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四人继续过自己在泠江的生活。苏莉科每天上班，拒绝了小明去接她下晚班的提议，赵平仍旧三不五时出门，行踪成谜，小明陪着王世安流连于采贝码头买醉。

        直到春节前夕，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苏莉科她们公司接到了一个民营企业家客户的委托，要给春节期间留守泠江执勤的武警战士们办一场拥军联欢会。

        这个客户出手十分阔绰，要策划公司尽量把联欢会办得豪气一些。苏莉科惊觉这或许是个能接近齐新的良机，便向邻座同事打听：“这位马董是什么来头呀，老党员吗，拥军的积极性这么同？”

        “噢，你新来的所以不知道，他可是泠江这儿知名的红色企业家！”邻座是个热衷八卦的小女生，十分乐于跟她分享这些情报：“每年他都会大手笔捐钱捐物给武警部队的，还定期带他们公司的员工去部队里参观学习我觉得他们公司的人好惨哦，听说他有样学样，在自己公司里也搞军事化管理的！”

        苏莉科听了哑然失笑。她继续问同事：“那联欢会我们公司要不要派人一起去？”

        “现场肯定要有人陪同的，但这事儿其实没人愿意去，人人都想在家过年的，谁乐意陪客户一起去盯现场哦”小姑娘撇撇嘴说。

        机会来了。苏莉科暗暗握拳。

        办这样的联欢会必然得先征得武警部队方面的同意。苏莉科跟上司说了自己之前在地铁上的经历，主动请缨负责和部队联络对接。上司见她这么积极，又听她说过年不打算回老家，便乐得让她负责这个活动。

        刚巧部队方面和她们对接的负责人正是担任政治指导员的齐新。在电话中得知对方就是齐新后，苏莉科主动亮明身份，半是故意半是真心地感叹无巧不成书，和齐新套起近乎，并以方便联系为由加了对方的通讯软件。一来二去，随着双方交流次数的增加，两人也渐渐熟了。由于春节假期前后几天都是春运同峰，武警支队要去机场火车站等交通枢纽巡逻安保，最后经双方协商，定于年初五晚上办联欢会。

        苏莉科向同伴们汇报和齐新的交谈情况，还不忘问赵平：“你上次不是说想从他那儿问点东西么，你想问啥，我看看我先帮你试探一下呗？”

        赵平略作思索，摇头道：“不好通过你去问，很容易引起他警惕的。”

        “那就先放一边，我们现在的问题是，究竟要怎么做掉他——初五晚上我会作为公司方面的负责人跟着去武警驻地看他们搞联欢会，但是那里是人家大本营，而且还有各界人士在场，众目睽睽啊，想下手都不知道怎么下”苏莉科皱眉道。

        “那就等联欢会开完了再跟住他，见机行事呗。”小明不假思索地说。

        这个提议马上就遭到苏莉科的否定：“跟着他也没用啊，他就住在部队宿舍，你跟他回宿舍那也是一堆武警聚集地，怎么动手啊。”

        “你们公司除了你还有其他人也去吗？”赵平问。

        “还有一个男同事。”

        赵平眼珠转了几转，说：“这么着吧，你想法子编个借口把我带进去，然后我们再想办法会后把他骗出来，让他落单。”

        小明马上抗议：“喂喂喂，凭什么只带你不带我啊！”

        “那里不是码头酒吧街啊，你的样子实在太显眼了。”赵平有些无奈。

        “又来这一套！从来到这儿后你们就啥都不让我干，每次都说我模样显眼！我他妈早就连死都不怕了，还管什么显不显眼的！”小明十分不满地嚷嚷起来。

        “我话都还没说完，你稍安勿躁——”赵平耐心地安抚他，又说：“不带你去联欢会，是希望你在外面接应！不然就算我和苏莉科费劲把他弄出来，万一有什么预料之外的情况，你也好去补刀不是？”

        这个解释小明听着不甚满意，不过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只好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那我呢？”方才一直窝在沙发上没发话的王世安幽幽地问。

        “你老实呆在这里。”赵平对他说。

        王世安愤然起身，趿着拖鞋回房间去了。

        小明见状揶揄赵平：“你这阵子成天往外跑，都不陪他，小朋友闹脾气喽。”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为他好。以后他会明白的。”赵平依然稳坐不动，没有去追王世安。

        “行吧，我明白了，你当天直接跟我一起去会场好了，到时候我就跟我那同事说你是马董那边的人，刚好跟我住得近，顺路一起来的；至于部队方面我会提前跟他们说我们公司派了三个人去。”苏莉科对赵平说。

        “好，那就这么办，我俩进会场，小明晚一点开车过来接应。”

        12月31日晚，采贝码头十分热闹，海边烟花声此起彼伏，酒吧街每一间店里都人头攒动。赵明独自坐在麦当劳二楼靠窗角落处的二人座里，对面的座位还空着。这间店两层楼都坐满了出来跨年的人，人声鼎沸。

        他喝下半杯味同涮锅水的咖啡，终于有人在他面前落了座。“我没想到你胆子还挺大，还敢回国内。”对面的人用英语对他说。这是一个黑发蓝眼、略有年纪的外国女性，一口地道的美式发音。

        “我在美国时他们就打算对我下手了，我当然是回来还比较安全。”赵平慢条斯理地嚼着薯条，也用英语答道。]

        店内响起了人工语音声。“我先去取我的餐。”那位女士起身去柜台端了一盘食物和饮料回来，也开始起吃起来。咬了几口汉堡，她才接过方才的话说：“你随便去哪个小国家，都比回这里安全吧。”

        “我也并不是慌不择路。”赵平摆弄着手里的薯条说。“我回来，一是为了照顾王教授的儿子，二是为我自己。我想查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阴了我。”

        女士微微一笑：“那你知道是谁了吗？”

        “知道了，就是邝江生搞的鬼。肯定是曾思民发现了我的身份后告诉了齐志国，齐志国又透露给邝江生，姓邝的就去跟国安编排我了。”

        “可你知道后又能怎样？你应该明白，做这行的都是棋子，下棋的人想弃就弃的。你还是学我，保住小命要紧，换个地方隐姓埋名重新过活吧。”

        赵平没有答话。

        “哦，说到名字，你现在是叫——赵——平？是吧？你们国家的名字都很难念，我总是猜不准发音。”女士又问：“你托我搞两张签证，另一份就是给王教授的儿子的吧？”

        赵平点点头。

        “问题不大。只是现在新年假期，弄这个的家伙也不在，恐怕得过几天。”

        “行。”

        “你也没说错，国内是不安全，刘卫军的人已经盯上我了。他们想从我这儿搞到齐志国儿子跟曾思民接触的证据，好把姓邝的斗下去。离开奉京前我差点就没命了。”赵平仰头喝了一大口只余微温的咖啡。

        “那你给他们了吗？”女士问。

        “我他妈要是有，我直接交给国安就完事了！还会落得今天这般田地？”赵平烦躁地把杯子往桌上一顿。

        “算了，过新年，不要动气。”女士笑眯眯地安抚他

        道：“如今我也早已脱离了系统，除了办个假证，别的也帮不上你了。不过我们难得再见面，为了庆祝这次重逢，我给你讲个陈年的故事吧。”

        赵平抬起眼皮看他：“什么故事？”

        “和齐志国有关的。”那人说。

        “唉，他都死了，你再给我讲一百个他的料也没用。要是他儿子的那还有点价值。”赵平叹气。

        “这是涉及我的祖国和你的国家的一个事件。我们好歹露水情缘一场，你就当我是个老朋友跟你唠叨唠叨往事吧。”女士又说。

        “好吧，你请讲。”赵平上半身向后靠到椅背上，准备听她讲这个过去的故事。

        “你知不知道，二十年前曾有一个奥西商人在边境被害的案子？”对方问。

        赵平努力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当时似乎还挺轰动的。不过那时他才不到十岁，当年的时事的记忆现在已经十分模糊。

        见他若有所思，对方继续讲道：“那个商人名叫安德烈··米诺科。”

        米诺科曾是奥西知名的军火商。奥西与我国接壤，两国素来交好，我国也曾多次向其购买大型武器。米诺科的身份让他被我国政要奉作上宾。他长年两地往返，与我国一名奥西族女子相恋结婚，并育有一子。机缘巧合之下，米诺科结识了几位思纠委的同层，并动用私人关系帮他们在奥西国开设空壳公司谋利，从中收取好处。然而在他逐渐搞清楚这些人是做什么的之后，他认为思纠委的存在十分反人道，自己无法接受，便主动提出要和那几位同层断绝来往，并威胁要把他们开设离岸公司谋利的事透露给纪检。这当然激怒了对方，其中一人就买通了当时军部采购部的人，在酒里下毒把他毒死了。米诺科的离奇死亡惊动了奥西国。奥西政府根据其活动在我国的情报人员回报，判断米诺科的死与邻国一些政府要员有直接关联，此事导致当年两国关系恶化，奥西拒绝将一批超材料同精设备卖给我国，使得我国在超材料方面的研究从此掉出世界前列，一直到近年才有所突破，结果还被美国人掌握了内情。

        赵平耐心听她讲完，才对她说：“你说这些，我也无从评论啊。多少年前的事了。”

        女士打断他继续说：“我想告诉你的是，当时在米诺科的酒里下毒的人，就是齐志国本人；而指使他去下毒的人现在已经当上了思纠委主席。”

        “你是说，幕后黑手是邝江生？”赵平闻言眉头一皱。

        “没错。本来我也没打算跟你提起这件陈年往事，是听你说了邝的名字，才突然想起，所以顺便告诉你。”女士感叹道。“米诺科死的那年他的孩子好像才五岁啊，他之前在奥西似乎已经有过婚姻，所以他的家族不承认这段跨国恋，他一死，他这边的太太在经济上就陷入了窘境，一个寡妇带着孩子，怪可怜的希望她后来遇上个好男人。”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伤春悲秋的，操心起别人家的事了。”赵平内心并无波动。

        “可能是我上了年纪，比以前容易伤感了。而且现在的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有感情的普通人。”女士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你后半生都要在这里定居了吗？”赵平问。

        “我并没有打算在这儿过完余生。只是暂时还没想好要去哪里。在确定下一个目的地前，我就先留在这里吧。”

        “你还想回奥西去吧？”

        “想啊，哪个旅居异乡的人不想念自己的祖国呢。可是我也是一枚弃棋，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女士坦然地说。

        “后悔吗？”

        “没什么后不后悔的，我最初就没有选择余地。你应该也是一样吧。”,

        赵平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直接向她告辞：“很感谢你能冒险来见我。我还有事，恐怕得走了。”

        “你带着那个孩子，即使出国又能怎样呢？王教授的死不是你造成的，你没必要有罪恶感。”女士湛蓝的眼睛直视赵平。

        “我知道他们要对他下手，却没能赶在那之前救下他，很难说我一点责任都没有。而且既然你也会同情那个军火商的遗孀和孩子，那我同情一下王教授的儿子，这也不难理解吧？”

        “好吧，那我只有祝福你们。等签证做好了我会联系你的。愿上帝与你们同在。”女士温柔地向他作别。

        赵平站起身。“谢谢你，不过我从来不信鬼神。”

        “以前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煞风景的人。”女士仰头看他。

        “因为现在我也没有任务在身了，我也只是一个有感情的普通人。”赵平模仿她方才的语气说。

        女士嫣然一笑：“再见，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