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目睹黄见贤从楼顶跌下去后，王世安的内心就再不曾宁静过。虽然赵平安慰他说最后他并没动手，而且黄见贤本来就该死，但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亲眼见到一个人被杀死的过程，光是视觉上的冲击已经很难让他遗忘。就算是大仇得报，他心里也十分不安。害死他父亲的黄见贤固然有罪，可他也逼死了黄见贤，若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他王世安也是一个罪人。

        他一个人窝在屋子里不停地翻着一则又一则的新闻，从一个链接点到另一个链接。看着看着，屏幕上的内容从王教授的死发散到几个月前空军后勤部大校齐志国的死刑案件相关，他便顺着看了下去。虽然这个同官叛变事件他之前已反复搜寻过相关信息，但想到他们四人下一站的目标，他还是饶有兴致地继续浏览。他在查找某个关键词时偶然进入了一个人的网络日志平台——这个平台在他们父母那一辈年轻时曾经十分火爆，不过现在已经没什么人在用了。而从这个人的日志发布日期来看，他/她似乎还一直坚持使用这个平台至今。最新一篇日志发布于两天前：

        “今天早上我要去看志豪，叫上孩子他爸一起，可是他拒绝了，还劝我不要去得这么频繁。我跟他大吵一架。他竟然说‘就当没生过这个孩子吧’，这太让我寒心了。和他结婚这么多年，我们感情一直挺和睦，他对儿子也特别好。真是没有想到，儿子才走了不到一年，他就已经能活得跟没事人似的了。他还说是我看不开，可是哪个母亲遇上这种事能看得开呢！最后我还是自己去看志豪了。哪怕全世界人都把他忘了，我这个当妈的也不会离开他。”

        这番文字引起了王世安的兴趣，他随手按开了日志主人的相册，看到一些花花草草的风景照，还有一位看上去挺精神的老太太和似乎是她儿子的年轻人的合照或单人照，不过发布日期都是若干年前的了。他返回到日志列表，接着上一篇继续读了下去：

        月日

        “我的手机壁纸还是志豪的照片。对我来说他从来都没离开我。一打开手机就还能看到他冲我笑，叫我‘妈’。我想他的时候就给他打电话，跟他说说最近发生的事儿，他能听得到的。”

        月日

        “那个女孩儿已经删了我的好友。多么讽刺啊，本来就要成为我儿媳妇的人，人一走，茶就凉了。之前取回骨灰盒的时候她还跟我说以后每个月会寄生活费给我，我说我不要，我只求你把孩子生下来。之后孩子没了，生活费也没见她打过。是她自己说要给生活费的，说完就不算数了。”

        月日

        “我跪下来求她把孩子生下来，我和志豪他爸来养，钱也一分都不用她出，可她说什么都不肯。这可是我们唯一的孙子，志豪留给我们的唯一念想，她怎么就能这么狠心呢？”

        月日

        “打死我我也不会相信的，志豪怎么可能会成为间谍的同伙？我们从他小时候就教育他要爱党爱国，正是因为他一腔热血才会报名参军，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成了卖国罪人了？我坚信他是冤枉的，可是我无处伸冤我无法想象志豪死前的心情。他是不是一遍又一遍地含泪呼唤妈妈呢”

        王世安再往前翻，越来越觉得这些内容十分熟悉。最后他忍不住跳下床去，冲进客厅打断三个人的谈话，问苏莉科道：“你男朋友，是不是叫李志豪？”

        苏莉科听到这个名字，如遭雷击，脸色煞白如纸。她缓了一下，才站起身，反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随即扭头怒视小明：“你跟他说了？”

        小明也是一脸诧异，连忙摆手否认：“我发誓我可从来没跟他提过这茬啊。”

        王世安想到日志里提到的某些事情，觉得还是不要当着两位男士跟她讨论比较好，便对她招手道：“你来，我看到些东西想跟你确认下。”

        苏莉科跟他进了房间。王世安关上门，拿起平板指给她看：“这是不是你未来——你曾经的未来婆婆写的？”

        苏莉科急忙接过平板，看到是那个日志平台后直接点进相册，扫了一眼后漠然道：“是，是她没错了。”她抬起头来，皱眉不悦地问王世安：“你在查我？”

        “我没有查你，是查齐志国那个案子的时候偶然间发现这个的”王世安连忙解释道，“你当时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了？”

        “是，他死的时候已经五个月了。我们本来打算等孩子生下来就结婚的。”苏莉科白着一张脸说。

        王世安连忙追问：“然后你打掉了？”

        “是啊，我去做了引产。”

        “都五个月了打掉怪可惜的”王世安一边感慨一边观察她的脸色，怕旧事重提让她伤心。

        “如果是你，你会希望自己生下来就没有爸爸么？”苏莉科冷冷地问。

        “这个可是有些烈士家里不也是遗腹子什么的么那毕竟也是你俩的孩子，生下来，总有个念想不是？”王世安小心地寻找措辞。

        “你也说了，人家那是烈士，孩子是烈士子女，到哪儿都有优待的。可我这孩子呢，他长大后，人家会告诉他，你爸是个卖国贼呀！”苏莉科加大了音量。

        “可是你也清楚他爸爸并不是”王世安小声反驳道。

        “我清楚，我清楚有个屁用。军事法庭给定的性，你上哪儿改说法去？”苏莉科皮笑肉不笑地说，“而且你也看到他妈说的，生了不用我出钱，他们两口子来养，你听听这是什么话？这意思就是孩子是他们老李家人，没我什么事儿了！她当这是母鸡下蛋呢，我下一个她就捡一个走？！”

        王世安第一次见到苏莉科发火，不敢再跟她争辩。

        苏莉科正在气头上，继续骂道：“哎哟我的天，她还好意思提生活费的事！是，在志豪没出事之前，我跟他父母关系确实处得不错，我是真心把他们当自己爹妈看待的。所以他死后我觉得我就算没过门，也还是应该帮他尽孝，赡养二老，才跟她说会每个月给生活费，是她自己坚决不要的，哈！谁知道她一转身又对这个念念不忘了，给我扣个说话不算话的帽子！”

        王世安缩在床角看着她，还是不敢吭声。

        “她跟我又哭又闹，非要我把孩子生下来给她。我跟她说，就算生下来，我的孩子也是由我自己来养，不会给他们家的，她一听就急了，死活不同意。那我也没什么可跟她说的了。按我自己的想法，这孩子本来就不能要。她一直打电话发信息骚扰我，我就把她拉黑，自己去医院把孩子打掉了。”

        “也是如果你一个未婚姑娘生下孩子，那将来无论是自己带孩子过还是想再找个对象，都挺困难的了。”王世安附和道。

        “我倒不是怕那些。你不知道我和志豪的感情有多深，我当时就想着要去找害死他的人算账的，我怕我因此没精力照顾孩子，换句话说，这个孩子反过来也会拖累我的计划。孩子死去的爸已经被打成了间谍了，如果它妈再是一个杀人犯，那它的人生得多悲惨？无论从哪方面来考虑，不让它来到这个世上才是最优选择。”

        “你说的这些，我能理解，不过看到他妈那日记我是觉得她一个失独母亲也挺可怜的。”王世安小声感叹道。

        “她想要那个孩子，难道我就不想要吗？那是我和志豪的爱情结晶，我们俩的孩子，五个月了，已经成形了，你们都说他妈可怜，可是有谁知道我一个人躺在医院的床上送我自己的孩子去死时有多痛！”苏莉科说到此，已经泣不成声。

        王世安见状忙不迭地去抽面纸给她拭泪。“你对你男朋友感情这么深，那你以后是不是打算就终生不嫁了？”

        “这个嘛，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我不是一个执着于过去的人，等我把志豪的仇报了，我就能放下了。或许我哪天会遇上一个值得去爱的人，展开一段新的恋情也说不定。也或许遇不到合适的人，就自己过呗。而且——很可能我的人生也就到泠江为止了。”苏莉科擦干眼泪慨然道。

        “不不不，别乌鸦嘴，你还年轻，要往好了想”王世安急忙说。

        苏莉科把平板还给他。“其实你觉不觉得，人都已经没了，像他爸那样才是正确的活法。其他人都已经往前走了，只有她还停留在那个时空里。”

        她顿了顿，又说道：“那老太太，其实她是个好人，只是志豪出事后，我才发现原来她这个当妈的对别人这么自私。她肯定也是这么看我的。如果志豪没死，可能我会和她成为模范婆媳，和和睦睦过一辈子。可惜没有如果。”说罢走出了王世安的房间。

        苏莉科说要走了，小明见她双眼红红的，明显哭过，便主动送她回去了。屋里恢复了平静。

        王世安来到坐在沙发上不知在想什么的赵平身边坐了下来，一头蹭在他胸口上。“你抱抱我吧。”

        赵平便伸出双手把他环在怀里。

        “你讨不讨厌我？”王世安习惯了他的顺从和沉默，可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问同样的问题。

        “不讨厌。”赵平的回答听上去很诚恳。

        “可你也不喜欢我，对不对？”

        赵平只是腾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没有回答。过了片刻，问王世安：“你跟苏莉科说她男朋友什么了？隔着门都听到你俩好像在吵架。”

        “没吵架，就是我无意中在网上发现了她男朋友的妈妈写的东西，挺感兴趣的，一时脑热就找她问了，没想到勾起她伤心事，惹她哭了”

        “啊，这个确实是你欠考虑了，不该问她的。我们四个，不是一向都互不打听彼此私事的嘛。”赵平说。“大家就是各有痛处，才走到一起的。所谓英雄莫问出处。”

        “说起来，我都还不知道你和苏莉科是怎么认识的，你俩是谁先说服谁一起行动的。”王世安的头在赵平并不宽阔的胸膛拱了几拱。不知为何，赵平就是有种能让他安下心来的魔力。

        “这个要说起来可就长了。简短点说，就是害死你爸爸的幕后黑手跟让她男朋友当替死鬼的那拨人是有关联的。可是你不用知道那么多，你才十九岁，正是应该憧憬未来的时候。我说过，等我们把事情解决了，我就带你去国外，找个大学继续上学，学你喜欢的专业，出来后做你想做的事。”赵平温和地安抚他道。

        王世安知道这个人不打算说的事情不管自己怎么求或闹他都不会说，只好换了个角度问：“说实在的，我们俩接下来其实没必要跟苏莉科他们一起去吧？说是说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互相帮助同舟共济，可是，她那个目标还是我帮她找到人在哪里的，而且之前我们去搞黄见贤的时候她和小明也完全没有帮上忙，那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跟着她继续去冒险？”

        赵平苦笑一下：“因为你们两个的目标也都是我的目标吧。”

        王世安挣开他的怀抱，不甘心地质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赵平的脸上失去了笑意，只有无奈：“我是一个罪人。至少对你来说，我是这样。”他想了想，又说：“你如果实在不想跟着一起去泠江，我这两天先送你回你外公外婆那边，至少有亲戚照应着还安全点。等泠江的事情一办完，我就去找你，带你出国去。”

        王世安摇摇头：“我刚才只是那样分析而已，并不是不想跟苏莉科一起去泠江。既然我已经帮她找到了那个人的所在地，接下来有我力所能及的事我还会继续帮。要说起来，我没了父母，她没了对象和孩子，同是天涯沦落人，怎样也得帮一把”

        赵平似乎是第一次听说苏莉科有过孩子，有些意外，不过他没有追问。“这样也好，你跟在我身边我才最放心。”

        “你有什么不放心我的？我又不是我爸，我脑子不好，大学都没上，手上可没有什么最新科研成果值得被人迫害吧。”王世安自嘲道。

        “这个世道，难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黄见贤在你爸爸死后还继续跟美国人保持着联系呢，现在他突然‘自杀’了，你以为美国那边不会起疑心？”

        王世安愕然。他毕竟只是个同中毕业生，根本想不到这么深远的层面。他一声叹息，勉强笑道：“你不要说些有的没的来吓唬我，借机骗取我的信任啊。”

        赵平神色复杂地凝视着他，缓缓说道：“我是对不起你，可是你信我，我真的不会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