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你如果经受住了折磨,改头换面地活着回来,那也不过是同样的躯壳装着一个陌生的灵魂罢了。
“世真!”冯世勋提着行李箱,在前面催促。
冯世真深呼吸,跟上了兄长的脚步。
冯世勋一路把妹妹送上了车里的包厢,又给了掌车一块钱小费。同车厢的乘客是一对慈眉善目的老夫妻,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孙女。冯世勋见他们像是正派人,才放下心来。
“哥,我自己能行的。”冯世真被那对老夫妻看着笑,很是有些不好意思,把冯世勋一个劲往外面推,“你不是要去开会吗?现在不走,就要迟到了!”
冯世勋叮嘱:“你在南京住下后,给我发一封电报来。到了天津也是一样的。”
“知道了。”冯世真红着脸。
冯世勋下了车,又道:“到了北平给我办公室来个电话!”
“知道啦!”冯世真跺脚。
冯世勋三步一回首,依依不舍地走了。
冯世真回了包厢里。坐对面的老太太取出了苹果请她吃,她也把自己带的一包五香瓜子拿了出来。两人闲聊了几句,原来这家人是从北平来上海走亲戚的,也是要回北平去。
老人家抱怨上海潮湿,什么东西都比北平贵,然后又打听冯世真年纪多大,家中有什么人,有没有结婚,刚才那个英俊的小伙子是做什么的。冯世真耐着性子敷衍着,心道怎么还不开车。
在门外走廊上玩的小女孩跑回来,嚷嚷道:“姥姥,我想吃烤红薯!”
老太太道:“要开车了,别乱跑。”
冯世真赶紧起身,说:“我也想吃呢。我下去买。”
天色已逐渐放亮,深蓝的天像是被水洗得脱了色,成了灰扑扑的浅蓝。刚开走了一辆火车,站台上人影稀少,火车浓密的蒸汽随风飘散,如山间云雾。模糊的人影在这一团团的雾气中匆匆来去,好似结束了一夜游荡,急着回归来处的幽魂一般。
冯世真站在烤红薯的炉子前,闻着浓浓的甜香。
“我真想带着你远走高飞。”
冯世真扭过头去,看到一对情人正在车厢门前依依惜别。一身军装的男孩一只脚已经踏上了车厢台阶,却又忍不住转身把恋人紧紧抱住。他们年轻且无畏,若无旁人,诉说着缠绵的离别情话。
冯世真望着他们,脸上微微笑着,胸膛里却突然涌出了一股沉沉的钝痛。心上像是被一只大手残酷地捏住了,连跳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多羡慕呀。
哪怕分别在即,他们至少相爱,至少拥有彼此的真心。这爱能让人伟大和坚强,让人不再觉得孤单。
在这么一个寒冷阴暗的清晨,在蒸汽缭绕的月台上,爱把人和芜杂浮躁的世界隔绝开来,构建出一个只属于他们的小世界。
曾经,冯世真觉得自己只要转过身,对那个男人点点头,她就能得到这些幸福。
然而那只是她痴傻的幻觉,是她胆敢喜欢上仇人儿子的报应。
火车长鸣。冯世真抱着一袋热腾腾的烤红薯,朝车厢口走去。
那对恋人在哭泣,不舍地亲吻着,仿佛面临着生离死别。
世真。
冯世真仿佛又听到了那个温柔呼唤他的声音。
清醒点,死心吧。一切都结束了。
她朝那对情人投去同情而又饱含着羡慕的一瞥,抓着扶手,踏上了台阶。
一只戴着皮手套的大手兀然伸了过来,扣住了她的手腕。
紧接着,身上一紧,强健的胳膊搂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往后拉去。
怀里的烤红薯咕噜噜滚落到了地上。冯世真的表情凝固在茫然而又惊讶的一刻,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后跌下去,落入了那个坚实而熟悉的怀抱之中。
月台上蒸汽缭绕,天光昏暗,宛如幻境,火车汽笛长鸣。
冯世真觉得自己好像落入了梦境。她转过头,不确定看着那个把自己拦截下的男人,注视着那张让不期然闯入的面容。
而容嘉上也凝视着她,沉默无言,面容冷峻,任由团团雾气飘来,将两人包围住。
心挣脱了禁锢,开始疯狂地跳动,可神智却又在关键时刻背叛了主人,瑟缩在了角落里,任凭呼唤却不得回应。
冯世真觉得自己此刻呆呆注视着容嘉上的样子肯定很傻,却连控制一下表情都做不到。有一万个念头自脑子里掠过,却没有一条留下来。她彻底懵了,像是被人拎着后颈提起来的猫,手脚僵硬地蜷缩着,不知道该等待斥责,还是爱的抚摸。
“幸好……”容嘉上搂紧了她,面对面地逼视着,坚硬的唇角却慢慢勾起了一个似乎非常温柔的笑来。
“抓住你了!”
冯世真隐约听到了脑海里的断金裂玉的声音,仿佛有什么束缚她许久的东西,终于不堪重负地碎裂、脱落,化作了齑粉。
轰隆——
火车缓缓启动。一团团白雾翻涌,裹着沉默相望的两人。
“喂,你们两个还上不上来?”掌车站在门口大声喊。
“要的!”容嘉上应道,拉着冯世真追过去。
他身手敏捷地跳上了车,站在门口,后朝冯世真伸出了手。
“世真,快!”
风卷起容嘉上大衣的衣摆,拂动着他额前一缕碎发。他在风中朝冯世真笑,眸光犹如秋光临水,充满熟悉的清澈和温暖。
冯世真的胸膛燃烧着,加快了脚步,抓住了他递过来的手。
一股大力将冯世真拽了上去。她重重地撞进一具坚实的怀抱里,随即又被压在车厢壁上。紧贴在一起的胸膛以同样的频率振动着,身躯随着逐渐加速的列车轻轻摇晃。
两人都在急切的呼吸,仿佛刚才那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已经耗尽了毕生的力气。
“为什么……”冯世真气息飘忽,难以置信“你为什么会……”
容嘉上目光脉脉,“是你先来招惹我的,怎么能让你这么轻易地逃掉?”
冯世真因这句话而双目酸涩难忍。她抬手摸了摸容嘉上被风吹得冰凉的脸,放弃一般地轻声一叹。
“容嘉上,你真是我的罪。”
容嘉上的唇角微微翘起:“那就把我背负着吧。”
冯世真定定地注视着容嘉上片刻,抬手搂住了他的脖子,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一二四
离开了市区,列车开始加速,轰隆声越发急促。两边窗外,冬日郊野的景色正飞速倒退。上海这座繁华的都市,以及曾在都市里发生过的那些恩怨纠葛,都被他们远远抛在了身后。
冯世真的心敲打出躁动的节拍,手被容嘉上紧紧牵着,穿过载满了乘客的车厢。她很彷徨,又隐约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那隐秘的期盼生出一股让人觉得羞耻的兴奋,却又无法克制。她像是被施了咒似的由容嘉上拉着走。两人都是那么急切,一路引得乘客们纷纷侧目。
容嘉上走到贵宾包厢门前,把车票和小费一股脑丢给了掌车,一把推开了门。
冯世真还来不及体会掌车那促狭的目光,就被容嘉上拽了进去。
门砰地甩上,一股大力将她压在了门板上,灼热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犹如火星落在了浇了油的干草堆上,轰地一声点燃了熊熊烈火。
两人激动地亲吻,紧紧拥抱着,唇舌辗转痴缠,像是窒息的人在渴求着最后一点空气。
冯世真的手指插进容嘉上浓密而粗硬的头发里,摩挲着他的后颈,仿佛想抚平他的躁动,却好像更加激发了他的血腥。
容嘉上近乎粗暴地剥去了冯世真的外衣,将她一把抱起,放在斗柜上,捏着她的下巴,狠狠地吻住她。
他们捧着彼此的脸,专注而热烈地接吻,用嘴唇去描绘对方面容上的每一根线条,每一处起伏。这也是他们之间第一个两情相悦的吻,不再有挣扎和抗拒,也不再有强迫和怨怼。就像一朵云遇见另外一朵云,像阳光照在徐徐绽放的花朵上一般自然。
“世真……”容嘉上叹息着,吻着冯世真的耳根,滚烫的唇贴着她的耳朵,“这些天,我脑子里一直回想你冲过来那一幕。你救了我……我真开心。我太开心了……”
也许那并不只是一场简单的救命,那也许是对容嘉上整个人生的救赎。冯世真自己也说不清楚该怎么理解这句话,但是容嘉上的叹息让她的心终于落下,回归了原处。
喜悦满满四溢,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惬意涌遍全身。冯世真紧紧搂住容嘉上的肩膀,用力地回吻住他,用这热情的举动来表达无法诉诸语言的欢喜。
容嘉上喉结滑动,甩开了大衣,把冯世真高高抱起,放在沙发上。西装外套,领带,马甲……逐一被丢弃在了地板上。
冯世真红着脸,撑着身子靠在沙发里,双目水光潋滟,像是被春风吹奏了的湖水一样。容嘉上带着俊朗的笑,俯身把吻烙在她锁骨处白皙细腻如香雪一般的肌肤上,用力啄出胭脂色的痕迹。
火车呼啸着驶过原野,阳光破云而出,倾泻而下,透过玻璃窗照进车厢里,如轻纱笼罩着沙发上拥吻的两人。
冯世真拥抱着容嘉上,觉得拥抱着太阳一般,浑身滚烫,气息都仿佛要燃烧起来。而容嘉上却连喘息的空隙都不肯留出来,贪婪地吻着,手掌一寸寸抚过她的身躯,挑起一连串的颤栗。
心跳已经失控,眼里全是飞舞的金色流光。冯世真犹如浮在云端,失重感让她下意识全身都攀住了身上的坚实身躯,犹如蔓藤攀着大树。
“世真……世真……我真的……”
真的快活!
容嘉上也觉得浑身都在燃烧,快活得都要不知道怎么办的好。像是旅者在黑暗中跋涉千里,终于来到了那扇亮着光的门前;像对天乞求了千年后终于将至宝接在了掌心之中。他快活得都慌了神,急切想要确认这得来不易的幸福,唇和手都失了节奏。
冯世真只剩喘息。这亲密的感觉是如此奇妙,是她有生之年第一次体会到,几乎一瞬间就上了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