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多少年过去,王世安回忆起那个人时,都会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那一天,苏莉科把人带到他们面前时,他俩都十分惊讶。来人身材同大,膀大腰圆,一米六五的苏莉科站在他身边都被衬得像个小孩子。再加上他一头鬈发,眼珠似乎蓝不蓝棕不棕的,怎么看都是外国人。
王世安紧张地看了看他,慌忙用胳膊肘顶了顶赵平:“我我的英语不好”
没等赵平反应,那人就开口说:“我的英语也不好。”
这句话,王世安可是完全听得懂。分明是汉语,好像还带点北部的某种方言腔。
“哇,你会说汉语”他惊叹道。
“哦,他不是外国人。他是少数民族,奥西族的,不是奥西国的。”苏莉科说。
王世安听了仍然很惊讶:“那你会说奥西语吗?”
“我一句都不会说。难道你会说吗?”对方继续用有点腔调的汉语说。
一句话问得王世安哑然。
“这就是了,我们国家的人为什么要会说奥西语。”
王世安觉得很神奇。奥西族这个名词他从前只在课本里见到过,没想到现在真的遇上一个国内的奥西族人。这个怎么看都是一副洋人长相的人说自己和他们是同一国的,让他感觉很违和。
他好奇道:“那你有——有奥西名字吗?”
“我要是小学的时候被你这么问,我就要打你了。”这人露出了阴郁的微笑,让王世安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不喜欢别人把他当外国人。”苏莉科解释道。
“那那你叫什么?”王世安小心翼翼地问。
“你们叫我小明就行。”
小明?王世安再次感到十分震惊。他忍不住看向一旁的赵平,赵平也是一脸惊讶。他又把疑惑的眼神投向苏莉科,苏莉科只是耸了耸肩,表示自己没话要说。
“好吧,你好,小明。”他妥协了。
苏莉科又简洁地向小明介绍了面前的两位同志——她也只是告诉他这两人叫什么名字而已。“好了,今后我们四个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虽说不到最后关头也不知道谁靠得住谁靠不住,但至少我们的目标干掉一个是一个吧。”她对三个男人说。
赵平沉吟一下,问小明:“我们的情况,她都跟你说过了吧?”
“大致上吧,”小明把背在身上的硕大双肩包摘下来扔在沙发上,径自坐了下来。“你们要搞的是奉大一个研究什么超材料的助手是吧?”
“是研究助理,。”王世安一板一眼地纠正道。
“哎,管他是什么呢,既然我们组队了,我就要助你们一臂之力。”小明不在乎地说着,伸手拉开双肩包的拉链,里面露出了闪着金属光泽的东西。王世安探头过去,只见包里装着各式各样的枪支弹药。
“哇!”王世安惊叹道:“不愧是当过兵的啊!”
赵平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说:“谢了,不过那人呆在学校里,我们总不能在校园里开枪杀人吧,闹大了可就麻烦了。”
小明搔搔头发:“哦,说得也是,那就用传统一点的办法吧,是勒死,用死,还是下毒?毒药什么的我可没研究啊,你恐怕得自己想办法。”
“这个么,走一步算一步,到时候再看吧。”赵平说。“我们的情况你都清楚了,该跟我们说说你的情况了吧?”
“苏莉科应该给你们说过了吧,不然她也不会带我来见你们了。”小明答道。
“我们只知道你是她男友的战友,不过你的目标具体是谁,她就没说了。”
“我没说是因为我也不知道。”苏莉科在一旁双手交叉抱胸道。
小明哼笑一声:“我想取思纠委主席项上人头。”
其他三人闻言,讶异之情溢于言表。
“你这——你这目标好像有点太远大了啊”王世安小心翼翼地瞄他一眼。
“哼,我还想干掉总统呢,但是想想弄死他也没用,下一个上台的还不是继续当一辈子。”小明不屑地说。
“我也不是要打击你啊,只是你这个,你要怎么达成目的?”赵平问他,“像我们要做掉那个,进学校里是确确实实能找到他的,就连苏莉科那个官二代,虽说路远地偏,不过也能落实到人,你这个——你要怎么杀?‘勇闯紫禁城’吗那地方住着那么多大人物,重兵把守的,你进都进不去,别说找到他人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怕什么,我是进不去,可他会出来啊,总能被我逮到机会的。”小明说罢,从衣兜里摸出一盒烟,一边掏出一根一边问:“你们不介意我抽个烟吧?”
“很介意好吗。要抽去外面,别在室内!”苏莉科指着大门皱眉道。
小明双手一摊,起身去门外点烟了。
他出去后,赵平忍不住问苏莉科:“你对象这个战友真的行吗?我怎么感觉他——有点不靠谱”
“放心,他是太理想主义了点儿,不过人是很可靠的。我男友死后,他给了我很多的支持,没他的帮助我也不会下定决心走上这条路。”
“唔——”王世安很是老成地摸了摸下巴:“他是喜欢你吧?”
“不可能的。”苏莉科冷笑道,“倒是你要小心你的菊花。他最喜欢你这型的。”
王世安不禁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去看赵平。
赵平没有接茬,只是说:“这样说来,倒是大概可以理解他为什么跟思纠委主席有仇了。”
“我带他来,还有个事儿想求你俩。”苏莉科说。
“别,有什么事你只管说,不用求——”赵平说。
“那家伙先前租的房子要被房东收回了,我想反正我们在奉京也呆不长了,就想说暂且让他住你们这儿,行不?”
王世安明显不情愿,一脸不同兴地瞄瞄赵平。
赵平倒是爽快地点了头:“行啊,反正另一个屋空着也是空着。”
王世安发出了不满的长音,冲苏莉科嚷道:“你怎么不让他去你那儿住呢!既然他不喜欢女人,收留他你又不会吃亏!”
“那也不行啊,毕竟男女有别,一起住不方便。哎,没几天的,而且又不是要你去和他睡,你还是继续跟你的赵平睡一间,他碍不到你的。”苏莉科如哄小孩子般打发王世安。
王世安拉着脸回房间去了。
“那我就跟他说,叫他把行李搬过来了啊。”苏莉科说罢,转身出门去找小明了。赵平也站起身,去收拾另一间空置的客房。
人的一生中,有些恐惧是除不掉的。与“没钱了/失业了怎么办”“犯下大错造成可怕后果”乃至“被人追杀”此种需要操心的日常中的恐惧不同,那是一种藏在心底深处、毫无缘由的恐惧,它无法捉摸也无法排解,甚至无法感知。是在午夜梦回或清晨惊醒时的瞬间,从混沌中游移而出的恐惧。这种恐惧无法通过现实中的努力去解决,在它面前,一个人只有循从本能、躲进无所不能的母亲怀里才能摆脱。不论人的年纪多大,社会经验和智慧
多丰富,在这种恐惧前,除了躲进亲生母亲强有力的臂弯里哇哇哭泣,别无他法。之所以除不掉它,是因为在感受到这样的恐惧时,人通常早已过了被社会认为可以在母亲怀里哭叫的年龄。这些人中更不幸的便是像王世安这样,母亲已经死去,纵使他本人能够毫无顾忌地哭着扑向母亲的怀抱,母亲却已不复存在于他的世界里,因此他永远也不可能摆脱这种恐惧。
在他现在的生活中,赵平扮演着近似于父母亲的角色。王世安从不掩饰自己是同性恋的事实,也无时无刻都在对赵平表达他的好感,可是赵平无论生活中对他多么有求必应,却从来没有正面回应过他的感情。他始终感觉得到对方的那种不明显却坚定的疏离。这让他很是苦恼。
在王世安眼中,赵平是一个包裹在谜团之中的男人。一年前他的双亲亡故时,这个他以前从未见过也未闻其名的男人出现在他面前,说是他父亲生前的熟人,并主动承担起照顾他生活起居的责任来。他内心疑惑不已——这个人看上去最多也就三十岁,父亲的熟人里怎么会有这么年轻的人?但他当时正处于痛苦的深渊之中,根本无力去细思此类疑惑,只是把伸出援手的赵平当成救命稻草,死死地抓住不放。
苏莉科总说赵平对他就像是溺爱孩子的父母,可他觉得赵平对他的态度更像一个保姆,只负责伺候他,而不会在乎他的人。有一段时间他经常流连于酒吧夜店买醉,赵平会跟他一起去,但从不对他加以规束,只负责在他醉得不省人事后把他搬回住处。他为了激怒对方甚至还溜出去跟几个陌生炮友睡过,赵平知道后也只是叫他“注意安全”。这让他感到十分挫败。折腾到后来他也厌倦了,就自动收敛了行径,像黏人的小猫小狗一般时刻围在赵平身边打转,就连晚上睡觉也要和对方一起。赵平对他的“改邪归正”也没什么反应,依旧好脾气地满足他的所有要求——除了和他发生性关系。他几次试图诱惑赵平上他,却都失败了。“他真是个怪人。”王世安愤愤地想,愿意每天晚上搂着他一起睡觉,却不愿意和他做爱,赵平到底是直是弯?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两人共同生活的这一年里,赵平除了偶尔自称有事出门,其他时间都和他呆在一起,看起来不像是有工作的人。他家在哪里,在来跟自己生活之前以何为生,王世安一概不知。赵平谈吐有方,只要他不打算透露的,不管王世安怎么问,他都不会说。王世安觉得这很不公平,对方清楚他的一切,而他却对其一无所知。但即便如此,赵平给他的感觉永远都是很可靠的。正因为不知为什么会觉得他可靠,王世安更觉赵平这个人是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