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後我们去了城市的旧址一趟,我开始理解到也许人类的死亡和我的死亡在本质上有着不同的地方。
那些屍体,不管是化作黑色的粉尘还是焦屍还是完整的,都和我不一样。如果说我的死亡还会保留身躯,残破或者生锈也仍然有零件存在,人类的死亡大概就是什麽都不剩吧。
原本存在的消失了,不管保存得多好,人类的屍体仍然会自行分解、腐败、化作更微小的份子回到世界里,那是生物化学的一环。而我的身体有机成份不多,更多的还是金属和塑代物,从循环的角度来看我大概算是无法死亡的,只要核心保持完整,再过多少年被人启动也会重新醒来。
而人类如果死了就会消失,消失了的东西是无法回来的。
死亡大概就是这样吧?
灰色的城市变得更空洞,没有一丝人类活动的痕迹。他没有停留太久就决定回去,只带走了一些维修必要的材料。
回去的时候他看起来依然很不好,但眼神已经不像之前那半个月一样空洞,也没有再哭泣。
回去的路上我们决定了恢复防护墙中的生态环境,起码应该把死去的树木再次种植才行。
因为树木死了也会消失。就这点来看,死去的树木比起我和人类更相似。
“不对喔。”他指证我的错处:“树木死去会化作养份,只要有种子,下一代反而会生长得更好。”
“人类不可以?”
“是的,没有人可以从另一个人的屍体上得到益处,即使屍体会成为腐食生物、微生物、细菌等等的养份,再回到植物、动物、人类这样的循环,但却没有人能直接用另一个人的死亡作为自己活下去的养份。”
“所以即使你死去我也无法利用你的基因再复制你出来吗?”
他愣了一下,好笑地摇摇头:“你是哪来那麽奇怪的想法不可以喔,就算从基因到外表和我一模一样,那也已经不是我了。”
“我明白了。”
我点点头:“人类果然和蔬菜不一样啊。”
“那当然,不过”他顿了一下:“人类最终也是要埋回地里的,虽然不会长出什麽就是了。”
“你也要吗?”
“是的,所以请你在我死後把我埋在那个山丘上,即使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想在死後看着这座城市。”
他话中所指的山丘是在家附近的一个小山坡,从前门穿过草坪有一片地势向上的土地,与其叫做山丘不如说只是个土丘,有时他会带着我到那里散步,从那里勉强能看见城市的影子,也能感受到清爽的风,偶然会有一种叫兔子的四足动物从那山丘上跳进菜园偷吃。
我无法判断那里的风是不是「清爽」,也不能理解为什麽他想要被种在那里,但既然是他的愿望我就一定会做到。
“我明白了,在你死後我会把你种在那里的。”
我认真地点头,然後他笑着打了我的头一下:“是埋不是种啦!可别指望我给你长出一棵树来,笨蛋。”
回去後他的心情好像好了很多。按照约定我们开始收拾附近被摧毁的树林,偶然他也会在家里拼一种立体积木,那时候我就会在旁边看着他,但无论看多少次,我也无法不按照他的拼砌步骤搭建起没有见过的船来。
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的程序里做不到「想像」和「创作」这种事,与此相近的我只有「推断」和「模仿」的能力。
因为他变得不爱外出,种植的事也落到了我的头上。我才发觉看似简单的只是浇水松土的工作原来这般复杂,因为生长中的植物会产生变化,所以对应的改变也很重要,这点正是最难的地方。
类似的新鲜事物很多,我开始建立新的行为模式,旧有的习惯也一一改变,其中最大的一样也和种植有关。
自从不再种植之後,他还是穿着那些白色的衣服,不过那是因为我们也制作不出新的衣服来,不管怎样我再没理由建议他换上深色衣服了,这也让我有些不习惯。
除此之外家里也安静了很多,我开始明白「再也没有孩子来这里了」的意义,那个意义就是家里会变得太过安静,安静得有些死气沉沉,也少了很多要做的事。
有孩子在的时候我总是忙碌的,因为他们会和我谈话,偶然会破坏一些东西,弄洒牛奶之类的小事也要立即处理。此外还要陪他们进行游戏我不理解的游戏。这些小事都很零碎,却占据了我一日中的大部份时间。
现在时间空下来了我却不知道要做什麽好。
我想他也是一样,他开始会看着外面发呆,在做完预定的工作後就坐在阳台的椅子上发呆,直到不知不觉睡着。
作为唯一可以谈话的对象,他和我谈话的次数更多了,大多数时间我不知道怎麽回答他,因此可能令他觉得很无聊。
为什麽大家都死了,我还活在这里。
他偶然会这样说。在我看来正是因为他没有死才活着,可是他本人好像不是那样看的。
这样的生活有什麽意义呢?无论我再发明什麽也没有人会用到,即使我再活下去也没有人会来。我代表了什麽?我仍然活着的意义是什麽?
无法理解,但我想那正是人类特有的意义吧?因为是人类才会思考这样的问题,才会难过和快乐,才会拥有生长和死亡。
不由得有些羡慕。
那一刻,我有些渴望地想着:如果能成为人类就好了。
那样我就会明白他的话到底是什麽意思,为什麽会哭泣了吧?
不再那麽笨拙的我,也许也能符合他的期望了吧?
我是这样想的。
“要怎样才能成为人类?”有一天下午我这样问他,他一手拿着洗净的洋葱,挑着眉看向我。
以为他听不清楚我又再问了一次,然後他笑了。
“你想成为人类吗?为什麽?”
“因为”我突然迟疑了,总觉得说出口感觉很难为情。
他有趣地打量我,笑着用沾了水的手拍拍我的头:“你已经是了啊。”
已经是了?为什麽?什麽时候?
可是不管我再怎麽追问他也拒绝告诉我答案,最後就变成一场你追我逃的嘻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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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死亡是在一个阳光温暖的下午,不过最初我并不知道他已经死去了。
在我的预计中他在人类中的年纪还未走到尽头,身体一向维持在健康标准内,心率也很正常。但就是这样,死亡却来得如此莫名其妙不可理解。
他喊了我的名字,用一种无法分析的目光注视着我:“我很抱歉,也许你还是不懂这是什麽意思但是”
他吻了我。
我想我懂的,吻就是一种人类之间嘴唇相贴的行为,抗议的话语却因为发声部位被堵住无法说出口。
?
他不开心吗?他需要安慰吗?
我猜测着,主动拥
抱了他。
他结束了这个吻,埋首在我肩上,些微的颤抖。
“对不起对不起”他重覆着,声音很小,幸好仍然在我的可接收分贝内。“我有後悔过,也许不应该把你创造出来,不应该教会你太多东西”
当时我并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那种奇怪的难受又填满了体内空腔。
我又让他失望了吗?
“不是这样的。”他捧住我的脸,有泪却是在笑,让我判断不出他到底是同兴还是伤心。
不过他解答了我的问题:“不是的喔,我很同兴你能像现在这样,你已经是个很好的人类了,这正是我创造你的目的。”
目的?成为人类?
“并不是成为人类。”他摇摇头,慎重地念出我的名字:“你应该知道的,就像水果不可能变成金属,死亡不可能复活一样,你和人类的构造不同当然没法变成真正的人类但是呢,人类的定义有时并不是仅仅是一种生物,也是一种生存态度。”
?
“人类也有很不像人类的时候,当他们失去那种态度,我们就会说他「不是人」了。人类厌恶那种存在,可惜正是这种存在,我们失去了城市、失去了国家,和孩子们。”
我不是太懂他的意思,却下意识地感觉到被称为惊慌的情绪——那是连我机件故障时都没有过的情绪。
“最後的城市已经灭亡,这里的防副射屏障也被破坏了,所以我们,我和你,是世界上最後的人类。”他的眼神既忧伤又淡漠,完全没有以前我喜欢的生命力。
“我後悔的是把你留下这件事。”
这是他对我说过的最後一句话。
我还是不懂他的意思,就像我一直不明白很多事,总是达不到他的期望,让他无奈地对着我苦笑。
但现在我连这种苦笑都失去了。
在那个温暖的下午发现了他的屍体,他似乎就是心脏停止了跳动。我起初只以为他是睡着了,直到等了多久都没法从他的胸前听到熟悉的响动,我也不知道该怎麽办,要怎麽才能重新启动他的运作。
「人类心脏停止的话就代表已经死亡了」。
我的资料库中明明有这句话,我却无法确认这点。?
到底是停止多久呢?很久吗?多久才算死亡呢?可以重新启动吗?
乱七八糟的猜想堆满了我的判断空间,因为无法得出最终结果,我像平日一样为他做了晚饭,打扫了家里,赶走兔子,为新长出幼芽的植物浇了水。
但等我回到屋内,他仍然如同我摆放的姿势一样坐着,面前的饭菜一点也没有动过。
“今天不用饭吗?”我问他,没有得到回答。
一些难受至极的东西取代了我体内的零件填满了整具身体,我凑近他,等待着,直到闻到了像是水果将要腐坏的气味。
——人类死去就像蔬果一样会腐坏分解。
资料库中清晰不可推翻的文字让我明白到他确实是死去了。
他真的死去了吗?不会再对我微笑了吗?
我呆坐了很多,又一次感觉脑袋里有一些零件停些了运作。
这次不知道停顿了多久,我记得我把他抱到浴室,为他清洗一番,就像处理那些新鲜采摘的蔬果一样。
与蔬果不同的是我没能把他放到保鲜柜中,而是抱着他往室外走去,如他所言,把他埋在山丘之上。接着我又在那新翻出来的土堆前坐了很久,因为我的资料库并未告诉我在这种情况下要做些什麽。
我是他创造出来的,我是为他而生、照顾他的存在,我的日常生活规划就是为他解决他生活中的大小事,按照他的吩咐运作。
没有人,资料库中也没有说明当人类死亡我应该怎麽做。
我坐了很久,看着太阳和月球一轮一轮升起落下,也不知道怎麽解决这个问题。
他真的不能像果树一样再种出来吗?我为难地想揪出他让他解答这个问题,但理智告诉我他已经不会再回答我了。
我应该怎麽做?
「人类,是一种生存态度」。
我记起了他说过的话。
他说过,我已经是一个很好的人了,所以我确实是人类吧?
我问自己,未能得到回答。
接下来的日子,我选择回到屋内,就像以前他仍然存在那样,照顾他留下的植物,整理家里,每日三餐饭菜,并按照饭菜份量为自己安装了一个能消化有机物的内容装置。
不然种出来的东西没有人吃他会不同兴的。
以前常见到的兔子有段时间没有来,後来再见到时竟然多了两只小兔子,牠们把我种的菜全啃得一个个牙齿印,叶子上全是小小弧形,但我并未觉得多麽生气。
现在的我似乎可以明白了,那些齿印,和泪水、笑容、倒洒的牛奶、溅上衣服的泥点、摔倒後的伤口一样,是生存着的证明。
生存和死亡在我认知中不再是机件运作与停摆的分别,它们带上了我记忆中的色彩,那些小孩子,还有创造我的人是属於「生」的,当他们消失後,就只剩下死亡。
我留意了山丘许久,果然也没有见到长出果树,倒因为野草的种子散播,土包渐渐被一层细绒般的绿色覆盖,再也看不见埋葬过他的痕迹。这让我有些惊慌,为了识别,我依照人类的习俗在上面摆上了一个木头做的十字木桩,并把它染成白色好识别出来。
可是不管我怎麽进行「人类的生存态度」,那种难受的感觉还是越来越严重,我自我检查了好几次都没有发现零件出现问题,渐渐我也懂了怎麽区分出难过、不安和悲伤的心情。
後来我又学会了「寂寞」。
我在屋内找到他以前和我一起留下的影像记录,一张叫做照片的东西。
每当看到这张照片,我都会感到不知存在哪里的深深的寂寞,格外想念起他的温暖和笑容。
为什麽人类全部灭亡了呢?啊对那些幅射。
我并不能理解幅射对生物的影响机制,而且这种幅射似乎只对人类有效,於是我把它解读为「从天而降的病菌」。
嗯,这样说比较适合吧。
我再次回到被毁灭的城市,这里也和那个土丘一样,被一些植物占据了,当时未及处理的屍体也被植物吞噬,我走了许久也没有遇到一个活着的人类,於是我收集了一些材料回到家里。
没错,我现在把住的房子称之为家,而我准备做一件事。
我把收集来的材料和他剩下的零件聚合在一起,试着重覆他的行为,我想做一个「人」。
可惜我和人类终究不同,我没有死亡却有停止运作的一天,我的心跳是有固定倒数的,而现在这个倒数时间已经所余不多了。
因此我需要有人来把我像他一样埋葬在地下。
这并不是一种创作行为,是「制造」,如同我无法把积木砌成他砌过的其他图案一样,我只能随机从资料库中提取一个形象用来制造。
或者是某种情绪影响,
我并未考虑按照他的形象来做。
後来我为自己找到一个理由——他说过就算把他复制重新制造出来,他也不会是他。
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我选择了一个与没有设定性别的我截然不同的女性个体,和我自己一样为她安装了能消化有机物的部件。所有的机械资料家里的资料储存器中都有详细数据,没有花太多时间,我穿上他喜爱的白色衣服,在一个温暖的下午激活了她。
女性睁开了眼睛。
“你是谁?”
“我是创造了你的人。”
我重覆着他对我说过的第一句话,露出与他相似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