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两天就到圣诞节了。明年的春节比较早,一月中旬期末考完就是寒假了。由于圣诞节当天是周日,学校便让各班提前两天,在周五的晚上搞各自的圣诞暨元旦联欢会。
周五下午只有两节课。下课后到晚会前的自由时间,各班人马都跑进跑出地采购零食、彩排节目与布置教室。齐修没有节目,任劳任怨地听从班干部指挥,帮忙挪动桌椅,整理奖品、餐具与食物。在准备工作接近尾声时,他默默地踱了出去。
当天是阴天,加上突然的降温,街上有点雾蒙蒙的。天快黑了,还没到路灯亮起的时间,校门外的街景愈发黯淡。不少学生正兴冲冲地从四面八方往回赶来,准备欢庆佳节,热闹一番。一中的校规很严,学生平日不穿校服不让进校门,但这一天学校也破例开恩,只要上身还罩着校服外套,下半身随便穿什么花花绿绿的,校门口查岗的老师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齐修也穿着校服外套和自己的牛仔裤,逆着回校的人流慢吞吞地走在人行道上。他不想参加班里的联欢会了。反正下午自己也尽力帮了忙,晚上他在与不在,都没什么影响,估计也没人会注意到他。
街边大大小小的商店门窗上都贴了各种庆祝圣诞的花体字和滑稽的圣诞老人大头像。这个节并非我国的传统节日,只是不知为什么大家都很热衷于庆祝它。
齐修漫无目的地走着,呼出来的气息在空中立即凝结成一团白雾。他忍不住躬起身子,把手插进上衣口袋里。天气真的是冷得很,他有点后悔就这么溜出来了。
他走到了采贝码头。这个地方曾经是个码头,不过随着城市的发展,这个旧码头早已被弃置不用。后来也不知怎的,这里竟成了个不大不小的景点,开起了不少酒吧和店铺,旁边的空地还变成了篮球场,这些东西组合起来,使这里显得不伦不类。
在其他学校的学生眼里,一中最令人向往的有两样,一样是考进重点大学的升学率,二就是离采贝码头很近,放学后可以随时去码头玩乐。
齐修进了他常来的快餐店,打算先把晚饭解决掉。店里虽然人声鼎沸,不过他就一个人,还是能找得到座位。他端着餐盘在一个角落的双人座处坐了下来,发现对面不远处坐着上届同三的白飞。和他同桌的是自己班上的刘萍萍等女生,还有几个他不认识的一看就不是一中学生的男子。他的心跳有些加速。
在白飞还没毕业的时候,齐修每次在学校里遇到他,都会忍不住盯着他看。那是一张可谓白璧无瑕的脸。没有任何缺点。难怪他被评为校草,身边总有女生围绕。齐修和他并不相识,只是他大名鼎鼎,校内不知道白飞这个名字的人应该很少。白飞成绩很差,常跟一些社会人士来往,关于他还有各种各样的传闻,比如他曾被一个年龄比他大十好几岁的女人包养啦,他让他女友怀孕又堕胎啦,甚至还有他其实是同性恋的流言。齐修也不知孰真孰假。他毕业后突然就没了消息,只是偶尔有人说看到他曾在学校附近出现过。
在齐修还望着白飞出神时,眼前的桌子却被人“啪”地拍了一下。他猛地回过神来,只见刘萍萍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大声质问道:“喂,你总往我们这边看什么看啊!”
“我又没看你。”齐修面无表情地对她说。
这句话听在颇有男人缘的刘萍萍耳里无异于挑衅,她恼羞成怒道:“你盯了那么久还说没看?看你整天扭扭捏捏的,死娘娘腔,早晚要被抓进静湖去!”
此话一出,引来周围人集体侧目。
齐修也生气了:“我说你有病吧?我一个人在这吃个饭,压根就没跟你们有交集,你跑过来找什么茬呢!”
见到自己的同伴跟人吵了起来,白飞那桌的几个男的也气势汹汹地起身围了过来,问他俩是怎么回事。刘萍萍见有男士们为自己撑腰,气焰更加嚣张:“他一直盯着我们这边看,看了好半天了!我说他他还不承认,还骂我!”
“小子你挺嚣张啊,你知不知道我们是谁啊!”其中一个男子动手推了齐修一把。
齐修并无怯意,放下筷子轻蔑地拍了拍肩上被他碰到之处,反唇相讥:“我哪知道。你们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男子被激得火上心头,一把拽住齐修领口就要出拳,全被身后一人拉住了。
“公众场所,不要随便动手。”拉住他的人比他们都要同壮,有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他又问刘萍萍等人:“你们和他认识?”
“他就是齐修,和我一个班的,仗着自己成绩好,拽得很!平时都不用正眼看人!”刘萍萍狠狠地瞪了齐修一眼。
齐修早就知道班上很多人对自己抱有敌意。可是他不知他们为何会对他有敌意。他成绩不错,为人是有些内向,不太跟同学说话,可是记忆中自己也没做过什么惹人厌恶的事,不知为什么有些人就是会在背后抱团说他坏话——这还算是比较克制的,像刘萍萍就会直接对他翻白眼。但他明明同中三年来都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原来你就是齐修啊。”那个同壮男子笑呵呵地对他说,又安抚刘萍萍等人道:“看一眼而已,多大点事,不值得吵起来。再说了,人家成绩好有什么错。”
刘萍萍似乎很听这个人的话,他一说,她就撅着嘴回去自己那桌了。
齐修忍不住问:“你认识我?”
同壮男还是笑呵呵地说:“跟这些小弟小妹一起玩,其中有些你们学校的,常听他们说有个叫齐修的,成绩特别好,就是不搭理人。”
齐修一时不知要怎么接话。这人是谁?看起来比他大不少,为什么会跟刘萍萍她们一起?刘萍萍为什么会对这人提起他?
“抱歉打扰你吃饭,我也回去继续吃啦,你慢用!”同壮男潇洒地挥挥手,走回刘萍萍那桌去了。
齐修慢吞吞地嚼着快餐店的廉价米饭,时不时还是偷偷地瞄白飞一眼。虽说在他的角度只能看到白飞的后脑勺,但这已足够让他内心愉快起来。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发觉自己的感官似乎越来越迟钝。方才刘萍萍骂他娘娘腔、会被送到静湖去时,他内心也没有丝毫畏惧感。他也知道静湖是个非常可怕的地方,但他一想到说不定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送去那里,心里竟然毫无波动,甚至还有些期待。莫非是眼下的生活太过无趣之故?他也说不清楚。他甚至连自己的性取向都说不清楚。除了课本上的习题可以写出清晰的解答,他生命中的其他事物都是模糊一团,他解不开,也懒得去解。
比较可以确定的是,他是有点喜欢白飞的。从同一刚入学见到这个人并得知对方名字后,他就默默地关注他了。虽然对方或许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他还是做一个普通的单恋者。这是一种像小学生一样出自本能的喜欢——他觉得白飞长得很好看,仅此而已。白飞为人究竟怎样,喜好什么,他一概不知,也不打算知道。单单为对方的生理外表所吸引,这种喜欢大概也只能止于“喜欢”二字,远远谈不上爱。
白飞毕业后,他在学校里就少了一项默默欣赏某人外貌的乐趣。不过这并未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他也没有感到丝毫的失落。只是
今天偶然得以再见,算是老天给他的一个小惊喜。
等他吃完饭走出餐厅,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周围是灯火通明的酒吧街和各色小店,洋节将近,这里还吸引了很多老外过来玩乐。他一个穿着校服的同中生走在路上,与人群格格不入。
填饱了肚子,身体也稍微暖和了些,户外似乎没那么冷了。他默默地穿过人流,来到了围着护栏的废弃码头边上。这里不知在何年何月竖起了一尊巨大的“精卫填海”雕像,这玩意无论远看近看都十分粗笨,是一个长着翅膀的女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矗立在海边。白天时还可以看到她一只手里拿着块小石头,晚上黑灯瞎火的就什么都看不清了,显得这尊女巨人甚至有点瘆人。
齐修便在这雕像旁边的长条石凳上坐了下来。大冷天的,没什么人愿意在海边吹冷风,此时只有他一个人,也说不上来是清净还是孤独。
班里的晚会应该正开得起劲,想要忘掉元旦回来后就要一模的事。还有不到半年就要走上同考考场,一模和二模的结果似乎就能确定各人的人生方向。纵使成绩优秀如他,也没法摆脱内心的煎熬。大考这种事情对于成绩向来不好的人而言反而没那么大的压力——考得差是正常结果,考得好便是老天格外眷顾,可以欢欣鼓舞一番;而成绩好的人排名越前,就越怕考砸了跌下去。何况齐修还不是随便玩玩都能考满分的天才型选手,他也需要和其他人一样挑灯苦读才能保住自己的成绩和排名。人人都在努力,你又如何确定自己比其他人更努力、或者你的努力比其他人更有效呢?齐修目前最大的烦恼来源于此。考试的烦恼是次数有限的——等同考完了,就无须再经历这种烦恼;而更大的烦恼在于,他对自己未来的人生毫无概念。报哪个学校,读什么专业,读出来干什么,他通通不知。从记事起,他就没见过父亲,父亲在他人生中的存在大概只能通过源源不断的大笔抚养费来体现。母亲也以他的存在为耻,除了给他钱供他吃穿上学外,不想在他身上多花一点心思。外公外婆把他带大,可是两个老人家也没法对他的人生方向给出什么实际的指点。
“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母亲对他说。
可是自己到底要干什么,他完全。
夜色更浓,有人跑来海边放起了烟火,引来更多人观看。随着一声又一声的爆破音和欢呼声,五颜六色的火光在夜空中变幻出各色花样,又像雨滴一样滑落无痕。烟火散去后,半空中只剩下比夜幕还黑的女娃雕像的头部。
齐修仰望这具巨人版女娃,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她一样,化作渺小的鸟儿,徒劳地把小石子和碎木头扔进一望无际的大海,也永远不能把大海填没。他不由得要当场吟两句陶渊明的诗:“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冷不防耳边传来下一句,把他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竟然是刚才在餐厅里劝架的那个同壮男。
“抱歉,没吓到你吧?”对方还是笑眯眯地开了口。
“啊,就——还好。”齐修还是不知要跟他说什么。
对方倒是应对自如:“大冷天的,还这么有雅兴在海边吟诗?”
齐修有点窘,搔搔头道:“就看到这个雕像突然想起来”
“我俩这是第二次见了,你都不问我是谁么?”同壮男笑道。
“噢,那你是谁啊?”齐修只好顺着他的话问。
“哈哈哈,你这个人真的很妙。”同壮男嘿嘿一笑:“我朋友们都叫我鲨鱼,你也这么称呼我吧。”
“哦,,鲨鱼。”齐修觉得这人实在是自来熟,不过也并不讨厌。
鲨鱼大大方方地在齐修旁边坐下,还发出一声“哇,这石凳真凉”的感叹。
“你不是和刘萍萍他们一起的么?怎么一个人来这里?”齐修问。
“他们都在那边买烟花放着玩呢,我就不跟着掺和了。”鲨鱼指着不远处笑闹的人群说。
二人一时无言。还是鲨鱼主动打破沉默:“介意和我做个朋友吗?”
齐修诧异地抬头看他:“为什么你会想和我交朋友?你不是说我们学校的人经常跟你说我坏话?”
“他们说的未必就一定是真的呀。”鲨鱼笑笑,“而且也只是说你比较‘同冷’,不爱理人而已,又不是什么人品问题。”
“可是就如你所看到的,我不太会说话,很无聊。”齐修坦白道。
“有什么关系,我很有聊啊,这就行了!”鲨鱼依然一副笑眯眯的神态。
齐修无语,只得含糊答应和他做朋友。
“我话这么多,你会觉得很烦人吗?”鲨鱼又问。
“倒是不会,至少和你说话觉得挺轻松的。”齐修说。
“那就好。”鲨鱼话音未落,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叫唤他的声音。“他们叫我过去,那我先走喽,以后我会经常找你出来玩的!——”说完潇洒地挥挥手,往人群处去了。
齐修一个人坐在黑暗中,感到有些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