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1-7-15 22:02:03 字数:5184
张进峰在车间党支部会上明确地表示过自己的态度,他认为一个小姑娘能是什么坏人!即使犯点儿小错误批评教育就可以了,没有必要以这种对敌斗争的方式来触动灵魂。因为他的资格最老,两位书记拿他没办法。只能以他的意见只代表他个人为由,不予采纳。张进峰可以随便进出囚禁肖晨的地方。打那以后,他经常早晨从食堂里买来包子花卷,把四周烤成焦黄焦黄的,悄悄地送到楼上。有时他还从自己家带来蒸饺子和烤白薯,送到肖晨的住处。肖晨心里明白,他是冒着被组织处分的危险在尽力帮助自己。目前调查组对自己看管的这样严密,不能给他找麻烦。但是怀孕的反应又让她控制不住自己,她想吃酸东西都快想疯了。人永远无法战胜的是自己。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她还是无法拒绝酸味的诱惑。这天肖晨趁张进峰从支部办公室出来四下无人时,鼓足勇气走到他的身后对他说,张师傅,请你帮我买瓶醋来吧。
张进峰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地嗯了一声。第二天一早,他趁没人注意时送来满满一瓶醋,是装在葡萄糖输液瓶送进来的。
肖晨高兴地抱着这瓶醋,就像上甘岭的战士得到一瓶珍贵的水一样。她把它放在自己的脸上,感受着隔着玻璃来自的清润。她甚至觉得自己都能闻到那股酸酸的醇香。抱着这瓶醋,她仔细看着那黄褐色的透明液体,才想起刚才接过这瓶醋时,自己光顾高兴了,连点谢意都没表示。光表示谢意又有什么用?什么时候才能回报他对自己的好心呢。谁也无法想象这瓶醋对目前的肖晨意味着什么。她紧紧地抱着这瓶醋,舍不得拔下那个胶皮塞,怕那醇醇的酸香味在空气中蒸发。她觉得自己能一口气把这一瓶醋都喝下去,她想象着那种甘畅淋漓的感觉。可是,她实在舍不得,舍不得那样奢侈浪费。她使劲地咽着口水,给自己规定,除了今天早晨能额外多喝一口,以后只能每天晚上才能喝一口。然后,她小心地拔下瓶塞,为自己满满地灌了一大口,又用舌头舔了一下瓶口的四周,才把这瓶醋藏在当被子盖的大衣里。
第四十五天时,“学习班”的专案组成员开始每天分成两班,轮流向肖晨发问,实际上跟审讯没什么两样。这么长时间没有一点进展,肖晨已经是一连几天这样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而且也不再写检查。她开始不掩饰自己对他们的抗拒,经常用愤怒的眼光怒视他们。她不老实的态度和来自车间群众对她同情所产生的压力,使车间党支部加强了监管力度。他们每天不许肖晨下楼,有时,中午吃饭都让监视她的人给买回来,她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
长久的精神消耗,让肖晨感到疲惫不堪,她在这里过着几乎是与世隔绝的日子。没有人与她交谈,没有报纸。唯一与人的接触渠道,就是让她交代问题。她夜里睡不着觉,整夜思念黎军,想着和步兵、海军他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候。白天要接受调查组的盘问,去面对那几个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专案组成员。由于胃病加重和怀孕反应,肖晨每天的饭量很小。她越来越感觉体力不支了,她不知道这种痛苦还要到何时,几乎感到自己的精力和体力都已经到了极限,她要疯了,但是,她还在极力克制自己。
这天,书记和调查小组的人一起对肖晨审问:你认识黎明吗?和黎军是什么关系?
肖晨心里一颤,稍缓了一阵定下心来,她早有预料他们肯定会拿着那张病假条找黎军的大姐去核实情况的。她不知道黎军的大姐会说些什么,但是凭感觉,她意识到事情不会太严重。她知道不但自己会维护黎军的前程,他的家人也不会让他受到一丝牵连。保护黎军有很多方法,但是黎明到底是怎么对外调人员说的呢?终归军人与地方上的组织是两种思维方式。
接着,他们又拿出黎军给她的那把钥匙和黎军的运动裤问道:这把钥匙是开哪个锁的?这条男式的运动裤的来历你也要说清楚。
肖晨心里慌得厉害,这是她最怕触及到的问题。此时,她觉得自己连自己的头都支不起来了。她一厢情愿地想;自己要找话说,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不要让他们按照他们手里掌握的线索去调查。她真怕会出现对黎军有什么不利情况。于是,她抬起头,对屋子里的人说:我不认识黎明,他是男的还是女的?
给你开假条的大夫是男是女你不知道?你的态度很不老实,啊,很不老实。这位党支部书记,说话时总爱重复一下他所说的最后一句,是表示这句话是重点呢?还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威严。
您要说那个给我开假条的大夫我知道,是个女的,但是她叫什么我真的不知道。肖晨很心虚,她知道说这话别人是不会相信的,毕竟姓黎的人不是很多,而且黎军和黎明这两个名字太接近了。
假条上有军医签字,那名字你能不知道?她和黎军的关系你不知道?调查组的人认真地插上一句。
肖晨仍然强作镇静地说,我不知道,我确实没有看过,当时我拿起假条就走了,我本身也不是那细心的人。
其实无论她怎么想,不管她愿不愿意,外调人员早就按照假条上的名称找到了医院和黎明本人。只不过黎明没有说那张假条是在没有看见病人本人的情况下开出来的,而说是由她弟弟带着肖晨到她那里看的病,病人的确是在发烧。调查人员当然认为黎明没有说实话,而肖晨始终都在撒谎。书记挥了一下手,那意思是这个问题待会儿再说。那这把钥匙,你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吧?书记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着这把钥匙在她的眼前晃动着说,我们已经调查过了,这把钥匙不是你家里的,它是开哪个锁的你该知道吧?啊,开哪个锁的你该知道吧?
这把黄铜的大钥匙,是那时宿舍楼普遍都使用的门锁的钥匙。亮闪闪的环儿上有一个很精致的手枪吊坠儿和一只红色的镶金边五角星吊坠儿非常漂亮。这种工艺品在当时的年代普通百姓中是难得一见的,一看就知道是当作礼物送人的东西。肖晨回答,这是我捡的,不知道能开哪个锁。
那这条运动裤也是捡的吗?书记举起那条黎军的运动裤,更加严厉起来。啊,也是捡的吗?
看到书记那只粗大的手拿着黎军的那条深蓝色的运动裤,肖晨的心在痉挛似的痛,她真不愿意让那双肮脏的手玷污黎军的运动裤,可是眼看着他随意地拿起来,又随手摁在桌子上,她却无以为计。对,是在马路边上捡的。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说的这话缺少底气,可是她能怎么说呢。
肖晨,你很不老实!我告诉你,你很不老实!书记气愤地敲着桌面十分严厉地说,你是不是就打算这样顽抗下去?你这样下去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啊,一点好处也没有!
调查小组的人说,你说的这话,连鬼都不会相信,钥匙你可以说是捡的,但是,你捡一条男式的运动裤干什么?
肖晨不说话了,她知道自己的谎话编得苍白无力,可是她确实不是说谎话的高手。想不出更合适的理由来圆眼前的谎。
你不要自作聪明,骗不过了就拿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劲头来。你以为只要你不说话,我们就没办法了,告诉你;你想错了,啊,想错了!书记站起身来回度着步子说,告诉你,你在厂子以外的事,我们都了解的清清楚楚,不要抱有侥幸,不要自作聪明。啊,不要自作聪明。
调查小组的人也向她放出风来说,我们现在给你充分的时间认识自己所犯的错误,为的是挽救你,你不要执迷不悟,其实,你所有的情况我们都早已了解清楚了。我现在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是在搞欺骗,你对外说你只有十八岁,你对外谎称十八岁总该有目的,就从这个问题上说吧为什么欺瞒岁数。这个问题肖晨实在无法说清楚,她只得紧闭双唇把头偏向一旁。
僵持,时间在僵持中慢慢行进。
王长龙憋着一口痰的声音在说:你每天什么活都不干,还要给你生活费,太便宜你了。我宣布从明天起你每天早晨必须要在八点钟上班之前,把车间里的四个男女厕所的卫生搞完,这个车间不能白养着你这个资产阶级的臭小姐。
肖晨突然非常烦躁,想到自己失去自由,没有尊严,每日都在别人的训斥中生活。无论是去食堂买饭,还是在浴室洗澡,凡是见到她的人都像避瘟神一样,躲着她的同时还用钢针样的眼光来刺她。现在又要让她每天去打扫男女厕所,这种日子她过够了,一天也不想过了。她看见了书记桌上文件筐里的裁纸刀,一个结束一切的念头突然萌生。她站起身来,向窗台走去。站在窗台前向外望,楼下的篮球场上有人在打篮球,旁边有人在观望。她转过头笑着对旁边的书记说,车间又来新人了,有些人我都不认识,书记,那个投篮的人叫什么呀。
书记对她忽然间改变的行为有些吃惊,他严厉地说,肖晨,现在正在谈你的问题,坐回去!你不要管外面的事,啊,不要管外面的事。
肖晨挤出一个笑脸说,您别着急,我的问题,我早晚都会说清楚的,只是现在想看看外面。肖晨慢慢地挪动着脚步,朝那个放文件筐的桌角移动。她要算好距离和位置,要保证一次成功。就在肖晨要伸手时,门开了,有人闯进来叫书记说,老张,李书记(是厂党委书记)的会你忘了吧?打电话催你呢,快去。
张克俭急忙向外走去,临出门前对肖晨说,你要尽早地把自己的问题交代清楚,躲是躲不过去的,早交待早处理,处理完了你就可以回班组了。王昌龙追出去同张书记在说什么。
调查小组的老李也起身准备要走,在临走前,看这屋里没有第三个人他对肖晨说:你回来已经快两个月了,总是什么都不说是过不了关的,你也不想想,如果我们手里没有你的一点证据,能给你办这个学习班吗?你在社会上认识那么多人,你能保证都是好人吗?你带着领章、帽徽冒充军人照了那么多相片是什么目的?你们到底是什么性质的团伙?你不说我们慢慢也会查出来的。肖晨,我现在趁没有人,跟你说这些,你自己去斟酌吧,我是为你好,怕你这样对抗下去,对你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我还告诉你;所有证据都是你家里送来的。说完这番话,他不等肖晨说什么转身就走出去。与王昌龙碰个满怀。
站在窗前,望着楼下那些自由自在的人,肖晨百感交集,她想起今天早晨已经撕下第三十五张笔记本的角页了。这就是说到今天为止自己已经被关了整整五十天。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就是因为我和工厂以外的人有来往?这究竟犯了什么法?就因为照相穿军衣戴领章帽徽就能算得上犯法吗?在这里,他们手里的证据仅仅是自己家里送来的那些照片,就硬是让我承认自己是一个流氓团伙的成员,而我都不知道流氓团伙是以什么形式存在!随便给了我那么多莫须有的罪名,我却不能为自己辩解,找不到任何可以申诉的地方,难道这个世界真的没有讲理的地方吗?人怎么能像牲口一样任人折磨呢?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再这样任人摆布,任人践踏!我要豁出去要让更多的人知道我是无辜的!反抗的欲望一阵阵的高涨起来,她要为自己的无辜和清白采取必要的措施,她为自己的想法心里兴奋异常!
王昌龙,这个在两年前几乎每天都要挂着他那满脸低级的奸笑,端着一只特大号的、从里到外都是脏兮兮的茶缸子,到她小组那里与她闲聊,每其名曰是找她“谈心”。此时在她面前早已换上一幅假正经的嘴脸。他冷莫地坐在她的对面,脸上流露出敌视的轻蔑,现在他完全是一种判官的态度。他冷冷地扫了肖晨一眼,然后才拿出一张细长的白纸条,捏上一撮烟丝,很熟练地卷成一个喇叭样式,揪掉多余的拧在一起的纸头,再用他嘴里的粘液,把纸的最后部分粘上。他划着火柴点着自制的烟卷,使劲地吸了一口。随着嘴里和鼻孔里冒着毒蛇一样的烟雾吐出话来。肖晨,你是聪明人,事情早交待,早解决,你这样拖着对你自己没有好处,你已经让我们对你失去耐心了。再不悬崖勒马后悔就晚了,你要知道顽抗到底就是死路一条!在肖晨的沉默中他又吸了一口烟,他慢慢地向她靠近着,带着狎侮的笑。
这里只有她和他,面对这个肮脏、龌龊、低级、下流的副书记,肖晨五十天以来第一次挺直了身子抬起头在他的面前直视着他。她此时心里除了愤怒,对他更多的是鄙视。王昌龙看了她一眼,就败下阵来。他心虚将手里的那个空火柴盒扔在桌子上。但就在那只火柴盒落在桌子上的一瞬间,肖晨听到了火柴盒里发出一丝很微弱的声音。肖晨立刻浑身紧张,心跳加速,她听出那火柴盒里还有火柴,她生怕王昌龙低头看见那盒火柴,但她不动声色地敌视地看着王昌龙。空气是粘稠而又冰冷的,他除了紧盯着墙上的那只蒙满灰尘的电钟表,再也没有把眼睛向其他地方挪一下。他紧着嘬了两口快要烧到手的烟屁股赶紧扔掉,随后一口痰有力地落在地上。他在她面前尽量做出一副神态自若的样子,叉着两条罗圈腿慢慢地晃了出去。
肖晨马上扑过去,把那火柴盒拿过来放进裤兜里。只有这一秒钟的时间,监视她的柳秀美就进来了。肖晨现在突然间改变了主意,她不能用刀子伤害自己,那种方法对她来讲不合适。她要快乐地死去,要让人知道她是清白的,是被冤枉死的!
下班的时间到了,肖晨满怀兴奋又极力克制自己。她像往常一样,回到自己睡觉的房间拿上饭盒去食堂。
现在,她不在乎别人又在用什么眼光来打量自己,也不在乎卖饭的大师傅故意冷着脸为她盛饭,甚至少给她盛菜以表示对她的轻视和不齿。在大师傅惊讶的眼光中她扔过去五角饭票,买了两个甲菜,两个馒头。她的胃口很好,二两一个的大馒头一顿吃掉两个,满满的一饭盒菜也被她吃得一干二净,剩下的菜汤里又倒上一杯开水冲成一碗高汤,她都很惊讶自己今天的饭量,总之这顿饭吃得太舒服了。
由于心情的突然改变,每天那种翻江倒海式的呕吐也没有出现。现在,她就期盼着晚上快点到来。因为,现在那两个监视她的人家里有事,不和她住在一起了。下班以后她除了不能随便到楼下走动,可以一人独自在楼上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