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Plan B Memo 7 徒设在昔心
书名: 向自由者告别 作者: 面影 分类: 耽美

        这年春节,27岁的齐修孤身一人回到了泠江。妻子是奉京本地人,家族人口众多,婚后头两年的春节都是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夫妻俩在娘家过的。今年他提出想带她和孩子回自己家乡过年,她却以孩子还小不便长途旅行为由,执意不肯去婆家过春节。几番争吵后齐修也懒得再和她浪费唇舌,于是两人过年时各回各家。孩子还没有断奶,自然是跟着妈妈。

        自去年齐父出事后,齐母因受惊不小,身体比以往差了很多。齐修和她之间虽然也没有特别深厚的感情,可毕竟她现在是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于情于理都该尽尽孝。

        两地冬天的气温没差多少。齐修下了飞机后也没有什么怀念的感觉。他回到家中,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在,一脸病恹恹的模样。如今生父已不在人世,母亲断了经济来源,只能靠存款和他的赡养费度日。她从前大手大脚奢侈惯了,眼下突然要和其他同龄的家庭妇女一样精打细算度日,想来她的病不仅是因为怕受齐父牵连,还有一部分是出于这种心理上的落差。

        父亲落马的消息他还是看新闻的时候得知的。母亲没有告诉他。可能是觉得没必要跟他说吧。看到新闻时他十分惊讶——也只是惊讶而已,即便是看到“死刑”二字,心里也没有丝毫波动。刨去两人的血缘关系,他对报纸上那个名字的感觉就和普罗大众一样,顶多感叹一句:哇,贪官卖国贼,真的该死。或许母亲会怀念那人——怀念其汇钱来的日子。

        其实就算回家过年,在家也和母亲话不投机半句多。初三傍晚早早伺候她吃过晚饭,她就说头疼,回房睡了。齐修打算出去走一走。

        他查了一下公交车的路线。发现过了十年,家附近那班能到一中的车还在运营,只是前后好像各增加了几个站点。

        冬季天黑得很早。他坐上车时外面已是万家灯火。一路上风景熟悉又陌生,往事就像前尘种种,亦远亦近。他想起那个人的名字。两人自那天海边一别,便真的从此再未相见。通讯软件上谁都没有发过一条消息。在奉京的最初几年,他脑海中还经常出现那个名字。到后来时间久了,他也不再那么频繁地想起他。只是偶尔午夜梦回,还会记得当初和那人相处时的某个细节。奉大毕业后他留在了当地,找工作、结婚、生子,回泠江的次数越来越少。就在那个名字几乎就能完全尘封在记忆深处时,他一个人又回到了这里。

        在一中那一站下了车,沿着当年走惯了的路从母校走到采贝码头,一路上都没几个行人。过年期间学校放假,外来人员大批回乡,是以平时向来热闹的码头酒吧街都人烟稀少。

        齐修时隔十年,再次走到了那座巨大的“精卫填海”雕像下。虽然在茫茫夜色中看不出雕像跟十年前相比有没有变化,他就是觉得雕像也沧桑了不少。雕像旁没人,下边的沙滩上也没有游客。他便在那石凳的一侧坐了下来。隔着冬季的厚裤子都能感到石凳的冰凉。唯有这种冰凉感还和十年前完全相同。

        他就这样面向大海坐着,眼前海与天地都黑蒙蒙的,恍惚间他自己似乎也变成了茫茫苦海中的一座孤岛,一座在原地伫立了十年的孤岛。

        忽然身边有个人挨着他坐了下来。他不禁扭头去看——真的是那人没错。十年之间,无数个旧日同窗的名字已被遗忘在时间的长河中,唯有这个名字照旧鲜明。

        “鲨鱼。”他唤出了这个名字。

        “嗨,好久不见。你还好吗。”鲨鱼好像和从前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轻快的语气,那张笑脸。

        这么简单的寒暄问句,他却无法回答。一时间心头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谈起。最后他只能把问题抛回给他:“你呢?”

        鲨鱼也语塞几秒,随即笑道:“你反应还是那么快。”

        齐修没有接话。

        “我也说不上好或是不好吧。我们最后一次在这里见完面,之后我一直不敢再约你,怕影响你复习和考试。等放榜了,我问刘萍萍,她告诉我你考上奉大了。我真的挺为你同兴的,一想到你就要成奉大的同材生了,而我呢,是个什么东西,我就觉得还是不要去找你的好。我对你而言,可以说是‘无用的社交’。”鲨鱼以非常自然的语气说道。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齐修说。

        “我知道你没这么想,但别人会这么想。”鲨鱼解释道,“然后我当时跟的大哥出了点事,我呢也因为聚众那个什么——哦,斗殴,对,进去了两年。出来后我就成大哥了,哈哈。说起来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我的双胞胎哥哥半年前在学校跳楼自杀了,给爹妈养老送终的担子就落在我一人肩上,我也不能再混日子,就和我哥们合伙出资开了家酒吧,就在这儿。不过过年期间休假啦,不然我还想带你过去坐坐呢。”

        齐修大惊:“什么?!你哥自杀了?”

        “是啊,我们全家都觉得太突然了,但人都已经死了,没法追问了。”鲨鱼倒是面不改色,平静地说,“哈,不知道你在奉大的时候有没有碰到过他呢。”

        “抱歉,我一次都没见过他。记得你说过他是学物理的吧,我们学院跟物理学院不在一个校区,两个校区在奉京城的两头,基本没交集。”

        “我就说呢,如果你见到过他,大概就会想我了,至少也会给我发个信息什么的,不会这么久都没消息。”鲨鱼笑笑。

        齐修定定地注视着鲨鱼的脸。这张脸也和十年前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轮廓线条似乎更分明了些,眼神比从前疲惫。他知道这十年肯定不是这人嘴上说的那么简单,期间的难关和苦处恐怕也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最清楚。

        “好了,我都说了,接下来说说你吧。”鲨鱼对他说。

        “我啊,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大学毕业后我不知道要干什么,就继续读了个研,出来后还是不知道要干什么,就做了一年多的家里蹲——嗯,是在奉京蹲的,没有回这里蹲。再后来我也知道这样下去实在不行,就找了个工作干着呗,同事给介绍了个女友,谈一谈,觉得好像还可以,就结婚了。”齐修也简单地做了个回忆总结,“你呢,结婚了没?”

        “结了,奉子成婚。没办法啊。”鲨鱼不在乎地笑笑。

        “噢?你们生了几个呀?”

        “一个就够啦。我可是最清楚老是被人拿来跟兄弟姐妹比较有多惨,所以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也吃这个亏。你呢,有孩子了吗?”

        “也是有一个,一岁半了。”

        “男孩女孩?”

        “女孩子,你家的呢?”

        “是个小子,皮得很。”

        齐修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大过年的晚上你怎么不在家陪老婆孩子,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鲨鱼失笑:“这个问题我也想问你。”

        “哦,前两年过年都是我去她家过的,今年我说应该回我家过了吧,她死活不干,所以——我就自己回来了呗。孩子还小,离不开她。”齐修对鲨鱼说起这些,并未觉得尴尬。他庆幸自己还能和从前一样,什么事都可以向对方诉说。

        “哎,现在的女的都那样,麻烦得很。像我跟我老婆本

        来只是炮友关系,都做足措施的,天晓得她怎么就怀上了,没办法,我身为一个爷们儿总该负责吧。就去领了证,凑合一起过呗。”鲨鱼从衣兜里摸出烟和打火机,“要来一根吗?”

        “谢了,不用,我不抽烟。”齐修说。

        “很好,你还是这么正直,我很欣慰。”鲨鱼便自己点上烟吸了一口,笑着吐出烟圈。

        齐修悄悄去瞄鲨鱼的手。他两只手上都没戴戒指。

        齐修自己也没戴。他不喜欢这种精神上的束缚感。好在妻子似乎也不喜欢戴婚戒,对他戴不戴也就没在意。

        他又想到一个问题。“你太太——不会就是刘萍萍吧?”

        鲨鱼苦笑道:“你想什么呢,当然不是她。我当初不就跟你说过我不喜欢她,你怎么如今还是不信刘萍萍去外地上大学后渐渐也跟我没联系了。现在她人在哪干什么我都不知道。”

        齐修笑了一下。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又是一次良久的令人不安的沉默。

        还是齐修主动打破了沉默:“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我没想到你会问得这么直接哦。这点倒是比以前有进步。”鲨鱼把烟屁股随手往地上一丢,伸脚碾灭火星。“说没有肯定是撒谎。”

        齐修没说话。

        “可是又能怎样呢。无论如何吧,看到你现在过得不错,我觉得就够了。”

        “我有时候在想,我对你来说,是不是就是另一个刘萍萍。”齐修对着茫茫大海说。

        “当然不是。”鲨鱼果断否定。

        “我可能有点自作多情了。”齐修漠然笑道。

        “啊,别说这了个吧。有些事——就那样就好。”鲨鱼说。

        齐修回想起当年站在码头下对他说“我要走了”的自己。他此刻忽然感到无力又伤感。这种本该属于青春期特有的忧伤似乎发作得太迟。

        他把手伸入上衣内袋中,默默地掏出一串东西——那是十年前鲨鱼从自己颈上摘下来送给他的金链子。

        在鲨鱼的凝视下,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把链子拽了出来。链子的一端被他攥在手里,另一端垂到了石凳上两人之间的余位上。鲨鱼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也伸出手去,抓住了链子垂下来的那一端。

        两人就维持着这样的姿态,在雕像下久久地沉默。

        还是齐修先站起身:“我要走了。”说罢抬手想把链子收回来,可是链子的另一部分却仍然紧紧地攥在鲨鱼手里。

        齐修稍微加强了扯链子的力道:“放开吧,我真的要走了。”

        鲨鱼没松手,而是问他:“你什么时候回奉京?”

        “初七的飞机。初八就上班了。”

        “那还有三天。你接下来这三天每晚都过来这里见我。”齐修又听到了熟悉的自作主张的命令式语气。

        “为什么?你不是也觉得事到如今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吗?”

        “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重逢后叙叙旧,还要问为什么?”鲨鱼不由分说道,“你不来,我就去你妈那儿找你。你不会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家住哪吧?”

        一如当年他晚上在校门口叫自己出来、说不然就去宿舍找人的情景。齐修感到眼眶泛起一阵热意。他放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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