君横渡黄河之时,我随身伺候照应,无微不至、尽心竭力。有大鳖行凶,堪堪咬住车左边的大马,用力拖曳到了黄河中央,其时我不善游泳,便深吸一气,潜入水底,顶住逆流,潜行百步,又顺着水流,潜行了九里,方才寻获得大鳖的踪迹,将它捉住杀死。

        待我左手握着马尾,右手提着大鳖的巨头,如仙鹤一般飘飘然跃出水面,渡口之人莫不顶礼膜拜,极其诧异愕然,以为黄河河神显圣。仔细打量,原来是鳖头而已。像我这般卓越的功劳,为何不能独吃一桃?你二人皆不如我,何不将桃子献出?’言罢,便抽出宝剑,竟有威胁逼迫之意。

        公孙接、田开疆道‘我们胆色远不及你,功劳更是逊色许多,先前拿着桃子也不谦让,便是贪婪使然也。不堪至此,偏偏还苟活不死,如何能够被颂之为勇士?’

        恭恭敬敬地交出桃子,更不答话,竟刎颈自杀了。古冶子看得这种情形,伤心欲绝,道‘他们两个都死了,唯独我自已活着,此乃不仁;用话语去羞耻别人,反倒吹捧自己,此乃不义;此时方才悔恨自己的言行,却又不敢去死、追随黄泉,此乃无勇。

        虽说如此,他二人若是共食一个桃子,可谓合宜;而我居功更伟,独自吃掉另外一个桃子,想来也是应该的。’心中羞惭无比,便放下桃子,叹道‘我既是不仁不义的无勇之徒,存活于世也是枉然’,于是拔剑自杀。

        景公的使者回复道‘三勇士尽皆身死’。景公便派人前往吊唁,替三人穿戴起华衣美服,收敛于棺,依照勇士之礼给予厚葬。”三只小猴哈哈大笑,道:“看中名利至此,正是报应,正是报应。”

        红衣小猴拱手一揖,笑道:“我等的前程往事,俱是过往云烟罢了,世间哪里还能得闻什么二桃,或是三士?自阴司再入红尘,堕入猿猴体胎,沦入畜生之界,修炼得千辛万苦,终于能够成妖成怪,获得长生。而今的称号,流传了数百年,却是环剑三圣就好。”

        一指那黄衣小猴,道:“昔日它为二弟,此时排行依旧第二,便是竹剑大圣。绿衣的排行第三,人唤石剑大圣,我么,被它们尊为大哥,道号木剑大圣。”

        祁恬愕然道:“我听得外面喜鹊的言语,便知你们数百年来为孟家世代庇护,隐匿在这城中酒楼的地洞之中。既然法号带‘圣’,想必也还有些极强的本领才是,怎样会沦落得如此的狼狈不堪?”

        木剑大圣闻言,不禁羞臊得满脸通红,喃喃道:“我们为人之时,虽是凡间数一数二的勇士,逮虎杀鳖、冲锋陷阵,莫不天下闻名、众人敬仰,但是投胎之后,不过是区区猴妖,又因为修炼不死之术,误受铁婴之果,终身不得生长成熟,正是身单力薄之状、手足孱弱之苦。

        是以雄心不灭、壮志犹存,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唯有识时务者为俊杰,暂且受那白骨将军的操控,以图未来大业罢了。”石剑大圣摇头道:“哪里还有什么大业?其实不过就是苟且一条性命而已。”

        木剑大圣脸色一变,喝道:“我若说黑,你偏偏要说白,我若要说白,你反倒一口咬定黑,如何总要与我作对?寻得一处安乐之地,山清水秀、风调雨顺,种上千万株的仙家桃树,媲美天上的蟠桃园,岂非就是一桩大业么?你胡乱说话,枉自菲薄,却教旁人小觑我等。”

        蓦然一念,又挑得一处语病,呸道:“何谓苟全性命?该说那‘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才是,这等古人智慧之语、春秋明慧之训,你竟然不能懂识么?”见绿衣小猴撇嘴不屑,耐不住猴急的性子,猛然窜跳上去,一双爪子便往它的脸上挠去。

        杨起忖道:“兄弟之间,嘻笑打闹本也正常,正是看这红衣木剑的架式,却多少有些不同。”方要出言劝阻,看黄衣小猴抢先一步,跳在跟前,将木剑大圣紧紧抱住,急道:“大哥,你我昔日取名圣号,便是清心寡欲、道德清明之寓,从此和颜悦色、相亲相爱,兄弟情意羡煞红尘。适才三弟口无遮拦,毕竟无甚恶意,你若是暴燥责罚,则有违初衷,万万不可。”

        杨起暗道:“果真是猴性儿,动辄就要打闹,来不得半分的安宁平静?”便顺势劝道:“竹剑大圣说得极是,不过是屑末小事,何必如此纷争,手足相残?是了,那白骨将军又是何许人也?莫非也在这方圆一带为非作歹不成,却为何从来不曾听得当地的百姓提及?”

        木剑大圣得了台阶,冷哼一声,甩开竹剑大圣的拥抱,挑着近旁的椅子坐下,搔首挠耳得半日,喟然一叹,道:“说起这白骨将军,我三兄弟委实是一肚子的苦水,只恨天地之间既要生出我等的好妖,为何还要放出那般的恶怪?若是彼此势力相当倒也罢了,却要强弱不均、实力悬殊,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委曲求全,暂且应付那法力无边的魔王将军。”

        竹剑大圣道:“你们可知晓务隅所在?”

        杨起咳嗽一声,暗道:“祁恬与我、黄松俱不是那能够好读索书之人,这所谓的什么务隅,究竟是山坡河川,或是崖谷平原,尽皆不能得知。只是据实相告,只怕便被这三个小猴子轻视蔑然。”心念如是,不觉向青衣瞥去。

        青衣会意,道:“务隅一山,阳面聚天子龙脉之气,本是安葬上古五帝之一、暴君颛顼之地;阴面则拢合玄阴冰寒之云,葬颛顼九嫔。”木剑大圣笑道:“果真神童,只是这颛顼的来历,可否说得详细一些?”

        青衣也不推辞,微微一笑,遂大方道:“黄帝于垂暮之年畏惧生死,便修仙求道,礼敬仙人广成子、容成公为师,欲顺应天道飞升成神。修炼多年,终能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得内宝元丹,又有昔日平叛蚩尤、抵御魔帝的治世善德,大功即日可成,于是尊从天旨,派遣强壮大力夫役去开采那首山的铜矿,选得荆山下的风水之石铸造乾坤宝鼎。

        这乾坤宝鼎铸成之日,天外飞来一条金色苍角、五爪彩鳞的巨龙,堪堪垂下龙髯相迎。黄帝大喜之下,于群臣众民之前,将帝位传予曾孙颛顼,以为其聪慧能干、好政勤务,定然能造福苍生、泽被后世,自己却乘龙飞往九重天外。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其时尚有七十余位朝中大臣、后宫嫔妃随他同行,以在天宫服伺敬候。其余大臣有那不甘心的,便挼袖提袍,努力攀着龙髯,竭尽全力,还想攀爬一二,结果龙髯不堪负重,终于扯断,众人就纷纷跌了下来。

        这些跌落的大臣们面面相觑,既舍不得昔日明主圣君,又哀叹未得成仙上天的机缘,悲从中来,便望着远去的黄帝哭了七天七夜,流下的眼泪汪汪翻滚、成浪成涛,渐渐淹没宝鼎、汇成大湖,称为鼎湖。”

        杨起愕然道:“原来这颛顼竟是黄帝后人,却不知他的爷爷与父亲是谁?”

        青衣叹道:“这继位的颛顼是水行所属,乃北方水德之帝,他的爷爷么?”略一沉吟,拍掌道:“他的爷爷正是黄帝和嫘祖的二子昌意。昌意因在天庭犯了过错,违逆金律玉科,便被贬谪到凡界的若水,生下了韩流。韩流之模样委实是古怪无比,听闻古史记载,似乎是细长的脖子,极小的耳朵,虽是人脸,却不掩一张猪嘴。尚有麒麟之身,双腿并在一块儿,下面长着一对猪蹄。”

        祁恬啊呀一声,惊道:“堂堂黄帝,如何会有这等怪异的孙子?”

        石剑大圣不以为然,笑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何况这已然传下两代了。”竹剑大圣道:“不错,这韩流又娶了淖子氏的女儿阿女为妻,几年后便生下了颛顼。嘿嘿!若说这帝颛顶的长相,与他的父亲也大体相似。”

        青衣道:“颛顼禀赋极其异常,自幼受得他的叔父少昊的熏陶,颇好乐律。某日,他登高远眺,听得八方来风掠过大地,不断发出铿锵呼啸之声,甚是悦耳,便心念一动,让八条神骏飞龙腾空而舞,间隙仿效风声,作长吟之状,果然节拍合宜,遂命名为《承云曲》,专司太庙御家乐礼,以供祭祀太祖黄帝之用。后又突发异想,发下传神之檄,令扬子凶鳄做音乐先驱。”

        杨起奇道:“这等水中凶兽,如何创造音乐?”木剑大圣道:“他受得黄帝神权,便是招唤百仙亦可,何况世间野兽?这扬子凶鳄又是水中之物,更是要听从水德之帝的命令。”

        青衣扑哧一笑,道:“可惜扬子鳄鸣声如鼓,先天不是才识敏慧之才,那背上又披有坚厚无比的鳞甲,成天吃饱喝足之后,只知道匿伏于池沼底部、湿潮洞穴呼呼大睡,对这音乐向来极其生疏。它受了颛顼的委派,心中又是为难,又是气恼,但终究不敢怠慢,只得乖乖允诺。

        前思后想得许久,得了一个主意,便翻转甚是笨重的身躯,朝天仰卧,继而挥动粗大的尾巳,反来敲打自己鼓凸的灰色肚皮,果然是嘭嘭作响,声音嘹亮。人间受此启发,从此都用扬子鳄的皮来蒙鼓,不过却是贵重得紧,叫作鼍鼓。”

        黄松道:“如此说来,颛顼多才多艺,正是黄帝之后的一位明君?”

        木剑大圣在那椅子上翻腾一个筋斗,冷笑道:“才艺学识与那治世的本领风马牛不相及,如何能够混淆一谈?”

        挥手招呼青衣诉说下去,却看他不徐不疾,道:“颛顼初登帝位,便妄动天地公理,所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将原本不停运转的日月星辰都牢牢拴定于天穹的北边,不能动弹,便如静画镶石一般。

        如此一来,他的管辖之地,即是北方之三十六国,永远光辉若明、璀璨无比,而东、南、西方诸国则受够了苦头,四面八方尽皆漆黑一团,不见天日,百姓伸手不见五指,燃薪为火,几乎将所有的草木烧光,好好的生活,却因为颛顼私心,竟变得异常不便。”

        杨起叹道:“如此为民,小气小度,不是大王圣帝的作为。”

        青衣道:“颛顼所做的第二件政务,便是隔绝天地通途。在他执掌这中土神州的大权之前,天、地虽也分隔,但彼此的距离不是甚远,并且尚有许多的天梯相互贯通,若说天梯,其实无甚奇异,不过就是各地的高山与大树而已。天梯原为神、仙、巫而设,人间的智者、勇士,倘若才智心谋过人、胆色悍勇超常,也能去攀登天梯,穿云破雾,过得南天门的护卫,直达天庭迎宾堂。”

        祁恬笑道:“凡人受了莫名的委屈之时,总爱唠叨不已,要那青天大老爷伸冤作主,以偿公道正义,着天庭想必也是打官司的场所了?”

        她无意一说,不过玩笑,却看的石剑大圣脸色肃然,正色道:“不错,那时的凡人倘若有了冤苦之事,也可以沐浴三日、斋戒三日,得了仙赐机缘,直接到得天庭去向纹笏御史申诉,又转呈天帝,灵霄宝殿之上细细会审,摆上真相镜、设放诚实坛,仙力法宝之下,所有巨细皆可明白。”

        祁恬闻言,暗暗乍舌不已,忖道:“如此说来,这九重天上的神仙亦可以随心所欲,跑至凡界的名山大川游山玩水么?便是大阴天、大雨天这踩踏的云头湿漉漉的,不能腾云驾雾了,难也无妨,只是劳累一些,迈动两腿,多跑上一些路程罢了。”

        正胡思乱想之际,听得青衣叹道:“颛顼有神龙座驾,能够上天,但看得寻常百姓若是努力,也能得此待遇,心中甚是恼怒,便命令他的两个孙儿,一个唤作重,一个唤作黎,无论使将什么样的法子,都要去把天地的通路完全截断,从此让人上不得天,神也下不了地,美其名曰能够维持三界的秩序,保证红尘俗世之安全。

        那大力神重和黎接了爷爷的圣旨,无论是帝命或是长辈之言,俱是不能抗逆,于是运足了力气,一个两手托天,一个双掌按地,猛然吆喝一声,悉数发力。二人同心,便是盘古再世,只看得那托天鼓腮瞠目,竭尽全力往上抬举,不敢有丝毫的懈怠;那按地的则吼叫连连,拼命奋发向下镇压,或踩或踏,不会有半分的惫赖。

        于是天如轻云,渐渐便往上升起,地如称砣,缓缓就向下沉座,木来相隔无几、分离咫尺的天地就变得如此的一番模样现在这样,高山、大树若有意识,亦然仰望叹息,再也起不到什么天梯渡引、三界衔接的作用了。”

        从桌上拿起茶水啜饮,润润嗓子,道:“从此,那托天的重专司天浮之责,按地的黎专司地稳之职。黎到得地上还生下个名叫嘘的儿子。这嘘也是奇异之极的怪物,生来便没有了一双的手臂,唯有两只脚轻巧无比,竟然能够翻转上去架在头顶,便似一台铜钟无二。他住在大荒西极的日月山上,这座山乃天门之转轴,职责么?便是自作天文之影标,替其父重衡量日月、揣摩星辰,计算出它们运行的先后次序。”

        杨起与祁恬相视一笑,忆起狉县之地,不觉暗道:“只是世上尚有一座天梯大树,因为自己生得巨大无比,又有巨灵神庇护,至今还能承应那南天门不是么?”

        黄松喃喃道:“本待说起白骨将军的来历,却唠唠叨叨说得什么颛顼的故事,青衣如此,不会被它环剑三圣以为肆意卖弄么?”

        杨起微微一愕,不及回答,却正被竹剑大圣听在耳里,嘻嘻笑道:“多心了,多心了,这小娃娃博学多闻,讲得正好。”木剑大圣连连点头,道:“你们休要着急,看他再说得一二,自然就能引出白骨将军了。”杨起顿时哭笑不得。

        青衣神情淡然,依旧道:“颛顼自己作威作福倒也罢了,偏偏还生出了许许多多的鬼儿子为祸人间:他有三个死掉的儿子,阴魂不散,最是喜好害人,一个变为疟鬼,长期潜伏于滚滚长江之中,稍有时机,便要传染疟疾、散播瘟病,害得江民寒热交替、苦不堪言。

        一个更为狡诈,却幻为貌似少年童子的魍魉恶鬼,隐匿于若水一带,候得半夜时分,便出来为恶,施展种种惑人的鬼蜮伎俩,引诱行人游客失足坠河,惨遭溺毙。

        第三个最是胆小,但也不是善良之人,常常变为小儿鬼,借着月色清凉、浓黑乌云,躲藏在人家的屋角一隅,暗中惊吓小孩,使之惊挛不已、哭号穿夜,造就无穷无尽的烦恼。”

        祁恬拍掌道:“这第三个鬼儿子,我也是听过过的。”

        青衣微微一笑,道:“另外,颛顼还有一个儿子,最不受他喜爱。此子天生一副骨瘦如柴的模样,又偏爱穿戴形形色色的破衣烂衫,以稀粥剩饭为天下美食,正月三十死于粗弄陋巷之中,其魂魄成为穷鬼。”

        黄松恍然大悟,道:“这我也是只晓得。凡人最是害怕穷鬼上门,寻思着各种的法子要送走他。”凝眉蹙目,大声道:“送穷鬼的日子便是定在农历正月廿九吧?其时各家的男女老幼,纷纷要拿着扫把水桶,将那屋里院外、窗上台阶、墙角暗隅、床下旮旯悉数细心地打扫清洁一遍,又将累积的所有垃圾当作扰门的穷鬼,或投之流水之处,或倾倒街头一所,有的更为有趣,尚要在那垃圾堆上,插上一些香火,又找来三个花炮燃放,俗称‘崩穷鬼’。”

        青衣笑道:“世上之人,又有谁是不怕穷的,便是某朝的大文豪道德清廉、刚正不阿,也曾被穷得怕了,苦恼之下,遂作了一篇了不起的《送穷文》,其中言道‘三揖穷鬼而告之曰,闻子行有日矣’。索性有得黄大哥悉心照应,那穷鬼是万万不敢上门,自讨没趣的。”

        木剑大圣笑道:“好了,快到那白骨将军之正题了。”

        众人精神一振,便听青衣道:“世上还有一匹名叫祷杌的怪兽,它也是帝颛顼的儿子。此兽天生一副常人的面孔,却偏偏有得白额吊睛、斑斓条纹之猛虎的身躯和森寒利爪,其嘴长拱三尺,颇似凶蛮野猪嘴巴,有三寸锋锐獠牙。

        此外,身披三尺狗毛,坚硬无比,尖刺若猬,粗略衡量,从头至尾,足有二丈八尺余长,正是庞大无比。此兽性喜西方荒野,欢喜横行霸道,夺魂撼命,过路之人,一提起它来,莫不惊怖失色、颤栗畏惧。”

        石剑大圣道:“此兽便是死了,白骨千年不化,若是能够吸收日月精华,亦可再度为妖。”众人大惊,惶然道:“莫非这白骨将军,就是颛顼之子祷杌所化不成?”

        木剑大圣笑道:“不错,这祷杌死后,阴魂不散不息,既然不肯安然归顺地府,本该被那十殿阎王气愤之下,派遣无常鬼卒捉拿才是,但一者顾虑它是颛顼之子,也是黄帝血脉一族,不同常人无赖。

        二者生前便为非作歹,暴戾无极,便是到得阴司,必然也是一个淘气调皮的主儿,其时打骂责罚,无力则无效,过之则惊天,尺度难以把握,所以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懒得管理。

        祷杌阴魂附依白骨之上,修炼时久,得了体魄,渐渐便成了气候,化为半妖半鬼的恶物,妖气冲天,神仙掩鼻,鬼气弥漫,魔怪蹙眉,但凡行踪涉及的方圆百里之内,鸡犬颤栗,入洞匿坑,可谓之鬼哭神嚎、天怒人怨。”

        杨起极其愕然,道:“便是因为它是颛顼子孙,虽非人族,却也能如此胡作非为,无人制止么?”

        石剑大圣叹道:“自古神仙也好、凡人也罢,或是贪官污吏,或是清风民官,又有几个能够摆脱人情恩义,不受那裙带关系的束缚?若非这白骨将军后来得意忘形,竟然跑到乌鸡国夺取天帝的供奉香火,又将污水贱泼于飘兮真人的舍利之上,众神盛怒不止,黄帝也羞赧不言,三界之中,又有谁能奈何得了它?”

        祁恬蓦然一念,道:“我先前听得喜鹊之言,似乎说道它野心勃勃,尚想私放幽禁于嵩山古井的啮铁犬妖,共同恶谋害世?若是被看守神将察觉及时,几乎就要得逞。”

        竹剑大圣摇头道:“那啮铁大犬并非妖属,却是昔日银河湖畔镇守毛狼的神狗,因为与三眼神君的神犬发生争执,冲突之间,踏破了平涛复浪的白玉阴阳石,结果被那银河之水趁势泛滥,淹没九天神界,犯下极重的罪过。

        各位神仙深受晾晒衣被之苦、打扫整齐之累,纷纷觐见上言,说道若非严惩,不能压泄众怒。天帝也是狼狈不堪,咬牙切齿,但念及啮铁犬神平日里忠心耿耿,不忍重手加罚,便叫它服下一元丹,只在那嵩山古井之中长眠不醒。”

        祁恬甚是不解,刨根究底,问道:“它既然是神犬,为何会与那白骨将军搭上干系?”竹剑大圣道:“虽是神全,也是雌犬,与那祷杌不过一面之缘,却被它一见钟情,从此惦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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