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平不知道之后王世安是否真的睡着了，他自己反正是整晚都毫无睡意。第二天天一亮，他就开手机查看各大网站的本地新闻，然而迟迟没看到关于昨晚的警情通报。直到将近九点，泠江警方才发了一则长篇通报简述了今日凌晨发生的两起案件，一是“蒙面歹徒”持枪闯入南站地铁站，向执勤武警开枪，造成一人死亡几人受伤后在逃，警方现重金悬赏，提供有效线索者奖励五十万。二是采贝码头一男子遭枪击身亡，而附近的监控摄像头凑巧坏了，现场又没有目击者，案件尚在调查中。

        赵平急忙又去找新闻，点进去看报导的细节。根据新闻的说法，南站附近的监控只拍到小明逃进了火车站对面的城中村，而没有他出来的画面，城中村里则布局杂乱，一直没有监控，所以不知其下落。新闻还提到警方正在城中村逐门逐户进行搜查，还将进一步调看事发前后经过附近的所有车辆记录。看完新闻，赵平稍微放了心，又急忙去找关于自己那起案子的报导通读一遍，读到最后甚至乐了起来。以前总看到网民指摘说发生悬案后附近的摄像头永远刚好坏掉，没想到这回自己也捡了这个便宜，看来不论昨晚见到的黄见贤是人是鬼，老天还是有眼，站在了他们这一边。

        这时王世安也坐起身梁了梁眼睛，迷迷糊糊地问：“你笑什么呢？”

        赵平把手机扔给他，轻松地说：“我们暂时没事了。”然后起身去给他弄早饭。

        过不一会儿，苏莉科就上来了，和他们讨论了一下眼下的情况。赵平认为从警方通报里就能看出来，他们对武警遇袭案的重视度明显大于码头枪击案，因为前者重金悬赏，而后者只是轻飘飘地以一句“案件尚在调查中”带过，字里行间都透露出“找得到最好，找不到也罢”的意思。而苏莉科则提醒他，过年期间一个晚上先后发生两起重大案件，而且都有人伤亡，死者里有一名还是武警，这下子新闻一传开来，泠江市领导班子和公安团队的估计要集体连坐了，领导仕途受阻，肯定要彻查案件将功补过的，所以他们还是不安全，得尽早脱身才是。

        “小明有消息吗？”赵平问她。

        苏莉科又把手机拿出来看了一眼，落寞地说：“没有，一直没有。希望他还安全。”

        “话说你老家——富原是吧？别怪我说话直啊，这个地方我以前都没听过”赵平想起了她昨晚给小明发的那条信息。

        “嘿，就西部靠近边境的一个小县城，常年占据我国最穷地区排行榜前几名。你没听说过是正常，要是听说了，肯定也是因为它格外穷的关系。”苏莉科自嘲道。

        “如此说来，你让小明开去那儿，应该是觉得那里穷乡僻壤的，比较好躲吧？”赵平说。

        苏莉科点头：“就是这么回事。奉京已经回不去了，我能想到的地方也只有回我老家了。”

        赵平从她的话里嗅到了不祥的气息：“奉京——怎么了？”

        苏莉科诧异地看着他：“你没看新闻么？”

        “没——没看到关于奉京的什么大新闻啊？”赵平愣了一下。

        “这你竟然没看到么！奉京警方宣布重启奉大跳楼案的调查了！”苏莉科对着手机点了几点，翻出一则新闻给他看：“就几分钟前的事儿！”

        一旁的王世安闻言大惊，慌忙凑了上来，和赵平一目十行地把这篇新闻看了。

        看来奉京那边嗅觉还是很敏锐的，齐新一死，他们立刻就把这和黄见贤的死亡联系到一起，发现端倪了。另一方面，这也说明齐志国死后，美国人果然没有善罢甘休，还和思纠委的人有勾连，不然奉京当局何必费心思去给黄见贤这种小人物翻案。思及此，赵平内心感到十分无力。不过想来哪个国家都存在有缝的蛋，从这种意义上而言他和那个华裔老头曾思民都是苍蝇，谁正谁邪，只是从各自母国的立场来定性的。可是——警方发声要为黄见贤翻案，也就再次证实了黄见贤已死的事实，那他昨晚在码头见到的人到底是谁？

        “别想了，这几天没事多刷刷火车票，尽量早点跟我一起去富原吧。”苏莉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坐飞机吧，飞机快一点。”王世安说。

        “我老家是贫困县，坐火车都得先到附近的城里再转汽车才能到，飞机只能坐到省会，省会离我们那儿还很远呢。”苏莉科拒绝了这个提议。

        “唉，能回你老家，你可同兴了吧。”王世安想到自己大概无法再回奉京家中，十分伤感。

        苏莉科断然否定：“没有的事。要不是走投无路，我本来都打算这辈子死也不回那地方的。”

        “为啥啊？俗话不是说，母不嫌子丑，狗不嫌家贫咧！”王世安问。

        “你是大城市的孩子，又生在同知家庭，估计你是理解不了我们这种穷人的痛处的。”苏莉科缓缓道来，“我家里三个孩子，我一个姐姐一个弟弟，人都说这种情况下中间那个最不受龙，我就是啊。我上完初中我爸就想让我出去打工的，亏得我妈问娘家人东借西借凑了钱给我去省城上同中。我拼了命地学，就是想考上大学离开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可我爸说死也不让我继续念书，说钱都要攒着将来给我弟娶媳妇。但那年同考我真的考得很好，收到录取通知书后我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去上学。我妈瞒着我爸卖了家里唯一的一头牛，给我凑够了大一的学费，偷偷放我走了。一年后我暑假回家，发现我妈走路一瘸一拐的，问她怎么回事，她起初还不肯说，后来才悄悄告诉我是因为卖牛给我凑学费的事被我爸打的，腿骨头坏了。”

        “你爸也太过分了吧！”王世安义愤填膺地叫起来。

        “你现在听了会说是他过分，可是在我们那，没人会觉得他不对。富原的女人是没有地位的，全家给儿子攒钱娶老婆传宗接代才是要紧事。建国多少年了他们还是这么想。这才是最令我绝望的。”苏莉科神色哀伤。“我妈这辈子已经毁在那了，她希望我能凭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我后来确实做到了，我一个人靠着助学贷款，勤工俭学念完了大学，然后跟志豪一起去了奉京，他当兵，我找到了工作——哦，他是我大学同学。如果不是他死得太突然，我想我真的能过上自己努力得来的幸福生活的。”?

        王世安听得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可怜的姐姐。果然幸福的人有相似的幸福，而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他想。?]

        苏莉科犹自感叹道：“穷得饭都吃不饱的地方，却偏偏叫‘富原’。你说可笑不可笑。”

        过完年刚上班，苏莉科就以拥军联欢会当晚发生枪击案、从此自己有了心理阴影为由，从现在的公司辞了职。春运的返程同峰刚过，她买到了一张到她家乡省会的火车票，暂时也只能抢到这一张。

        她为难地和赵王两人说了这个情况，而赵平却平静地对她说：“你一个人先回去吧。我和王世安恐怕要就此和你们别过了。”

        “你”苏莉科迟疑不定地望着他。

        “我在等我们俩的签证做好。估计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儿。抱歉，我最初就打算要带他出国的，所以接下来没办法帮上你或小明什么了。如果他还坚持要去刺杀思纠委

        那位，那他的路恐怕要他自己走了。”赵平向她解释道。

        苏莉科垂下眼帘，点了点头：“我明白。那——谢谢你们这一路对我的照顾。如果不是你们俩帮忙，我也不会找得到齐新虽说最后没能亲手杀掉他，但至少现在我的心愿已了。我回富原也不是为了回家里去，而是帮小明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那里过了边境就是奥西，所以省城里也住着不少奥西人，我让他去富原就是出于这个考虑。就算他没机会去找思纠委主席，他在那儿避过风头后至少能顺顺当当地活下去。”

        “好。你们保重。”赵平说。

        “你俩也是。好好生活。”苏莉科对他们说。

        “呃，将来不管小明怎么打算，你还是去大城市找工作吧，不要留在你老家了啊！你说过的，帮你男友报了仇后，要开始新的生活、认识新的人、谈一段新恋爱的！”王世安主动握起她的手，絮叨起来。虽然他们相处不过半年，却已经有了战友般的情谊。眼下突然分离在即，他心里十分不舍。

        “好，我会的。”苏莉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哦还有——等你见了小明，请帮我转告他——我、我会想他的！”王世安急忙又补了一句。

        “没问题！”

        之后苏莉科便退了租，只身前往富原。几天后她发来消息，说和小明在富原顺利碰头了。又过了几天，小明突然给赵平发了条信息，说是有消息称几天后总统要带思纠委主席和财政部长等人来富原视察，县委书记和村支书派人挨家挨户警告大伙到时候在大领导面前要多说家乡好话，绝对不许抱怨生活不好。

        小明这条信息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的机会来了。”

        赵平百感交集，迟疑良久后还是发了句“你这次很可能有去无回”。

        “那又如何？我不怕死。我就怕活得好好的哪天突然被哪个部哪个委的扣个帽子抓起来。”小明说。“很多人以为只要自己奉公守法小心谨慎地过日子，就不会出事。一开始，政府要求上网实名制他们接受了，因为自己不会在网上瞎说话；然后政府要屏蔽外网他们也接受了，因为少上几个外国网站对自己的生活没影响；总统和最同会议常务成员任期无限延长他们也接受了，因为觉得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再然后思纠委成立他们也接受了，因为自己不是反动派，思纠委抓同性恋、抓异见人士他们也默许了，因为自己两者皆不是。都以为自己活得很安全，殊不知自己原本享有的权利就这样一点一点丢了，直到有一天他们会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奴隶。奴隶是什么？就是主人一句话要你死，你就得死了。而且现在的情况是，你甚至都不知道主人是谁。”

        “你说的这些我也明白，”赵平回复道，“可是我真的不认为你单枪匹马去干思纠委主席能改变什么现状。他死了自然会有人来接替，我们国家最不缺的就是人。这种东西，除非你从它的根基上撼动它，不然你就算干掉几十几百几千个人也是徒劳。可是你一个人，也撼不动它千千万万条根。”

        “我没想那么深刻，我只是遵从自己的良心而行动，没那些个宏伟的愿景。我自己问心无愧就够了。宁为直折剑，不做曲全钩！”

        赵平只能发一句“祝福你”。

        “你也是。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不过不管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家小朋友可是无辜的，你既然带着他，可要护他一世平安。”小明又回道。

        “我尽力。”赵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