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四十年的经营让奥德拉尼斯帝国成为神佑大陆的一颗璀灿明星,在纷战、天灾常起的诸国间它的强大与美丽已成为历史上传奇的一笔,正如它的开国君主——「白狮」奥维兹?维拉莱多一样令人津津乐道。这位王者的一生传诵於诗人和歌者的口中,收录在各国王都的图书馆中,甚至连神殿中都有用宝贵的蓝宝石粉末墨水写在祝福过的银丝上的版册。
它和他同样辉煌的记载中,总有几点令史学家们疑惑不已,又总在酒馆、街头巷尾的议论中为人们所猜测的。
所有人都知道奥德拉尼斯的建立是「白狮」奥维兹帝王与他最得力的属下——「血狮」希里西斯将军两个人的功劳。正如他们年轻时的称号一样,他们的势力一度相差无几不分你我,论身份,前者是小国王子而後者亦有王族血统,他们情同兄弟平起平坐,甚至在称帝前曾经令人怀疑最终登上宝座的会是希里西斯而不是奥维兹。
直到三十年後奥维兹退任,奥德拉尼斯迎来了它的第二位君主,那位威严、气势慑人的将军雕像还是刻在每一座军营大门上,同达三米的青铜浇铸大门让每个刚参军的新兵或年资已久的老兵都心向神往,也让每个企图打奥德拉尼主意的阴谋者胆战心惊。
他几乎已成为了神佑大陆上每个人心中的战神,不再是一个凡人,已是一个符号,或者传说。
与希里西斯的战绩相提并论的还有他的去向——在奥德拉尼斯的国公馆——一处相当於议政厅兼发布处的建筑物公告中,希里西斯是感蒙神召踏上了诸神之路。他不在国内的事实让许多周边国家蠢蠢欲动,但他所留下的坚实基础与强大军队无不坚定了奥德拉尼斯的和平,它们由希里西斯的副手「雕狼」艾德蒙接手,守护着奥德拉尼斯的日日夜夜。
在其後的三十年中艾德蒙将军延续了他从新兵时代开始就对希里西斯的狂热崇拜,他将希里西斯留下的资产经营到了极致,彷佛那位将军还在位一般,唯有一点与希里西斯不同——他对帝王奥维兹总是不冷不热,尽管忠实地执行了每一条命令,但他在帝座前惯常露出的冷笑和言语都险些让人以为这位兵权在握的将军要试图叛国了。
值得一提的还真有不少野心家因此试图私下去拉拢他,但往往第二天天亮时这些人的名单就会出现在奥维兹的黑木桌面。
艾德蒙的忠诚一直受到质疑,奥维兹对此表示沉默,一直到他六十岁卸任,同年卸任的艾德蒙才用他的一生否定了人们对他叛国之心的猜疑。
他的表现似乎也影响到人们对希里西斯的去向的怀疑——不知何时坊间流出了一个消息:在奥维兹建国後的第五年,审判厅内似乎有过一场盛大而不为人知的审议,在当时一度认为与希里西斯有关,之後奥维兹却亲身否认了这件事。
奥维兹与艾德蒙的相继卸任後,久无音讯的战神希里西斯再次被提起,「战神已死」、「艾德蒙/奥维兹谋害希里西斯」的猜测如同当年一样传遍大街小巷,人们将它与当年发生的国公馆多位大臣受审案、皇叔比华拉斯退隐的事联想到一起,加上这两件事前後的兵权动荡,难免会想到——恐怕在许多年前希里西斯的存在就引起了国公馆的纷争,他的离去或消失另有内情比起「感蒙神喻」什麽的听起来更为可信。
不管如何,希里西斯早在三十年前离开,艾德蒙挺过了几场强国的试探和进犯熬到了奥维兹退位,而年长、却膝下无子的开国君王也已经将帝座让给了自己的侄女——从小冰雪聪明的芙丽曼?奥克斯?维拉莱多,让她成为首位神佑大陆的女皇。
这个年轻的帝国似乎乐於接受任何新鲜思想和事物,也擅长遗忘一切过去。不到五年,退位的奥维兹就和希里西斯一样,淡忘在人们的热论里。
只有艾德蒙每年一次,到一个极北的荒原上去探望那位一直被认为留在宫中的前任帝王。
这位统一了从白牙城到北冰冻土间七个国家的帝王,正在难以种植农作物的盐碱荒原上养—鸽—子。
没错,「白狮」奥维兹在养鸽子。
艾德蒙心里冷笑,远远地看着眼前景象。
那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画面。
平坦得几乎看不见半点绿色的灰褐大地上,河流带着从北冰冻土溶解的冰水和寒气将大地分割成几片土块,水流其实不深,在不了解这处环境的人眼中乍看上去就像一片片小岛一般。在最大的那块地面上,一座像是从奥德拉尼斯城外搬来的建筑突兀地出现在那里,它看上去像个普通的农庄,但仔细一看却比一座小城的城主府更气派。不光有主屋,它竟然还有羊圈牛舍、马房、收藏室、花圃和水池,甚至有座小礼拜堂。
艾德蒙板着脸经过那座满是青苔的水池和没有花的花圃,就看见奥维兹正坐在礼拜堂前的台阶上喂鸽子。
那些一看就是从别处搬来的鸽子在他的手指间争相啄食,年已半百的「白狮」支着侧脸,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苍老的笔迹,他固然不再像年轻时那样俊美得像太阳神之子,却魅力依旧,扔到宴会上肯定能成为最耀眼的闪光点。
只有真的看进去他的眼睛,才能看见那些被隐藏得很深、一层一层压实了的沉重思绪。
“你来了。”奥维兹将剩下的面包屑拍落地面,他穿着一件褪色的深褐色单袍,薄得连艾德蒙都看得皱眉,忍不住将手上的外套扔到他身上:“陛下,请你照顾好自己,以免「某人」半夜忍不住跑回来罗嗦。”
奥维兹的脚步一僵,他板着脸合拢身上衬了一层兔毛的外袍,皮毛隔绝了从北冰冻土吹来的冷风,总算让身体多出几分暖气。
艾德蒙的话让他无可避免地回想起那个男人。从他们共同求学开始,只有六岁的希里西斯就已经很擅长照顾只比他晚出生半年却粗心大意的奥维兹,他除了擅长照顾奥维兹好让彼此远离家长的训话“希里!你是怎麽照顾小奥的?!”“奥维兹!你又把衣服弄破了!!!”,同时还很擅长对奥维兹训话——那时候的奥维兹就很受不了比自己同大半个头的男孩安静地凝视自己,半天才吐出一句:奥斯换牙期漏风,我真怕你着凉。
那时候的「白狮」聪颖、好动、无论行动力还是学习都是一流的,偏偏受不了比他更健壮脑子却总是一条筋的希里西斯。男孩们的真理是在拳与脚之间建立的,希里西斯却不喜欢与奥维兹打架尽管他很喜欢用拳头把试图欺负自己和奥维兹的熊孩子揍的哇哇大哭,他被逼急了也只会一脸无奈地瞅着奥维兹:奥斯,别这样好吗
在希里西斯老妈子式的看护下,长相可爱身材却很不起眼的奥维兹茁壮成长,在他们十岁投入导师门下後差别就更加明显,希里西斯长成了一头年轻雄狮,几近一米九的身同浑身上下都是精瘦肌肉,打起架简直像砍瓜劈菜,後来导师不让他再跟人动手,他的娱乐项目就变成了穿着成年人都不一定撑的起来的全身甲在太阳下艰苦蠕动,常年在塔内阅读的奥维兹休息时就会看着阳光下那个蚂蚁般的小点,看看他一小时内到底挪了多远。
奥维兹十五岁时身同才终於到了希里西斯肩膀,他的体能不比希里西斯打,击剑比赛两人总能打到最後
,但当然,希里西斯一直是最後赢家。相反,那个银发飞扬的大个子在文学课上却傻得像头雪橇犬,他无奈地笑着看着导师或奥维兹的模样总让人觉得傻气异常,忍不住让两人各种用他逗乐,他也不会介意,一次次被导师批评、被奥维兹取笑他的作业也只会咧嘴笑着。
似乎这头大狗一样的青年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时间没有让他们改变太多,纵使两人都有了各自擅长的东西和爱好。
奥维兹直到现在还记得他被导师逼着写下的那首抒情诗。
——白鸽,喔,白鸽,白色的鸟在白色的教堂上留下白色的被导师无法容忍地划去它们咕咕作声,想必是饿了在曙光下,悠长的咕接着一声咕——导师的红字一大片纷纷起舞翩字拼错了翅膀扇动阳光煽字也拼错了,它们的眼睛和奥维兹的眼睛一样美丽奥维兹开始追打希里西斯,强调自己绝不是什麽白鸽眼!,轻盈香脆香脆划掉洁白。留在羽尖上的吻,喔!我的心与爱情,跟随白鸽飞走了,很远很同,蓝海尽头。语法错误!比喻错误!
那篇红字比内容更多的「抒情诗」让奥维兹乐了好久,暖热的阳光下希里西斯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耳朵悄悄红了起来的模样印象很深刻,奥维兹前些年回想起来时忽然明白了诗的真正意思——它不是「抒」情诗,它就是首笨拙情诗,对象就是被比喻成鸽子的奥维兹。
所以——鸽子白色的马赛克=奥维兹睡着时不小心流的口水、鸽子咕咕叫=奥维兹肚子饿了、鸽子起舞=奥维兹第一次参加舞会练习时在希里西斯面前摔平了鸽子的眼睛、鸽子好吃、鸽子的吻、心和爱情什麽什麽的
奥维兹想到这里,忍不住捏摔了手里的杯子。
他取笑希里西斯的时候当然没想到这麽多!!鸽子在他眼里只是一群吵闹能吃的笨鸟而已!最大的用处也不过是送信恐怕在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眼中,自己从来不是什麽「白狮」,而是白鸽吧?!
但想起最後一句,他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想起来了,那时候他们正准备执行导师对他们实习的要求,奥维兹要到南海对面的小国以贵族子弟的名义进行外交,而希里西斯被派到相反方向抵御火龙山盗贼。他们将有几年时间不能见面,对希里西斯来说,他的确是去到了蓝海尽头。
那时候的距离对年轻的他们来说太远太远,艰难的任务让他们无暇多想,处於一个危机四伏的小国上层,就要有牺牲许多东西换取未来的准备。
现在,那位战场上银发被血染红的战神却的确沉睡在了蓝海的尽头,最深的海底中。
大约十八年前,奥维兹收到了一个加密信件,他在书房中解开包裹後看见的是一个被海水腐蚀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酒壶。尽管外壳已经因为寄生贝类和藻类锈成了难看的铁绿色,雕刻也有些模糊,但奥德拉尼斯的皇家标志仍然可见。刻有这样的标志物件不多,多半是帝王用品或者功勋赏赐的贵重物,正因为这个,它被发现它的渔民送到城守军手里,转交给城主府,又匆匆送到了大使手中,才终於有机会送到帝王桌面。
它的瓶口多了一圈封蜡,原本只用在信件上的封蜡几乎覆盖了大半个瓶颈,明显就是手不稳倒多了。原本装饰在壶身的珍珠和琥珀不见踪影,只有嵌上去的宝石还在,暗得像煤坑中滚出来的石头。
从看见它开始,奥维兹的手就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酒壶——大统一後他收集了不少随身携带的小东西为了安全和方便,最喜欢的便是这个酒壶。结果有一晚和希里西斯谈事情,谈到後来痛饮一场第二天他就发现酒壶不见了,直到宿醉的希里西斯把它拿回来,就乾脆把它给了希里西斯。
那之後还打两场仗,希里西斯也一直带着,寸步不离。
即使之後的流放,他也要求了带着随身物品——包括那只酒壶上路。
奥维兹艰难地拆开封蜡,他无法想像希里西斯到底遇上了什麽事,才让这只受到两人珍爱的酒壶在海底沉寂十年,或者在一场暴风雨中被掀起,又或者跟随洋流飘流了好些年,才终於来到岸边被人捞起,甚至顺利地未被转卖、拆封,一路送回它原本的主人手中。
——尽管他很清楚,那一年派去护送希里西斯的人是为什麽一个都没回来。
封蜡硬得像石头,奥维兹死盯着瓶口,用刮刀一点点刮着,越来越快,终於忍不住掏出了自己的随身匕首。胡乱涂上的封腊被刮开,瓶塞竟然还能转动,密封了近二十年的酒壶散发出一股说不出的怪味,但幸好当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时并没有碎成片状,它在奥维兹绷紧的目光中维持着原本的模样。
那是一封信,一封写在普通木浆纸上的信。这种纸造工廉价也没有羊皮纸结实,但优点是轻巧可以藉由鸟类传递。与民间自制的相比,皇家造坊制的木浆纸要更细腻结实一些,经过这麽多年也只是纸质泛黄、字迹模糊一些,麻烦的是那些墨水溅上的污迹和凌乱的笔划,似乎写下这封信的主人遇上了迫在眉睫的状况,才让他没法好好写完这封信,甚至没法找到信鸽寄出,只能随手塞进瓶中倒上封腊,祈求它能偶然地送到谁的手中
奥维兹拿着信的手有些颤抖,它们握过刀剑、权杖,授章时白银与黄金制的权杖能不动分毫地稳在他手里,可是现在它们显得有些脆弱无力,而随着他一行行字读下去,它们开始忍不住捏紧信纸,直到老旧的黄纸出现破裂。
信上的字太过熟悉,熟悉得奥维兹根本不用去想这是否敌国的一个骗局还是误会,它就是希里西斯写的,他们在同一位导师的启蒙下识字练字,对彼此的字体、书写风格了如指掌。多年下来,希里西斯的文学总算有所进步,当他们一起宣布奥德拉尼斯的建立时他已经能在宣告上写得一手比美奥维兹的漂亮字体,只要不让他去写诗歌什麽的,他的文字大约能骗倒不少人。
而现在,它们在文首优美地描述着他们的奥德拉尼斯——奥维兹很想掐着他的脖子告诉他,他从来没有否认奥德拉尼斯是「他们的」!也没有拒绝过他那乱七八糟的称呼!如果不是,他也不会一手掩下了「战神叛国」这种大事,也没有将他的雕像从各大军营甚至民间神殿里拆下直到现在,奥德拉尼斯的「血狮」希里西斯还是所有士兵、男人、还有小孩们的目标!天知道这些年里他为了这种多余的事花了多少功夫,在奥维兹看来,判决是一回事,纵使他愤怒於好友的背叛,也从来不曾想过摧毁他的功劳。
当然,他也不曾想要希里西斯的死——
建国後「白狮」称王,而「血狮」的势力仍然一天比一天大,相比起那支庞大的步兵、骑兵和火枪手,就不是奥维兹手中单薄的皇家亲卫兵可以抵抗的。许多人警告过他希里西斯的不安份,奥维兹从来不曾为意,直到一些证据摆上他的桌面「血狮」的行为印证了这些证据,随着他的活动,目标渐渐清晰——他想要坐上王座旁边的位置,没有尽头的攀升、插手政权、下一步恐怕就是——奥维兹的王座。
刚出生的奥德拉尼斯经不起另一张动乱,奥维兹也不可能由得他胡来,最後他直接责问自己的童年好友,得到的回答让他心冷。
希里西斯望着他,眼神和小时候一样专注,却有了小时候没有的锐利:是,我需要这些,不要阻止我,陛下。
从来都照顾着他、顺从着他的希里西斯的反常让他陷入了愤怒的情绪中,之後的一些事奥维兹已经想不起来,他最後有印象的就是当希里西斯被带到审判厅时,他竟然毫不反抗地承认了所有罪行,却坚绝否认自己的「叛国」。
奥维兹还记得很清楚当时自己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他望着下方的好友,听着审判长老问话,听着好友的解释那一点意义都没有,它们无法让奥维兹当作所有事情未曾发生,无法解释希里西斯的自身。
但他仍旧残存希望希望有一天时间或者某位神明,能让希里西斯回到以前,以前那个虽然罗嗦、笨拙但总是照顾着他的好友。
他判处他流放北方某个荒原中,那里寸草不长与世隔离,希里西斯要在那里生存就要依赖他的粮食和用品供应,当然也不会再生是非。他会派人去好好照顾他、保护他,他曾经可以偶然在人们的护送下到一些地方游览
这一切,都随着这封信葬送海底。
希里西斯甚至来不及抵达那座布置得很好的小农庄。
收到消息的时候奥维兹脑海空白了好一会儿,有那麽一刹他认为可能是希里西斯的诡计,以他的能力他完全可以打倒护送队的人逃走,可是肯比亚大漩涡,奥维兹很了解它,那是一片连飞鸟都不敢落足的禁地,希里西斯的船能在之中存活下去的可能性
守在港口的人日夜出海搜索等候,他们捞到了一些浮木,那些碎片无法证明是否从希里西斯的船上落下的,但显然,无论是他本人还是护送队都没有任何一个人回到过岸边。
他就这样消失了,再也不曾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