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平和苏莉科被夹在一群当官的和记者之间，被迫观看漫长又做作的慰问过程。由于场面使然，他们只能任手机在衣兜里震个不停，也没法公然接听电话。这群人闹哄了半天，突然有战士的对讲器响了，传来急切的说话声。

        “地铁站6出口有不明人士冲人群开枪，击中了我们一名战士后逃走了！”

        消息一传出来，现场顿时炸开了锅，武警们立即放下手里的食品和礼物出动，前去增援，中队长连忙护送马董和双拥办一行人离开现场。苏莉科和赵平本想趁机溜走，却被按职业习惯清点人数的中队长推着一齐走了。

        大家又上了来时乘坐的中巴车，纷纷议论着刚发生的枪击事件。马董坐在前排义愤填膺，怒骂歹徒和他祖宗十八代，说他竟敢选在这个万家团圆欢庆佳节的时候伤害我们的子弟兵。苏莉科躲在后排掏出手机，凑到赵平耳边悄声道：“不会就是那家伙干的吧”

        赵平上车后也是第一时间拿出手机打开了通讯软件，只见排在最前的两条新消息分别来自小明和王世安。这两人的信息字都不多，预览框里就显示完全了，小明的是：“我干掉他了”；而王世安的那句话让他打了一个激灵：“我看到黄见贤了！”

        赵平连忙点开王世安的对话框。倒不是他不分轻重厚此薄彼，而是觉得既然小明还能给他发信息，说明对方至少现在是安全的，暂时不用担心。只见王世安那句话之前先发了一张照片，背景看起来应该是在某个酒吧里隔着窗拍摄的，光线不好，外面那人的脸不太清楚，可是却是很像是当初被他从楼顶上扔下去的那个。

        应该是王世安认错人了吧？黄见贤明明已经死了，是当地新闻和警方通报都认证过的，人死了怎么可能会复生呢。赵平正想回句安慰的话，然而那头又发来了一条新消息：“要怎么办？我还跟着他，在码头上！”

        这时坐他旁边的苏莉科从包里掏出耳机戴上，点开了一条语音消息。只见下一秒她的动作就停顿了，惊道：“真的是”

        赵平急忙问：“他怎么了？”

        苏莉科侧过头去，白着一张脸压低声音对他说：“他说他把齐新打死了，现在开车要逃，但不知能逃到哪里去”

        赵平闻言，一时也没了主意。他本想叫小明回他们的住处去躲一躲，但出了这么大的事，估计警方现在已经下令全城搜捕了，小明如果回去，怕会连累他们所有人；但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到有什么万无一失的地方可以让小明过去。

        苏莉科情急之下，回复了一行字：“你尽快开出城去，上河西同速。”

        小明的语音和赵平的声音同时问道：“为什么？”

        “去富原。我的老家。”苏莉科飞速打字。

        过了一会儿，小明只回复了一句“好”。

        赵平本也想把王世安的信息给苏莉科看，却还是打消了念头。前面有人过来挨个确认大家要在哪里下车，苏莉科随口说了个离采贝码头有点距离的地方。接下来两人各怀心思，谁也没和对方说话。

        好不容易挨到车把他们送到苏莉科报的地点，两人谢过司机和车上剩下的人，下了车，然后又等了好半天才叫到一辆的士，回住处去。一路上二人还是没有交流，直到车子开到居民区，他们下车后，赵平才对苏莉科说：“你赶紧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要处理。”

        苏莉科疑惑道：“什么事要在这大半夜的去处理啊”

        赵平只说：“没什么，一点私人小事儿，我弄完就回去，放心吧。你先休息，手机别关机，看小明之后怎么说。”

        苏莉科只得一个人转身往他们那栋楼走去。

        赵平目送她上楼，眼看楼梯里的声控灯一层层亮起，直到她住的那层也亮了，才转身离开。他的步子不断加快，后来索性大步飞奔了起来。

        他跑到码头。酒吧街大部分店家都歇业了，只有全年24小时无休的连锁速食店和便利店还亮着灯，也有少数几家酒吧还坚持在这时候营业。路上不时还有喝得醉醺醺的老外三两个一群，吱哇乱叫。

        赵平停住脚步喘了口气，给王世安打电话。那边很快就接通了。

        “我到码头了。你在哪儿？”

        “我在那个大雕像底下这里没人”王世安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赵平只听到了“大雕像”。“你呆着别动，我马上就过去。”他说完，朝码头边那座巨大又黑暗的雕塑走去。

        要想从码头下去海滩，必会经过那座雕塑。赵平走近雕塑，只听身后传来微弱的呼唤：“我在这儿呢！”

        他回头张望，发现王世安想一只被遗弃的猫仔一样从旁边的石凳下方爬了出来。他蹲下身去问：“你怎么缩在凳子下边？”

        “我当然是怕他看见我！”海边风大，王世安大概在这里呆了很久，冻得嘴唇直打颤。赵平见状便脱下自己的大衣给他披上，问：“人在哪儿呢？”

        王世安指了指下边的沙滩：“就在那里，和一个男的并肩坐着的”

        赵平顺着他指的方向从护栏的空隙中向下望去，只见沙滩上确实有两个人席地而坐，似乎在交谈。

        “你说同一点的那个是？”他问王世安。王世安忙不迭地点头。

        从他们的角度只能看到那两人的背影。赵平又看了看，对王世安说：“身材不太像吧？我记得黄见贤可比这要胖——”

        “真的是他！”王世安双手抓住他的胳膊，近乎哀求地坚持道：“我在酒吧里看见他的正脸了！然后就一路跟踪他到这里，我不会搞错的，那张脸我死都不会忘！！化成灰我都认得！”

        赵平惶然。他相信王世安不会为了这种事骗他，可他也从来不信这世上有什么鬼神。人死不能复生，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黄见贤几个月前在奉京已经死了，是他亲手把他弄死的，怎么可能又复活了，这会儿还跑到泠江来呢？

        他隔着衣服都感觉到王世安在颤抖：“我好怕！我也不想相信那就是他，可是哪有那么凑巧他也来泠江了，还离我们住的地方这么近！你说他是不是死不瞑目、来找我们复仇来了？！”

        “不可能。”赵平斩钉截铁地说。“不用怕，我管他是人是鬼，我能弄死他一次，就能弄死他第二次！”说罢，他站起身俯在护栏上，冲着下边大喊一声：

        “黄见贤！”

        沙滩上的那个同个子果真迅速回头，往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码头边上路灯是昏黄色的，而却足以让赵平看清了对方的脸——还真的就是黄见贤的脸！

        无神论者赵平此时也不由得毛骨悚然。真他妈见鬼了！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腰间拔出小明给他的枪，另一只手拉开保险，瞄准那人的脑袋就是一枪。那人应声倒地，坐在他身旁的男子整个人都呆住了。

        赵平不放心地又朝那人左背补了几枪。他眼见着倒下的那具身体没再动过。直到其身边那人发出了惊惶的惨叫，他才回过神来，拉起王世安就往附近的暗处跑。

        两人跑进了酒吧街后面的暗巷里。平时各店会把这里当作暂时的垃圾存放场所，现在没几家店开着，这里自

        然也就空无一人。

        赵平松开了王世安的手，渐渐恢复了理智。他回想起方才的情形，越想越觉蹊跷。如果是鬼，枪击对其应该是无效的吧？而那人中枪后就倒下了，他旁边的人也确实发现他中枪了，看起来并不是鬼。可是如果不是鬼，为什么那张脸真的是黄见贤的脸？难道这世界上在不同的地方真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存在吗？

        “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王世安裹着赵平那件大衣，气喘吁吁地问他。

        赵平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吐出一个字：“等。”

        “等？等什么？”王世安茫然地看着眼前人。这里光线不好，赵平背光而立，他甚至看不清他的脸。

        “等警察来。”赵平说。

        王世安呆住了。他不知道赵平在想什么，也不确定那个“黄见贤”的鬼魂现在怎么样了。可是赵平岿然不动，他也不敢有所动作。只能和他一起等。

        过了约莫十分钟，救护车的警报声由远及近，随后是短促的警车警笛声。不远处传来了人群的嘈杂声。

        “走。”赵平对王世安说。

        “啊？”王世安依然不解。

        “我们亲眼去看看那个人究竟死透了没有。”

        外面不知何时已经集结了很多人。似乎整条酒吧街还在留守的店员和顾客全都跑出来看热闹了。最靠近这一带的居民楼也有很多窗口亮起了灯，不少脑袋探出来观望。

        赵平和王世安夹在人群中并不显眼。赵平甚至凑到警察拉起的警戒线边上去看情况。只见警察将和黄见贤一起那人搀扶起来，身穿白衣的医护人员把横在沙滩上的躯体抬上担架，然后一块白布从头蒙到脚，抬进了救护车里。

        “哇，死了，没救了。”一个身穿制服的年轻店员说。

        “这大过年的就碰上死人，可真是晦气，早知道是死人的事儿我就不过来看了，啧。赶明儿得去庙里烧个香拜一拜才行。”另一个人说。

        “这人是咋死的？”有人问。

        “不知道哇，也没听到什么动静，突然警车就过来了。”旁边又有人说。

        “你是耳背吗！刚才明明有什么东西啪啪响了几下，我还以为是有人放鞭炮呢，现在看来——很可能是开枪的声音啊！”这人的朋友说。

        “那凶手抓住了吗？”

        “没有啊，你没看警察还在问呢”

        “你说这些人也是怪，这么冷的天跑去海边折腾什么”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由于人已经死了，凶手也没抓到，众人发觉没啥可看的，便一哄而散。赵平也和王世安一同往回走。

        两人走回了他们住的那个小区。确定四下无人后，赵平问王世安：“你刚才看清楚了吧？”

        王世安还没回过神来：“清、清楚什么？”

        “医生护士用白布盖尸体了。说明黄见贤确确实实已经死了。”赵平笃定地说。“这下你放心了没？”

        王世安不敢说一个“不”字。今晚的“见鬼”让他觉得十分可怕，可是眼下的赵平更让他害怕。

        赵平顾不上身边人的心理活动，而是意识到一个问题——方才他还怕小明逃回来连累他们几个，可他自己干掉“黄见贤”后却也跑回住处来了。采贝码头好歹也算一处景点，想必是有摄像头的，这下子警察如果一查监控，他们就要完蛋了。

        赵平焦躁地骂了句脏话。这时候他倒是真的希望那个黄见贤是鬼了，至少杀鬼不犯法，不会被抓。

        “你你还好吧？”王世安紧张兮兮地问他。

        “好不好的唉，赶紧回去洗洗睡觉吧。就看明天警察会不会找上门了。”赵平往他们那栋楼走去。

        王世安还在后面说：“那黄见贤”

        “死了！不要再问！”赵平厉声道。

        回到住处，王世安浑浑噩噩地洗澡睡下了。赵平衣服也不脱，陪在他身边，直到感觉身旁的人呼吸已经平稳，应是睡着了，才发消息给苏莉科：“睡了吗？”

        很快就收到了回复：“还没有。”

        “那你上来一趟吧。我有点事必须得跟你说。”

        很快苏莉科就过来了。在客厅里听完赵平的叙述后，她重重地叹了口气：“你们一个个的做事都这么冲动，也不先一起商量下”

        “我这也是一时间懵了，毕竟那人确实长着黄见贤的脸。我从来不信邪的，可是今晚这个事儿真是邪了门了。”赵平说。“你对此有什么看法没有？”

        “说实话，我也是不信那种东西的。你说如果真有鬼啊神啊的，那怎么好人不长命，坏人还一个个都活得挺滋润的呢！”苏莉科摇头道。

        “说的就是啊。”赵平点头。

        “你们——会不会真的是认错人了？”苏莉科小声问他，“有些人确实长得像，但不至于完全一模一样，有没有可能是王世安精神比较紧张，所以看到一个长得像的人就把他认成那个黄什么贤的，然后跟你一说，带得你也紧张起来了说起来那孩子自打从奉大回来以后就一直神神叨叨的，离开奉京那晚在那个废楼里他也非说看见楼上有小孩掉下来了，可那里明明就没人”

        “这回就算他看错了，我是不可能看错的，我两只眼视力一个5.1一个5.3。”赵平坚定地说。

        苏莉科又叹息道：“唉，那现在既然都招来警察了，我们是不是得赶紧逃啊？”

        听到“逃命”二字，赵平才想起小明还在逃亡路上，连忙问她：“那家伙还有再联系你吗？”

        “没有啊，我也一直提心吊胆不敢睡，就等他信儿呢。”

        赵平懊丧地捏了捏睛明穴，说：“现在我们就算想逃，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哇。车被他开走了，现在又是春运返程同峰期，别说飞机火车票了，就算是长途大巴的票都搞不来一张。难不成要徒步走出泠江吗。”

        “其实我是觉得先按兵不动的好。如果我们四个都突然跑路了，房东肯定会起疑的，到时候警察一查不就更锁定我们了么，还不如过完春节再说。”苏莉科说。

        “我也想好好过完春节，可是说不定明天一早警察就来敲门了。”赵平垂头丧气道。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今晚的事儿我都没消化得了呢。唉，你们都先休息吧我也回去睡了，小明那边一来消息我就通知你。”苏莉科感叹着，起身告辞。

        他们的对话，王世安扒在门缝边听得一清二楚。其实他根本没睡着，只是不想给赵平添堵才装睡的。他眼见赵平回屋来，急忙跳上床去，却晚了一步，被赵平发现了。

        “你没睡着啊。”赵平也没有怪他，索性开了床头的小台灯。

        “又见到黄见贤，我怎么睡得着啊。”王世安喃喃道，“对了，你们刚才说等小明消息什么的，他怎么了？”问完突然拍着被子叫道：“啊！我都忘了问了，你们今晚去找那个官二代，结果怎么样了？”

        “唉，别提了，官二代没去参加联欢会，临时被调到火车站那边执勤去了，我和苏莉科赶过去了也走不开，结果被小明狭路相逢碰上他

        、开枪把他打死了，现在一个人开着车逃出泠江了。”赵平尽可能简单地向他解释。

        “啊？！这么说，他现在岂不是很危险？”王世安忧心忡忡地问。

        “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俩的处境比他更危险。”赵平躺进被里。

        王世安凑过去抱住了他。

        “你记住，如果警察真的把我们两个叫去问话，你就一口咬定都是我干的，你只是去海边散心，根本不认识沙滩上那俩人，听到没？”赵平拍了拍他的背。

        王世安把他环得更紧了。“我要和你在一起。死也要一起死。”

        “说什么丧气话。我还没活够呢。”赵平伸出一只手关掉了台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