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离国篇·一一九
书名: 流光之城 作者: 靡宝 分类: 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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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世真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整个人仿佛深陷在了被褥里,显得那么瘦小而脆弱。她仿佛还是当年那个被人从水里捞起来,重伤垂危的小女孩。冯世勋心疼得要命,握着冯世真干燥发烫的手,注视着她的目光充满了怜爱和疼惜。

        直到有护士来敲门,冯世勋才不舍地松开了手,轻轻起身出门。#####

        拉开门,外面走廊里明亮的光线越过容嘉上的肩背投射进来。他背着光的面孔一片晦涩,唯独双目雪亮,像是夜晚扑食的狼。

        冯世勋又惊又怒,正要出声呵斥,就被两名容家手下捂着嘴拽了出去。

        容嘉上的视线里只有那个躺在床上沉睡的人。他走进了病房,门在身后合上。

        冯世真已经入睡,却睡得并不安稳。噩梦犹如惊雷,一个接一个落在她的身上。

        一会儿,她赤着双脚在枪林弹雨里奔跑,而本该拉着她的手的容嘉上突然把她甩开,独自跑走了,任由她被追上来的黑衣人包围住。

        一会儿,她又站在孟家的书房里,刚斥责了孟绪安几句,就被他一个耳光扇得跌倒在地。孟绪安居高临下,充满鄙夷地唾弃她:“你,就是贱!”

        她惊恐地拼命挣扎,手里忽然多了一把抢。于是她毫不犹豫地举枪指住了那个男人的眉心。

        “你要杀了我?”枪筒前方,是容嘉上清俊而冷漠的面容,“我早就知道你所有的事了。我故意和你周旋,看着你作戏,就是为了用你引出孟绪安来。冯世真,你果真不负我所望。孟绪安说得对,你真是又蠢又贱!”

        冯世真的手颤抖起来,瞳孔猛地收缩。

        “开枪呀。”容嘉上说,“你以为我会真的喜欢你这样的女人?你勾引我的那些手段,我早就看透了。”

        “闭嘴”冯世真大喊。

        容嘉上道:“你摆脱不了我的,冯世真。这一切,是你主动挑起来的,你想撒手就撒手?”

        “走开!”冯世真痛苦地大喊,“我不想再和你纠缠了!我放弃了还不行吗?”

        “杀了我呀。”容嘉上露出了狡黠阴冷,却又俊美得令人心碎的笑来,“杀了我,才能结束这个游戏。开枪吧。”

        他突然抓住了冯世真的手。冯世真猛地抽了一口气,下意识扣动了扳机。

        “不——”

        “嘘……”有人用冰凉的帕子擦拭着她的脸颊和脖子,动作温柔,像是在拂去花瓣上的露水一样。

        “没事了,你安全了。睡吧。”

        冯世真烧得模糊的视线里一片浑沌,只有个模糊的人影坐在床边。但是她潜意识里就是知道那个人是谁。像是黑夜中的流光,一眼就能辨识出来。

        “你来了。”她呢喃。

        “嗯。”容嘉上柔声回应,“我来了。”

        冯世真苦涩一笑,“容嘉上,你是我的罪。”

        “你没有什么罪。”容嘉上说,“好好养病吧。”

        冯世真眼皮渐渐耷了下来,“你……不生我的气吗?”

        “不。”容嘉上忽然有些哽咽,深吸了一口气,双目发红,动容地凝视着她,“我爱你,世真。”

        冯世真没有回应,她已经又坠入了梦乡。

        容嘉上低头,在冯世真的手背上落下了一个虔诚的吻。

        冯世勋被容家手下摁在墙上,恶狠狠地看着容嘉上从病房里走出来。容嘉上轻轻合上了门,摆了一下手,手下这才放开了冯世勋。

        冯世勋一个箭步冲上来。

        容嘉上从容道:“你想把她吵醒吗?”

        冯世勋硬生生克制住,粗喘道:“我警告过你,别再靠近世真!”

        容嘉上慢条斯理地戴着手套,嘴角噙着笑,“世真没和你说过前因后果?分明是她先来招惹我的。”

        “你们俩半斤八两吧?”冯世勋咬牙切齿,“更何况,明明是你们容家对不起我们冯家在前。要怪,就怪你那个丧尽天良的爹吧。”

        “是啊。”容嘉上淡漠地说,“如果不是那样,世真也不会和我认识吧。”

        “你什么意思?”冯世勋勃然大怒,“你这是庆幸吗?”

        容嘉上不置可否,朝冯世勋优雅地一点头,“照顾好她。”

        他一拢大衣,在保镖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隆冬雨夜里穿着单薄的裙子光着脚跑来跑去,下场就是感染了轻度的肺炎。

        或许是因为受情绪影响,冯世真的病一直反反复复,低烧不退,拖了一个多礼拜才有所好转。而这个时候,外面容孟两家的对战,也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几乎举国皆知了。

        事发第二天,全上海的报纸头条都是昨夜的袭击案。巡捕房一头雾水,只对外说是有人来抢劫财宝。

        对于容家来说,容定坤就是家族的颜面。所以虽然容嘉上相当不齿父亲的所作所为,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给他收拾烂摊子。而孟绪安也不想故世的大姐被报纸拎出来指手划脚,损害名誉。容家和孟绪安手里都收购有几份小报,还占着《晶报》或者《申报》的股份,可是双方的为了自家的颜面考虑,心照不宣地把事情真相掩盖了下去。

        容定坤一直躺在仁济医院的重症病房里,病情反反复复,一时间死不了,却也一直没有醒过来。

        而自出事后就被遗忘了的桥本家,情况也如预期的那样糟糕。

        老天厚待桥本诗织。桥本太一或许不会死在拍卖金麒麟的惊吓里,却是毫无悬念地死在了后面的骚乱之中。

        当时,伍云弛确认了容芳林的安全后,回头检查桥本太一,却发现他一脸青灰,已没了呼吸。

        桥本夫妇好不容易逃出来,刚和三个女儿重逢,就看容家人把桥本太一的遗体给送了过来。田中太太大叫一声晕了过去,桥本正三抱着长子逐渐冰凉的身躯,在女儿们一片哇哇哭声中,老眼干涸,良久无言。

        桥本二少因为回家查看金麒麟,幸运地躲过了骚乱。他亲自开了保险箱,确认了金麒麟尚在,松了一口气。他随即被门外走廊里的异样响动引得回头望了一阵,跟着他的保镖不动声色地把金麒麟给掉了包。

        容嘉上坐在容定坤的病床前,把玩着这一枚引起诸多血雨腥风的金麒麟,一边吩咐秘书准备吊唁的花圈和礼金。

        桥本正三痛失爱子,过了两日才回过神来,觉得那天的事很不对劲,怕是容家算计他们。

        可是容家看起来并没有从这事中得到什么好处。桥本正三的密探从医院里回来告诉他,容定坤是真的受了重伤,醒不醒得来还两说。又悄悄提了一句容家二**被掳走过,好像失了清白。

        这样一比起来,容家也并不比桥本家好多少。也许拍卖会的事本是个意外,他们两家都是受害者。

        桥本正三恨不了容家,却又找不到罪魁祸首,竟然轻度中风了。躺在病床上时,桥本又想起拍卖会上那个金麒麟很诡异,担心是容家捣鬼想偷梁换柱。可是二儿子再三保证自己当时回家查看过,没有异常。桥本正三中风眼睛看不清东西,也没法检查金麒麟。他只有成日把玩着金麒麟,想到长子就要掉两滴眼泪。

        桥本诗织规规矩矩地服丧,心里已是乐开了花。她不知道金麒麟掉包的事,横竖碍事的大哥如愿以偿地死掉了。田中太太悲痛欲绝,病卧不起。父亲再不喜欢,也只有把二哥当作继承人。美中不足的是容定坤生命垂危。这协议是和容定坤谈的,她怕容定坤死了,容嘉上会赖账。

        所以容嘉上来吊唁的时候,桥本诗织在旁边极尽细心地招待,还非常关切地询问了容定坤的病情。

        容嘉上对她不冷不热,好似听不懂她话里的暗示,也没有心情去考虑儿女情长。

        容定坤倒下,容嘉上大权在握,自然不会对孟绪安的有丝毫的畏惧和手软。他不是容定坤,他并不觉得自己欠孟绪安一条命,所以报复行动雷厉风行。

        事发第二天是洋人的平安夜,然而那夜对于许多人来说,确定没有丝毫安宁。容嘉上乘着夜色,亲自带着人洗劫了孟绪安名下的一家地下赌庒。他也很是有趣,并不把钱收进容家的库房,而是在唱诗班的歌声中,把钱全部都捐赠给了育婴堂和教会医院。

        次日圣诞节,上海的报纸铺天盖地地报道了不知人的侠客劫富济贫的事迹。

        孟绪安把报纸揉了丢进壁炉里,迅速反击,派人烧了容家停在外滩码头上的一艘货船,卸下来的货被散去了上海的贫民窟。

        容嘉上紧接着借着两家早就准备好的空头公司恶意抛售,把孟家银行的股票狂拉跌了五个点。

        孟绪安则派人洗劫了容家存放大烟的仓库,把烟土堆在码头烧了。此举赢得了呼吁禁烟的年轻人们一致好评,更得了报界一片赞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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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卖大烟说着不好听,却是容家的经济命脉之一。容嘉上对大烟深痛恶绝,可事到临头,也只有咬着牙,让赵华安带人去抢救。

        两派人相遇,不出意外地引发了一场巷战,双方都死伤了十来个人。最后孟家撤退,容家抢回了一半的烟土。

        两家闹得这么大,引得世人集体关注。众人猜测纷纷,却猜不出究竟起因为何。

        上海市长本想管管容孟两家的事,但是身边师爷说这两家闹归闹,并没怎么扰民,还平白便宜了老百姓不少。不如先坐壁上观,最好等他们两败俱伤了,您再去收拾残局,做足一市父母官的姿态。

        市长不管,巡捕房不管,别的人也不想惹祸上身,容孟两家的恶斗伴随着圣诞歌和新年歌,一路从旧年持续到了新年,成了上海滩上一场难得一见的跨年好戏。小报们靠着这两家也好好地过了一个肥年。

        至于慈善拍卖会上的袭击,中流弹死了三四个,其余死伤者都是因为混乱中的踩踏导致的。受害者中不乏名流,所以这事必须得有个交代。巡捕房找不出是孟家干的证据,也不敢招惹容家。翻来覆去,最后抓了一**当地常年被通缉的劫匪枪毙了,结了案子。

        容嘉上虽然打点了容家控制的报业,却没防住小报报道他的绿帽子。

        慈善会那夜,杨秀成抱起杜兰馨送她去医院的一幕被一个小报记者拍到了。那记者很机灵,一路偷偷跟去了医院。最初他也只当是杜兰馨的孩子是容嘉上的,那这事顶多只算一则小花边新闻。可是这人留了个心眼,假扮医生跟踪杨秀成,被他偷听到了杨杜两人的争吵。

        杜兰馨怀孕的事,杜家原先还不知道的,现在却是眼看要瞒不住了。容嘉上再好说话,却是断然不会认这个孩子的。所以杜兰馨和杨秀成趁着杜家人还没有来,商量着着下一步该怎么走。

        “要不……我们明天就走?”杜兰馨双眼里燃烧着明亮的光,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我爹要知道我和你的事,肯定不会再让我见你的。我们要走,就要尽快。我可以先说孩子是容嘉上的……”

        “兰馨,”杨秀成踟躇着,说,“医生说,因为你之前吃药的关系,这孩子本来发育就不好,现在又受了伤,怕是生不下来。我看,要不我们先不要这个孩子了。你也不用急着离开你家呀。”

        杜兰馨也不是那种被爱情冲晕了头,为之不顾一切的女人。关于是选择容家还是选择杨秀成,她之前犹豫了很久。最后全靠有了这个孩子,她才决定选择爱情。现在她听杨秀成这么一说,整个人都懵了。

        “你……是不是后悔了?”杜兰馨紧紧拽着杨秀成的袖子,逼视着杨秀成,“容定坤重伤,就算不死,也管不了事了。你觉得容嘉上不会像容定坤那样对你的背叛赶尽杀绝,所以你不想和我走了。是不是?”

        杨秀成回避着她的目光,道:“兰馨,你一块衣料的钱,就够普通人家吃用一个月了。我们到了外地,万事都要从头来啊。你好端端的豪门太太不做,跟着我去吃苦,不值得。”

        杜兰馨差点脱口说“我愿意”,却是生生忍住了。她用震惊的目光再度认真地打量这个她爱的男人,突然觉得他陌生得面目全非。

        以前的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觉得他的优柔寡断是温文儒雅,觉得他的怯懦是彬彬有礼,觉得他的冷漠其实包藏着对自己的爱慕?

        时下年轻人都流行抗拒包办婚姻,追求爱情。杜兰馨的中学同学里,有不少女孩哭着闹着要嫁贫穷的心上人。杜兰馨曾经不以为然,宁愿选择富贵的生活。可是她却没想到,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选择的权力。她现在想要爱情了,可是爱情却比富贵难寻得太多。

        杜兰馨和杨秀成不欢而散,最后也都没有决定孩子是拿还是留的问题。但是小报记者却是欢天喜地地回了报社找主编邀功。

        这家小报恰好是桥本家控股的。桥本诗织怕容嘉上赖账,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曝光了杜兰馨的丑闻。

        次日,家家头条都在报道昨夜的袭击案时,这家报纸却大篇幅地报道了容家大少爷的新绿帽子。

        早报被听差的送到了杜家的早餐桌子上,好似一个**落进了泥塘里,炸起了漫天污泥。杜家大少爷嚷着要去告报纸,杜老爷则把太太和女儿骂了个狗血淋头,让杜太太带杜兰馨去做手术。

        其实也不用他多此一举。杜兰馨看了报纸,挨了杜老爷一记耳光跌在地上,腹痛难忍,当天下午就真的流产了。杜家对外宣称杜兰馨是在拍卖会上受了伤,背地里赶紧买了一张船票,把妹子送上了去香港的船。

        容嘉上虽然忙着和孟绪安厮杀,还是在百忙之中抽空去送杜兰馨。

        杜兰馨昨日才做了清宫手术,坐在轮椅里起不来,整个人面色苍白发青,神情萎靡,同往日那个神采飞扬的女郎判若两人。她这次去香港,只有一个老妈子和一个护士作陪,连她亲妈都不肯来送送她。

        “我就是个被流放的失败者。”杜兰馨对容嘉上苦笑,“你看清了,爱错了人,就是我这个下场。你可要吸取我的教训。”

        容嘉上虽然不爱杜兰馨,但是也当她是个朋友。他很是同情她,道:“令兄上午来和我提退婚,我已经同意了。不过给的聘礼我没有收回来。你除了这样的事,将来在争遗产上肯定要吃亏。那些聘礼我已经让律师转到了你的名下,就当是给你将来结婚时的贺礼吧。”

        杜兰馨含泪道:“容嘉上,你是个好人。可惜我没这个福分。那位冯**能被你爱着,真是三生有幸。”

        提到冯世真,容嘉上英俊的脸上情不自禁浮现了柔和的笑。他说:“我能遇到她,也是三生有幸。”

        杜兰馨抹了泪,问:“你打算怎么处理杨秀成?”

        容嘉上反问:“你希望我怎么处理他?”

        杜兰馨说:“有时候恨不得能杀了他,可冷静下来一想,他也不过只是个不肯负责的男人罢了。偏偏连老天都帮助他,让他顺利甩脱了我这个包袱。”

        容嘉上说:“你和他分开了,只会更好。杨秀成跟着家父太久了,和家父越来越像。冷漠、自私,利己。这样的人,有我爹一个就够了……”

        杜兰馨苦笑:“谁能想到,我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呢。”

        杨秀成能得容定坤重用多年,必然是个精明圆滑又识趣的人。他一看丑闻见了报,便知道自己大势已去,放下报纸就去买了一张去日本的船票。然后找了个信得过的掮客,把名下的房子和汽车低价转卖了。杜兰馨流产的消息传来后,他松了一口气,也不敢去探望她,匆忙收拾行李,深夜动身奔赴码头。

        冬日的深夜,万籁俱静,杨秀成提着行李下楼来。他正要上黄包车,一辆小汽车开过来,停在他身边。

        杨秀成以为是容嘉上派人来抓他,下意识摸向怀里的枪匣。

        车窗摇下,容芳林清丽苍白的面容在昏黄的路灯下没有一丝表情。她漠然地看着杨秀成警惕,说:“就我一个。上来吧,我送你一程。”

        杨秀成紧绷着的肩背松了下来。

        容嘉上能让容芳林来送,说明他决定放自己一马了。

        容芳林的驾驶技术,还是当初杨秀成手把手教会的。杨秀成看着容芳林面无表情地开车的样子,心里一阵绞疼,忍不住说:“芳林,你其实不用这样……”

        “不用怎么样?”容芳林把车开到了码头旁,停在路灯下,熄了火。她转头看向杨秀成,双目掩在阴影里,只有没有血色的唇和优美的下巴露在光线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容芳林说,“你要说我这样做不值得。我知道,我将来肯定会遇到更好的男人,比你好一万倍,我会很爱很爱他,我会不再记得你的模样。秀成哥,我都知道,你并不值得我这么喜欢你。所以我才要来送你一程。这叫有始有终。”

        杨秀成看不清容芳林的表情,却第一次觉得她的话语像冰针一样扎进自己皮肉里,第一次把这个小女孩当作一个和自己比肩的人来看待。

        “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秀成哥哥。”容芳林低声说,“容家也将不再欢迎你。但是我希望你在日本一切都好。希望你能找到你真正想要的。”

        “好。”杨秀成说,“芳林,你也一样,你一定会有一个精彩的人生。”

        容芳林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着,泪珠啪啪落在手背上。耳边,是杨秀成关上车门而去的声音。

        在这个阴寒而动乱的冬夜,容芳林意识到,自己少女瑰色的梦,终于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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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世真一直住院,冯世勋吩咐过护士不准给她报纸。所以等冯世真能下地走了,自己从别的病人那里看到报纸的时候,那**劫匪都已经被拖去枪毙了,整个案子已经盖了棺。孟绪安被清清白白地摘了出来,还因为他给冤死的司仪姑娘捐了一笔钱,赢得了慈善家的美誉,被申报一番赞美。

        冯世真被那一篇赞美之词恶心得差点把才吃下去的药吐出来,拿着报纸去质问冯世勋。冯世勋一边写病例,一边漫不经心道:“容家和孟家的事,同我们冯家有什么关系吗?”

        冯世真无言以对。

        冯世勋又说:“你今天可以出院了。待会儿妈妈过来帮你收拾东西。对了,车票已经买好了。明天的。”

        “什么车票?”冯世真不解

        “去南京的。”冯世勋说,“明天一早开车,从南京转车去北平。你不是和我说要去北平探望裴老先生和师母的吗?”

        “是,是!”冯世真忙点头,“我还想着,如果能在北平找到一份工作也不错。”

        “年底了,也不用急着找工作。现在家里也养得起你的。”冯世勋说,“换在平时,我是不想你跑去那么远的城市的。不过现在容家和孟家闹成这样,你夹在中间,一不小心又要受牵连,确实还是躲远一点的好。趁他们两家无暇他顾的时候,赶紧走了吧。等明年开春,风头过去了,你再回来也不迟。”

        冯世真这次生病,冯世勋对父母撒了个慌,说妹妹雨夜赶着回家,坐的黄包车被小汽车撞了。人没什么大事,就是淋雨着了凉。冯太太只好自认倒霉,倒是没对冯世真身上的伤起疑。

        虽然早知道自己会去北平,可只是说说罢了。冯世真回了家后,看着之前已经收拾了一半的行李,很是有些五味杂陈。

        这一走,应该就是彻底结束了。

        既然所有的谎言都已经被揭穿,既然所有的欢情都是逢场作戏,那么,那个雨夜的分别,也就意味着两人正式分道扬镳,再不相干。

        冯世真收拾着衣服,目光落在光秃秃的手腕上。那串被容嘉上重新套上的南红珠串不知道落在了哪里。虽然自己只短暂地戴过两次,可玛瑙石冰凉的触感,却好似永久地留在了肌肤上。

        没了这个念想也好。冯世真对自己说。她骗了容嘉上,却也在最后关头也救了他两次,不再欠他什么了。

        “世真呀,”冯太太走过来,“你有一个朋友来找你。”

        衣服自手中掉落,冯世真猛地回头。

        “是我。”肖宝丽穿着一身低调的驼色大衣,带着低檐帽子,站在房间门口,朝冯世真疲惫一笑。

        天色阴郁的下午,波兰人开的小咖啡店生意有几分冷清。冯世真和肖宝丽坐在窗边,看着女招待端上来两杯热腾腾的浓香咖啡。

        “容定坤死了吗?”冯世真往咖啡里丟了两块方糖,犹豫了一下,又多加了一块。

        “没死成。”肖宝丽掏出烟匣,吊了一根烟,忽而想起冯世真的肺炎才好,又悻悻地把烟收起来了,“人一直住在仁济医院里,昏迷不醒,但是能呼吸,有心跳。我去探望过他。医生说,如果他长时间昏迷下去,情况会很不好,有可能因为器官衰竭而死。不过我看容家人并不是很盼望着他醒来似的。”

        “怎么说?”冯世真问。

        肖宝丽艳丽的脸上露出一抹冷冷讥笑,“树还没彻底倒呢,猢狲就散得差不多了。容家几个女人都有各自的事要忙,并不觉得一个躺在医院里随时都要死的丈夫比自己眼前的事更重要。容家大**的相亲对象在拍卖会上吓死了,二**……你知道的,被送去杭州老家养伤了。容嘉上正整日同七爷杀得你死我活,恐怕还巴不得亲爹干脆一口气过去了,就此执掌大权呢。做太子的,都嫌皇帝老子碍事吧。”

        “要是容定坤就这么轻易地死了,我还觉得不解气呢。”冯世真搅着咖啡冷笑,“我看报纸上说,容家和孟家如今势同水火。情况很严重了吗?”

        “以前还装着表面和平,现在是彻底交恶了。”肖宝丽抿了一大口咖啡,叹道,“你别说,你那个容嘉上,还真有两把刷子。”

        “什么叫我那个容嘉上。”冯世真淡淡地一瞥,“我和他的事,七爷没和你说?”

        “大致知道一点。”肖宝丽说,“所以我才说他真是不可小瞧。年纪轻轻的,不过才二十岁,几乎还是个少年人呢,却有那么多心思,又还那么沉得住气。别说你我,就连七爷先前都看走眼了。你知道吗,他居然早就已经准备恶意抛售孟家公司的股票了。七爷这次损失真的不小。他开完股东会回来,半个晚上都在射击房里打靶。”

        孟绪安没有发火砸东西的喜欢,心情不好了,就去射击房练枪。听肖宝丽这说法,容嘉上显然让孟绪安吃了不小的亏。

        冯世真又往咖啡里丢了一块方糖,说:“人有失足,马有失蹄。我之前和容嘉上算是朝夕相处,但是我也没看出来。他……他装得真像。”

        冯世真眼神沉沉,像雾霭蒙蒙的雾色。

        那些高傲的眼神,天真的笑容,缠着你,冲你撒娇时,让心都醉了一般的率真和执着。那双眼睛是那么清澈而明亮,像被阳光照射得湖水澄清透明的湖水;那些话语是那么真挚而动人,贴着你的耳朵轻柔地诉说,从耳朵,直接进入到心里。

        可那些都是假的!

        背过身去,他会阴沉冷漠地注视着你,看着你自以为不会被发觉似的做着小动作,看着你笨拙地和他调情,在心里默默地嘲讽着你手段粗糙,讥笑着你不自量力,居然以为这点小伎俩就能哄得住一个精明的富家公子。

        在她为那些话语和举动心动不已,为自己的欺骗愧疚,为两人无望的爱情而悲伤的时候。那个男人也许正在倒计时,等待着真相揭露时张狂出场。

        “我觉得自己真蠢。”冯世真低低叹了一声,拿手撑着头,漫无意识地搅拌着半凉的咖啡,“好像做了一场大梦似的,梦里做了一回女主角,风光无限,又无所不能。梦啪地碎了,醒来一看,自己不过是个被人玩弄了一场的穷酸丫头。”

        “别这么说。”肖宝丽有些难过地看着冯世真,“那不是梦。你确实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冯世真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当初七爷打我耳光,骂我贱,我还不以为然。后来生病的时候,我一个人在病房里,沉静下来好好地想了一下,觉得他其实没有骂错。我是去报仇的,却爱上了仇人的儿子,为了他,变得优柔寡断。恨不能很,爱又没法爱。这算个什么事?”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肖宝丽轻笑,“世真,你是个女人。我们女人感情丰沛,爱恨都比男人要浓烈许多。这其实是我们的可爱之处。可是男人不能理解。他们对此不屑,还会利用我们这个弱点来伤害我们。可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羞耻的。爱一个人,是多么美好的事,会让你觉得幸福呢。”

        “幸福吗?”冯世真嗤笑,“我怎么觉得全是无尽的苦恼?”

        “爱情本身永远是快乐的。”肖宝丽说,“让你苦恼的,都是爱情以外的其他事罢了。”

        冯世真说:“可我们没法只生活在爱情里。”

        “是啊。”肖宝丽有感而发,长长地叹了一声。

        冯世真抿了一口咖啡,浓稠的甜味充斥着口腔,冲淡了那些从心底涌上来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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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家和孟家这场仗,你觉得会怎么结局?”冯世真问。

        肖宝丽说:“七爷老奸巨滑,但是容嘉上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这样打下去也不过两败俱伤。而且有报纸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孟大**的事,幸好被七爷花钱封口了。孟家极要面子的,本家里还有四五个年轻**。这事要闹出来,**们也不好嫁人。所以,现在有人出面,请了杜老板做说客,今晚在聚福春设宴。让两家不说言和吧,至少做到停战熄火,能动文就不动武。我也不知道这事能不能谈成。”

        冯世真思索着说:“应该能的。容家本来理亏,容嘉上如果不是装传出来骗我的话,我觉得他还是替他爹觉得愧疚的。七爷之前丧失了理智,现在吃了亏,应该知道武斗消耗大,不如文斗划算。”

        肖宝丽点头笑了笑,“世真,我还是觉得你放弃得太早了。”

        “不放弃能做什么?”冯世真自嘲道,“我只是做回了我自己罢了。我就是这么一个平凡无奇的女教师。那些借来的裙子和珠宝,总是要还的。就像西洋童话书里的辛德瑞拉,做公主也只能维持到午夜十二点。”

        “说到珠宝——”肖宝丽打开了手提袋,从里面取出了一个手帕包,递给冯世真,“这是七爷让我转交给你的,说是你落在他那儿的。”

        冯世真把手帕打开,鲜红欲滴的南红手串安静地躺在浅蓝色的手帕上。

        “七爷他……”冯世真拿起手串,“他还说了什么?”

        肖宝丽摇头,“他好像还在生气。我不过稍微提了你一句,他就冲我大发雷霆,吓死人了。不过你放心,他这种怒火,雷声大雨点小,不会再来寻你麻烦的。”

        “我要谢他不杀之恩呢。”冯世真嘲道。

        “别这么说。”肖宝丽意味深长地说,“七爷待你一直不同的。你杀了他那个非常倚重的属下,他都没说什么。他其实很看好你,有心继续培养你的。”

        “可我实在不识抬举。”冯世真耸肩苦笑,“丽儿,替我向七爷道谢。我明天一早的火车,不能去向他辞行了。我和他……我们俩在许多事上观点没法一致,但是至少我感谢他当年帮助了我一把。”

        晚上,冯世真收拾行李的时候,前思后想,还是把手串放进了行李箱里。

        她曾在那个浮华的世界里闯荡过,这手串就算是一个旅游纪念品。看着它,可以提醒自己曾经多么天真愚蠢,又曾多么无望地喜欢过一个少年。

        “收拾好了吗?”冯世勋敲了敲门。

        “都收拾好了。”冯世真合上了行李箱,扣上了皮带。

        冯世勋不是看不出来妹妹脸上的忧伤和失落,他却强忍着,绝口不再提所有和容家有关的事。

        “你一个人赶路,要注意安全。”冯世勋絮絮地说,“北平下雪了,很冷,你把我给你买的那件皮衣带上了吗?”

        “带上了。”冯世真笑着拉着兄长的手,“我以前在南京读书的时候,不是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

        冯世勋摸着冯世真的头发,忍不住将她一把拥进了怀里,吻了吻她的发顶。

        兄妹两人已经成人,这样亲密的举动让冯世真有些不自在。可是冯世勋把她抱得很紧,她也不敢用力挣扎,怕让哥哥不高兴。

        “只有我们才是一家人,世真。”冯世勋用力拥着怀里有些僵硬的身躯,慎重地说,“只有我,才不会伤害你,利用你。只有我,才会对你不离不弃。”

        冯世真越觉得又感动,又不大自在,只好说:“谁叫你是我大哥呢?哥哥总要给妹妹收拾烂摊子的。”

        冯世勋长长叹了一声,“没事。反正将来,属于你和我的日子,还很长很长。”

        这也冯世真以为自己会失眠,但是她躺在床上,很快就入睡了。她以为自己会做梦,然而她一觉睡到闹钟响起,睡眠沉得好似婴儿似的。

        冬夜天色亮得晚,清晨五点半,天空还是浓浓的墨蓝色。冯世真告别了父母,由冯世勋陪同着,前往火车站。

        而清晨的火车站却已熙熙攘攘,早点摊子上飘着袅袅白烟,刚下火车的旅人正捧着生煎包子,大口呼吸着上海的空气。他们都怀抱着野心,来到这座繁华的都市,都梦想着闯荡一番,出人头地。而他们中相当大一部分人却注定了要失望。上海滩是一只会吞噬人的巨兽,会打击你的意志,消磨你的骨气,摧毁你的希望。而你如果经受住了折磨,改头换面地活着回来,那也不过是同样的躯壳装着一个陌生的灵魂罢了。

        “世真!”冯世勋提着行李箱,在前面催促。

        冯世真深呼吸,跟上了兄长的脚步。

        冯世勋一路把妹妹送上了车里的包厢,又给了掌车一块钱小费。同车厢的乘客是一对慈眉善目的老夫妻,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孙女。冯世勋见他们像是正派人,才放下心来。

        “哥,我自己能行的。”冯世真被那对老夫妻看着笑,很是有些不好意思,把冯世勋一个劲往外面推,“你不是要去开会吗?现在不走,就要迟到了!”

        冯世勋叮嘱:“你在南京住下后,给我发一封电报来。到了天津也是一样的。”

        “知道了。”冯世真红着脸。

        冯世勋下了车,又道:“到了北平给我办公室来个电话!”

        “知道啦!”冯世真跺脚。

        冯世勋三步一回首,依依不舍地走了。

        冯世真回了包厢里。坐对面的老太太取出了苹果请她吃,她也把自己带的一包五香瓜子拿了出来。两人闲聊了几句,原来这家人是从北平来上海走亲戚的,也是要回北平去。

        老人家抱怨上海潮湿,什么东西都比北平贵,然后又打听冯世真年纪多大,家中有什么人,有没有结婚,刚才那个英俊的小伙子是做什么的。冯世真耐着性子敷衍着,心道怎么还不开车。

        在门外走廊上玩的小女孩跑回来,嚷嚷道:“姥姥,我想吃烤红薯!”

        老太太道:“要开车了,别乱跑。”

        冯世真赶紧起身,说:“我也想吃呢。我下去买。”

        天色已逐渐放亮,深蓝的天像是被水洗得脱了色,成了灰扑扑的浅蓝。刚开走了一辆火车,站台上人影稀少,火车浓密的蒸汽随风飘散,如山间云雾。模糊的人影在这一团团的雾气中匆匆来去,好似结束了一夜游荡,急着回归来处的幽魂一般。

        冯世真站在烤红薯的炉子前,闻着浓浓的甜香。

        “我真想带着你远走高飞。”

        冯世真扭过头去,看到一对情人正在车厢门前依依惜别。一身军装的男孩一只脚已经踏上了车厢台阶,却又忍不住转身把恋人紧紧抱住。他们年轻且无畏,若无旁人,诉说着缠绵的离别情话。

        冯世真望着他们,脸上微微笑着,胸膛里却突然涌出了一股沉沉的钝痛。心上像是被一只大手残酷地捏住了,连跳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多羡慕呀。

        哪怕分别在即,他们至少相爱,至少拥有彼此的真心。这爱能让人伟大和坚强,让人不再觉得孤单。

        在这么一个寒冷阴暗的清晨,在蒸汽缭绕的月台上,爱把人和芜杂浮躁的世界隔绝开来,构建出一个只属于他们的小世界。

        曾经,冯世真觉得自己只要转过身,对那个男人点点头,她就能得到这些幸福。

        然而那只是她痴傻的幻觉,是她胆敢喜欢上仇人儿子的报应。

        火车长鸣。冯世真抱着一袋热腾腾的烤红薯,朝车厢口走去。

        那对恋人在哭泣,不舍地亲吻着,仿佛面临着生离死别。

        世真。

        冯世真仿佛又听到了那个温柔呼唤他的声音。

        清醒点,死心吧。一切都结束了。

        她朝那对情人投去同情而又饱含着羡慕的一瞥,抓着扶手,踏上了台阶。

        一只戴着皮手套的大手兀然伸了过来,扣住了她的手腕。

        紧接着,身上一紧,强健的胳膊搂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往后拉去。

        怀里的烤红薯咕噜噜滚落到了地上。冯世真的表情凝固在茫然而又惊讶的一刻,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后跌下去,落入了那个坚实而熟悉的怀抱之中。

        月台上蒸汽缭绕,天光昏暗,宛如幻境,火车汽笛长鸣。

        冯世真觉得自己好像落入了梦境。她转过头,不确定看着那个把自己拦截下的男人,注视着那张让不期然闯入的面容。

        而容嘉上也凝视着她,沉默无言,面容冷峻,任由团团雾气飘来,将两人包围住。

        心挣脱了禁锢,开始疯狂地跳动,可神智却又在关键时刻背叛了主人,瑟缩在了角落里,任凭呼唤却不得回应。

        冯世真觉得自己此刻呆呆注视着容嘉上的样子肯定很傻,却连控制一下表情都做不到。有一万个念头自脑子里掠过,却没有一条留下来。她彻底懵了,像是被人拎着后颈提起来的猫,手脚僵硬地蜷缩着,不知道该等待斥责,还是爱的抚摸。

        “幸好……”容嘉上搂紧了她,面对面地逼视着,坚硬的唇角却慢慢勾起了一个似乎非常温柔的笑来。

        “抓住你了!”

        冯世真隐约听到了脑海里的断金裂玉的声音,仿佛有什么束缚她许久的东西,终于不堪重负地碎裂、脱落,化作了齑粉。

        轰隆——

        火车缓缓启动。一团团白雾翻涌,裹着沉默相望的两人。

        “喂,你们两个还上不上来?”掌车站在门口大声喊。

        “要的!”容嘉上应道,拉着冯世真追过去。

        他身手敏捷地跳上了车,站在门口,后朝冯世真伸出了手。

        “世真,快!”

        风卷起容嘉上大衣的衣摆,拂动着他额前一缕碎发。他在风中朝冯世真笑,眸光犹如秋光临水,充满熟悉的清澈和温暖。

        冯世真的胸膛燃烧着,加快了脚步,抓住了他递过来的手。

        一股大力将冯世真拽了上去。她重重地撞进一具坚实的怀抱里,随即又被压在车厢壁上。紧贴在一起的胸膛以同样的频率振动着,身躯随着逐渐加速的列车轻轻摇晃。

        两人都在急切的呼吸,仿佛刚才那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已经耗尽了毕生的力气。

        “为什么……”冯世真气息飘忽,难以置信“你为什么会……”

        容嘉上目光脉脉,“是你先来招惹我的,怎么能让你这么轻易地逃掉?”

        冯世真因这句话而双目酸涩难忍。她抬手摸了摸容嘉上被风吹得冰凉的脸,放弃一般地轻声一叹。

        “容嘉上,你真是我的罪。”

        容嘉上的唇角微微翘起:“那就把我背负着吧。”

        冯世真定定地注视着容嘉上片刻,抬手搂住了他的脖子,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一二四

        离开了市区,列车开始加速,轰隆声越发急促。两边窗外,冬日郊野的景色正飞速倒退。上海这座繁华的都市,以及曾在都市里发生过的那些恩怨纠葛,都被他们远远抛在了身后。

        冯世真的心敲打出躁动的节拍,手被容嘉上紧紧牵着,穿过载满了乘客的车厢。她很彷徨,又隐约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那隐秘的期盼生出一股让人觉得羞耻的兴奋,却又无法克制。她像是被施了咒似的由容嘉上拉着走。两人都是那么急切,一路引得乘客们纷纷侧目。

        容嘉上走到贵宾包厢门前,把车票和小费一股脑丢给了掌车,一把推开了门。

        冯世真还来不及体会掌车那促狭的目光,就被容嘉上拽了进去。

        门砰地甩上,一股大力将她压在了门板上,灼热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犹如火星落在了浇了油的干草堆上,轰地一声点燃了熊熊烈火。

        两人激动地亲吻,紧紧拥抱着,唇舌辗转痴缠,像是窒息的人在渴求着最后一点空气。

        冯世真的手指插进容嘉上浓密而粗硬的头发里,摩挲着他的后颈,仿佛想抚平他的躁动,却好像更加激发了他的血腥。

        容嘉上近乎粗暴地剥去了冯世真的外衣,将她一把抱起,放在斗柜上,捏着她的下巴,狠狠地吻住她。

        他们捧着彼此的脸,专注而热烈地接吻,用嘴唇去描绘对方面容上的每一根线条,每一处起伏。这也是他们之间第一个两情相悦的吻,不再有挣扎和抗拒,也不再有强迫和怨怼。就像一朵云遇见另外一朵云,像阳光照在徐徐绽放的花朵上一般自然。

        “世真……”容嘉上叹息着,吻着冯世真的耳根,滚烫的唇贴着她的耳朵,“这些天,我脑子里一直回想你冲过来那一幕。你救了我……我真开心。我太开心了……”

        也许那并不只是一场简单的救命,那也许是对容嘉上整个人生的救赎。冯世真自己也说不清楚该怎么理解这句话,但是容嘉上的叹息让她的心终于落下,回归了原处。

        喜悦满满四溢,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惬意涌遍全身。冯世真紧紧搂住容嘉上的肩膀,用力地回吻住他,用这热情的举动来表达无法诉诸语言的欢喜。

        容嘉上喉结滑动,甩开了大衣,把冯世真高高抱起,放在沙发上。西装外套,领带,**……逐一被丢弃在了地板上。

        冯世真红着脸,撑着身子靠在沙发里,双目水光潋滟,像是被春风吹奏了的湖水一样。容嘉上带着俊朗的笑,俯身把吻烙在她锁骨处白皙细腻如香雪一般的肌肤上,用力啄出胭脂色的痕迹。

        火车呼啸着驶过原野,阳光破云而出,倾泻而下,透过玻璃窗照进车厢里,如轻纱笼罩着沙发上拥吻的两人。

        冯世真拥抱着容嘉上,觉得拥抱着太阳一般,浑身滚烫,气息都仿佛要燃烧起来。而容嘉上却连喘息的空隙都不肯留出来,贪婪地吻着,手掌一寸寸抚过她的身躯,挑起一连串的颤栗。

        心跳已经失控,眼里全是飞舞的金色流光。冯世真犹如浮在云端,失重感让她下意识全身都攀住了身上的坚实身躯,犹如蔓藤攀着大树。

        “世真……世真……我真的……”

        真的快活!

        容嘉上也觉得浑身都在燃烧,快活得都要不知道怎么办的好。像是旅者在黑暗中跋涉千里,终于来到了那扇亮着光的门前;像对天乞求了千年后终于将至宝接在了掌心之中。他快活得都慌了神,急切想要确认这得来不易的幸福,唇和手都失了节奏。

        冯世真只剩喘息。这亲密的感觉是如此奇妙,是她有生之年第一次体会到,几乎一瞬间就上了瘾。

        突然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冯世真被放在了床上。阳光直照在她脸上。她睁不开眼,抬起的手却被容嘉上握住,十指紧扣着,按在被单上。

        冯世真闭着眼,视网膜里是一片金红,唇上,耳际,再度传来唇滚烫的触感。

        容嘉上吻得那么虔诚,像是在膜拜女神。

        轻柔的阳光下,他温柔而坚定地褪去她的衣裙,吻紧接着印在裸露出来的肌肤上。

        车厢里暖气开得十足,冯世真鼻尖冒着汗,身躯颤抖着,终于还是忍不住羞耻,抬手挡在眼睛上。而吻和手却放肆地在身躯上扫荡,像画家在画布上留下浓重的笔触。

        当她觉得自己快承受不住之际,那具滚烫的身躯沉沉地覆了上来。光滑滚烫的肌肤没有隔阂地贴在一起,摩挲之中引发令人心旷神怡的惬意。

        冯世真忍不住侧过脸去寻找容嘉上的唇,突然又觉得特别想吻他,想紧紧拥抱他,对他说点什么。心里涌出浓浓的爱意,多到让她都有些不知道如何表达了。

        “别走……”容嘉上热切地吻她。

        “嗯。”冯世真仰起头,眼角湿润,迎接着灵魂上最彻底的震荡,和那一股伴随快乐而来的疼痛。

        坚硬与柔软碰撞,身躯交融为一体,难舍难分。

        他们紧紧拥抱着裹在薄被里,在阳光下温柔缠绵。

        冯世真觉得他们像是两个失明的人,用唇,用手,用每一寸肌肤,去感受对方的温度和轮廓,去发现以前所不知道的细节,去重新认识这个人。

        时间仿佛过得极慢,每一秒都被拉长。身体里的躁动就像草原上的野火,明明已经扑灭了,可只要一点摩挲,一个轻吻,就又熊熊燃烧起来。

        容嘉上狠狠地压制着冯世真绵软的身躯,像是个饿慌了的流浪儿终于抢到了一碗香喷喷的菜肴。他凶狠地霸占着,不知餍足地吃着。而冯世真的喘息里带着一股撩人的春意,双臂紧拥着他起伏的背脊,纵容着他更加彻底的占有。

        强烈的快意冲昏了他们的头,让他们神魂颠倒、不知疲惫地沉醉在这美妙的境界之中。

        他们应该睡着了一阵,冯世真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转到了车厢的另外一面。可她来不及思考,容嘉上又摸索了过来,用他甜蜜的唇、滚烫的胸膛和坚实的手臂俘虏了她,再度将她拽入了迷情的深渊。

        等神智再一次回归本位的时候,冯世真注意到天色已经开始转暗了。身躯疲惫酸痛,可精神却依旧兴奋,好似巨浪褪去,但是波澜依旧轻缓地来回荡漾,余韵绵长。

        男人自身后将她拥在怀中,贴着后背的胸膛烫得似烙铁,绵长的呼吸拂在她的后颈。

        冯世真转过身去,凝视着容嘉上的睡眼。她不禁微笑起来,目光里充满了爱意。

        之前还那么生龙活虎地折腾她,现在睡着了,又像一个乖巧无害的孩子。

        明明是个非常年轻的男人,怎么会拥有那么张面孔呢?

        可是冯世真已不打算去追究究竟那张面孔是真,哪张是假。她彻底放下,不再纠结。不论这个男人是谁的儿子,做过什么,爱不爱她。只要此刻他们在一起,每多一分钟,就制造了一分钟美好的回忆。

        她做回了当初那个主动大胆邀请男孩跳舞的女孩。就当他们是两个在舞池里邂逅的陌生人,伴着一首悠扬的情歌,假装深爱着,在旋转的流光下相拥起舞。

        等舞曲完毕,流光熄灭。这就是一段被永远封存在记忆。

        “想什么?”容嘉上睁开了眼,冯世真的视野里也因此亮起了光。

        “想你。”冯世真用手指一点一点描绘着情人俊美的眉眼、温润的唇。

        容嘉上捉住了她的手,放到唇边吻着,说:“我也在想你。”

        “想我什么?”冯世真枕在他的手臂上,好奇地看着他。

        容嘉上拥着她,爱不释手地轻轻摩挲着她光洁的胳膊,说:“想怎么让你快乐。想我们以后该怎么办?想……想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不失望。”

        冯世真依偎在他怀里,轻声说:“不要想那么多,嘉上。我们已经离开上海了。”

        容嘉上缓缓叹了一声,放弃地笑起来,“是啊,我们终于逃出来了。”

        火车抵达南京的时候,天色已转暗。两人投宿酒店,容嘉上同前台说开一间房的时候,冯世真安安静静地站在旁边。两人眼神心照不宣地接上,冯世真率先忍不住移开了,脸有些发烫。

        侍应生引着他们去房间的路上,两人一直手牵着手。容嘉上的手指不安分地在冯世真的掌心里挠着,挠得她脸颊愈发烫,渐渐抬不起头来。

        等进了房间了,容嘉上把大衣往地上一丢,迫不及待地把冯世真压进沙发里。

        冯世真轻抽了一口气,随即又轻笑起来。那笑声十分俏皮,银铃一般悦耳。容嘉上他深深呼吸着情人身上清爽淡雅的芳香,沉重地吻着,唇齿交缠,舌彼此嬉戏。

        冯世真摸着容嘉上的后脑,笑容里带着纵容。而容嘉上却又克制住了。他把冯世真拉了起来,理了理她有些乱的鬓角,把她搂在膝上,道:“我饿死了。今天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对南京比我熟,知道什么好吃的馆子不?”#####

        一二五

        冯世真正坐在容嘉上怀里,冷不丁被他叫“先生”,脸颊一下泛起薄薄红晕。

        “哎,别这么叫呀。”

        “那怎么叫?”容嘉上戏谑道,“叫你先生不对吗?那叫你什么?达令?宝贝?”

        冯世真捧着男人英俊的脸,用吻封住他可恶的唇,片刻后哑声低语:“嘉上,你要乖。”

        这下换成容嘉上轰地红了脸。

        冯世真得意大笑着,把他从沙发里拽起来,“走,我带你去吃刘一刀家的花雕醉鱼!”

        冯世真到底在金陵读过几年书,对当地还是比较熟悉的。她带着容嘉上去了一家颇有名气的老字号饭馆吃晚饭,点了店家的招牌菜,叫跑堂的温了酒。

        天寒地冻,温热的酒下了肚,涌上一股暖意。这里不是上海,两人也心照不宣地只言不提上海的人和事,开开心心地吃饭谈笑。冯世真捡了一些念书时的趣事说给容嘉上听,容嘉上听得津津有味,又说了些自己在重庆的生活。

        “学校靠山,阴冷潮湿,同学们大部分来自重庆地区一带市民家,少部分是我这样被家庭排挤的孩子。”容嘉上回忆着,倒没有什么怨气,“学校后门出去后,有一条小路能上山。我们总爱趁教官不注意的时候翻墙出去玩。”

        “山里有什么好玩的?”冯世真是在平原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对大山也十分好奇。

        “男孩子们主要是去打鸟。”容嘉上笑道,“尤其我们学会用枪后,就用零花钱从猎户手里买来土**,周末就进山打鸟,打野鸡,然后在溪边烤着吃。不过后来有一次枪出了差错,把一个高年级的男孩的脸炸伤了。后来我们也不敢乱玩枪了。”

        “学校里的生活呢?”冯世真问。

        容嘉上笑道:“枯燥,但是确实学到了很多东西。教官对我们很严格。如果能克服那种反叛的心态,那么你会明白,教官们其实都是为了你好。况且我在学校里还是很受优待的。毕竟我还姓着容。”

        “被欺负过吗?”

        “当然。”容嘉上握着冯世真的手,“我性子其实挺冲的,又傲气。尤其是刚去头两年,很倨傲不逊,于是惹了高年级的学长看我不顺眼。我们经常约了去学校西门外的树林里打架,还被教官抓到过,全部都记了过。”

        “朋友呢?”冯世真撑着脸注视着他,姿态犹如聆听情话的少女。

        容嘉上同她十指紧扣着,温柔看着她,说:“不打不相识的朋友有好几个,现在也都还保持着来往。你别笑,但我真的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我相信你。”冯世真笑嘻嘻,“那么有趣,难怪你舍不得回上海。”

        “可幸好我还是回来了。”容嘉上亲了亲她的手,“我不回来,怎么遇见你?”

        冯世真觉得一簇电流自被亲吻的那片肌肤窜过全身,整个膀子都在发麻。她轻声说:“你信不信,如果有缘,无论如何,我们都会相遇的。”

        “我信。”容嘉上说,“到时候,我会去找到你,走到你面前,请你跳舞。”

        冯世真想了想,问:“我一直都很好奇。当初我在跳舞厅里请你跳舞时,你是什么感受?”

        “我脑子里一片空。”容嘉上说,“你的目光坦荡荡,像是没有云遮着的月亮。我看着你的眼睛,就什么都不想了,只能跟着你走。我记得你很紧张,其实我比你更紧张。我怕我舞步笨拙踩着你的脚,怕被人嘲笑。我使出浑身解数,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么认真地跳舞。”

        冯世真被逗乐了,“你居然会怕被嘲笑?”

        “我有很多害怕的事。”容嘉上说,“我怕我太年轻,撑不起容家;我怕作出错误的决策,失去下属的拥护;我怕我变得像我父亲一样,在争权夺利中迷失了自己。而我最怕的是,是失去你。世真,你不知道,你是我的光。我每次看到你,就有一种摆脱梦魇醒过来的感觉。只有你能提醒我不要忘了梦想,只有你一次次来到我身边,救下我,把我从悬崖边上拉回来。所以,世真,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快乐。”

        “我知道。”冯世真轻声说,“那你知道吗?我撒过很多谎,多到我都记不住了,多到连我自己有时候都分辨不出真假。但是,当初我第一次在跳舞厅里见到你,我不知道你是谁,却一眼就喜欢上了你。这是真的。”

        “我知道。”容嘉上微微歪着头,温柔一笑,“世真,我也爱你。”

        吃完饭出来,外面的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牛毛细雨。容嘉上把贝雷帽扣在冯世真的头上,用大衣裹着她,沿着长街往酒店走。也许是晚饭的红酒让他们都有些醉了,两人顶着旁人的目光,一路大声说笑,若无旁人,向全世界宣誓自己的快乐。

        “最喜欢什么颜色?”冯世真想着,“红色和蓝色。你呢?”

        “绿色。”容嘉上回答,又问,“喜欢听什么音乐?”

        “喜欢听梅先生的戏。”

        “我喜欢西洋的交响乐。”容嘉上自嘲道,“比起别的在国外长大的公子哥儿,我算是最土气的。大概因为这点,我格外稀罕西洋的玩意儿。”

        冯世真被他逗得直笑,“那你第一次和女孩子谈恋爱,是什么时候?”

        “十七岁那年夏天。”容嘉上毫不遮掩,“你呢?”

        冯世真也很坦然道:“念女中的时候,偷偷喜欢过教我们英文的老师。”

        “你居然喜欢穷酸教书匠?”容嘉上叫。

        “我就是穷酸教书匠!”冯世真伸手掐他的腰。

        “先生饶命,我错了!”容嘉上笑嘻嘻地躲,又伸手臂把年长的情人紧紧拥进怀里,吻着她的额角,“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从今以后,你只准喜欢我一个!”

        冯世真被年轻男子热腾腾的体温包围着,呼吸里全是男人身上清爽的古龙水的气息。她觉得微微晕眩,像是中了咒语似的,容嘉上说什么,她都跟着点头。

        “脑子里只准想我一个人。”

        “嗯。”

        “要觉得全天下只有我最帅气。”

        “好。”

        “每天至少要要亲我十次。”

        “这都能计算……好吧。”

        “还有,还有……”

        容嘉上絮絮叨叨,浓长的睫毛上沾着雨水,英俊的面孔焕发着光。冯世真情不自禁,踮起脚尖,搂着他的脖子,用吻封住了他说个不停的嘴唇。

        帽子滑落,掉在湿漉漉的地上,可专注接吻的两人谁都没在意。

        路人经过,发出不以为然的啧啧声。

        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呼出的气息在寒冷的雨夜里凝结成了白雾。冯世真抬手碰了碰容嘉上湿润的睫毛,手随即被握住。雨滴变大了,容嘉上脱下外套罩着冯世真的头,拉着她朝酒店跑去。

        他们嬉笑着冲进了酒店大堂,在旁人侧目下拉着手跑进了电梯。电梯里只有他们俩。容嘉上已忍不住将冯世真推在墙上,低头狠狠地吻她。

        冯世真又兴奋又紧张,生怕有人进来看到。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这么放浪形骸,像是无意中从身体里释放出了一个张狂的灵魂。她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哄住了容嘉上,一直等到两人走进了房间,就被男人一把抱住压在门板上。

        冯世真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力气烟消云散。她浑身酥软,任由男人一步步侵占,而自己只能回应以喘息和颤栗。

        容嘉上甚至来不及脱去彼此的衣服,抬高了她的腿挺身进入。冯世真靠在他的肩上轻声喘息,随着顶撞断断续续地呻吟着。他们拼命地亲吻,身躯紧紧纠缠着,汗水从每一个毛孔里涌出来。那随着疼痛而来的巨大的愉悦让两人都有点乱了手脚,耳朵里都是一片嗡嗡乱响。

        一阵天旋地转,冯世真被放在了沙发上。容嘉上直起身,嘴角噙着笑,一件件脱去身上的衣服。

        衣服下有着饱满而坚实的肌肉,那已是成年的男子强健的体魄。容嘉上脸上那些曾经稚气柔软的棱角也不知在何时已被磨得锋利硬朗,整个人犹如急待出鞘的剑,正在剑鞘中嗡嗡鸣响。

        他的肌肉有着经过长年累月锻炼后的精悍洗练,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线条流畅,双腿笔直修长,充满了让画家顶礼膜拜的美感。

        “好看吗?”容嘉上问。

        冯世真满脸通红,却诚实而坦然地回答:“好看。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容嘉上却因这句话浑身肌肉猛地绷紧,都有些受不了了。他扑过去紧紧抱住情人,用力吮吸着她的唇,狠狠地把硬热顶进了她的湿润软烫之中。冯世真在他的身下颤抖着,仰着头发出难耐的低吟。容嘉上咬着她修长的脖颈,在那片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一串红痕。

        “这样呢?喜欢吗?”

        “喜欢。”冯世真汗湿的指尖描绘着容嘉上清俊的轮廓,唇印在他额头上,“嘉上,我是你的……”

        这一刻,容嘉上冲动得几乎想哭出来。他恨自己太年轻,自制力远没自己以为的那么多,他觉得要是再让冯世真再多说几句,自己怕就要忍不住了。他都不知道这个女人居然这么会撩拨人,轻易就能让他疯狂。

        “嘉上……”冯世真迷乱地吻他,“我喜欢……”

        “别再撩我了!”容嘉上赶紧吻住了身下人的唇,封住了那些会让他失控的话语。

        冯世真用蒙着水雾的双眼注视着他,微微一笑,像是一朵牡丹悠然绽放。

        容嘉上终于丢盔弃甲,放弃了从容的步伐。当两人之间的最后一片衣物滑落在地毯上,他俯身拥住了那具汗湿柔软的身躯,投入无边欲海。

        一二六

        一场狂欢一直持续到深夜。床铺凌乱,浴室里水声淅沥。

        浴缸里,容嘉上靠在冯世真的怀中,一脸餍足和慵懒,像是一只吃饱了的豹子在主人怀里撒娇。冯世真在给他着洗头,动作轻柔,两手洁白的泡沫。

        “话说回来,”冯世真忽然开口,“你就这样跟着我跑到南京来,你家里的事怎么办?你爹不是还躺在医院里吗?”

        容嘉上睁开眼,说:“你不用担心,我都安排好了。”

        “我怎么会担心容家?”冯世真轻声嗤笑,“只是,芳林和芳桦她们还好吧?”

        “我还要谢谢你救了芳桦。”容嘉上拉住了冯世真的一只手,按在胸膛上。

        “我不算救了她。”冯世真把手抽了回来,“如果能再早一点,她根本不会受到那么大的伤害。”

        “你已经尽力了。”容嘉上转过身来,“我是她的大哥,保护她是我的义务。她受伤,是我的失责。她告诉我你解决了那个侮辱她的人,但是你应该知道,这个仇并不能就这么算了的。”

        冯世真低着头不说话。

        “看着我,世真。”容嘉上捧起她的脸,吻了吻她的额头,“这是容家和孟家的恩怨。你没有做错什么。”

        冯世真勉强笑了一下,“我现在就在犯错呢。”

        容嘉上说:“我是你的错,你却是我所做过的最正确的事。”

        “你才活了多少年,现在用‘最’这个字是不是太早了?”冯世真笑着打开花洒,给容嘉上冲去头上的泡沫。

        这一夜,冯世真睡得很沉。男人年轻健壮又滚烫的身体拥抱着她,带来一股难以描绘的舒适与安心。她第一次在男人的臂弯中沉睡,却又像已经做过千万次一样自然。好似他们原本就在一起,只是中途把对方弄丢了,然后经过千辛万苦,又将彼此重新找了回来。

        天蒙蒙亮的时候,闹钟响了。

        冯世真刚动了动,容嘉上就越过她的身子,伸手把闹钟关了。

        冯世真迷迷糊糊地说:“要起来了……去浦口赶火车……”

        “不急。”容嘉上用手臂禁锢住了她绵软无骨的身躯,一下下吻着她的唇,像个饥渴了一夜的人终于得到一碗甘露。

        冯世真觉得自己好像浸泡在温暖的泉水之中,浑身懒洋洋的,身体里涌动着酥麻惬意。她满足地叹息,抬起手搂住身上人矫健的肩背,任由自己被一股强劲灼热的力量贯穿。

        清晨的欢爱温柔缱绻,尽是亲昵的耳鬓厮磨,碎吻低吟。容嘉上耐心而细致地做着,在室内朦胧的光线下凝视着身下人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他像是在弹奏一首晨光曲,又像是在品味一道最精致的菜肴,虔诚而认真,用身体去感受着神给予自己的恩赐。

        冯世真在潮水的冲刷中喘息着,半睡半醒,觉得好像在做梦,直到高潮来袭,像一柄利刃刺穿胸膛,激起剧烈的反应。

        容嘉上紧绷的背脊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两人气喘吁吁地紧紧相拥,良久无语,回味着那美妙绝伦的余韵。

        容嘉上食髓知味,到底精力旺盛,没过一会儿又缠了上来,在冯世真身上舔来拱去,像是个找吃的小狗崽似的。

        冯世真有些哭笑不得,又舍不得推开他,只得柔声哄道:“我真的要去赶火车了。最迟,后天也得到北平才行。”

        “不用这么麻烦。”容嘉上的手指把玩着一缕发梢,笑道,“北平冷死了,我们先在南京多住两天。我有法子让你准时到北平。”

        冯世真不得其解,还想进一步询问,容嘉上却俯身堵住了她的唇。

        到最后,冯世真果真被容嘉上半哄半拉地留在了南京。

        南京不如上海繁华,但到底是古都,底蕴浓厚。冯世真还是稍微计划过,觉得他们白日里可以去走访一下名胜古迹,尝一尝当地的特色菜肴,才不枉小住两日。可是所有的计划到了容嘉上那里全都打了水漂。

        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血气方刚,初尝云雨,又深深相爱,很是有几分不知节制。

        容嘉上只知道吃饱喝足后把情人往床上一扑,就什么都不管了。冯世真最初还试着抗议两声,却发现自己的强势在这里毫无用武之地。而爱又让她对容嘉上格外心软,忍不住想去满足他所有的需求。

        天什么时候黑了,又什么时候亮了起来,统统不知道。只知道爱人的眼睛在黑暗中是那么明亮,只知道没有光也能描绘出对方迷人的轮廓。

        身体会疲惫,可是心里却总揣着一份急切。急切地想要再靠近对方一分,急切地想再索取一点什么。谁都不知道分离会在什么时候到来,可他们都知道这样的日子是过一天就少一天。

        所以每次欢爱就像没有来日一样。畅快无拘,奔放投入,抵死缠绵,仿佛要这样到世界的尽头。

        在这个无人认识他们的城市里,他们无拘无束地度过了短暂的两日。

        到了第三日早上,冯世真坚定地推开了又蹭过来求欢的情人,起身更衣,收拾行李。

        容嘉上半躺在床上,看着冯世真脚步轻盈地在房间里走动。她穿着一条单薄而宽大的旗袍,走动间纤细窈窕的腰身时隐时现,引得他的血又有些躁动。

        这几日的相伴,让他对冯世真多了许多以往从没有的了解。就像一直远观着一副美丽的画,如今终于可以走到跟前,看清了画里的笔触和细节。

        冯世真喜欢蓝色,衣裙多是这个颜色。她喜欢吃辛辣的东西,吃湖南菜也面不改色。她除了打得一手好桥牌,还会弹一点钢琴。她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喜欢研究衣料香水,她喜欢数学,闲着没事就解题玩,还喜欢外国的悬疑。他们俩总是在缠绵的余韵里依偎在一起,争论着书本里的凶手究竟是谁。错的那个人就要甘心受罚。

        冯世真身上有一股宁静沉稳的气质,让容嘉上觉得非常安心。好像和她在一起,时间都放慢了,那些让他焦头烂额的事突然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他守在冯世真身边,像是沐浴着阳光的树,枝叶舒展,欣欣向荣。

        冯世真对着镜子化妆,抹上了昨日容嘉上在百货商场里给她买的一支颜色娇艳的口红。容嘉上走到她身后,搂住了她,温热的唇印在她微凉的脖子上。

        “别闹了。”冯世真忍着躁动,哑声说,“我要再不去北平,我大哥收不到我的电报,会担心我的。”

        容嘉上含糊地嗯了一声,说:“我陪你去北平。”

        冯世真惊讶地转过身去,“你还要跟着我去北平?那上海的事你就真的丢下了?虽然我并不在意,但是你爹现在正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吧?”

        “他醒了后,我的人会通知我的。”容嘉上把冯世真转过去,给她戴上项链,把她整个人拥在怀里,望着镜子里难舍难分的两人,“我一切都心里有数。你只需要允许我陪在你身边就好。”

        冯世真抬手,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脸,轻轻地叹了一声。

        时下从上海去北平,并没有直达的火车。旅人北行,先去南京,坐渡船过长江,从浦口坐火车到天津,再从天津去北平。如今冯世真被情人留了两日,预计到北平的时候就晚了两日。不过容嘉上说他能解决,也并不是夸口。

        容家的司机开着那辆崭新的小汽车,驶入了南京小营机场。

        这是个阴沉的冬日,寒风中时不时夹着一丝冰凉雨滴,带给人不经意的轻颤。云一般的雾气在荒凉的郊野上飘荡,远远望着犹如一张抖落开的巨大无比的薄纱幕帘。

        冯世真扶着帽子走下车,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前方一架雪白的私人小飞机。

        飞机已经准备就绪,机械师摘下手套,同容嘉上握手谈笑,讨论着飞机的各项数据。

        冯世真极少看到容嘉上这么快乐。他的笑容格外轻松恣意,仿佛能把阴郁的天空都照亮。他注视着飞机的目光是狂热的,好像对方是自己最心爱的姑娘。他跟着机械师钻到飞机下,观察着升降轮,手充满爱意地拍着机身。似乎在他眼里,这不是一架金属机器,而是一个活物,是一匹通人性马。他能和它交流,并且由衷地喜爱着它。

        冯世真见过容嘉上跟着容定坤出门去公司上班时的样子,冷淡沉默,按部就班。容嘉上是个做事认真负责的人,所以不论有多么不喜欢,他依旧把父亲交代下来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完美。但是这种狂热和专注才是他迸射的灵魂,是他精神的动力,是他最为迷人,令她深深倾倒的所在。

        “吃惊吗?”容嘉上站在舷梯上,俯视冯世真。

        冯世真仰起头,朝他笑起来,“我很喜欢看你这么开心的样子。”

        容嘉上的眼里全是快乐和爱意。他朝冯世真伸出手,“想看你男人开飞机的话,就跟我来。”

        这是冯世真有生以来第一次坐飞机,也是她第一次走进飞机的驾驶舱。这里是个奇幻的小世界,从头顶到脚下,布满了复杂的仪表和开关。

        “帮我拿着。”容嘉上脱下西装外套,丢进冯世真的怀里。冯世真局促而好奇地坐在后座上,看着容嘉上轻车熟路地检查着仪表盘,调试着那些不知道功能如何的开关。此刻的他成为了一个大师,摩拳擦掌准备施展他的魔法。

        “你什么时候学的开飞机?”冯世真忐忑地问。

        容嘉上回头朝她投来抚慰地一笑,“回上海前,在重庆学了整整一年。放心,达令,我不会把飞机跌下来的。”

        冯世真噗嗤笑,问:“哪里来的飞机?”

        “找朋友借的。”容嘉上说,“我爹最讨厌坐飞机,总觉得不安全。”

        冯世真心想,容定坤应当是亏心事做多了,生怕老天爷把他从天上劈下来吧。

        容嘉上吹着口哨,戴上了无线电的耳机,然后松开了领口和领带,卷起了袖子,露出结实的手臂。他挑着嘴角笑的样子又得意又帅气,完全就是个一心要在心上人面前出风头的少年。

        “害怕吗?”容嘉上扭头问,“今天就我一个人驾驶呢。”

        冯世真胸口涌起一阵暖流,倾身过去吻了吻他的额角。

        “和你在一起,我就不怕。”

        容嘉上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世真,我会照顾好你。”

        “我知道。”冯世真温柔一笑,“我相信你。”

        舱门关上,容嘉上的手灵巧地从仪表盘上扫过,逐一开启了开关。飞机发动机轰隆运转声,连着座椅都开始微微振动。

        冯世真紧紧抱着容嘉上的大衣,坐在驾驶舱靠门口的座椅里。第一次乘坐飞机的她有点紧张,而专心启动飞机的容嘉上随即吸引住了她全部的注意力。青年从容不迫地动作和沉静严肃的侧面都让感觉无比安心。

        冯世真是真的觉得容嘉上成熟了。他飞速地成长,像春雨中的青笋。当年那个在书房里任性地给她脸色看的少年仿佛是她一段错乱的记忆,眼前这个稳重而充满自信的男人才是真实的他。

        飞机开始沿着跑道滑行,逐渐加速。

        容嘉上回头朝冯世真看了过来,双目明亮,燃烧着灼热的光。

        “准备好了吗,世真?我带你去看蓝天。”

        冯世真深深呼吸。

        容嘉上稳健的手将油门杆向前推进。

        飞机咆哮着冲向跑道的尽头,继而拉起,滚轮离开了地面,腾飞了起来。这个庞大的钢铁铸就的机器摆脱了地心的引力,张开双翼,冲向天空,一头扎进了密集的云层里。#####

        一二七

        气流让机身开始不规则的震动。冯世真下意识紧紧抓着座椅扶手,双目死死盯着容嘉上一直坚定不移的背影。

        “别怕。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容嘉上在百忙之中回头朝冯世真投去温暖的一瞥,笑容犹如穿破阴云的阳光,瞬间就安抚了冯世真紧张的神经。

        而容嘉上的话起到了神奇的效果。片刻之后,颠簸突然停止了,就像它从来没有产生过一样。紧接着,飞机冲出了云层,刺目的阳光再也没有丝毫阻挡地挥洒而下。

        冯世真下意识眯起眼,耳边听到容嘉上恣意爽朗的轻笑声。

        “世真,你看!”

        冯世真睁大了眼,朝窗外望去,瞳孔因眼前壮丽璀璨的景象而猛地收缩。

        他们正飞行在一片云海之上,沐浴着辉煌的阳光。云海波浪起伏,延绵不绝,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尽头。而头顶是碧蓝如洗的天空,清澈剔透犹如一张巨大的水晶穹顶,笼罩着万物,也笼罩着渺小的他们。

        这就是容嘉上热爱的天空,如此广袤宽大,可以包容一切。向往着飞翔的自由的青年,又怎么会被那个如生锈枷锁的家族束缚住,拽入地狱呢?

        冯世真忽然对天空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敬意,爱上了这种没有束缚的自由。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束风,阳光穿过她透明的胸膛,普照大地。而容嘉上就是另一束风,他们缠缠绕绕地飞着,吹动着云,拂动着雨,去任何想要去的地方,不再受到任何阻挡。

        “喜欢吗?”容嘉上侧头望着冯世真,清澈的眼中映着窗外浩瀚的云海,“这就是我一直想带你来看的景色,想了很久很久了。”

        “喜欢!”冯世真着迷地望着窗外的景色,说,“嘉上,你说,如果天上有神明,他们是不是正在注视着我们?”

        “会的。”容嘉上笑着说,“神会保佑我们的。”

        飞机在北平的小机场平稳降落。

        直到双脚重新踏上大地,冯世真才发觉自己心跳依旧剧烈。她整个人有些轻飘飘的,仿佛肉体已经落了地,灵魂却还没有归位。

        北平比南京要冷许多,隆冬季节,除了清扫过的机场跑道外,全都堆积着皑皑白雪。寒鸟在郊外野地里觅食,光秃秃的树枝分隔着苍茫灰白的天空。这里也没有阳光。万丈光芒被他们留在了白云之上。如今他们回到了尘世之中,继续碌碌钻营的轨迹。

        “还好吗?”容嘉上看冯世真脸色有点不好,担心地搂住了她,“你好像有点晕机。我让人给你送点茶来。”

        冯世真深深呼吸着北平雪后干净而冰冷彻骨的空气,仰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

        “怎么了?”容嘉上担忧地问。

        冯世真说:“我真的有些能体会你那么爱飞行的心了。那种挣脱一切束缚的自由,简直像鸦片一样,尝多了就要上瘾。”

        “哦?”容嘉上笑了,“你喜欢的话,以后有机会,还带你飞。”

        容嘉上果真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司机开着车早就在机场外等候着,径直把冯世真送到了北平的火车站,正赶上了预计的那班火车到站。冯世勋的同学在出口接到了假装才下火车的冯世真,丝毫都没有起疑。

        冯世勋的这个中学同学姓张,冯世真称呼他张师兄。张师兄个头矮胖,为人十分热情。黄包车在北平称作胶皮。张师兄叫了两辆胶皮,让冯世真带着行李坐一辆,自己坐一辆在后面跟着。容嘉上开着车,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摇下车窗朝冯世真笑嘻嘻地挤眼睛。

        张师兄同新婚太太和寡母住在一个小四合院里,腾了一个朝西的房间给冯世真暂时落脚。冯世真取出了从上海带来了礼物,送张师兄的是冯世勋从德国带回来的自来水笔,送两位女眷的的是巴黎春天买的衣料,哄得张家一家三口格外开心。

        次日,冯世真带着礼物去拜访了裴老先生夫妇。这一位有名的学者住在一个位于胡同深处的小四合院里,庭院整洁,屋舍明亮。裴老还是那么爱热闹,冯世真在裴家不过坐了一个多小时,就有三个学生上门来。裴老还如当初在上海一样,爱看学生们来他家中聚会,一边吃茶,一边讨论学术,针砭时针,发表激昂的演讲。冯世真是他很喜欢门外弟子,听说她是来北平找工作落脚的,裴老又让学生们帮忙。

        一个师姐说她工作的女校有老师临时结婚离职,现在正逢期末考试之际,学校想找一位教师临时代课并帮着监考和改卷,能提供宿舍。冯世真也不想总是打搅张师兄,请那师姐吃了午饭,下去就去学校面试,很顺利地被录取了。

        等到晚上,冯世真把这消息告诉了张家人,又买了一只烤鸭加菜。张家老少都颇喜欢她识趣懂礼,主宾尽欢。第二天,冯世真辞别了张家,搬进了学校的职员宿舍里。

        送走了张师兄,冯世真去邮局给冯世勋发了一封电报,然后踩着皑皑白雪,慢悠悠地往回走。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庭院,这里同她生长的环境截然不同,让她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北方的空气是那么寒冷而干燥,充斥着煤炭燃烧的焦气,刺激着她还未痊愈的肺。而这座城市里并没有多少她熟悉的人。当她就要在这里开始自己新的生活时,她却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准备好。

        冯世真觉得很忐忑,像走在一个独木桥上,前方是浓浓迷雾,脚下是湍急河流。她怕自己一脚踩空,也怕未来并不像自己期许的那样。

        她真的会喜欢自己原本计划的那种生活吗?

        做一份稳定的教职,找一个老实的丈夫,一辈子平顺却也乏味地度过?

        她以前会觉得这样的生活非常安定和省事。可是现在,在她经历过了风云之后,自己会再甘于把剩下的生命用在平庸的生活上?在她知道前方还有更高的山峰,更波澜壮阔的海洋,甚至是,更无垠的天空后,她还会安心地收起自己的心气和抱负,像个工蜂一样按照普通人的轨迹度过一生?

        作为一个被药店人家收养的孤女,冯世真觉得自己一直是一个懂得知足和感恩的人。但是这一刻,她望着庭院里的白雪和墙角衰败的枯草,再望了一眼天空中厚厚的云层,突然生出一股不甘心来。

        原来天那么高,云上的景色那么壮丽。她总鼓励容嘉上振翅飞翔,却为什么没有想过自己也能呢?

        冯世真抬起头,倏然站住。正心心念念着的容嘉上穿着一身笔挺帅气的西装大衣,带着帽子和手套,风度翩翩靠着一辆黑色轿车站着,显然在等她。

        冯世真看着自己这个俊美的情人,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爱意。而此刻她也不再需要压抑自己的感受。当容嘉上走到她跟前,弯下腰来的时候,她亦仰起头,回应了他的亲吻。

        “冷吗?”容嘉上脱了皮手套,捂着冯世真的手。

        冯世真摇头,问:“等了我很久?”

        “没多久。”容嘉上怪委屈地说,“但是怕你的新同事说闲话,所以不敢把车听在校门口。”

        冯世真忍俊不禁。

        容嘉上把冯世真的手夹在臂弯里,“你今晚要回宿舍吗?”

        冯世真挑着梅反问:“如果不呢?”

        “哦。”容嘉上随着冯世真一起挤进了车后座,扣着她的后脑,给了她一个充满了霸道和狂热的吻。

        片刻后唇分,两人的呼吸凝结成了淡淡的白雾。冯世真抿着嘴笑着,把发烫的脸埋进了男人暖意融融的胸膛里。

        同冯世真住一间宿舍的女老师是北平本地人,平时都住家里。于是冯世真也对舍监谎称要走亲戚,跟着容嘉上去住了饭店。

        两人先去大名鼎鼎的东来顺饭庄吃了晚饭,又去戏院看了最近极红火的尚小云主演的《摩登伽女》。散场出来,戏院门口有孩子在雪地里卖花。容嘉上看那孩子穿着露脚趾的破棉鞋,掏钱把所有的玫瑰花都买了下来,又多给了孩子一块钱,让他去买双新鞋。

        孩子千恩万谢,作揖道:“先生和太太一定大富大贵,恩爱白头!”

        容嘉上的脸色冻住,冯世真却像是没听清那孩子的话似的,笑着目送孩子欢快地跑走了。

        “回去吧?”冯世真一手抱着花束,一手朝容嘉上伸去。#####

        一二八

        容嘉上回过神,急忙挽起了她的胳膊。两人依偎着,沿着扫去了积雪的街道往不远处的饭店走,有好一阵没有交谈。北平的夜不如上海繁华,又因下雪,路上行人甚少。两人的安静被无限扩大化,仿佛整座城市都随着他们寂静了下来。

        良久后,容嘉上嗓音低哑地说:“我想给你一个承诺,世真。但是我现在还没有信心自己是否能兑现这个承诺。我并不是在寻找什么借口。但是我太年轻,远不够强大到为你支撑一切。我……”

        “嘉上……”冯世真开口。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个事。”容嘉上继续说着,一脸焦躁,“我不想让你失望。你给了我那么多,而我却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给你的……”

        “嘉上。”

        “我想给你很多东西,想把能给的一切都给你,想让你快乐。我不是我爹,我对你是认真的……”

        “嘉上!”冯世真拉住了容嘉上,挡住了他的路。

        容嘉上深深呼吸,在昏黄的路灯下凝视着她。

        冯世真望着他,柔声说:“发生了这么多事后,我明白了一点。其实我并不想向你索要任何承诺。我可以对自己负责,不需要把将来的人生依靠在男人的承诺上。而且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了。”

        “什么?”容嘉上问。

        冯世真微笑着,抬手抚上情人英俊的脸庞,说:“你。”

        容嘉上闭上了眼,低头蹭着她冰凉的手掌,像一头忠诚的狼低下了高贵的头,彻底向征服他的人投降。

        “你知道吗?”冯世真愉悦地回忆着,秀丽的面孔在朦胧的路灯下显得格外动人,“当初我在舞池里第一眼远远看到你的时候,我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念头:要是能和这样的翩翩公子谈一场恋爱,该是多美好的事呀。你那时候就像照着雪山的一束光,而现在,我正沐浴在光芒下。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容嘉上凝视着冯世真,目光里荡漾着温暖的波光。

        “我有什么好的?一张皮相?一份肮脏的家业?世真,我觉得我配不上你。”

        冯世真微笑摇头,“我觉得你聪明、正直、有思想,有情有义。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无限可能。你将来定会有所作为的,嘉上。我指的不是继承家业。你会另有建树,你会创造出属于你的天地。”

        “世真……”容嘉上的心跳得有些失控。

        “当然。”冯世真俏皮一笑,“我也确实爱你俊俏的容颜。你如果不是长着这么一张漂亮的脸蛋,我大概真不会冒险从孟家的枪下把你救下来。”

        容嘉上大笑,一把将冯世真抱了个满怀。

        “所以,将来我年老色衰,你就会移情别恋?”

        “很有可能。”冯世真摸着他的脸笑嘻嘻,“所以请务必保持住呀,容大少爷。女人的心,真的很善变的。”

        碎雪在路灯的照射下就像偶尔划过夜空的流萤。容嘉上用大衣裹住冯世真,和她在无人的街道上缠绵地接吻。天寒地冻,万籁俱静,他们清晰地听着彼此激烈的心跳。

        “我爱你,世真。”容嘉上说,“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知道。”冯世真温柔地回应,“没有什么事是永恒不变的,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认真地走下去,做到做好,然后看命运会怎么安排。”

        他们顶着雪跑回了酒店。容嘉上生怕冯世真着凉,半哄半逼着她喝了两口威士忌,然后把她拽进了浴室里。

        微醺的冯世真显得那么柔顺,脸颊潮红,眼睛里蒙着一层水光,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人笑。

        这样可口的爱人放在眼前,血气方刚的容大少爷怎么忍得住。冯世真第二天在容嘉上的臂弯里醒来,浑身绵软酸痛,一眼就看到满地散落的衣物和浴巾。她还来不及脸红,就又被刚醒来就兴致勃勃的情人拽了回去。

        等到容嘉上终于吃饱喝足放过冯世真,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客房服务已经把早餐送到了。

        冯世真正缩在沙发上打电话。

        “是的,舍监的办公室里有台电话……放心,屋里很暖和……”

        冯世真穿着一条新做的绉纱旗袍,在这暖气十足的室内穿正合适。旗袍是最新的样式,裙摆遮着膝盖。她笔直纤细的小腿交叠着放在沙发垫上,白净的肌肤在室内柔和灯光下散发着珍珠般的光泽。

        容嘉上走过去半跪在沙发边,情不自禁地俯身亲吻那柔美的肌肤。

        冯世真把腿缩了一下,瞪了容嘉上一眼,一边对着话筒说:“同事们都很好。反正是短期代课,要做得不开心,下续期不做就是了。”

        容嘉上靠着冯世真躺下,头枕在她柔软的小腹上,像一头挨着主人撒娇的大狗。冯世真浅笑着,手指轻轻拨弄着他湿润的头发。

        “你让妈妈不要担心,我能照顾好自己……嗯,好的,大哥再见。”

        挂了电话,冯世真俯身捧着容嘉上的脸吻了吻。两人起身去用早饭。

        隆冬和大雪给了人充足的不出门的理由,而学校给冯世真安排的工作并不多。她白日里工作半天就忙完了,便顺理成章地住进了容嘉上包下的套房,和他整日厮守。

        容嘉上并不是来北平度假的。他每日都还要抽出大量的时间处理公司业务,而且每隔两三天就要动身坐飞机回一趟上海,去开会或者出席商务谈判。

        借来的那架私人小飞机派上了大用场,极大地方便了容嘉上来回奔波。一大早,冯世真还在梦中的时候,他就动身出发,在飞机上用早餐,然后在上海忙上一整日,晚上再匆匆赶回来。冯世真总会等着他回来,等得睡着了,再被情人的吻唤醒。

        “继续睡吧。”容嘉上怜惜道。

        “别走。”冯世真抬起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拉回床上。

        淡淡的疲倦被抛到九霄云外,两人缱绻拥吻,直到再也没有布料隔在他们之间。

        年轻健康的好处就在此时彰显出来。容嘉上白日里奔波了一整日,回到爱人身边,依旧有精力陪着她尽情缠绵,不知疲倦。

        容嘉上有两个亲信秘书,一个姓黄,留在上海替他坐镇,一个姓陈,跟着他来了北平。他们把饭店套房的客厅充作了临时的办公室,每日打电话,收发电报,总要忙个半日。

        冯世真从不过问容嘉上的工作,也不去打搅他们。她每天都会煮一壶咖啡或者大吉岭茶,然后出门上班。下班回来后,她则抱着自己从书店里淘来的各种,坐在卧室的窗台上,安静地阅读。#####

        一二九

        自从家中出事以来,冯世真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安详的独处时光。她终于可以像学生时代那样专注地沉浸在的世界里,或者破解几条国外科学杂志上的数学题。她有时候太沉迷,连容嘉上走进房间都没有察觉。容嘉上不得不用亲吻把她的魂唤回来,然后把她从沙发里拽起来,催促她梳头更衣,带她去外面吃晚饭。

        容嘉上和所有男人一样,对女人表达爱的方式,就是为她花钱。他给冯世真做新衣、买珠宝,买下一切她喜欢的、甚至只是多看了两眼的东西,把她当作女神一样供奉。

        冯世真毫不矫情地照单全收,很乐意把自己打扮得艳丽照人,让容嘉上开心。她并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大大方方地同容嘉上出双入对,更不去想别人会怎么猜测她的身份。这就是在一个陌生城市的好处,谁都不认识,谁也不认识你。

        而尽管冯世真并不是很认同孟绪安,但是依旧感激他当初对自己的培养。冯世真能自信而熟练地用英文或者法语点西餐,懂得鉴赏各种葡萄酒,知道哪一种沙俄的鱼子酱口感最佳。她熟知上流社会的礼节,仪态端方,谈吐高雅。只要冯世真愿意,她可以扮成一位丝毫挑不出瑕疵的富家**。而换下华服,取下珠宝,冯世真又做回了自己。那个安静低调,带着几分书呆子气的,看书看得都快需要配眼镜的女学究。

        “你还会什么?”悬挂着水晶吊灯的大饭店里,容嘉上摩挲着冯世真的手指问。

        “我想想。”冯世真一项项数,“我学过枪、短刀,还有弓箭、马术。你知道我一直练太极拳的,我后来又跟着一位女师父一些简单的防身术——孟绪安只想把我培养成间谍,而不是女杀手。我还专门学过开锁,以及一些窃取情报的技巧。不过破解密码这本事是我在大学的时候就会了的。我们数学社的日常活动就是钻研各式密码。”

        “他教了你那么多?”容嘉上有些酸溜溜的。

        “是他请人教了我很多。”冯世真更正,“他只亲自教过我射击,不过我有些近视,学了用处不大。他还对我灌输了很多他的观点。不过你知道我这个人对事物有自己的看法,并不怎么把他的话当回事。”

        容嘉上笑道:“你绝对是个让孟绪安很头疼的手下。”

        “我不算他的手下。”冯世真说,“不过我确实一直都让他头疼。他喜欢别人对他无条件顺服和忠诚,我却最喜欢对他阳奉阴违,自作主张。那天我们闹翻的时候,我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忍着没掐死我,还真是好涵养了。”

        “他不会伤害你的。”容嘉上说,“孟绪安喜欢征服罢了。他想毁灭的只有容家而已。我觉得他喜欢你。”

        冯世真噗地一声笑起来。

        “孟绪安喜欢我?这个男人痛恨整个世界,简直就是一个丢进了炉子里的手榴弹。我觉得他连他自己都不喜欢,更不会喜欢上别的任何人。他说过我像少年时的他,只是移情作用让他对我手下留情罢了。”

        “那我们不讨论他了。”容嘉上吻了吻冯世真的手背,“来,我们去跳舞。”

        冯世真饮尽了酒杯里最后一口红酒,起身被容嘉上拉走了。

        热恋中的时光流逝得特别快,这样两边奔波的日子转眼就过了十天。

        “上海有什么新消息吗?”冯世真往水晶花瓶里插着花,问刚刚回房的容嘉上。

        “还是老样子。”容嘉上一边脱去大衣,走过来吻了吻她的额角,“我爹还没有醒。你家里一切也都很好。就是有个事要你知道,芳桦答应云驰的求婚了。”

        “什么?”冯世真惊讶,“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容嘉上解释说:“云驰觉得芳桦出事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她,再加上芳桦一直喜欢他,所以他觉得自己应该对芳桦负责。出事第二天他就带着伍伯父上门找我提了亲事。芳桦当时就有些动摇,也没当场答应。云驰这大半个月来天天都会上门探望芳桦,又是送花又是送礼的。芳桦显然是被他打动了。”

        冯世真说:“我对伍云驰不是很了解,你觉得他是个适合做你妹夫的人吗?”

        容嘉上眉头拧着,“他是个讲义气的好朋友,但是我知道他在女人问题上继承了他爹的风格,都是风流种。当然,冲着我,他不可能不对芳桦好。可是我不知道他所谓的好,是不是芳桦想要的。”

        冯世真明白容嘉上的顾虑,说:“他把芳桦当正妻,尊敬爱戴她,给她体面,重视她生的子女。但是他或许不会和她谈情说爱。可芳桦喜欢他,也许是抱着和他做恩爱夫妻的梦想答应的求婚。”

        “是啊。”容嘉上苦恼地叹息,“所以当初我其实并不赞同这桩婚事的。但是既然承诺了让芳桦自己做主,现在也没法反悔了。我知道经过了那个事,芳桦对你很是崇敬,要不你给她打个电话,和她谈一谈?”

        冯世真一口答应了下来。容嘉上替她拨通了电话,自觉起身,披着大衣到阳台上抽烟去了。

        “先生,谢谢你打电话来。”容芳桦在电话里的声音还是有气无力的,也许是再也不会有当年那种欢脱活泼的热情了。

        “应该的。”冯世真说,“听说你答应了伍云驰的求婚。我有些担心你。”

        容芳桦静默了片刻,说:“我不是冲动下作出这个决定的。我考虑了很久。最初他来求婚的时候,我是很气愤的。我当时对他说,我不是他租来的花瓶,不小心磕碰坏了,就得掏钱买下来。我自己倒霉,没他什么错。我也没有悲惨到需要他来收拾烂摊子。”

        “你说的很对。”冯世真温柔地说,“你能意识到这点很好。我说过,你照样可以拥有美好的未来的。”

        容芳桦抽了抽鼻子,说:“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冯先生。我姨娘怪我糊涂,太太讥讽我不知道好歹,觉得有个男人肯要我这破鞋就不错了。芳林她也觉得我能嫁给我喜欢的男人,没什么不好的。外面有人说芳林命硬克死了桥本大少,她气得半死,最近也过得不容易。”

        冯世真叹气,“我支持你走出阴影。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伍云驰是否适合你。”

        容芳桦说:“我清楚他求婚是因为愧疚,不是因为真的喜欢我。我知道他在外面有很多红颜知己,还包养过一个唱越剧的戏子。这些事本来都是瞒着我们这些没出阁的女孩儿的,我是无意撞见他和朋友抽烟闲谈才偷听到的。先生,我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一个男人。”

        “那你还答应他的求婚?”冯世真眉头深锁,“你听我一句话,芳桦。男人婚前什么样,婚后往往也还是什么样,甚至会更加糟糕。不要指望结婚能把男人变好。当然,如今社会,离婚也是自由了。但是我不希望你经历那些事。我希望你的婚姻能幸福。”

        “谢谢你的关心。”容芳桦冷静地说,“但是我也没太大奢求。我想结婚,想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云驰对我有愧疚,他会一生都尊敬爱戴我。伍家的家势和容家相当,生意却比容家干净和稳固许多。我当初不是他伍云驰择偶的首选,估计连前十都没进去。先生你不知道,我爹对儿女的婚事有详细而精明的打算。他给我挑中的男人,说是非富即贵,可是论人品,连云驰的一根指头都比不过。云驰是我所能抓住的最好的男人了。”

        冯世真想了又想,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了。

        容芳桦又说:“先生,你劝我往前看的,我就在往前看。我能嫁个我喜欢的男人,能做豪门大少奶奶,继续锦衣玉食的生活,能和他一道去美国留学,念我喜欢的医科。我们彼此知根知底,互相尊敬。这其实已经是非常好的结局了。”

        “芳桦,”冯世真长叹,“你或许现在不在意,但是那没有爱情的日子就像一把钝刀子,一天天地切着你。你总有受不了的一天。”

        容芳桦说,“爱情本来就是豪赌。先生你如今和我大哥这样在一起,你不是也在赌吗?”

        冯世真笑了起来,“不。我和他的事比较简单。我们双方都没有想将来,今朝有酒今朝醉罢了。”

        “那你爱他吗?”

        “爱。”冯世真说,“他也爱我。所以哪怕只相爱一日,我都很满足。”

        容芳桦沉默了片刻,说:“我羡慕你们,先生。你们是幸运的。如果要说这次的事件让我认识到了什么,那就是幸运这事不是人人都有份的。我要接受我是不幸运的那**人的事实,然后选择最符合现实利益的那条路走。”

        冯世真无话可说,同她又寒暄了几句,挂了电话。#####

        一三0

        “她怎么说?”容嘉上从阳台外回来。

        “她说了很多。”冯世真揉着眉心,“但是我始终觉得她心底还是很喜欢伍云驰,想着结婚赌一把。”

        “拿终身大事来**,太儿戏了。”容嘉上叹道:“我了解云驰。他一直都喜欢那种又机灵又跳脱,会玩儿又难掌控的女孩,最喜欢去征服她们。芳桦这丫头有些憨,实心眼,贴心巴巴地追着云驰跑,他反而不会回头多看一眼。将来结婚后,我这大舅子管得再多,也管不到他们夫妻俩卧室里去。”

        冯世真揉着他的肩,“那你要回去准备婚事吗?”

        容嘉上摇头,“太太是主母,这事有她打理就行了。我刚才和云驰通过了电话,考虑到我爹这样的情况,我是想早点办婚礼,当作冲喜。说白了,万一我爹过不了这关,芳桦要守孝,一拖少说要一年。不过云驰和芳桦都说不急,两人自己把时间定在了三月初七,要举办一个教堂婚礼。云驰也是有心,为了芳桦,前日居然去教堂受洗了。”

        “这不挺好的么?”冯世真笑着,“也许他婚后真的能收心和芳桦好好过日子呢。”

        “希望了。”容嘉上一脸为妹妹们操碎了心的兄长模样,“不管这事了。我看外面天晴了,出去逛逛?明天又是周末,正好可以好好陪你。”

        冯世真自然高兴,两人开开心心地出了门。

        接连阴郁了数天,一场东风吹散了头顶浅灰色的积云,露出了水洗过的蓝天来。整个北平银装素裹,俩泥灰脱落的老城墙都在雪景下显出极具雅致的古韵来。

        颐和园一片冰天雪地,湖面结着厚厚的冰。他们登高眺望园林,在寒风和阳光中紧紧拥抱,互相取暖。

        “大清朝的皇帝也许曾经就站在我们这个位置,往着下面的景色。”冯世真感慨道。

        “沧海桑田,朝代更替。”容嘉上说,“他们建造这座园林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想过这地方有朝一日会成为一个人人都能进的公园?”

        “所以,没有什么荣华是永恒的。”冯世真说。

        他们下了山,手拉着手去湖上溜冰。偏偏两人都不会溜冰,穿着冰刀在冰面上东倒西歪,不住跌跤。倒是一**孩子们像疾风一样从他们身边溜过,哈哈大笑。

        “你没事吧?”冯世真问。

        容嘉上朝她伸手,“达令,帮我一把。”

        冯世真笑着,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握住了容嘉上的手。容嘉上猛地将她一拽。冯世真惊叫一声跌在了容嘉上身上。

        容嘉上得意张狂地大笑着。冯世真恼羞成怒,抬手用力捶他。

        “别丢人现眼!”

        “没人看到。”容嘉上翻身把冯世真压住,在她唇上响亮地亲了一口,随即坏笑着爬了起来。

        冯世真脱了冰刀鞋,追上容嘉上,从背后用力一推了他一把。

        “唉?唉?你干吗!”容嘉上滑了出去,一阵前俯后仰地挥舞手臂,最后还是跌了个四脚朝天。

        冯世真得意洋洋地从他身边走过,笑道:“不是没人看到么?”

        容嘉上哎哟叫着揉着腰,一脸哭笑不得。

        第二日,两人一早就出了门,去游故宫。

        寒冬腊月,故宫里游人不多,警卫也十分懒散,大多都缩在值班室里烤火。太和殿的龙椅孤零零地伫立在空旷的大殿里。因为没有点灯,殿内光线昏暗,天顶上的精美绘画全都隐在阴暗之中。殿外的石钻缝隙里,枯草在寒风各种摇曳,满地积雪无人清扫。

        容嘉上静静地望着龙椅,面色沉静,若有所思。

        “在想什么?”冯世真走到他身边。

        容嘉上说:“我在想,一个帝国,不论过去再辉煌,当她气数尽时,那些荣光都会一闪而逝,再也无法亮起。”

        冯世真望着空荡荡的大殿,深有感触地叹了一声。

        “纵观历史,每到末代,不论帝王和臣工如何努力,都无法挽回朝代终结的命运。”容嘉上侧头望着她,“我又想起了你曾经对我说的话。这些王朝,就像一艘注定要沉没的船。或者,每一艘船启航之日,就是她沉没的倒计时开始之时。”

        “可不是每艘船都要沉没的。”冯世真挽着容嘉上的胳膊,柔声说,“而且就算沉没,那些人也会回到岸上,建造新的船,继续他们没有完成的航行。人和船,从来不是绑定后一生不变的关系。”

        容嘉上握着她的手,若有所思的笑了笑,忽然问:“你想坐龙椅吗?”

        “什么?”冯世真没反应过来。

        容嘉上趁着大殿里无人,拉着冯世真就朝龙椅而去。

        冯世真有些抗拒,道:“这样不好吧?龙椅怎么是普通人可以坐的?”

        “大清都亡了,龙椅有什么坐不得的?”容嘉上一把抱起冯世真,把她放在了龙椅上。

        冯世真下意识屏住呼吸,心紧张地狂跳。龙椅坐上去,比看着还要显得宽大,四面都没有可以依靠的,只能正襟危坐。又因为撤去了软垫,椅子显得十分坚硬,坐着可并不舒服。

        容嘉上笑着打量她,“瞧,慈禧太后都没有坐过的龙椅,你却坐上了。”

        冯世真咬着下唇笑,“一点都不舒服呢。你要不要来试试?”

        容嘉上挤了上来,和冯世真并肩坐着,望着下方空荡荡的大厅。

        “感觉挺好的呀。”容嘉上笑着说,“尤其是和你一起坐这上面。以前的皇帝怎么就没有想到过和皇后一起坐?”

        “那可是乱了规矩。”冯世真说。

        “规矩也没能让他们守住龙椅,不是么?”容嘉上讥笑道,“要是我,就要和我心爱的女人分享我的宝座,让她站在我身边,和我看着同样的风景。成就再大,如果只能独自一人站在最高处,那又有什么意思?”

        冯世真感受着男人掌心的热度,望着他英俊而削瘦的侧脸,心中爱意涌动,仿佛能融化殿外满庭的冰雪。

        两人坐在龙椅上好一阵没有说话,直到警卫巡逻经过,将两人赶了下来。容嘉上丢了几枚大银儿过去,堵住了警卫的唠叨,好整以暇地拉着冯世真的手走了,去逛东安市场。

        东安市场颇大,里面各类商铺云集,尤其有大量买书画古玩的铺子。北平物价比上海低,连珠宝玉器都要便宜许多。冯世真用自己的积蓄给母亲买了一对玉镯子,又看中隔壁画店里出手的齐白石的画。

        齐白石的画时价每二尺一元,冯世真手头钱不足。容嘉上一听是冯老先生喜欢齐大家的画,当即慷慨解囊,一口气买了三幅小八尺的画,送给冯世真暖新宅。

        “我爹到时候肯定要问我哪里来的钱的。”冯世真抱怨。

        “说是学生家长送的礼呗。”容嘉上不以为然。

        两人在东安市场里一家生意极好的饭馆里用了午饭,又去逛琉璃厂。两人都对古玩没有什么兴趣,一路逛来也只是看个新奇。倒是走到了富晋书社门前,冯世真两眼发光,一头钻进了旧书堆里,连容嘉上都不搭理了。

        容嘉上知道冯世真爱书,也不打搅她,自己捡了一本最新流行的武侠翻着玩。他看几行,又扭头看冯世真一眼,像个在教堂里被坐隔壁的美貌女孩勾得蠢蠢欲动的少年一样。冯世真专注阅读时的表情有着稚气的认真,嘴巴会不自觉地轻轻撅着,教人看了忍不住想凑过去偷个吻。

        就在容嘉上抓耳挠腮,准备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去偷个香的时候,一个似陌生,又似熟悉的声音响起。

        “嘉……嘉上?”

        容嘉上循声把头转了过去。

        书架的尽头,七八步之遥,桥本诗织穿着一身黑色孝服,像个阴魂不散的女鬼似的,重新出现在了容嘉上的视线里。

        跑到这么远了都能碰到这个女人,容嘉上的眉毛不禁重重地皱做了一堆。

        131

        一三一

        这可不是一个对待异地相逢该有的表情。桥本诗织本有的惊喜被容嘉上这么一闹,僵硬地挂在脸上,十分尴尬。

        “居然真的是你。”桥本诗织道,“我听二哥说你最近总往北平跑,忙得不可开交的。我有孝在身,也不方便上门拜访。令尊的病好些了吗?”

        “他病情很稳定。”容嘉上淡漠道,“你怎么来北平了?”

        桥本诗织说:“我们才回日本安葬了大哥,在北平歇一日,家父要办点事。明天就回上海。”

        容嘉上点了点头,随即冷场了。

        桥本诗织看他这架势,一时弄不清他究竟是不知道自己和容定坤的约定,还是打算赖账,于是试探道:“杜**那事,我很替你难过。她不懂你的好,是她的损失。你会再寻到一个好女人的,嘉上。等回了上海,你要是心情不好,也可以来找我说说话。”

        “谢谢。”容嘉上说,“不过你家也有白事,我也不便去打搅。”

        桥本诗织悻悻,又说:“我大哥去世后,家父一直郁郁寡欢。我这次特意过来,想寻点古玩石料,哄他开心,却是不懂行。嘉上,你能给我做个参考吗?”

        容嘉上淡漠道:“懂古玩的是家父,我其实也对这行一窍不通,抱歉帮不上忙。”

        桥本诗织自讨了没趣,发挥了登峰造极的涵养功夫,大方一笑,“那我自己去转了,不打搅你独处。”

        若是寻常男士,这个时候怎么都该抽空陪着女士逛一番。可是容嘉上却拿定了主意尽量少和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相处,毫不挽留桥本诗织,冷淡地目送她远去。

        冯世真先前一直站在角落里,这才走了过来,笑道:“你和她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孽缘吧。”容嘉上苦笑,搂过她道,“选好书了么?天色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冯世真挑了三本书,让店员拿纸包了,同容嘉上返回酒店。

        可因为桥本诗织的突然出现,气氛还是有了微妙的变化。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没有怎么交谈。直到用晚饭的时候,冯世真捏着筷子,终于问:“我一直有点不理解。你和桥本诗织好歹也算少年情侣,应该没有什么仇恨,可为什么我觉得你当初和她重逢的时候,就不是很开心。到了现在,甚至越来越厌恶她了?”

        容嘉上吃着冬笋,道:“我还想你什么时候会问呢。”

        “早就好奇了。”冯世真说,“她确实挺虚伪做作的,但是……”

        “你都说她虚伪做作了,我为什么不能厌烦一个虚伪做作的女人?”容嘉上反问。

        冯世真更好奇了,“你们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容嘉上放下筷子,拿餐巾抹了抹嘴,哂笑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当初太蠢,一心相信她是真心喜欢我,哪怕我当时的身份只是容家族里的旁枝弟子。结果人家精明得很,一边吊着我这个忠狗,另外一边还勾着当地的一个富家子弟。我在这边发愁要怎么让我爹接纳她,她却已经决定放弃我而选择那个富家子了。我当日本是偷偷跑去想给她一个惊喜的,结果听到了她和她娘的话,才知道了真相。”

        冯世真怔怔地望着容嘉上。

        “也是我太蠢。”容嘉上长叹一声,“她平时看着单纯可爱,人还有点迷迷糊糊的,凡事都听我的。却想不到竟然是那么有主意的人,权衡利益熟练老道,把感情放在称上称,真是再精明不过的人。”

        冯世真把容嘉上的手包裹在双手之中,轻轻抚摸,像母兽舔舐着情人的伤口。

        容嘉上平静地说:“多亏我那天走了一趟,不然没准现在还被她蒙在鼓里。这次重逢后,我算彻底看清了她。她比当年还要不堪。你问我为什么这么厌恶她。她之前找我爹谈合作,可不仅仅只说了带着金麒麟嫁我的话。她要我爹帮她弄死桥本大少,扶持她二哥继承家业。”

        冯世真轻抽了一口气,“看来我那天预料对了!”

        “你那天就是因为这个事,才突然要我和你走的吗?”容嘉上目光柔软地看着她,“你怕我被牵连?”

        “当然!”冯世真说,“可谁想到后来孟绪安来了那么一出,打乱了所有的计划。”

        “还顺便吓死了桥本大少。”容嘉上说,“这一点,我还得谢谢孟绪安呢。”

        冯世真摩挲着容嘉上的手指,轻声说:“我在想,你本来就被女人骗过一次,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来喜欢我,可我又骗了你……”

        容嘉上起身走过来,把冯世真拉起来拥入怀里。

        “你怎么能和她相提并论?你骗了我别的事,可你没有骗我感情。我知道你喜欢我,就算你不承认,我也知道。”

        冯世真仰头看着他,难过道:“可你这么还是这么傻。上过当,却还肯相信我。你简直是……”

        她哽咽了。

        容嘉上不禁笑着亲着她的额头,“我才是委屈的那一个,怎么倒是你哭起来了。”

        “觉得委屈?”冯世真轻声问。

        “当然。”容嘉上和她抵着额头,“有时候半夜醒来,怕你已经走了。怕这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你和我好,只是可怜我。”

        冯世真心酸难当,踮起脚尖用力吻了吻他,哑声道:“你见过有这样可怜人的么?”

        容嘉上身体发热,低笑着说:“确实没见过,但还需要进一步确认一下。”

        冯世真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不说话。容嘉上笑着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进了卧室。

        卧室里很快响起了欢笑,那嬉笑声逐渐减弱,又换成了另外一种旖旎暧昧的喘息。这喘息低吟断断续续,一直持续了许久。直到客厅里的电话突兀地响起,将沉浸在激情中的两人稍微唤醒了几分神智。

        “电话……”冯世真喘息着提醒。

        “别管。”容嘉上抬高她的腿,冲进她身体最深处,放肆地冲击。

        冯世真承受不住地仰头大声喘息,那些求饶的话语被随即而来的强劲的律动撞散,转为春意绵绵的呻吟。她所能做的,只能紧紧攀着男人精壮的身躯上,由他带领着,在狂潮巨浪之中颤栗。

        他们紧紧相拥,用最原始而最炽热的节奏起舞。欢畅的快意和交缠的唇齿间甜腻的情话,都让他们无暇顾及门外的铃声。

        电话响了两次,卧室的门依旧紧闭着。

        来电却是锲而不舍,反复响着。直到第三次铃声响起,容嘉上才气急败坏地下了床,光着身子走出来,接起了电话。

        “大少爷,抱歉打搅您了。”陈秘书在电话那头惶恐地说,“是老爷,他有反应了。”

        容嘉上愣了愣,在沙发上坐下。

        “什么时候的事?”

        “二十分钟前。”陈秘书说,“不过他只哼了几声就又昏迷过去了。医生说老爷这样是度过危险期了,醒来指日可待。大少爷,您需要回来吗?”

        容嘉上朝卧室方向望了一眼,说:“我明天一早回来。”

        “是。”陈秘书说,“那还有一件事要向您汇报。就是您前阵子让人去查的那个二十年前的案子,下面的人查到了点东西。”

        “是什么?”容嘉上又朝卧室望去。冯世真裹着一条雪白的薄绸睡袍,走进了浴室,却没有关门。

        陈秘书支吾了一下,说:“这事有点复杂,电话里一时说不清。要不等您今晚回来了,我和您详细说?”

        哗啦啦的水声中,年轻女郎窈窕的身影时隐时现,睡袍的腰带被丢在了浴室门外的地上。

        “那就这样吧。”容嘉上迫不及待地挂上了电话。

        浴室里,细细的水珠正淋在女郎雪白柔腻,宛如羊脂白玉一般的肌肤上,再顺着玲珑的线条一路蜿蜒流淌。容嘉上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换来冯世真红着脸羞赧的一瞥。

        “先生,我还没确认完呢,做学问可要有始有终。”

        浴室的门被男人一脚踢上,关上了满室春意。#####

        一三二

        关于容定坤有所好转的消息,容嘉上知道冯世真不乐意听到,便也没有和她提。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冯世真就被容嘉上起床的动静唤醒了。她揉着眼睛转过身,看容嘉上已穿戴整齐,见她醒了,俯身吻了吻。

        “继续睡吧。我回上海处理点事,要是晚上不回来,会给你来个电话的。”

        “事情很严重么?”冯世真忍不住问。

        “没什么。”容嘉上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只是需要我回去一趟罢了。别担心。”

        飞机急速滑行,缓缓拉伸飞起。容嘉上喝着咖啡,自窗口往下往。大地银装素裹,在清晨淡金色的阳光照耀下,皑皑生辉,晶莹洁净。而上海阴云笼罩,江河城市全都浸在一张灰色的幕布里,潮湿寒意穿透厚重的毛呢大衣,钻入骨缝之中。

        容定坤昨日醒了片刻,又继续昏睡。容嘉上在他病床前坐了半晌,他无知无觉,胸腔里发出破风箱一般的呼吸声。容嘉上觉得父亲像足了一辆快要报废的老爷车,苟延残喘。当大家都觉得他要熄火了,他却又能轰着汽缸缓慢爬行几步。

        容嘉上并不希望容定坤就此死去。虽然知道以容定坤这些年来造过的孽来说,他能在病床上溘然长逝已是好结局了。这人到底是他的父亲,纵使不负责,却也给了他安稳富足的生活,把他养到了二十岁,并且留给了他一份雄厚的家业。

        既然享受到了好处,就没立场去指责。容嘉上也只能这么矛盾且无奈地沿着容定坤给他划定的路线继续走下去。

        离开了医院,回到商会的办公室里,容嘉上屏退了旁人,把陈秘书留了下来。

        “说罢。”容嘉上道,“昨晚在电话里说得那么神秘,到底是什么事?”

        陈秘书才跟着容嘉上从医院回来,还没来得及脱去大衣,坐在暖融融的屋子里,满头大汗。容嘉上看他这样又滑稽又可怜,亲手给他倒了一杯茶。

        “先缓口气,然后仔细说给我听。”

        陈秘书把温茶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再度确认办公室的门窗都关上了,这才脱去了大衣,拨开公文箱的扣子,取出了一叠文件,递给了容嘉上。

        “大少爷您之前派了两个专员帮冯**调查身世。我这里收到了最新的报告。”

        “你先说说。”容嘉上没什么耐心看资料。

        陈秘书抹着汗,说:“根据大少爷您之前给下来的情报,我们的人将那附近每个乡镇都搜寻了一遍,寻找二十一年前年貌符合,又带着孩子的妇人。从咱们分析,当年冯**的母亲带着她应该只赶了一天的路。早上出发,晚上到达,从时间和距离上推算,我们把她们母女的出发地定在郭家镇和大榕镇两处。”

        地图上用红色钢笔画了一个三角形,南边两个角是郭家镇和大榕镇,北边一角则是白柳镇。三角形向一个箭头,指着东北方向的上海市。

        容定坤是从郭家镇走出来的,在当地有田有铺面,只是近亲全都死在二十年前的一场大疫病中。现在除非过年祭祖,容定坤也不回老家了。

        想到冯世真极有可能真的和自己家有着更深远、更复杂的牵连。容嘉上心里生出一股不舒服的感觉,越发觉得有些别扭。

        “这两个镇上符合条件的妇人有二十来个。”陈秘书哑着嗓音说,“至今为止,已经确认死了的有八人。三个是生孩子时死了的,五个是病死的,都找到了坟。冯**说她母亲姓白,但是这里并没有姓白的人家。”

        容嘉上蹙眉,“这么说,这条线断了?”

        “也不是。”陈秘书说,“派去查这事的小子有几分聪明。他找了个年近八旬的老婆子话家常,打听到大榕镇上有一户姓钱的人家,男人丧偶后娶了个寡妇。寡妇带了一个拖油瓶女儿进门。寡妇的前夫就姓白。只是那个拖油瓶女儿是在钱家养大的,街坊都习惯叫她钱大姑娘。”

        “然后呢?”容嘉上挑眉,听出了端倪。

        陈秘书说:“这个白氏长大后嫁去了郭家镇,不久生了一个女儿。过了三年,就是二十一年前,白氏又回钱家生孩子、坐月子,年底的时候才带着新生的孩子回了夫家。白氏第二胎生的是个儿子。”

        容嘉上抄着手靠进了沙发里,点了点头,冷声道:“继续。”

        陈秘书抹了一把汗,说:“我们之前就查到过,说这个白氏是出嫁后在夫家病死的。这整个事里最巧的是,白氏就是在二十一年前的腊月病死的,同冯**母亲遇害时间完全对得上。”

        容嘉上面容冷峻,眉尾抽了抽,“钱家还有什么人?”

        陈秘书脸色发白,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说:“钱家老两口也在当年瘟疫中死了,留下一个小女儿。这钱二姑娘嫁人后,跟着夫家搬去了广州。爹娘姐姐出事的时候她正要生孩子,没能赶回来。好在咱们在广州有办事处,派了人去找,居然真找到了。只是……”

        “把话一口气说完!”容嘉上不耐烦。

        陈秘书一脸赴死的表情,咬牙道:“钱二姑娘说,她姐姐嫁的,是郭家镇的……容家……”

        容嘉上的表情凝固住。

        “钱氏还翻箱底找出了一张照片,说是她姐姐和姐夫。”陈秘书的手哆嗦着,翻着资料夹,别着相片的那一页摊开在了容嘉上的面前。

        相片已发黄,只有半个巴掌大,因为保存得不好,上面布满了褶痕。照片里是一对年轻夫妻,妻子怀中还抱着一个襁褓。女子的面容已经看不清,可男人的脸却奇迹般地保持着可以辨认的清晰。

        硬朗的轮廓,浓密的眉,高挺的鼻梁……

        这男人像是直接从容嘉上见过的父母的结婚照里剪过来贴上似的!

        容嘉上的手一抖,照片就像枝头的落叶一样,轻飘飘地落下,掉在了地毯上。

        陈秘书汗如雨下,满脸苍白,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容嘉上。

        容定坤早年曾抛弃妻女的事经过容太太在医院里喊的那一嗓子,已让容家公司内部的职员多少都有耳闻了。陈秘书昨天大清早拿到了手下送上来的照片,吓得险些跳楼。

        容家大少爷替情人寻亲,寻来寻去,似乎寻到了自己亲爹头上。那究竟是个大误会,还是容嘉上真的和自己失散的姐姐……

        陈秘书在家里抽了一整日的烟,几次想把照片烧掉,最后还是没有下手。他下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让他给容嘉上去了电话后,然后一夜未眠。

        这个决定,同时也是一个赌注。赌他的前途和未来。

        容定坤如今看着就算醒里,也只能退居二线。容家太子登基即位,成为新主。容嘉上手下几名心腹干将,单说秘书,就有他和黄秘书两位。容嘉上却更信任黄秘书一些,去北平也带着他。陈秘书觉得自己如果不能铤而走险一搏,怕以后只能屈居黄秘书之下了。

        知道了东家最不堪的机密是个**。要不一举成为真正的机要秘书,要不就被灭口。陈秘书决定赌一把。

        “大少爷,或许这人是亲戚呢。”陈秘书干笑着,“兴许是您的叔伯……”

        然而容定坤是家中独自,仅有两个姐姐,也早病死。堂辈的兄弟又怎么能长得这么像?

        容嘉上静默地坐着,仿佛一尊雕像,冰冷坚硬,毫无生气。

        陈秘书在容嘉上的沉默中如发了寒症一般颤栗着,脸上逐渐浮现出一抹绝望之色出来。

        死一般的寂静之中,容嘉上突然爆发。他一跃而起,如猛虎狩猎一般扑去,抓着陈秘书的脑袋按在沙发里,掏枪抵住了他的后脑勺。

        陈秘书又瘦又小,毫无招架之力地被摁住,脸陷在沙发里,呜呜个不停,浑身打摆子似的哆嗦着。

        容嘉上拉开了左轮**的保险栓,把枪杆死死顶着陈秘书的脑袋。他浑身紧绷如一张拉到极致的弓,面孔是狰狞的,五官是扭曲的,双目迅速布满了血丝。

        杀了他!

        一个声音在容嘉上脑海里喊着。

        一三三

        杀了他,再处理掉所有知道照片的人。这个秘密就会被永远掩埋下去了。

        世真不会知道的。她会依旧像现在这样,毫无保留地爱着自己。

        然后等他在容家站稳了脚跟,把父亲送去外地疗养后,他就能娶世真了。

        他们可以不要孩子,他不在乎。

        只要他们能在一起。只要她是永远属于自己的。

        所以,杀了他!

        容嘉上急促喘息着,手背青筋曝露,冷汗沿着脸颊和鼻子滑落,滴在了他握枪的手上。陈秘书在他手下徒劳地挣扎,逐渐脱力,呜呜声也弱了下去。

        容嘉上用力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松开了手。

        陈秘书滚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喘着气,涨红的脸上满是汗水和泪水。容嘉上好似被抽去了全身的筋一般跌坐在沙发里,低头把脸埋进了手里。

        陈秘书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哑着嗓子小声说:“大……大少爷放心,这事只有那小子和我知道。我们俩都对您忠心耿耿,绝对不会对外面泄漏丝毫。”

        “要是你们敢,”容嘉上抬起头,用血红的眼睛盯着陈秘书,“我要你们全家老小都再也开不了口。”

        陈秘书不住作揖,“绝对不敢!大少爷,我对您是一片忠心,天地可鉴!要不然,我早就把照片烧了,又怎么会拿到你跟前来?”

        容嘉上的嘴角抽了抽,“你能带着这个秘密亲自来见我,倒是有种。”

        陈秘书跪着,哀求道:“我能有今天,全靠大少爷对我的重用。我是甘愿为您做牛做马,鞠躬尽瘁一辈子跟着您。只求大少爷能信我。”

        容嘉上冷漠地注视着陈秘书。良久,他说:“你儿子的病,有起色了吗?”

        陈秘书听到这句话,险些瘫在地上,却也知道,自己这个赌,是赌对了。

        “还是老样子。”他说,“现在都是内子在医院照顾他。”

        容嘉上把左轮**的转轮拨得咔咔直响,说:“仁济医院里有一位美国医生好像擅长治你儿子的病。给孩子转院吧。”

        陈秘书这下是真心实意地给容嘉上磕了头,道:“大少爷这恩情,在下愿肝脑涂地以报!”

        “你还是好好活着,帮我做事吧。”容嘉上哼笑,又问,“家里这几天都还安静吧?”

        “家中太太**们都很好。”陈秘书说,“就是太太打算把老爷从医院接回家里休养。还有,唐家的舅太太上门想借钱。太太说家里没男人不好做主,给了两百块把她打发了。”

        容嘉上点了点头,又问了一些公司的事,把陈秘书打发了出去。

        做完这一切。容嘉上坐在办公室里,久久一动不动,感觉着冷汗一阵阵沿着背脊往下滑。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银色怀抱,按开了盖子。盖子背面,是冯世真新照的一张照片。

        女郎面似明月姣姣,乌发如云,长眉如冰,眸光潋滟清澄,嘴角浅笑嫣然,一脸温婉幸福。

        她爱着自己,他深信不疑。这个美丽温柔的女人,此刻正在白雪皑皑的北平,在等着自己回去和她重逢,等着重新投入他的怀抱。

        不会那么凑巧的。容嘉上对自己说,老天爷不会和他们开这么一个荒唐的玩笑。

        老照片模糊,也许那男人真的只是容家堂叔伯罢了。

        若是堂亲……容嘉上捂脸苦笑。堂亲也好歹比嫡亲要远一些。

        只是,容家又哪里来的恰好也在二十一年前死了妻子和一双儿女的堂叔伯呢?

        这天下只有一个冯世真,也只有一个容定坤。不论怎么绕圈子,所有证据都把两人牵扯到了一起。

        正因为心知肚明,容嘉上痛苦地呜咽一声,像受了伤的兽,肌肉紧绷着,颤抖着,手用力拽着头发。

        他可怜的世真!她还什么都不知道。而终点的钟声已经敲响。这突如其来的山崩地裂眼见就要把他们俩活埋。

        可他舍不得世真呀。他这么爱她,胜过生命。他怎么舍得从她眼里看到一丝痛苦和绝望?

        不能让她知道!

        容嘉上死死咬着牙,身子轻微地前后摇摆着,像是犯了鸦片瘾的人正在艰苦地同自己对抗。

        一定要瞒着她。所有的罪恶都让他一个人扛着就好了。他是男人,这本来就是他应该做的。世真背负着家仇和他相爱,她已经做得够多的了。他不能让她再背负两人有可能**的罪孽。

        容嘉上站起来,如樊笼困兽一般在客厅里烦躁地走动着。

        这事也不能让父亲知道。容定坤没准会很乐意把冯世真认回来,因为他几乎平白得了一个到手后就可以拿去联姻的女儿。但是要世真继续过着清贫的生活吗?她本来可以做个锦衣玉食的千金**的。她才是容家货真价实的大**!

        容嘉上想起容芳桦曾经说过希望冯世真是她的亲姐姐。谁知道这丫头会一语成箴?

        要保证容家的家产有世真的一份,又不能公布她的身份。他不能娶她……他再也不能娶她了。

        容嘉上像是突然被人一拳捶在胃部,痛苦地跌坐回沙发里,用力拽着头发。

        天知道原来他是这么想娶她。

        他想看着她披着洁白的婚纱走到自己面前,想和她生儿育女,想和她白头到老。他们为了生活琐事争吵,为儿女们操劳。他想和她相伴着走过今后的每一天,不论欢乐或者忧伤,不论贫穷富贵还是疾病灾难,他们不离不弃,一直到死亡把他们分开。

        原来他想给世真的是这样的承诺。却是不知道是否还有资格说出口来。

        机缘是长夜里的一道流逝的光。眼才看到,手还未伸出来,它就已经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良久,容嘉上直起身,抹了一把脸,重新坐回沙发里,拿起了电话听筒。

        他拨通了唐二舅家的电话,转了两道,才让唐家舅爷接过了电话。

        唐舅老爷张口就是向容嘉上抱怨自己手头紧,老朋友做寿他都送不出像样的礼来。容嘉上不耐烦地打断了舅舅的唠叨,道:“我会让秘书给您送支票过去的。二舅,太太说我爹瞒了他前头有原配和儿女的事,这事你们知道吗?”

        唐舅老爷愣了一下,尴尬道:“你爹找人提亲的时候提过一句。你爹当时年轻,长得好,看着又是个能干的。虽然父母妻儿都死绝了,可你外公还是把你娘嫁过去了。没想大概你爹真的命太硬,你娘生下你也没了。不过,嘉上你放心,你是容家正经的长子嫡孙,没人能动摇你的位置。”

        容嘉上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问:“那你知道那母子三人是怎么死的吗?”

        唐舅老爷说:“说是那母子三人回岳父家的时候染病死了。你是不知道,当年那场瘟疫闹得很大,十乡八里还有很多人家绝了户呢。”

        容嘉上挂上了电话,狂乱的心虚又渐渐有所平复。

        前头那房妻儿究竟是病死的,还是被流寇杀死的?

        又或者,容定坤觉得死于凶杀太惨,也不想给旁人留下话柄,于是谎称病死了?

        各种思绪在脑子里碰撞,乱作一团。容嘉上用力摇了摇头,把照片捡了起来,划了一根火柴。老照片上的人像在火苗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慈眉善目。男人眉宇俊朗而温柔,眼里带着忠厚的笑意,显得那么善良纯朴。

        记忆中永远阴郁而冷酷的父亲竟然也曾有过这么纯良憨厚的一面?

        火苗烧到了指尖,带来灼热疼痛。容嘉上紧绷着脸,地把火柴挥灭。

        他沉默了良久,翻开自己的一个记事本,把照片夹在了皮套背面。

        事情没有查明最终的真相之前,他都不应该放弃。现在他只需要将这一桩说不清的丑闻掩盖下去就好。

        天下能有被永远掩盖住的秘密吗?

        容嘉上心想,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与此同时,冯世真也在酒店套房里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桥本诗织提着珍珠手袋,斜戴着一顶貂毛软帽,一脸甜美的笑容在看到开门的人是冯世真后瞬间凝固在了唇角。

        冯世真穿着湖蓝色的开司米针织裙,挽着一条象牙白的流苏披肩,亭亭玉立地站在门里面。两个女人四目相接,冯世真镇定的微笑好似冰针,扎得桥本诗织双目刺痛。

        桥本诗织到底得了生母真传,深吸一口气把笑容保持住了,甜甜道:“冯姐姐,好巧呀。没想到你也来拜访嘉上哥哥呢。”

        “诗织**好。”冯世真从容而狡黠地一笑,“嘉上今天回上海了,说明天才回来。快请进来坐。”

        桥本诗织犹豫道:“我下午就回上海,只是想找嘉上一起用个午饭。既然他不在,那我就告辞了。”

        “好巧,我也正要出门用午饭呢。”冯世真道,“诗织**可否赏光和我一道用午餐?”

        桥本诗织早就想打探冯世真的虚实,略一斟酌就点了头。

        冯世真请桥本诗织进屋小坐,自己进了卧室换出门的衣服。

        桥本诗织坐在客厅的沙发里,闻着空气中淡淡的香奈儿的香水气息,透过半开的卧室的门,可以看到床尾的长凳上搭着一条云英色的旗袍。甚至在客厅的单人沙发的扶手上,还放着一双女式羊绒手套。

        这里充满了冯世真的气息,到处是她留下的痕迹,显然她这段时间一直住在这里,和容嘉上同居。

        好不容易才赶走了杜兰馨,没想反而方便了冯世真。原先以为这个穷家庭教师不过是容嘉上一时的消遣,现在看来,她分明才是正主!

        桥本诗织顿时后悔自己太早把杜兰馨赶走了。应该留着杜兰馨,两人联手对付冯世真才对。

        冯世真在裙子外套了一件驼色的呢子大衣,风姿卓越地走出来,亲亲热热地和桥本诗织出了门。

        桥本诗织留意到冯世真脚上的皮鞋是定制的今冬最新的款式,风衣和手包都是香奈儿的,手腕上一条珠宝璀璨的手表,则是百达翡丽的。她在杂志上看到过这一款女士表的介绍,售价一万三千块,还得提前预定。

        冯世真这一身行头看上去简洁素雅、落落大方,但是没有两万块是置办不起的。想她不过是个普通女老师,一年到头薪金恐怕也不过几百块。却因为攀上了容嘉上,摇身一变,竟然也可以以假乱真地装一下富家**了。

        桥本诗织百思不得其解。这冯世真到底有什么特殊本事,容嘉上迷恋她就不说了,那个风流却挑剔的孟绪安都为了她一掷千金买珊瑚项链。看她虽然也年轻貌美,但是并不是什么惊艳四座的绝色佳人,举止优雅却并无媚色,甚至眼神流转里,还很是有几分硬朗倔强。

        难道容嘉上的口味变了?#####

        一三四

        桥本诗织揣着一肚子的困惑,和冯世真在饭店靠窗水池边的位子上坐下。侍应生竟然还认得冯世真,说:“冯**喜欢吃的那道脍鱼今天终于有了新鲜货,容先生特意吩咐过我们的为您留了一份,您看要点吗?”

        冯世真问桥本诗织:“诗织**有什么忌口的?”

        桥本诗织忍着酸意随和道:“除了不爱吃辣,其他都随意。”

        冯世真便点了鱼,又点了一两样小食和餐后甜点。桥本诗织也随手点了两个菜。

        “原来诗织**不吃辣。”冯世真说,“听嘉上说,你之前在重庆生活过几年,那可吃得惯那边的菜?”

        想起在重庆过的憋屈的生活,桥本诗织气不打一处来,暗怪冯世真哪壶不开提哪壶。

        “确实吃不惯呢,所以在重庆的时候过得真是难受。后来认识了嘉上,他知道我吃不惯当地菜,便常带着我去一家粤菜馆子吃饭。”

        回忆起当年甜蜜的往事,桥本诗织露出了真心的笑容来。她当时念的女校十分简陋,饭菜寡淡无味,少见肉荤。开餐馆的舅舅家本就嫌弃他们母子,做菜也不会照顾他们的口味,尽是各种辛辣。

        容嘉上当初追求她的时候,就爱请她去山下的广东会馆吃茶点,吃喝说笑,可以坐上一整个下午。

        想到此,桥本诗织忽然一阵惆怅。她和容嘉上还是有过美好的过去的。要说她没有对容嘉上动过心,也是假的。谁不爱那么一个英俊又纯朴的少年呢。只可惜她当年目光短浅,连她娘都没看出容嘉上其实背景那么厚。

        “诗织**很怀念那段生活吧。”冯世真笑眯眯。

        “怀念倒算不上。”桥本诗织道,“那时寄人篱下,过得并不好。不说我了。我和冯**认识也挺久的了,却是第一次好好儿坐下来聊会儿天呢。冯**如今在哪里高就?”

        “不过在女校里做个临时的代课老师罢了。”冯世真说,“现在正在放期末考试前的温书假,我才有空偷懒。”

        冯世真居然还在工作,这点让桥本诗织有些意外。不过现代女性自我标榜独立,有份工作的女性由男人带出去,面子也要多几分。

        桥本诗织暗自讥笑,嘴里却充满崇敬道:“冯**真是能干又独立,我真不如你。我要是出来找工作,别说养活自己,怕连早饭钱都赚不足。”

        冯世真笑道:“我这是为了生计不得不劳碌。桥本**是金枝玉叶,哪里用像我这样辛苦呢?”

        “什么金枝玉叶。”桥本诗织谦虚道,“也不过商人之家罢了。家里女孩儿也多,我一个庶出的,在家父跟前也排不上号。”

        “我看桥本社长还是很宠爱你的,走哪儿都要把你带着。”冯世真说,“对了,令兄的事,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他还这么年轻,真是令人遗憾。”

        桥本诗织叹道:“其实家里人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了。可都以为好歹会在病床上咽气,谁都没想到好好的一场拍卖会,会变成修罗场。说起来,冯**,我一直很好奇,你那天怎么会想着去救嘉上?”

        “因为我恰好看到了狙击手了。”冯世真从容道,“我从楼上下来,一眼就看到对面有人拿枪指着台子。我别的没见识过,但是这架势总看得出来不对的。当时那么吵闹,出声警告没有用,只得跑过去把人扑倒了。”

        “还冯**胆大果敢呀。”桥本诗织打从心底羡慕冯世真的好运,竟然能给她抢到这么一个买好的机会。有救命之恩在,容嘉上还能不对她更加死心塌地?纵使感情没了,也会对她存着感激的心意。

        “当时一时冲动。现在想来还后怕呢。”冯世真笑着,“倒是你,那天没有受伤吧?”

        “我们几个姐妹跑得快,只是被惊吓了一场。”桥本诗织说着,忽然想起容芳桦的事,心猛地一沉。

        出事之后,桥本诗织听闻容芳桦受了伤,打电话去慰问。可容家管家只说二**出城疗养去了,连容芳林都没有来接她的电话。桥本诗织知道,她们是在怪自己当时甩手自顾逃跑。

        可她有什么办法?又救不了人,不自己跑,难道要留下来和容芳桦一起被掳走不成?

        侍应生把饭菜送了上来。两人各怀心事,安静地埋头吃饭,一时没有交谈。

        用完了饭,冯世真送桥本诗织离去。

        等司机开车来时,桥本诗织问:“冯**何时回上海呢?”

        “这说不定。”冯世真说,“若是有合适的工作,我大概会暂时定居北平了。”

        “那你和嘉上,可不是分居两地了?”桥本诗织一脸关切,“你也放心嘉上这样的男人独自在上海?”

        冯世真莞尔,“他也放心我这样的女人独自在北平?”

        桥本诗织语塞。

        冯世真笑着,大姐姐一般轻抚了一下桥本诗织的胳膊,“感情这事,讲的是缘分,聚散都有定数,强求不得。”

        桥本诗织暗自冷笑。冯世真这样想最好。两人不在一块儿,正方便了她去接近容嘉上。谁叫你拿着一副好牌,却不好好打。容嘉上现在和你恋奸情热,肯为了你在北平上海两地来回奔波,可他是有偌大事业要打理的男人,又能为你这样劳碌到什么时候?

        到时候容嘉上变了心,也不过是“缘分到了”。

        冯世真送走了桥本诗织,回到房里,拿着一本书,一看就是一整个下午。

        窗外的雪果越下越密,入夜后转成了鹅毛大雪。而容嘉上没有回来,也没有来电话。

        冯世真简单用了晚饭,洗了个澡,窝在床头看书,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是轻柔的吻把她从梦中唤醒。她迷茫地睁开眼,看到台灯下那个熟悉的高大的身影,闻到他身上带着的冰雪的寒气,不禁懒洋洋地笑起来。

        “回来了?”

        “嗯。”容嘉上随手脱了大衣,俯身把冯世真连着被子抱进怀里,吻住她的唇。

        冯世真搂着容嘉上的脖子,温柔婉转地回应着他,鼻子里发出满足的哼声。她沉醉在这个充满爱意的吻里,几乎昏昏欲睡,直到男人微凉的手掌探入睡衣之中,揉搓着她光洁的肌肤。

        “哎……”冯世真轻声笑着,“你用了晚饭了?”

        “这不正要用么。”容嘉上一手脱去衣服,低头吻住她,覆身压下。

        室内暖气开得十足,暖光的灯光下,紧紧纠缠的身躯上很快就覆盖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气氛却是一路攀升,最初的温情并没有持续太久就转为激烈,而后越发不可控制,最后陷入了疯狂。

        冯世真都快要喘不过气来,好似一叶被卷入暴风雨中的扁舟,晕头转向,一会儿跌落深渊,一会儿被抛至浪尖。

        她感觉得出容嘉上有些不对劲。他似乎心里压着一团火,拼命想要发泄,又患得患失地,生怕失去似的缠着她不放。他急切得有些粗暴,蛮横霸道,明亮的双目从始至终都注视着她。那双眼睛在癫狂之中却维持着一份冷静,带着审视和思索,看着情人在自己身下辗转反侧,看着她泛红的眼角渗出水渍。

        冯世真在这事上完全不是容嘉上的对手。她被禁锢在强健的臂弯之中,被大掌翻来覆去地揉搓,一次次在登峰的颤栗中啜泣,直到筋疲力尽。等不及容嘉上放开她,就已昏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正蒙蒙亮。

        冯世真发现自己被两条铁箍一样的胳膊给搂着,后背贴着一具滚烫的胸膛。她稍微一动,容嘉上也动了,把她身子转了过来搂着,依旧没放手。

        “醒了?”冯世真轻抚着男人的胸膛。

        容嘉上闭着眼嗯了一声,侧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昨天桥本诗织来了。”

        容嘉上摩挲着情人肩膀的手指停了一下,睁开了眼。

        “她来做什么?”

        “找你呀。”冯世真说,“然后我和她吃了个午饭,把她送走了。”

        “她没乱来吧?”容嘉上问。

        “怎么会?”冯世真笑,“她是个聪明的女人。”

        聪明的女人知道,要想得到一个男人,就要专心在这个男人身上下功夫,而不要浪费精力去对付旁的女人。所以,桥本诗织不会和冯世真产生什么正面冲突的。

        容嘉上把冯世真搂紧了些,说:“以后她再来,不用理她。”

        “她昨天就回上海去了,我们以后恐怕想碰面都难呢。”冯世真轻笑。

        “不提她了。”容嘉上翻身,又把冯世真压住,低头在她脖子上来回吻着,手掌顺着往下滑去,摸到了她后腰上的伤疤,忽而停顿住了。

        “你这里……还疼吗?”

        “早没感觉了。”冯世真说,“怎么?看起来很可怕吗?”

        “不。”容嘉上拉开薄被,看着那道伤疤。二十一年过去了,疤痕已褪成了浅肉色。因当年冯先生的缝合技术很好,愈合口并不狰狞。可这一道狭长的疤痕近乎贯穿冯世真整个后腰,联想到当年一个三岁的小女孩背后皮开肉绽的样子,就觉得心惊胆颤。

        “你当年肯定吃了很多苦。”容嘉上心疼地抚摸着,低头亲吻那道伤疤。

        “说起来是,可记不住了。”冯世真不以为然,“太小也有太小的好处,完全不记得伤痛了。我爹当初还担心我会半身不遂呢。还好,老天待我不算太糟。”

        “世真,你为什么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受过那么多伤?”容嘉上把冯世真重新拥回怀中,紧紧抱住,“我要能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一三五

        “我现在很幸福呀。”冯世真亲吻着他的脸颊,“从来没有人让我像现在这样快乐过。”

        “可是,什么人会这样狠心伤一个孩子?”容嘉上忿恨。

        冯世真好一阵没有出声。就在容嘉上以为她又睡着了的时候,才听怀中传出一道清冷的声音:“我爹。”

        容嘉上倏然睁大了眼睛。

        “我亲爹。”冯世真补充,“就是我生父。”

        容嘉上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意自后背钻入身躯,顺着筋脉蔓延到四肢百骸,将身躯冻僵。

        “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当初对寻找身世不热衷吗?原因就在这里。”冯世真语调冷淡地说着,“因为虽然我不知道我生父究竟是谁,但是我清楚他是怎样一个男人。我娘让我喊他爹,他这头应下了,回头就拿起大刀把我娘砍倒,又要来砍我。背后这伤疤,就是他留给我的见面礼。呵,亲爹呢。”

        容嘉上按着冯世真的肩,震惊地看着她:“这是真的?你不是乱开玩笑?”

        “谁拿这种事开玩笑?”冯世真推开他,起床披了浴袍,朝浴室走去。

        容嘉上好生愣了愣,跳下床追了过去。

        哗哗水声中,冯世真站在花洒下,仰头淋浴。她双目紧闭着,神色淡漠,周身散发着一股拒人的冷气,同昨夜里那个柔媚婉转的尤物判若两人。

        容嘉上最心疼她这冷冰冰把自己封闭起来,独自舔伤的样子。忍不住走了过去,把她温柔抱住。

        冯世真倒是没有挣扎,柔顺地伏在他怀里,依旧闭着。浴室里水气氤氲,热水自两人头顶淋下,倒是令人觉得阵阵惬意。先前紧张的气氛也逐渐缓和了下来。

        “别生气。”容嘉上吻着冯世真湿漉漉的额角,“你不高兴,我就不提了。”

        “我没生你的气。”冯世真朝容嘉上笑了笑,拉他在浴盆里坐下,挤了香波给他洗头。

        “你热心帮我寻亲,我其实很感激你的。过去我一直回避这个话题,是我自己没勇气。现在既然都已经在寻亲了,这事我迟早要面对。”

        “真的是你亲生父亲干的?”容嘉上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我也希望不是他。”冯世真苦笑,“我当时年纪小,但是我娘总不会认错自己的丈夫。”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就要等你帮我找着了他,问他本人了。”冯世真讥笑,“这么多年了,他也不知道还活着没。上次你说有人在事后去巡捕房找过我的尸首,八成就是他。也不知道假如当初他知道我没死,会不会再杀一次。”

        “别这样想!”容嘉上反手抓着冯世真的手,“别去想这些没发生的事。也许你爹是后悔了呢?”

        “那也改变不了他杀了我娘的事实。”冯世真冷冷道,“所以,这些天我一直还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真的找到了他,我该拿他怎么办?”

        容嘉上沉默了。

        “杀母之仇,必须要报。”冯世真说,“可要报仇,就要杀父。呵呵,孝和义,真是难两全。”

        “这样的父亲……”容嘉上低语。

        “是啊。这样的父亲,算什么父亲?”冯世真拿着花洒冲去了容嘉上头上的泡沫,调侃道,“以前总笑你爹不靠谱,可现在和我这亲爹比起来,你爹还算是个不错的父亲了。好不好,果真要比较。”

        不过一句自嘲的玩笑话,却是像一把利刃捅进了容嘉上的胸膛,让他脸色剧变。

        那张老照片还夹在本子里,放在客厅里的文件包里,昨日陈秘书的那番话,一整日都如冤魂似的缠绕在容嘉上的耳边。昨夜冯世真睡下后,容嘉上久久不能入眠。他在台灯下长久而仔细地凝视着冯世真的面容,端详着她轮廓上每一根线条,寻找着和自己相似或者相异的地方。

        他深爱的女人,有可能是他同母异父的亲姐姐。这简直是上天能给他开的最荒诞、最恶毒的玩笑。

        而容定坤还昏迷不醒。就算他醒了,容嘉上也不清楚自己是否有勇气去向父亲求证此事。

        他很理解冯世真之前不想寻找生父的心态了。他也想做一个鸵鸟,把脑袋埋在沙子里,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不去思考事情的真相,也不去想冯世真知道真相后,是否会对他转爱为恨。

        况且,若容定坤真的是冯世真生父,那杀妻灭子的事又要怎么清算?

        不!容嘉上对自己说。肯定是个误会!

        他已经派人去把那个钱氏接回上海来,好仔细询问。不然,光凭一张照片和陈秘书的几句一面之词,不能说明一切。

        容嘉上脑子里乱成一团麻,烦躁不堪,唯一发泄的方式便是转身把冯世真捞了过来,压在身下,重重吻住。

        容嘉上添了心事之后,对冯世真的依恋与日俱增,一有机会就缠着她,生怕她会趁自己一不留神就跑了似的。

        他送冯世真去上班,下班后又准时来接。车也不再停得远远的,而是大咧咧地停在后门口。不出两日,学校老师们都知道了新来代课的冯老师有一位英俊富有的追求者,又羡慕又嫉妒。冯世真横竖没打算做长,也不在乎流言。

        女学生们正是十五六岁、追求浪漫的年纪,偷偷趴在窗口打量容嘉上。年轻的男子身材颀长,秀挺如玉树,风姿翩翩,俊美倜傥,只是站在路口,就是一道风景线。容嘉上这一副摩登的派头,在上海寻常,在北平却不多见。女学生们对容嘉上一见倾心者不在少数,更有大着胆子上前搭话的,却被容嘉上冷淡地打发了。冯世真监考这几日,可没少收获少女们含酸带怨的目光。

        熬得考试结束了,学校关门放假。冯世真关在学校里改了两天试卷,拿了结清的薪金,请容嘉上去看尚小云的新戏。

        看完戏出来,两人挽着手,沿着覆盖着薄薄积雪的路往酒店走。

        “明天你要是抽得出空,帮我搬家可好?”冯世真说,“现在学校放假了,宿舍不留人。我得重新找个落脚处了。我有个师姐本来和朋友合租一套小公寓,她朋友结婚搬走了,我正好顶了租。那公寓是妇女协会专门租给单身职业女性的,环境好,又有门房,住着很安全。”

        “你是真打算留在北平了?”容嘉上皱眉,“如果是因为孟绪安,我可以解决。有我在,你不用怕他。”

        “也不是全因为他。”冯世真说,“本来也想换个地方呆一阵子,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去好好想一下将来,想一下我们。”

        “我们?”容嘉上停下脚步,把恋人搂在臂弯中,“我们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冯世真仰头凝视着他,“我不知道。”

        容嘉上忧郁地亲吻她冰凉的额头,叹息在空中凝结成了白雾。

        路灯昏黄,两人沉默地凝视着彼此,他们的眼中都充满了忧伤和缱绻的爱意。

        从南京到北平的这一路,是一场短暂的热恋,同样也是一场漫长的离别。

        从他们拥吻在一起那一刻,分离的倒计时就已经启动,他们就在心里做好了准备。可是当时针快要走到终点的时候,他们才觉得,所有的准备都那么苍白无力。

        你永远无法对离别做好准备。你只有无奈地等着那一刻降临,然后感觉到心的碎裂。#####

        一三六

        次日容嘉上推了手头的事,帮冯世真搬家。

        说是搬家,冯世真才来北平不过半个月,除了被褥和一些日用品外并无其他东西。容嘉上开了个车,也不让保镖动手,自己一手抱着被褥,一手拎着杂物,噔噔地上了楼。

        冯世真那个师姐早听闻有一个英俊小开在追求师妹,却没想到是个会亲自做力气活儿的男人,大开了眼界。容嘉上俊朗干练,做事雷厉风行,又亲切随和丝毫没有架子,和寻常小开有着天壤之别。布置好了屋子后,容嘉上又请师姐和他们一起吃了一顿饭,态度诚恳地托师姐好好照顾冯世真。

        沉重容嘉上起身去洗手间的时候,师姐拉着冯世真问:“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没影的事呢。”冯世真说,“他家里不同意我们在一起。”

        师姐想想也能理解,却觉得很遗憾,“多好的人呀,简直千里挑一,罗曼史里都找不出这么优秀清标的。太可惜了。”

        “门不当户不对,没缘分呗。”冯世真倒是很平静。

        师姐便不再说什么,用完了饭便告辞了。

        返回酒店的路上,司机开车,容嘉上和冯世真依偎着坐在后座,沉默地望着窗外的景色。

        车一路穿城而过,经过紫禁城巍峨的城门,经过太庙天坛。白雪中的千年古都显得那么荒凉苍寂,就像一头沉睡的雄狮。世人在它眼皮底下来来去去,它岿然不动。

        回了饭店,冯世真回房换衣服。容嘉上站在门口,看着她脱去大衣,穿着毛衣的背影清瘦,腰线收在松松的衣衫里,更显得纤细荏弱。他不禁一步迈了过去,自身后把她拥住,环着柔软的腰,温热的唇紧紧贴在她耳后。

        “真不和我回上海吗?”容嘉上恳求着,“我舍不得把你留在北平。这里这么冷,我放心不下你。”

        冯世真轻抚着他的手背,柔柔笑着,“我想着你就不会冷了。别担心我。等到时机合适了,我会回去的。”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打断了卧室里的温馨。

        容嘉上反把冯世真抱紧了几分,很是不快地哼了哼。

        冯世真侧脸轻柔的吻他的脸颊,“去接吧。万一是要紧的事。”

        容嘉上亲了亲她的唇,这才不舍地松了手,去客厅接听。

        “大哥,”容芳林有些异样的声音传来,“爹醒了,就刚刚。他问你在哪里,我说你去北平谈事了。”

        容嘉上坐在沙发里,感受到一股阴风自身后某处吹到身上,皮肤上冒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醒了?”他沉声问,“情况怎么样?”

        “脑子挺清醒的。”容芳林说,“但是腰部以下没有知觉了。医生正在给他做检查。初步估计,应该是子弹伤了他的脊椎。”

        容嘉上愣了一下,说:“他恐怕不会接受这个事。”

        “可不什么?”容芳林叹了一声,“爹知道了后大发雷霆,把吊瓶都砸烂了。医生不得不让护士给他打针才让他安静下来。”

        “家里其他人呢?”容嘉上朝卧室望了一眼。

        容芳林说:“妈妈和姨娘们都在里面陪着爸爸。芳桦也接到了消息,说会尽快赶回来。云弛哥陪着她的。”

        “赵叔呢?”

        “啊?”容芳林的语气忽然有些怪,“你问他干吗?”

        “爹醒了,他难道不过来?”容嘉上反问。

        “哦!”容芳林忙道,“他也在的。大哥要和他说话吗?”

        “不了。”容嘉上说,“告诉爹,我明天一早回来。”

        容芳林应下,又有些吞吞吐吐地问:“大哥,你和冯**……以后怎么办?”

        容嘉上闭上眼,冷淡道:“这和你没关系。帮我个忙,别在爹面前提起她。”

        “当然不会的。”容芳林道。

        容嘉上放下电话,抹了一把脸,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

        良久,他转过头去。冯世真正靠在卧室门边,也不知道这样一言不发地看了他多久。

        两人的视线隔着半个客厅相遇,像两条丝线绞缠在了一起。又或许,从两人在舞池里四目相接那一刻起,他们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彼此的身影。

        终于,冯世真先开了口,轻轻地问:“你要回去了?”

        容嘉上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哑声说:“是。”

        冯世真清秀的面容依旧平静,她又问:“什么时候?”

        容嘉上说:“明天。”

        冯世真哦了一声,低垂下眉眼,看着脚下织花的羊毛地毯。

        容嘉上深深地注视着她,贪婪地看着她如画的眉眼,温润的嘴唇,看着她那据说和自己很相似的鼻梁。他忽然想起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我们去照几张相吧。”

        冯世真茫然地抬起头来。

        容嘉上说:“我们俩从来没有合影过呢。”

        冯世真想了想,点头微笑道:“好的。”

        外面已经夜幕降临。隆冬季节,店铺打烊得很早。容嘉上冒着雪开车转了好几处照相馆,店家都已经关门了。他和冯世真没有吃晚饭就跑出来了,此刻又冷又饿,缩在车里,只有相视苦笑。

        车窗外寒风呼啸,细雪纷飞。夜色苍茫浑沌,犹如未经过盘古劈砍过的最原始的世界。而车里,充盈着浅浅的暖意。两人尽可能地依偎在一起取暖,像是一起抵御隆冬,等着春天来临的两只小动物。

        “回去吗?”冯世真问。

        “再找找吧。”容嘉上把冯世真的手捂在手心里,呵了一口气。

        于是他们沿着长街继续找下去。也算是老天爷同情,终于让他们找到了一家老板就住在店铺楼上的照相馆。看在容嘉上的钞票的份上,老板打开了大门,放他们两人进去了。

        为了照相,冯世真特意换上了一条象牙白的羊绒针织洋裙,浓密的秀发蓬松地挽在脑后,时髦秀丽,落落大方。容嘉上穿着笔挺的西装,眉目清朗,面容俊逸。两人一坐一立,站在照相机前,无需任何背景幕布,就已闪闪发亮。

        镁光灯闪烁,将两人年轻的容颜,尤其是交握在一起的手,永远定格在了胶片上。

        照相馆的老板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漂亮又登对的年轻男女,不肯收钱,却想多洗一张照片放在橱窗里用来招揽顾客。

        容嘉上见冯世真没反对,便同意了。容嘉上又加了一笔钱,让老板连夜把照片洗出来,明日一早送到饭店去。

        出了照相馆,雪已下得比先前大多了。鹅毛似的雪花自漆黑无垠的天空中飘落,这座城市是那么安静,安静倒他们两人站在路灯下,都能听到雪轻轻落在雪堆里的沙沙声。

        “上海一定暖和多了。”冯世真说。

        “也许吧。”容嘉上握着她的手,“没有你在的地方,是冷是暖,又有什么区别呢?”

        冯世真依偎进他怀中。两人在落雪的街头紧紧相拥。

        冯世真心想,也许,从此以后,她都不敢再看夜空中的落雪。

        回到了饭店温暖的套房里,容嘉上站在窗边,沉默地脱着大衣。冯世真从身后无声地走了过来,搂住了他的腰。

        容嘉上深深呼吸着,转过身去。冯世真踮起脚尖,如她在火车上做的一样,搂住他的脖子,吻住了他。

        容嘉上用力地回吻她,将她打横抱在臂弯里,走进了卧室。

        这一夜过得很快,又过得很漫长。

        北方在窗外呼啸了一整夜,碎雪一泼接着一泼撞击在窗玻璃上。而窗户坚守住了阵地,将严寒抵御在了外面。

        温暖得近乎燥热的屋里,情人们缠绵着,时而癫狂,时而温柔,不知疲倦。

        从门缝里透过来的客厅的暧昧的灯光照在容嘉上布满了细密汗水的后背上,随着他起伏的肌肉线条流转,拉伸出一道优美的曲线。

        他们紧紧拥抱着,流过泪,又因浓情蜜意的话语而轻笑起来。临别在即,并没有太多的海誓山盟可以说,那就只能一遍遍地表白对对方的爱。

        “不要忘了我。”容嘉上恳求着,“我爱你,世真。真想把这话刺在胸口给你看。”

        “你不说,我也能感觉得到。”冯世真抚摸着他汗湿的头发,“我也爱你。”

        容嘉上苦笑着,不停地亲吻恋人的唇。

        “那就记住我的话,我的人。记住这些天所有的事。记着,我可还没打算这么轻易地放弃你呢。”

        冯世真趴在容嘉上的胸膛声,听着他的心跳声,迷迷糊糊地说:“我怎么舍得忘了……”

        容嘉上拥紧了她,听着她的呼吸声逐渐绵长,听着窗外的北风,自己却是彻夜未眠。

        次日,天还未亮,容嘉上就已起身,梳洗过后,开始收拾行李。

        冯世真揉着眼睛起来,帮着他整理衣物,然后拖出箱子,把自己最后留在酒店里的一些物品也收拾好了。

        他们安静而有默契地做着,没有过多的交谈。

        收拾完后,两人坐下来,用了一顿简单的早餐。热腾腾的瘦肉粥,烙得金黄酥脆的葱油饼,嫩得流黄的鸡蛋,糯甜软香的紫薯条,还有浓香扑鼻的咖啡。他们安静地用餐,只时不时目光对视,温柔微笑。

        窗外天色逐渐放亮。大雪已停,晴空碧蓝如洗,清晨的阳光如一匹金色薄纱笼罩着这座银装素裹的古城。

        “等到开春了,”容嘉上忽然说,“等开春了,就可以放风筝了。”

        冯世真放下筷子,忽然双目发热。

        谁知道他们俩将来是否还有机会一起放风筝。

        他们相识于夏末,分别于隆冬。这昙花一现的短暂恋情呀,甚至都没能坚持到开春。回忆中,也永远缺了春日的百花和夏日的繁星。

        容嘉上先让司机开车把冯世真送去公寓。容嘉上帮她拎着箱子,送她进去。

        小巷子里的积雪没有人扫,堆得老厚,一脚踩下去,没过脚踝。容嘉上在前面一脚一个坑地开路,冯世真踩着他的脚印跟在后面。

        阳光照得雪地亮晃晃的,巷子里除了他们,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容嘉上不禁想,他和冯世真一起走过的路不少,可到了终点,总免不了分道扬镳。什么时候,他们能不分开,一直手拉着手继续走下去?

        只可惜天下的路都有尽头,学校后门就在前方。

        “嘉上。”冯世真唤着。

        容嘉上没有回头,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埋着头朝前走。

        “嘉上。”冯世真又唤了一声,拉住了容嘉上的手。

        箱子扑地落在雪地里。容嘉上转过身,双目赤红,急促地呼吸着,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他绝望而又无奈地看着冯世真,嘴唇翕动着,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冯世真的心疼得好似**了一刀,还使劲地绞着。她扑过去抱住容嘉上的脸,哆哆嗦嗦地吻住他。

        容嘉上狠狠地咬着她的唇,把她摁在了围墙上,用尽全身力气去吻她。

        唇齿间弥漫起淡淡的血腥气,还有泪水咸涩的滋味。

        “不要怪我。”容嘉上闭上眼哀求着,又有两滴泪水滚落。

        冯世真胡乱地抹着他的脸,不停地吻着他的眉心、双眼、嘴唇。她不明白为什么容嘉上这么害怕自己会怪他。是为自己对家族的懦弱妥协而惭愧吗?

        “我爱你……我爱你呀,嘉上。”冯世真用力捧着容嘉上的脸,注视着他的双眼,“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容嘉上将她紧紧地摁在怀中,拥抱的力气大得几乎让人窒息。

        “我没有放弃你,世真。等着我!”

        容嘉上松开了冯世真,把箱子提到门口放下,然后转身大步朝着停在路口的车走去。

        他一直低着头,没有再看冯世真一眼。#####

        一三七

        上海的天总是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压在人头顶。零星的雨点随着西风散落天地,在车窗上划出细细的一道水痕。草木繁茂的容家大宅在这样的天色下愈发显得阴沉而压抑,犹如一座监狱,敞开大门,迎接它无处可去的游子归来。

        “大少爷回来啦?”容太太站在楼梯上迎接继子,不冷不热地打了个招呼,“你爹打醒来就一直念叨着你。他现在住在西堂,你先过去给他请个安吧。”

        阴天,又没有开灯,宅子越发显得阴郁。可容太太满面红光,衣裙光鲜,好似灯泡闪闪发亮,丝毫不像个丈夫重伤瘫痪在床的苦命妻子。

        容嘉上淡漠地朝继母点了点头,朝西堂而去。

        容嘉上如今已对人事十分熟悉了。女人不会平白无故就这么容光焕发。想必在容定坤昏迷,容嘉上去北平的这大半个月里,有人很好地滋润了容太太,让她摆脱了昔日憔悴的怨妇形象。

        想到此,容嘉上就对父亲如今的状态更加好奇了。

        他人才刚走进西堂的门,就听楼上传来一声爆喝,餐盘碗碟打翻的清脆声响响彻整栋小楼。

        “你想害死我吗?”容定坤在咆哮,“不要以为我现在动不了,我就不是容家的一家之主!”

        老妈子逃难一般从卧室里连滚带爬地跑了。容定坤的咒骂声滔滔不绝,嗓音沙哑难听,就像夜枭的嚎叫一般。

        容芳林疲惫无奈的声音响起:“爹,您消消气,医生说让您不要动气的。”

        “那你还要我怎么样?”容定坤咆哮着,“不想伺候我就滚!”

        “爹……”

        “滚——”

        容芳林狼狈地走了出来,就见兄长风尘仆仆地站在楼下。兄妹俩四目相接,兄长温柔而饱含着安抚力量的目光穿透了女孩的心。各种委屈涌上心头,容芳林顿时红了眼眶。

        “大哥。”容芳林唤了一声,哽咽了。

        容嘉上走了上来,摸了摸她的头:“没事了。我回来了。其他人呢?”

        容芳林抹着泪,说:“芳桦精神不好,也不敢让她过来。妈妈不想来,爹又讨厌孙姨娘,于是只有我和王姨娘轮流来伺候他。我……爹醒来后,性情大变。大哥,你要当心。”

        他老了。这是容嘉上见到重伤醒来后的父亲的第一个念头。

        容定坤坐在大床上,整个人如风干的橙子似的,干枯而憔悴。他的皮肤黯淡无光,松垮垮地挂在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在光影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深刻。昔日挺拔的身形萎缩了一大圈,背佝偻着,双目深陷,两道法令纹显得那么刻薄又冷酷。他用阴森森的目光盯着归来的长子,像是一只蜘蛛等着猎物落入网中一般。

        容嘉上感觉很不自在,所以在距床还有三四步的地方站住了,没有继续上前。

        容定坤目光阴森地注视着站在几步之遥的儿子。年轻人英俊而高大,身影挺拔如松,浑身散发着蓬勃灼热的朝气。他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就像一个正努力穿破云层,要照耀大地的太阳。容定坤在儿子的光芒下愈发萎靡瑟缩,像是见不得光的生物。

        “你还知道回来?”容定坤的嗓音喑哑粗糙,饱含着怨忿,“怎么?那个女人居然还舍得放了你?”

        容嘉上平静地注视着父亲,说:“我和世真已经结束了。”

        容定坤讥笑:“没出息的东西。只知道被女人牵着鼻子走的蠢货!你居然就这么简单地和杜家解除婚约了?现在整个上海都在笑我们容家是个软脚虾,被戴绿帽子了都不知道反击。”

        容嘉上淡漠道:“这是我的婚事,我有自己的处理方式。”

        “这是容家的婚事!你不过是这婚事里一个跑腿的!你有什么资格自己做主?”容定坤咆哮着,整张脸涨得通红,“你简直把你爹我积攒了几十年的老脸都给丢光了!孟绪安都已经杀到了面前,你却只知道一味避让。是那个姓冯的女人让你变得这么懦弱了吗?容家养了那么多杀手,这个时候不用,还要等什么时候?”

        “这可有点难办呢。”容嘉上嘴角扬起讽刺的笑意,“他们一个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一个是兄弟家的舅舅。我要杀了自己兄弟,您老醒来后我可怎么交代?”

        “你胡说什么?”容定坤咆哮。

        容嘉上冷冷道:“爹还不知道这个好消息?孟家大**当年给您生了一个儿子,一直养在孟家,行九,今年十七岁。之前在拍卖会上见了一面,虽然孱弱了点,被惯得性子有些娇纵,但是一看脸就知道是我兄弟。爹见了他,肯定很欢喜。”

        孟九的事,旁人都不知道。容定坤也下听容嘉上一说,整个人懵了,半晌才浑身哆嗦着道:“你说什么?青芝还给我生了儿子?”

        “是呀。”容嘉上有心不提孟九的残疾和疯病,带着恶意笑着,“所以说,比起爹,我确实要软弱些。我还没有心狠手辣倒对自己亲兄弟下毒手的地步。”

        “住口!”容定坤挣扎着想起身,可是失去知觉的下半身禁锢住了他。挣扎之中,薄被滑落在地上,露出他绵软无力的双腿。

        “孟家有我的儿子?”容定坤反复问,“孟绪安想做什么?他居然瞒了我十八年!”

        “还能想做什么?”容嘉上说,“他想杀了你我,把自己的亲外甥扶上容家家主之位呢。我命大,被世真救了。爹你也别那么讨厌世真了。我能站在这里,都是她的功劳。”

        “那女人不是孟绪安的探子吗?”容定坤不屑冷笑着,“孟绪安空口无凭,也就是你,被那个冯氏蛊惑了,旁人随便说点什么你都会信。你现在这么心慈手软、优柔寡断,也不配做我容定坤的儿子!从今天起,和孟家有关的事,你都不用插手了。把印还回来,以后专心读书去。”

        容嘉上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了一条链子。链子是挂着一个指甲大的小铜印,在屋内的灯光下折射着幽幽的金光。

        容嘉上握着链子摇了摇,一把将印坠握在了掌心之中。

        “我倒是有另外一个想法。”青年从容地面对着父亲阴鸷的面孔,说,“爹,您身子不好,当务之急还是好生养好伤才是。家中的事务还是由儿子替您继续打点吧。我正托人给您找最好的神经科医生,都说纽约有个极有名的西医。若是请不来,倒是可以送您去美国看病……”

        床头的台灯呼地砸过来。容嘉上头一偏,灯自脸边飞过,灯罩在他额角擦出了一道红痕。继而哐当一声巨响,台灯砸在门角,摔得粉碎。

        “畜生!你这是要夺老子的权?”容定坤嗓音粗砾地咆哮着,“才短短半个月,你的翅膀就长硬了,想要自己飞了?做你的春秋大梦!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一只牙都没有长齐的狗崽子,替我看了两天的门,就以为自己能做容家的主人了。容嘉上,你爹我还没死。容家远远轮不到你来做主!”

        容定坤挣扎着朝容嘉上扑过去,噗通一声滚落在了地上。

        容嘉上走上前去扶父亲。容定坤抬起手,容嘉上也没避让,面不改色地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滚!”容定坤如困兽一般拼命挣扎,接连想要打容嘉上,“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这个废物,和你娘,你舅舅们一样,又蠢又懦弱。你根本就不配姓容!我就是把家业给青芝的儿子继承,也不会给你的!”

        容嘉上不屑一笑,放开了父亲,起身摁了铃。护士端着盘子匆匆跑了进来。容嘉上帮忙摁住了容定坤。护士给容定坤打了一针镇定剂。

        容定坤的咒骂声逐渐减弱,被儿子抱回了床上,盖上了被子。

        打发了护士后,容嘉上站在床边,俯视着昏昏欲睡的老父,神情又疲惫,又失落。

        “您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爹。”容嘉上说着,也不清楚容定坤现在还能听进去多少,“容家和孟家势均力敌,谁都没有能力一口气吃掉对方。这样继续争斗下去,无非做了蚌鹤,便宜了别的渔翁罢了。容家不仅仅只有您一人而已。我不会任由着您为了自己的私怨而把容家葬送掉。芳桦已经为了您当年的债而受到了终身都难抚平的伤害,我还要保护家里其他无辜的人。我对容家这家业没有什么兴趣,我以为爹你一直是清楚的。从现在开始,容家由我掌管,这才是真正的为了容家好。至于那个孟九,到底是我兄弟,他要愿意认祖归宗,也少不了他一份产业就是。”

        容定坤喉咙里发出咕噜声,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在药物的作用下,他的眼皮愈发沉重,终于合上了。

        容嘉上安静地站着,听着父亲发出绵长的呼吸声。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一枚小小的印章,复杂地轻叹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容芳林还在楼下等着。她看着兄长脸上带着五指印走下来,面色一时很难看:“爹现在好像没法讲道理了。稍微不如意,就说我们要害他。”

        容嘉上说:“他身体残疾了,没法接受这个现实,只有对身边的人发泄。”

        容芳林叹道:“爹爹以前多精神的一个人,走路大步流星,随时都精神奕奕的。大哥,你真的要送他去美国看病?他的伤能好吗?”

        容嘉上苦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是安慰他的罢了。我问过曼斯医生了。爹的脊椎是粉碎性骨折,神经都被破坏完了,以现在的医学技术,是没有办法修复的。”

        “那……”容芳林茫然,“就这样了?他再也不能好了?”

        “身体是已经没救了。至于他的脾气……”容嘉上无奈一笑,“希望他自己能早日看开吧。”

        兄妹俩回到了大宅子里,就见赵华安正同容太太在说话。容太太坐在靠窗的高背沙发里,朝赵华安侧着身子。赵华安扶着沙发靠背,俯身倾听容太太说话,姿态又亲昵又专注。

        容芳林当即变了脸,用力地咳了两声。

        凑在一起的两人立刻分开了。赵华安起身望过来,随即笑道:“嘉上,这一路可还顺利?”

        容嘉上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挺好的。赵叔是来看爹的吗?他吃了药已经睡下了。”

        赵华安说:“太太说你回来了,请我过来吃个午饭。二来公司里的事,我也要向你汇报一下。有几份文件需要你爹盖章签字。”

        “章还在我这里。”容嘉上说:“以后公司的事还是我来处理。”

        这话一出,容太太和赵华安的眼神都一阵闪烁。容嘉上淡然地迎着他们探究的目光,说:“爹这次受挫非常,精神相当不稳定,暴躁易怒,还有产生了诸多幻觉,实在是没有办法理事。公司的事还是由我代劳。赵叔,您不介意吧?”

        “太子监国,有什么好介意的?”赵华安呵呵一笑,“你之前也做得很好,几个叔伯都对你很满意呢。”

        容太太眼珠子转了好几圈,也笑道:“嘉上担起大任,老爷就可以好好养伤了。我才和你们赵数商量着把老爷送去西郊的庄园里去。那里空气好,又清静,最适合疗养了。”

        “妈妈不是最讨厌西郊的那个庄园的吗?”容芳林阴沉着脸道。

        “还不是为了你爹。”容太太冷声道,“他可以对我无情无义,我却不能对他置之不顾,谁叫我是女人,我要是不做足了三从四德,外人要说闲话,可是要影响你说亲事的。”

        容芳林道:“既然让妈妈这么委屈,我不能不孝,就是不嫁人又如何?”

        “不要说胡话!”容太太怒道,“你爹什什么作派你是亲身经历了,我们母女俩只能相依为命。将来你大哥结婚,你想要看着嫂子的脸色过活吗?”

        容芳林忽然想到了冯世真,觉得若是她来做嫂子,那日子应当还是不错的。

        容嘉上在旁边听着继母这话,不禁哂笑。

        赵华安忙出来打圆场,道:“父女是割不断的血缘。大哥纵有不是,但是芳林却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呀。弟妹好福气,养了这么好的女儿呢。”

        赵华安伸手轻轻地在容太太的肩上按了一下,就像施展了什么魔法似的,容太太紧绷的脸随即松了下来,还忍不住朝男人投去娇嗔的一瞥。

        容嘉上不动声色地把所有细微的动作尽收眼底,也只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罢了。#####

        一三八

        用完了午饭,容嘉上和赵华安去书房里商谈公事。赵华安亲眼看着容嘉上掏出小印盖章签字,认定了如今容家还是少主掌事,看容嘉上的目光有些不同了。

        “现在西南战事吃紧,地方上各路妖魔横行。南边运过来的货,已经被劫了两次了。大帅们忙着打仗,也顾不上我们。”赵华安说。

        “那就先停运吧。”容嘉上说,“年关在即,提前给下面的弟兄们放年假吧。孟家最近如何?”

        赵华安说:“大动静没有,小摩擦一直不断,倒也不成气候。唉,其实这事,我是同意你的处理方法。我们两家势均力敌,大动干戈地厮杀,只会两败俱伤,平白便宜了旁人。只是你爹咽不下这口恶气。”

        “不能为了他一个人的恩怨就把容家整体的利益置之度外。”容嘉上说,“那些手下也都是赵叔你辛苦培养出来的,折损在这样的纠纷里,你想必也心疼。”

        赵华安不禁点头。

        “爹那里不用在意。”容嘉上说,“说到底,他的伤还真不是孟家干的,是他自找的。”

        赵华安叼着烟苦笑。

        容嘉上透过玻璃窗望着在后院里散步的芳林和芳桦姊妹俩,说:“赵叔,我年纪轻,经验少,如今坐在这个位子上,全凭我是容定坤的儿子这个身份罢了。我知道公司里几位元老并不服我,全凭你的支持,我才能坐稳这个位子。你的恩情,我容嘉上铭记在心里的。”

        “嘉上怎么突然这么客气了?”赵华安谨慎地笑着,“你自从进了公司,办的事没有一样不好的。在孟家这事上,也全靠你的一番未雨绸缪,不然容家损失不知道会有多大。之前确实是有几个老头子觉得你太年轻,可孟家的事出来了后,都对你改变了看法。说句真心话,如今时代不同了。你爹和我们能把江山打下来,可要将容家发扬光大,还是要靠你们这些接受过西洋新教育的年轻人。”

        容嘉上拔开了酒瓶的塞子,往水晶酒杯里倒酒。

        “赵叔这番话,真是说到晚辈心坎上了。不瞒您说,我心里一直有一件事,想找一位长辈商量。”容嘉上目光深沉地望向赵华安,把酒杯递了过去,“我想把家里的生意做一些整理。有些生意,太过伤天害理,获取的尽是不义之财。我想把一些生意逐渐缩减,然后停掉。赵叔,你觉得呢?”

        赵华安端着酒杯慢慢地坐进了沙发里,眉头深锁着,长叹了一声。

        “嘉上,你指的是哪些生意?”

        “大烟。”容嘉上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卖大烟给容家的家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生意这些年来一直支撑着容家。但是这并不是一条长久的路,又太过伤天害理,充满罪恶。容家如果现在不调整产业,那有可能会反被束缚住,永远沉沦在见不得光的地方。”

        赵华安慎重地点了点头,道:“我和你爹早两年就谈论过这个事。我们都有意逐渐将重心转到运输贸易上的。但是大烟的利润实在太大了,这很难说放弃就放弃。你们年轻人做事有激情是好事,但是长辈的顾虑也往往不无道理。”

        “我知道爹和您的想法。”容嘉上说,“爹这人一向很矛盾。一方面想将容家洗白的,想让容家跻身真正的上流社会,做名流。他明明是走卒贩卒出身,却要乔装成没落的清贵书香之家,就是为了提升容家的地位。可是他却舍不得鸦片带来的巨大的利润。钱和面子,他都想要。”

        “他也是为了这个家考虑。”赵华安语重心长道,“不做鸦片生意容易,可那么多兄弟总要养活呀。嘉上,做我们这行,散伙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事在人为。再说,这天下也没有不散的宴席。”容嘉上似笑非笑道,“赵叔辅佐了爹一场,是我们容家最劳苦功高的功臣,我绝对不会薄待了你的。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家里也多亏了赵叔您照顾。我之前听说太太身子不好,今日却看她气色不错呢。”

        赵华安端着杯子的手轻轻抖了一下,呵呵笑道:“你们几个孩子叫我一声叔,便是一家人。家人之间互相照顾,也本是应该的。”

        容定坤倒下了,容嘉上接替了他的担子。容家商会继续维持着运作,该谈的生意接着谈,银钱货物来往照旧,丝毫不受影响。容嘉上一边多开了一成年终奖金,提拔了好几个勤奋敬业的职员,又把两个偷奸耍滑的襄理开掉了,杀鸡儆猴,收买了人心,又把一些嫌他年少面嫩的老职员震慑了一番。虽然董事会里的元老不会轻易被收服,但是容嘉上的一番动作还是给他赢得了广大基层职员的支持。

        容定坤却是越发难伺候,容嘉上给看护开的薪水翻了三倍,才把人给留住。也就王姨娘因为不得不为,还硬着头皮去伺候他,却总是被他迁怒,拿杯碗砸得一头青紫。

        容嘉上让人把餐具换成了最轻的木质品后,支开了看护,带着一盒下头新送上来的大烟去探望老父。

        容定坤前头还在骂容嘉上,连着他生母唐氏都辱骂了一番,转眼看到大烟,两眼发亮,语气立刻软和了下来。

        生母被骂时,容嘉上险些就把装大烟的木匣子砸在亲爹头上,好在硬生生忍住了。

        “爹想用一些吗?”容嘉上努力维持着孝子贤孙的恭敬口吻,“医生也说,你要是觉得腰疼,可以适当用一点。”

        “要!”容定坤最近脾气暴躁,一半的原因也是因为停了烟的关系,“我的腰疼得谁不着觉,赶快给我装上!”

        自己已经堕落到用大烟来从亲爹口中套话了?容嘉上苦笑。可他居然并不觉得多内疚,这才是让他啼笑皆非之处。

        生活果真能把一个人改变得面目全非。

        烟膏那难以描述的似甜又似臭的气息中,容定坤狰狞的面容逐渐松弛了下来,狂乱的双目也开始变得涣散。容嘉上坐在床边的椅子里,冷眼看着父亲靠在床头吞云吐雾,心里泛着一阵阵恶心。

        “爹,”他开了口,“你在娶我娘之前,是不是还有一房妻儿?”

        容定坤反应迟钝了许多,慢悠悠地把目光转了过来,道:“你是谁?”

        容嘉上嗤笑,“我是你儿子,嘉上。”

        容定坤努力看着他,片刻方道:“你长大了。”

        这一句话,又让容嘉上的心一软,语气便也更柔和了些。

        “爹,在我前头,你还有儿女吗?”

        容定坤皱眉,摇了摇头,“没有!你是我老秦家这一辈头一个儿子!”

        “秦家”这两个字也让容嘉上皱起了眉头,又想起容定坤据说曾是外室子,最初是姓秦,后来才认祖归宗的。他便当父亲抽了大烟糊涂了。

        “头一个就是儿子呀!”容定坤却是说兴奋了,笑道,“一生下来,足足六斤八两,可折腾苦了你娘了!那哭声,连房顶都能掀翻。哈哈!”

        淡淡的温情涌了上来,容嘉上轻叹着,也把悬了好几日的心放了回去。

        “那他们怎么说你前头还有一房妻儿?”

        “谁说的?”容定坤不悦。

        “太太,还有赵叔,连二舅都知道。”

        容定坤努力地想了想,哎呀一声,挥手道:“那不是我的,是我兄弟的。”

        容嘉上有些糊涂了,“你兄弟的妻儿怎么算在你头上了,还让二舅都误会了。”

        容定坤却突然沉默了,面容倏然阴沉,质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爹?”容嘉上怔了一下,“我就想知道,我还有姐姐吗?”

        容定坤的眼神闪烁,在阴鸷和迷茫中反复转换着,仿佛在他脑子里,此刻正有两个他在争夺着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最后,迷茫的那个占据了上峰。

        “没有!”容定坤叼着烟枪,含糊道,“你是我秦水根的头生子……”

        容嘉上长舒了一口气,展颜微微笑起来。他起身给父亲拉了拉薄被,转身准备离去。

        “礼义仁智信……你是义字辈里老大……”

        容嘉上的手放在门把上,头缓缓转了回去,望着瘫在床上的父亲。

        “爹,你说什么?我是嘉字辈呀。”

        容定坤却没答。他昏昏沉沉,已陷入大烟营造出来的虚幻之中,听不到任何声音。

        一三九

        容嘉上离去后,北平又下了一场大雪。

        夜里,冯世真裹着披肩坐在窗台上,望着一团团碎雪被风刮着扑在窗上,听着外面呜咽如泣的风声。她一坐就到深夜,然后疲倦地睡去。

        梦里,她在路灯下和心爱的恋人相拥接吻,雪花落在他们头上,脸上,肩上。等她张开眼,臂弯里空空满是冰冷的风,才吻过她的情人早已没了踪迹。

        冯世真仿佛还能闻到容嘉上身上淡淡的古龙水的清香,脸颊还残留着他开司米围巾柔软的触感,和他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抚摸过的感觉。她闭上眼,总是能听到他在耳边轻声叹息,像是想诉说什么,却又始终开不了口。

        她思念他。无望而又无法自拔地,又像刚刚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洗练,精疲力竭。

        这一场爱恋,让她之后再无奢望。她已有了可以守着过完一生的美好回忆。

        除了缅怀恋情,冯世真也认真地思考着自己将来的人生之路。

        她来北平,一是为了躲避孟绪安的怒火,二也是为了换个环境,好好整理一下情绪。

        潜伏容家的任务已经结束,容定坤如今看来也勉强算遭受到了报应,她当初和孟绪安合作的初衷已经达成。失去了报仇这个目的后,冯世真就该重拾起往日的生活了。

        冯世真并没真打算在北平长久待下去。虽然她很喜欢这里学院中浓郁的学术气氛,喜欢这里平淡朴实的生活气息,但是她也同样不适应这里的干燥和寒冷。她总是找不到归属感,纵使和师友们在一起聚会清谈,依旧感觉到有些落寞冷清。

        她每日都更怀念上海一分。怀念父母兄长,怀念朋友,怀念那个英挺的背影。

        只可惜,她有她的倔强,容嘉上也有他的苦衷,世事难两全。

        一段不能曝光的恋情,如今只剩一张合影。黑白相片里,两人神情恬淡,嘴角带着幸福的微笑,倒是停留在了他们俩最好的时光之中。

        次日一早,冯世真刚和师姐刚起床,正准备用早饭,门房大娘的儿子砰砰来敲门,道:“冯**,有你的电话,是你哥哥打来的。”

        冯世真裹着披肩下楼去,谢过了门房大妈,接过了电话。

        冯世勋温柔的嗓音传来:“还没睡吗?”

        “这才几点?”冯世真笑道,“你今天又值班?爹妈还好吗?”

        “都很好。”冯世勋说,“用了新药后,爹的肺病好多了,终于退烧了。他和妈妈想回老家休养,我没同意。乡下虽然清静,但是缺医少药的,有点什么疾病都不好治。”

        “这事我和你一个看法。”冯世真说,“不过我在北平,你又总加班住医院,他们俩大概是觉得太寂寞了。大哥你该赶紧找个嫂子才是。”

        “好端端的怎么又扯我头上。”冯世勋气笑,“北平这么冷,你待得习惯吗?”

        “屋里烧了炉子,暖和着呢。”冯世真望着窗外的明月,“哥,我怪想你们的。我让丽儿帮我去打听了,如果孟绪安消了气,我就早点回来,和你们一起过年。”

        “我也想你。”冯世勋心里酸楚,“真是难为你了,平白受他那么多气。”

        “看在他把容定坤弄得半身不遂的份上,也能忍了。”冯世真笑。

        冯世勋想起这事也觉得解气,“容定坤这是报应。平日里作恶多端,伤天害命,这下也让他自己尝尝病痛残疾的滋味。只可惜容家有钱,照样能好饭好药地供养着他,也吃不了太大的苦。”

        冯世真说:“他这么专段独行、不可一世的人,要他做个废人,而且大权还被儿子剥夺了,估计比杀了他还痛苦。你放心,就我看来,容家妻妾没有一个真心待他的。他如今废了,那些女人哪里还会像往日一样捧着他?他有得受呢。”

        冯世勋笑了笑,翻弄着手边的报纸。好几份报纸都刊登着容家新主容嘉上昨日出席新闻春里公寓剪彩仪式的新闻。容嘉上还给码头边一座精致的观景阁楼起名为“寻真阁”。这雅致的名字博得一片赞声。唯独冯世勋看到“寻真”两个字,眼睛被刺得一阵疼。

        “世真,你和那个容嘉上,还有什么来往吗?”

        冯世真冷不丁被问,愣了一下,道:“早没接触了。他知道我骗了他,不来找我麻烦就已经不错,不然我何必躲到北平来。怎么了?”

        “没什么。”冯世勋勉强放下了心,“他要找你麻烦,你一定要告诉我。就算不是找麻烦,你也别理他。我们和他们这些有钱人家可玩不起。”

        冯世真只顾答应下来,两人又说了一阵家常才挂了电话。冯世真出了门房室,又向门房大娘道了一声谢。

        大娘却很兴奋地拉住她,道:“冯**,你的那位男朋友来找你了,就在外面等着你呢。”

        “什么?”冯世真惊愕。容嘉上又回来了?

        “是啊。”大娘笑道,“哎哟,开着好气派的一辆车……”

        冯世真裹紧了披肩,已是推开了公寓的大门,一头冲进了屋外的寒风之中。

        “嘉上,你怎么……”

        话语戛然而止。

        戴着礼帽、衣衫笔挺的孟绪安正带着好整以暇的笑容走下了车,风度翩翩,英俊儒雅。两名身穿黑衣的保镖站在一旁。

        冯世真的震惊毫不掩饰。她不是没想过会再和孟绪安见面,却没想到会这么快。就他们上次不欢而散的情景来估计,少说也要过完了年孟绪安才会消气。要不然,就是孟绪安发现她冯世真还能派上什么新的用场,所以不辞劳苦地盯着风雪千里迢迢来找她。

        “七爷,什么风把您吹来的?”冯世真冷淡地站住。

        面对女子的不客气,孟绪安倒显得分外温和有礼,笑眯眯地说:“世真,我也很高兴再见到你。”

        冯世真勉强一笑:“天寒地冻的,也不知什么事让七爷能走这一趟。我可真是有些不安。”

        孟绪安朝冯世真背后望了一眼:“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冯世真拦着门,道:“楼里都住着单身女士,不便待客。七爷金贵,也不敢让您坐在堂里吃冷风。路口有间茶馆,应当还开着门。不如请七爷移步?”

        孟绪安脾气极好地笑着:“我既然不远千里来寻你,自然是有和你密切相关的重要事要和你谈。吃了早饭了吗?我请你喝咖啡如何?”

        冯世真本就饿着站在冷风中,略一斟酌就爽快的答应了。她回屋换了一身厚衣,拎着手袋,在邻居们打量揣测的目光中重新下了楼。孟绪安极其绅士地扶着车门,把她送上了车。

        今日一过,这些新邻居们会怎么议论猜测她,她已经懒得去想了。她当初以为同容嘉上分开就是一切的结束,现在看来,还是太天真了。

        孟绪安是最讲究排场,最重视享受的人。哪怕只是带一位女士吃走啊点,他也不惜穿越了大半个北平城,去时下城里最高档漂亮的一家法国人开的西餐厅。

        餐厅里的客人们衣衫华贵,冯世真却只在旧衫裙外套了一件半旧的大衣,同整个餐厅格格不入。但是冯世真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要了一客吞拿鱼三明治,一盘法式薄饼,浇上浓稠的枫糖浆,就着咖啡吃了起来。

        孟绪安笑着看了她片刻,道:“我就喜欢你这洒脱的模样。”#####

        一四〇

        “七爷千里迢迢北上来找我,肯定不只是为了请我喝咖啡的。”冯世真往咖啡里多加了一颗糖,“其实七爷有话不妨直说。依我们俩的关系,其实本永不着打什么谜语,不是吗?”

        孟绪安浅笑着,道:“我昨日在上海市长家的舞会上碰到容嘉上了。容大少爷跑了未婚妻,却丝毫不缺女伴。好几个名门闺秀一晚上都在缠着他呢。不过我看那个日本商人桥本家的**最有希望。”

        “哦?”冯世真不为所动,“我还知道容定坤虽然醒了,但是容家现在还是容嘉上做主。七爷之前大闹了一场,最后反而成全了容嘉上夺权上位。七爷心里恐怕也不是个滋味吧。”

        孟绪安噗哧笑:“世真,你经历过了容嘉上后,果真越发有趣了。看来女人还是需要被男人启发。”

        冯世真拿餐巾擦着嘴,漠然道:“七爷您大老远从上海跑来,难道只是为了和我谈论一些风花雪月?”

        孟绪安打了个响指,示意站在吧台边的手下过来,一边对冯世真说:“容嘉上是不是和你说,他替你找生父却并没有进展?”

        冯世真有些意外孟绪安会提到这个话题,不禁困惑地看了过去。

        “他是这么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你信了?”

        冯世真不答,反问:“七爷什么时候对我身世感兴趣了?”

        孟家的手下提着一个黑色的文件匣过来,咔嚓打开,从里面取出了一份文件夹。

        “桥本家的三**倒真不是普通闺秀,为了得到容嘉上,还真是下了一番苦功夫。杜家**的丑闻,就是她买通报社曝光的。杨秀成不得不仓皇逃走。”

        “那七爷不是应该很高兴才是。”冯世真说,“你早就想将杨秀成纳为己用了。趁他现在落魄,出手相救再适合不过。杨秀成虽然为人有些凉薄油滑,但是胆子小,七爷可以轻松峥摄住他。”

        “我确实出手了。”孟绪安把文件递给冯世真,“杨秀成也识趣,立刻拿出许多情报给我。其中一份,就和你的身世有关。而且还是个惊天大秘密。”

        冯世真狐疑地看了孟绪安一眼,打开了文件夹。

        文件夹里的东西很简单,是一张照片。

        “杨秀成因为和杜兰馨偷情的关系,心中有鬼,所以私下一直监视着容嘉上的一举一动。”孟绪安说,“所以容嘉上派自己的亲信帮你查身世,杨秀成也多了个心,也跟着去查了一下。”

        老照片泛着黄,里面是一张全家福。两位老人端坐,背后站着两对年轻夫妻。其中一对夫妻略年长,女人臂弯里抱着一个襁褓。

        冯世真的瞳孔猛地收缩。

        这对夫妻,女的同她容貌竟然有六七分像,男人却活脱脱是年轻的容定坤!

        冯世真的手开始轻轻发抖,血色从脸上褪去。一股阴寒的恐惧自背后浸透她的身躯,深入每一条骨缝,令她全身血液冻结。

        “这……是什么时候拍的?”

        “看清楚了,世真。”孟绪安用手指点着照片,“这是旧照片。”

        冯世真嗓音微微尖细,问:“这些都是什么?”

        “杨秀成的人跟踪了容嘉上的人,找到了一个据说应该是你姨母的女人,从她手里取得了这张照片。”孟绪安用含着怜悯的口吻说,“照片里这两人就容定坤和他的发妻,也就是你生母。”

        冯世真的手猛地一抖,咖啡杯被碰倒,半温的咖啡浸湿了餐桌布。

        孟家手下拦住了要走过来的侍者。孟绪安体贴地把咖啡杯拿开,望着对面神色惊慌的女子。

        “容嘉上早年还娶过一房妻子,在妻儿病死后,才娶了容嘉上的母亲唐氏。世真,他们不知道的是,那个女人是你生母。你是容家真正的大**,容定坤失踪多年的长女——”

        “住口!”冯世真将文件重重掼在桌子上。

        周围客人纷纷望过来。对峙的两人却不为所动。

        冯世真深深呼吸,片刻后稳定住了情绪,才沉着声开口。

        “七爷,凡事都要讲究证据,证据还得可靠才行。光凭你拿来这一张模糊的老照片,空口说几句,就能判了我的出身,给我弄出一个亲爹来?”冯世真嗤笑一声,“我不管容定坤之前娶过几任太太,他都不可能是我生父。关于我,有很多事,就算神通广大如你,恐怕都不清楚。”

        孟绪安十指交叉放在下巴前,温和笑道:“你是说杀了你母亲又还想杀你的人,其实就是你生父的事?”

        冯世真屏住呼吸瞪着孟绪安,像是被人一把掐住了喉咙一般。

        “别紧张。”孟绪安说,“我没有派人跟踪或是窃听你。我是根据很多迹象分析出来的。而容嘉上年轻天真,对人世还充满了美好期望,不会像我以最恶的一面去估量人性。所以你才那么喜欢他的,不是吗?”

        冯世真双手紧紧拽着餐桌布,问:“你还知道什么?”

        孟绪安搅拌着已冷的咖啡,说:“容定坤的发妻和一双儿女据说是病死的。母子三人死的时间,同你生母被害、你被冯家收养的时间一致。你对当年的事应该是有一点模糊的记忆的,你知道杀你们的人是你的生父,也就是容定坤。”

        冯世真的嘴角惨淡地抽了抽,道:“七爷都可以做大侦探了。那我还有个失踪的弟弟,别告诉我就是容嘉上。”

        “年龄上对不上。”孟绪安说,“令弟或许被容定坤养在别处了。毕竟男人都还是重视儿子的。”

        冯世真冷漠地注视着孟绪安片刻,道:“七爷分析得头头是道,看似天衣无缝。但除非容定坤亲口承认,那就终究只是推论罢了。我的生父虽然牲畜不如,但也不会是容定坤!我和容嘉上,也绝无可能……绝无可能是亲生姐弟!”

        说毕,冯世真丢下餐巾,站了起来。

        “世真。”孟绪安拉住她,“我亲自来北平和你说这个事,不是为了当面讥笑你的。我也想证明,你不是容定坤的女儿!”

        冯世真有点困惑:“你又在策划什么?”

        孟绪安起身,拿起冯世真的大衣,十分绅士地服侍她穿上,一边说:“我想要帮助你知道真相。”

        “七爷怎么突然又对我这么好心了?”冯世真冷笑着,“我还以为你因为之前的事早就厌恶我了呢。还是你又想利用我帮你做什么?”

        “暂时就当我做一件好事吧。”孟绪安同冯世真朝外走,为她拉开了餐厅大门。

        站在积雪的街边,呼吸着寒彻肺腑的空气,冯世真愤怒而困惑的大脑愈发冷静。慌乱过后,一个直觉占据了上峰,而这个直觉让她愈发镇定。

        “他不是我生父。”冯世真坐进了车里,再次对孟绪安强调,“不需要什么证据。我有直觉。女儿对父亲是有感应的。容定坤不是我生父!”

        “那很好。”孟绪安说,“我也不希望你是他女儿。而且,我还查到一件事,或许能推翻这个论点,揭露容定坤真正的老底。”

        “是什么?”冯世真立刻问。

        孟绪安却高深莫测地一笑:“那需要你跟我回上海,一起去查证这个事了。”

        冯世真忍不住丢给他一记白眼:“当初把我流放来北平的是你,现在专程来请我回去的也是你。孟绪安,你家生意是不是垮了,你都闲成这样了?”

        孟绪安自胸腔里发出浑厚的笑声:“世真,我还是更喜欢你用这不客气的口气和我说话。你说我是不是很奇怪?”

        “大概是贱吧。”冯世真没好气,别过脸去。

        接下来的一路,两人各怀所思,都没有再交谈。

        孟绪安把冯世真送回到了公寓门口,给了她一张酒店的名片,道:“我明天一早坐飞机回上海。你要改变主意了,来这里找我。”

        冯世真没接名片:“我现在只想过平静的生活,不想再掺和到你们那些豪门倾轧之中去了。”

        “拿着吧。”孟绪安把名片夹在文件夹里,把文件夹塞给了冯世真,“你和我很像,世真,你绝对不会是耽于所谓‘平静生活’的人。你将来的人生还会相当精彩。所以,为什么不从现在就开始呢?”

        这夜北平下起了小雪。窗前的台灯照亮了一小片夜,隔着玻璃窗,可以看到细盐一般的雪花在黑夜中飞舞。总有碎雪前赴后继地扑在窗上,遇热融化,又再凝结成了冰霜。

        书桌上的台灯一直亮到了后半夜,灯下,是摊开的文件夹。冯世真和衣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飘雪和暗夜,思绪纷沓,难以入睡。

        容定坤初次见她时那种莫名其妙的惊骇再度浮现眼前。她曾经对容定坤的反应起过疑心,却又因为找不到什么线索而放弃。现在想来,越发觉得诡异。

        容定坤为什么会害怕她这样一个陌生的清贫女孩?

        可是若真的是因为冯世真长得像生母,从而引起容定坤的恐惧,那他应该对冯世真采取行动才是。可是冯世真在容家的那几个月里,容定坤对她态度淡漠,却无什么失常之处。就算后来她同容嘉上纠缠不清时,容定坤虽然厌恶她,却也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如果一个男人杀了妻儿之后,再见到同妻子相似的女孩,他还会这么镇定?还是容定坤已经冷血残酷到了一定境界,完全将自己的血债置于脑后了。

        孟绪安不是一个听风闻雨就信以为真的男人。能让他放下生意千里奔波的,必然是有一定把握的事。而容嘉上临别前那分明藏有心事的表现更令冯世真忍不住产生不详的联想。

        杨秀成都能弄到的情报,容嘉上没道理弄不到。嘉上他也害怕他们有血缘关系,所以没有告诉她吗?

        容嘉上,你到底藏了多少秘密没有告诉我?

        疑惑如一个越来越大的黑洞,逐步将冯世真吞没。她躺在床上,却觉得自己正一点点地陷入进一个早就布置好的、注定无法挣脱的陷阱之中。#####

        141

        一四一

        孟绪安的作息非常健康,哪怕是在异地,早上六点也准时起床,用了一杯黑咖啡后,下楼去饭店的温水游泳池游泳。

        清晨的泳池很清静,孟绪安是唯一的客人。他来回游了七八圈,潜在水里往上望时,就见岸边一双纤细匀称的穿着毛线袜的小腿。他呼地浮出水面,果然看见冯世真神色肃然地站在泳池边,眼底还带着青影,显然一夜没休息好。

        孟绪安抹去脸上的水珠,朝冯世真露齿一笑。

        “你比我想象的来得还要早一点。”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冯世真说。

        孟绪安从泳池里走上来,亮晶晶的水珠顺着他精悍结实的肌肉滑落。冯世真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一边把手里的浴巾递了过去。

        孟绪安发觉了,饱含兴味地笑了起来。

        冯世真忽略了他的笑,说:“我来找你,并不意味着我会再帮你做任何事。我们之前就已经两清了。我只想搞清楚事情的真相。”

        “那知道真相后呢?”孟绪安一边擦着水珠,一边问,“不论容定坤是不是你生父,但是你生父确实杀了你生母,并且要杀你。你打算怎么做?”

        冯世真冷冷道:“等我行动了,你就知道我会怎么做了。”

        孟绪安笑着,把浴巾往腰上一围,朝浴室走去。

        “让飞机准备好,一个小时内我们要出发。”孟绪安吩咐着手下,又转头朝冯世真道,“我希望你已经把行李收拾好了。”

        一个小时后,孟绪安和冯世真隔着餐桌坐在机舱里,下属正把热气腾腾的早餐摆上餐桌。

        飞机终于跃出云层。数日以来一直被乌云遮挡住的骄阳如金箭一般瞬间穿透整个机舱。碧蓝穹顶剔透如水晶笼罩着浩瀚云海,小小的私人飞机像是一只迷了路的孤鸟。

        冯世真望着窗外的景色,有些走神。

        孟绪安一边往烤吐司上抹果酱,一边说:“容定坤如今半身不遂,容家是大少爷掌权。唐玄宗做了太上皇,也只得对着白发宫女忆当年。而容家到底应该姓容还是姓秦呢?我想容嘉上也正在思索这个问题。”

        冯世真回过了神,捧着一杯黑咖啡,懒洋洋地脱了鞋缩在沙发里翻着上海的小报。报纸上全是容嘉上给闻春里剪彩的新闻,照片里的男人俊朗英挺,剑眉星目,别有一股冷峻拒人的傲慢。他成熟了许多,竟然一时找不到半年前那个矜贵而茫然的白衣少年的影子了。

        冯世真有些失望地掩了报纸,道:“姓秦是怎么回事?容家每年都要回乡祭祖。要是不姓容,那不是给是别家的祖宗磕头了?容定坤这样小气的人,怎么可能吃这个亏?”

        孟绪安说:“说是容定坤本来是容家外生子,十来岁才认祖归宗的,所以有两个名字。原先跟着外公家,叫秦水根。”

        “你信?”冯世真问。

        孟绪安嗤笑不答,又说:“要知道真相,除了问容定坤本人,就只有问赵华安了。”

        冯世真道:“赵华安是跟着容定坤一起打拼出来,肯定知道容定坤的老底。况且就我观察,他也许当初是容定坤忠心耿耿的小弟,可如今却对守活寡的容太太很是有些道不清说不明的情愫。容定坤如今成了废人,我可看好他和容太太这对呢。”

        孟绪安想着觉得有趣,也不禁笑了一声。

        “这事还有很多漏洞。”冯世真又说,“如何证明照片上这对夫妻是容定坤和我生母?如何证明我又是容定坤亲生女儿。如何证明现在这个容定坤就是照片上的这位?光是拿着照片,对着相似的面孔推论,做不得准。”

        孟绪安把玩着小巧的咖啡勺,点了点头,道:“那个钱氏手中应该还有一些可以作证的东西。是真是假,当面见了更好说。可惜我慢了一步,那女人已经被容嘉上派人接走了。要是真有什么不利于容定坤的东西,容嘉上怕是会毁掉以保全容家脸面的。不过放心,我也派了人去劫人了。能不能劫到,这两天就会有消息。”

        冯世真忐忑地点了点头,无意识地低头继续翻报纸。

        孟绪安望着冯世真带着愁绪的清丽面容,忽然说:“很巧合不是,容定坤放火烧闻春里的时候,肯定没有想到过一个住户的女儿会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冯世真蹙眉,抬头望向孟绪安:“七爷,你当初挑中了我,并不是偶然,是吗?”

        孟绪安沉默地凝视了冯世真片刻,眼底思绪翻涌一瞬,继而缓缓笑了。

        “我不是先知,怎么可能知道你和容家有这层关系?但是,我确实在一**受害人中选中了你来培养。你以为你当初只是走错了饭店的包房。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打听消息的那个饭店侍应生有意误导你?”

        冯世真愣住了,“你让人引导我误闯入了你的包房!”

        孟绪安勾唇一笑。

        冯世真明白过来,不禁哂笑:“原来七爷的棋比我早下了好几步。那我得问,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你。”孟绪安抖了抖烟灰,凝视着冯世真,“你在我调查的人**中脱颖而出。我看到了你的特质,我从你身上看到了很多我需要的东西。坚毅、执着、聪慧,受过良好的教育……你注定会有所做为,而你也正好能为我所用。”

        “我还头一次被人夸得像花儿一样呢。”冯世真轻轻嗤笑了一声。

        “我们俩一开始就是互惠互利的关系。”孟绪安说,“你是个年轻的女孩,所以你会被爱情瓦解了斗志。我曾经对你很失望,但是我现在也想通了。是人,总有弱点的。世真,你还有更长远的路可以走。相信我。”

        冯世真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为什么那么喜欢他?”孟绪安突然问。

        “什么?”冯世真看过来,“嘉上?”

        孟绪安说:“他那么稚嫩、天真,而且很迷茫。还是因为你习惯做老师了,所以碰到需要你指引和关爱的男人,就无法抵抗了?”

        冯世真并不习惯和一个异性讨论自己的感情生活。但是这就是坐私人飞机的坏处。他们被困在狭窄的空间里,无处可去。如果一个人不识趣,另外一个人也只得硬着头皮应对,连个逃的地方都没有。

        “我没有怎么分析过我们的感情。”冯世真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总之,感情就这么来了。你看他天真稚嫩,我却觉得他那是一份极难得的赤子之心。你觉得他迷茫,我却觉得他正在勇敢积极地寻找着人生方向。他不是个完全成熟的男人,不像七爷您这样,你已经是一个完美的成品了,而他并不完美。但是我也并不完美。我们两个在一起,一起成长,一起因为对方而变得更好。两个不完美的人,在一起变成一个完美的新个体。”

        孟绪安看着她,沉默不语。

        冯世真浅笑着翻着报纸,说:“有些女人喜欢一蹴而就,直奔着成品而去。而我更享受一起成长的过程。也许这个过程很短,不过十几天的时间。但是我只要得到过,就不再有什么遗憾。七爷,你将来有一日,会爱上一个女人的。然后你就会明白,之前所有的条件、要求,全都是泡影。等你碰到她了,不论她怎么样,她在你心中都是最完美、最可爱的人。”

        孟绪安靠着窗,撑着头,似笑非笑。仿佛在联想着,又仿佛不屑。

        “容嘉上别的不说,对你倒是真的痴情。容家的二把手赵华安可不是省油的灯。他和容定坤互相有把柄握在对方受众,相互制约。而现在容定坤半废,新当家的容大少爷太年轻。赵华安有恃无恐,恐怕不会再安生太久。”

        孟绪安低沉笑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容嘉上还能丢下上海的事跑到北平来陪你风花雪月一场,真是情深意重。”

        “随你怎么讥笑他。”冯世真平静地说,“你们这些人毕生争夺的,其实并不是嘉上想要的。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也不需要你们的理解。”

        他们之后没有怎么交谈。

        冯世真前一夜没有休息好,看着报纸睡着了。许久后,飞机着陆的震动将她惊醒。她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张柔软的羊绒毯,而孟绪安正在拿着她的大衣,非常绅士地准备帮她穿上。

        上海才下过小雨,天还是阴沉沉的。冯世真的皮鞋踩着机场水泥汀地面的积水,跟着孟绪安下了飞机,上了等候在一旁的车。孟绪安带着她回到了孟府。而杨秀成正在孟府的书房里等着他们。

        “冯**,好久不见。”

        闻春里的大火有杨秀成的参与,虽然发号施令的是容定坤,但是杨秀成也跑了个腿。随意如今大家不再伪装后,冯世真也不用再对杨秀成客气。她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

        一个多月没见,杨秀成瘦了一大圈,身影都有些佝偻了。冯世真看得出他有些局促和紧张,但是他掩饰得很好。如今纵然时运不济,面对孟绪安时也依旧不卑不亢。他这点倒是很对孟绪安的胃口。

        “你们俩先慢慢叙旧。”孟绪安简单吩咐了一句,就被一脸焦急的秘书催着走了。宽大的书房里,冯世真和杨秀成对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

        一四二

        冯世真一脸冷淡,杨秀成只得尴尬道:“闻春里的事,我要向冯**和您的家人道歉。为虎作伥,再不是我本意,我也有罪。我这么一个小人,冯**你瞧不起我也是应该的。只以后有什么用的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我一定车前马后效劳,不敢有半句怨言。”

        冯世真道:“杨先生发挥特长,帮着七爷扳倒容家,也就足够恕这一桩罪了。至于你其他的罪,就不是我可置喙的了。”

        杨秀成点头苦笑,又说:“我在日本见到了一位熟人。冯**应当还记得孙少清吧?”

        “你见到孙**了?”冯世真意外道。

        杨秀成点头,说:“她已经结婚,丈夫是我大学同学的弟弟。我上门拜访的时候凑巧碰见到了他们夫妻俩。世界真小,是不是?她起初十分惊骇,以为我是来抓她回去的。我好一番解释她才放下了心。”

        冯世真感叹一笑,道:“她走了也不过几个月,却像是过了几个春秋似的。她过得还好吗?”

        “很好。”杨秀成说,“她丈夫对她也很好。她还问起了你。言谈之中,对你还是充满了感激之情。”

        冯世真说:“虽然当初确实是我协助她逃跑的,但是她也要自己有勇气迈出第一步。女人挣脱自幼禁锢自己的牢笼并不容易。被驯服了的鸟想要飞出去,并且生活得好,也是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的。”

        杨秀成苦笑不语,大概是想起了余知惠。

        冯世真沉默了片刻,道:“杨先生,请问一下,那个据说是我姨母的人,可信吗?”

        杨秀成说:“人是嘉上顺藤摸瓜找到的。那钱氏应当是你母亲的同母异父的妹妹。当年郭家镇和大榕镇一地鼠疫弥漫,十室九空,容家和钱家——就是你生母娘家——都几乎死光了。这个钱氏当时因为已经远嫁广州,才逃过一劫。如今,也只有她能说清楚你父母的事了。”

        “还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姨母呢。”冯世真不以为然,“她的话也空口无凭。”

        “冯**,”杨秀成认真地说,“你的生母在是白柳镇遇害,当年白柳镇上只出过这一桩惨案。而嫁到郭家镇容家的白氏也只有一位,也生了一儿一女,也恰巧在那个时间死了。如果不是你,冯**,也真找不到别人了。”

        书房壁炉里暖黄的火光照着冯世真苍白的面孔。她沉默了半晌,又道:“容定坤到底姓什么?”

        杨秀成低下头,抚平了袖子上的褶皱,说:“赵华安自容定坤刚出来闯荡时就跟着他了。他知道容定坤所有的秘密。前年,赵华安的女儿嫁人,他在酒席上喝得大醉,拉着我说胡话。就是那个时候,他告诉我,容定坤本来不叫这个名字,他叫秦水根。”

        “这如今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冯世真说,“小报上也都说他原来是容家的私生子。”

        “是的。”杨秀成说,“但是就赵华安所说,容定坤不是什么私生子认祖归宗,他从一开始,就是冒名顶替的。”

        冯世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饱胀,却又感觉肩上卸下了千斤重担。

        容定坤是假的,那他就不是自己的生父了!

        她和容嘉上,就不是姐弟!

        “赵华安的这个话有几分可信?”冯世真问。

        “都说酒后吐真言,还是很可信的。”杨秀成说,“容定坤的所有直系亲属:父母、祖父母、两个姐妹,全都死于那一场疫病了。但是听当地老人说,容家本来住在镇外,又关门闭户躲疫,本来好端端的没事。是容定坤带着病死的发妻而儿女尸首返家,把病带进了家门,容家人才染病死了的。倒是容定坤,说是用了西洋的药,反而没事。”

        “你是说……”冯世真下意识地拽着旗袍:“你是说,容定坤为了掩饰自己,灭了整个容家?”

        “我是这么推测的。”杨秀成说,“这二十年来,容定坤从来不亲自回乡祭祀,只掏钱让下面的人代办。他也从不和容家剩余的那些老亲来往,宁可重用黄家的子弟,也不肯提拔容家的子弟。你不觉得奇怪?”

        “他心虚。”冯世真说,“他心里有鬼,身份有疑,不敢和容家族人接触。”

        “我也是这样想的。”杨秀成点头道,“但是容家人已经死绝,赵华安没准也参与了灭口,很难让他出来指正容定坤。好在我们找到了钱氏,她认识真的容定坤。就我的人和她闲聊中得知,真容定坤小时候爬树跌断过腿,没有接好骨。虽然平时走路没什么影响,但是阴雨天会疼。”

        冯世真冷笑道:“就我看来,容定坤之前行动起来健步如飞,并不像受过伤的样子。不过他也断然不会让我去检查就是了。”

        “你不行,但是医生可以。”杨秀成说,“之前容定坤中枪入院,医生肯定给他做过全身的细致的检查。我们只需要弄到那份检查报告就行。”

        “还是杨先生想得周到。”冯世真不禁笑道,“那还有什么证据?”

        杨秀成说:“钱氏还说,她姐姐生长女的时候,容定坤正外出做生意。听到了孩子出生的消息,就托人送回来了一个小小的银长命锁。冯**被收养的时候……”

        冯世真摇头,“我当时只除了一身衣服,就再没有其他东西了。”

        杨秀成便无话可说。

        冯世真靠着沙发扶手,把目光投向熊熊燃烧的炉火。沉默良久后,她才声音微微颤抖着问:“秦水根是怎么变成容定坤的?他为什么要成为容定坤?真的容定坤,又在哪里?”

        杨秀成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七爷让你把一切都告诉我。”冯世真说,“杨先生,不论我们过去有什么怨仇,至少现在,我们是在同在七爷麾下。”

        杨秀成斟酌了一下,说:“冯**也应当知道,容定坤发家的第一桶金,是一张价值一千块大洋的CAIPIAO票。”

        冯世真聪慧,杨秀成话说到这里,她就立刻把后面的推论自发补充完整了。

        “他……中CAIPIAO票的其实是真容定坤?秦水根杀人夺了CAIPIAO票?”

        “我不知道。”杨秀成坦然道,“这只是我的一个推论。冯**,那张CAIPIAO票正是二十一年前,也就是1905年的十一月开出来的。因为金额巨大,在当时很轰动。而也就是那个月底,你的生母就莫名其妙被杀害。紧接着,容定坤飞速娶了唐氏夫人。之后不过半年,容家和钱家都在疫病里死光了。冯**,你不觉得这一切实在太巧了吗?”

        冯世真端正笔直地坐着,闭上了酸涩的双眼。

        无数线索如拼图一般在脑海中组合起来,拼成了一副被鲜血染红的画面。画面里惨死的人的呼号,又莫名其妙病死的人的叹息,还有绝望无助的人的挣扎呼救。尸山血海之上,是黑衣冷脸的容定坤,就那么冷漠的站着,根本不多看脚下的人一眼。

        如果真的是他做的……

        冯世真猛地睁开眼,目中凝结着冰霜。

        “我会彻查此事。”她说,“杨先生,谢谢你的情报。”

        杨秀成点了点头:“能帮上你,我也很高兴。我如今算是迷途知返,也希望容定坤能得到应有的惩罚!”

        冯世真淡淡笑了一下:“可以问一下,七爷是怎么安排你的吗?”

        杨秀成很坦然地说:“助他吞并容家,他把容家的台湾运输线给我做。”

        这可真是一份相当大方的奖励了。难怪杨秀成冒着生命危险也要从日本回来。

        “冯**有什么打算吗?”杨秀成问,“如果真的宣战,你同嘉上恐怕……”

        “我们已经结束了。”冯世真冷淡地说,“不过,他似乎误会了我们是亲姐弟……这样也好。就让他这么误会吧。最好,全上海的人都这么误会!”

        杨秀成投去困惑的目光。冯世真站起来,走到床边,望着孟家同容家截然不同的更为粗犷的后院,露出了一抹苍凉而又冰冷决绝的笑意来。#####

        一四三

        容嘉上走进屋里,脚底踩着打翻的饭菜留在地毯上的污渍和破碎的瓷片。

        阴天,屋里只开了几盏壁灯,整栋宅子阴沉沉得,愈发像一座关押犯人的监狱。而容定坤缩在床上的阴影里,发出沙哑的呼吸声,就像一头被困在地窖中的鬼魅。

        听差的心惊胆战地对容嘉上说:“老爷的烟瘾犯得厉害,刚才差点把屋子都砸了。大**叫了汤普森医生过来,给老爷打了一针,他才睡下了。”

        容嘉上挥手打发了听差,拉了一张椅子来,在床边坐下。

        容定坤裹着被子,睡得并不安稳。他干枯暗黄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水,呼吸粗重,一头只是略有些花白的头发短短几日就已白了大半。昔日那个高大挺拔、富有魅力的中年男人此刻成了一个干瘪枯瘦的老头,在被褥里哆嗦着,胸膛拉风箱一般呼吸着,仿佛随时都能断气。

        在容嘉上的记忆里,容定坤从来不够温柔慈爱,但是他一直高大强壮,是支撑着这个家的顶梁柱。容嘉上幼时以为这根柱子会永远不倒,也不知道自己能否能取代他。可是没有谁都没想到,这根柱子早就已经从内部腐朽了。只需要一颗子弹,一些鸦片,就能让容定坤彻底倒下去。

        而容嘉上发现尽管自己还没有准备好,自己已经接替父亲顶住了摇摇欲坠的天花板。他不知道自己能支撑多久,毕竟他还太过稚嫩。但是他一旦担起这个重任,就不会想着推卸出去。

        大概是药效过了,容定坤哼着,幽幽转醒。

        容嘉上俯身,道:“爹,感觉怎么样?想吃点什么?”

        容定坤睁着浑浊的双眼,努力辨认着眼前的年轻人。随后,他冷漠又厌恶地说:“滚。”然后别过了脸。

        容嘉上不以为然,坐直了身子,说:“我刚才和美国的罗伯特医生通过电话,他对你的病例很有兴趣。如果你的身体可以,我现在就可以让人准备。我会亲自送你去纽约。太太和几个姨娘,你想让谁陪你去,只需要说一声。如果手术顺利,你还有机会在芳桦的婚礼上陪着她走向圣坛——他们俩打算举办西式婚礼。”

        容定坤慢慢地转过头来,阴鸷的双眼注视着长子。

        “你知道什么最可笑吗,嘉上。你一开始是并不想继承这个家业的。”

        “是的。”容嘉上点了点头,“就算是现在我接手了公司,也并不是出自我的主观意愿,而是出于责任。我在尽我的义务罢了。”

        “你的义务就是要毁掉我辛苦半生打下来的家业?”容定坤怒道。

        “相反,我在救容家!”容嘉上提高了声音,“容家是你带头建立的,但是并不是你一个人建立的。元老和股东们都不愿意让容家被你个人和孟绪安结下的私仇而消耗掉。我也不想让下面的弟弟妹妹们被牵扯进你过去的那些血债里。爹,你可以随便怎么斥骂我懦弱、败家。但是我是真的在挽救你的残局。当你什么时候可以不只考虑自己,而是考虑到别人,考虑一下家人的时候,你再来想想怎么指责我。”

        容定坤粗喘着,狠狠盯着容嘉上:“没有我,就根本没有现在的容家。我为这个家做了那么多事,我为了建立这一切,放弃了多少东西。你为这个家做了什么?儿子,你根本就没有资格指责我的自私!”

        “你做那些事,都是为了自己!”容嘉上硬邦邦地说,“女人对你来说只是个物件,儿女于你也不过是联姻的筹码。你醒来后知道了芳桦的事,半句关怀的话都没有,张口就骂她是赔钱货。后来知道了伍云弛愿意娶她,又立刻改口夸她有福气。芳桦有多伤心,芳林有多失望,你知道吗?”

        “女孩子养大了不就是为了结一门有用的亲事的吗?”容定坤不屑冷笑道,“你要享受容家是荣华富贵,就要担起责任。要不为容家出力,要不为容家出人。容家不养无用之人!”

        “那在我娘之前的那个白氏太太呢?”容嘉上尖锐地问,“她也为你生儿育女,只是因为妨碍到你另攀高亲,就要赶尽杀绝?”

        容定坤有片刻的迷茫,随即明白过来,脸色如阴云压顶一般沉了下去。

        “赵华安和你说了什么?”容定坤冷漠地问。

        “赵叔?”容嘉上挑眉,“看来他还有很多话没有告诉我。”

        容定坤冷笑道:“他最近还和太太经常见面吗?”

        “我不知道。”容嘉上说,“爹要是想知道,我可以请太太过来。”

        “那个**!”容定坤唾骂,“我这一生有过这么多女人,可临到头了看来,还是只有你娘最温柔,对我最好。嘉上,白氏的事很复杂。而赵华安和黄氏都各怀居心,只有我们父子俩才是割不断的血脉相连。你怎么可以配合着外人一起来害我?”

        “我没有害你。”容嘉上说,“相反,爹,我这是在救你。我想尽量纠正过去,去弥补。我不想再有孟绪安之类的人隔三差五跳出来找容家报仇。”

        容定坤翻身躺回床里,一脸木然地望着被窗帘半遮着的窗,道:“我要抽大烟。”

        “这对你身体不好。”容嘉上说。

        “我也没想长命百岁。”容定坤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恢复我的烟,我就告诉你白氏的事。”

        容嘉上沉默片刻,摁了响了铃。

        半个小时后,大烟特有的甜腻的浓郁气息充斥满了卧室。容定坤半躺在床上,吞云吐雾,一脸餍足。容嘉上强忍着厌恶之色,打开了一扇窗户,呼吸着新鲜冷冽的空气。

        “说吧。”容嘉上开口。

        容定坤清了清喉咙,道:“我和白氏成亲后就来上海做生意,极少回家。她不甘寂寞偷了人,还和那人生了一儿一女,装是我的孩子。我不认,想揭露她,她就计划和那男人私奔。半路上……也不知是遇到了劫匪,还是那男人反悔,总之把她杀了。”

        容嘉上听父亲说了半晌,冷淡地问:“那两个孩子呢?”

        “也死了。”容定坤说,“都被杀了。你问完了就滚吧,别打搅我抽烟。”

        容嘉上似笑非笑地起身,走去一旁的桌子边,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等茶喝完了,他才重新走过床边,打量着神智已经彻底迷糊了的容定坤。

        “爹,”容嘉上再度开口问,“白氏的一双儿女,到底是不是你的?”

        “才不是!”容定坤迷糊地摇头,有些厌恶。

        “那究竟是谁的?”容嘉上问。

        容定坤哼哼:“是……容定坤的……”

        容嘉上眉头紧锁,想了一下,问:“爹,你叫什么名字?”

        容定坤震了一下,立刻道:“我叫容定坤,郭家镇人,光绪十年三月初四生,乳名光哥儿,父容有德……”

        “知道了!”容嘉上不耐烦地打断,“不用说了。”

        容定坤茫然地闭上了嘴,迟钝地重新含起烟杆抽起来。

        容嘉上知道以父亲的脾性,绝对不会对儿子作出装疯卖傻的举动,他现在肯定是已经糊涂了。可每次提问,容定坤都有点答非所问,让容嘉上对那个谜底琢磨不透,真是如隔靴挠痒,分外难受。

        “爹,”容嘉上随口问,“那白氏的丈夫,如今在哪里?”

        容定坤眼神发直,像是回忆起什么痛苦的事,整个人颤抖着蜷缩起来。

        “他已经消失了,我亲手……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能找得到他了!”

        “他是谁?”容嘉上大一把拽起了父亲,“爹,你亲手做了什么?这人到底叫什么名字?”

        容定坤目光涣散地看着容嘉上,一字一顿地吐出了三个字:“秦水根。”

        容嘉上惊讶,一脸困惑:“秦水根不是……”

        容定坤不住笑:“再也没有秦水根了。你们都找不到他了。”

        容嘉上浑身阵阵发冷,如石柱一般伫立在床前,注视着那个像鬼一样抽着大烟的男人。

        容定坤的目光越发涣散,话语开始颠三倒四起来。

        “阿和……”他嘟囔着,“我真的走投无路了!你为什么不体谅我呢?如果你愿意帮我,我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爹?”容嘉上推了推他,“阿和又是谁?秦水根,容定坤,到底哪个才是你?”

        容定坤却是一味地抱怨着,神智越发涣散,话语颠三倒四,完全听不清楚。

        容嘉上望着父亲萎靡的模样,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悲凉。

        入夜有雨,一直下到天亮。雨滴落在庭院里的树叶上,发出密集的沙沙声,听起来像是海浪轻轻拍打岸边礁石的声音。

        冯世真听了一夜的雨声,清晨醒来的时候,还一时分不清是否还在梦中。

        孟府没有女主人,所以比容府更多了几分清冷素净。听差和老妈子训练有素,走路都静悄悄的。才从温室里剪下来的鲜花还带着露水,空气中漂浮着一缕极淡的冷香。

        冯世真穿着软底鞋走下楼,听到模糊的人声从书房里传出来。

        “世真吗?”孟绪安通过半开的书房大门看到了女子荷青色旗袍的裙摆,“进来吧。有位客人你需要见一下。”

        冯世真一脸困惑地走进了书房。

        “阿姐?”伴随着一声惊呼,一个两鬓斑白、穿着阴丹士林袄子的中年妇人呼地站了起来,吃惊地瞪着冯世真。她四十开外的年纪,皮肤白皙,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几分姿色,但是家境清寒,衣衫简朴,背脊也惯于佝偻着。

        冯世真只觉得她有些眼熟,恍然之间明白了过来。这个妇人应该就是那位钱氏姨母。

        “这位大姐,看仔细了。”孟绪安坐在一旁的高背沙发里抽烟笑道,“万一认错了,可就要闹大笑话了的。”

        妇人置若罔闻,大步上走到冯世真跟前,双目灼灼地上下打量她。

        “像呀!脸盘确实像大姐!眉毛又像姐夫,尤其是眼睛,简直和姐夫一模一样。”钱氏拉着冯世真转了一圈,“长命锁呢?你还戴着吗?”

        “没有。”冯世真遗憾摇头说。

        孟绪安叼着眼,眼神闪烁了一下。

        钱氏哎了一声,又道:“那你把你头发解开,让我看看你后脑袋。”

        冯世真一头雾水,倒是顺从地解开了发卡。钱氏拨开了她后颈的头发,发根处洁白的皮肤上,有一颗芝麻大的褐红小痣,原来一直藏在头发里。

        钱氏怔住,眼圈眼见着就红了,粗糙的大手抓住了冯世真的,呜地一声哭了起来。

        “是你!你这里有红痣!你就是大妞呀!”

        冯世真摸着后颈发愣。她后颈头发里的这一颗小红痣,还是前阵子容嘉上在床笫间发现的。连她自己之前都不知道。

        “你怎么……”冯世真语塞,“大娘,你是怎么知道的?”

        钱氏抹了一把泪,道:“我怎么不知道。姐姐生你的时候我还没出嫁,尿布都不知道帮你换了多少条。没想你居然还活着!真是老天爷慈悲呀!”

        心在胸膛里猛烈地跳着,血液一阵阵涌上大脑,冲得冯世真的太阳穴一阵阵抽疼。这一场认亲来得太快,又太顺利,她有点无所适从。

        孟绪安插口道:“大姐先别哭,把话说清楚了。你告诉这位**,她家中是什么情况。”

        钱氏紧紧拽着冯世真的手,流泪道:“你娘姓白,叫白玉珍,你爹姓容,叫容定坤,是郭家镇容家四房的独苗。你是容家芳字辈,好像是行四,但是是你爹的头生女,叫芳桢。木字一个贞的桢……”

        仿若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冯世真的脑海骤然亮起。一些破碎模糊的片段在这一瞬间重新闪回眼前。

        摇摇晃晃的客栈灯笼,娘抱起她,指着一个男人说:“桢儿,快叫爹。”

        冯太太抱着她,哄着问:“囡囡叫什么名字,还记得吗?”

        小小的冯世真有气无力地说:“桢桢……”

        “桢儿……”冯世真呢喃。#####继续洒狗血~~~

        一四四

        钱氏叹了一口气,说:“你出生前,你爹就离了家,大老远去上海做生意。他一年都难得回来一次,在外面也很辛苦。姐姐又怀上了,因为和你奶奶处不好,便回了娘家,然后生了你弟弟。姐夫得到消息可开心了,还从上海捎来了信,说他在上海发了一笔财,要接你们母子三个去上海享福呢。我当时已经随我家那口子去了广州,你娘给我来信说了这事,可高兴了。”

        冯世真感觉头皮一阵发麻,血色一点点褪去。

        “可是你娘命不好呀。”钱氏低头抹泪,“她带着你和你弟弟去上海找你爹,走到半路就病死了。听说姐夫去处理你们母子的后事,却把病带进了容家,累得容家人也全病死了。后来听说姐夫太伤心,卖了地就去了上海,不再回乡了。桢儿,你是怎么没有死?你和你爹相认了吗?你弟弟呢。”

        “我和弟弟失散了。”冯世真说,“娘和我们不是病死的,是半路遇到歹徒,被杀死的。”

        钱氏惊骇地叫了一声,“怎么会是这样?”

        冯世真简短地把自己被冯家所救,冯家又出钱安葬了白氏的事说了。

        “你娘的骨灰居然是你在供着的?”钱氏好似遭了晴天霹雳,“我听老亲们说起,你爹可是把你们娘儿三个都火化了安顿进了容家祖坟里的呀!”

        “谁知道那坟里埋的谁?”冯世真冷笑,“我连那人是不是我亲爹都不确定。姨母,那照片是你拿给我们的?”

        钱氏忙点头,“我就一共两张照片,一张你爹娘的结婚照,一张你满百日时咱们老钱家的全家福。结婚照给了另外一批人了。”

        那应当是在容嘉上手里。冯世真和孟绪安交换了一个眼神。

        “说说我爹吧。”冯世真给钱氏倒了一杯茶。

        “姐夫是个好人呀。”钱氏道,“当时街坊们都说你娘嫁得好呢。姐夫长得好不说,人品家境也好,从来不和那些小媳妇儿小寡妇们调笑。又是个知道上进的,眼看田里产出不好,就进城做工,一点点把生意做了起来。他对你们母女也极,三天两头都托人送东西回来。什么西洋的香水呀,口红呀,洋绸呀,总之可体贴人了。后来他赚了钱回来还给家里重修了祠堂。你奶奶提起他,逢人都道:我们家和哥儿是福星降世,将来还会有大出息的。我后来听说你爹生意越做越大,想来你奶奶是说对了,却可惜没福气享。”

        “和哥儿是谁?”冯世真始终觉得这称呼有点耳熟。

        “就是你爹呀。”钱氏说,“你爹的小名儿叫阿和。”

        阿和……

        又是一道闪电,如巨斧劈开了识海,翻搅起怒涛一般的回忆。

        抽过大烟的容定坤瘫软在床榻上,惊恐地叫过这个名字。

        阿和,你被我杀死了……我亲手埋了你的……

        冯世真感觉胃部像是被人重重地捶了一拳,难受得不禁弯下了腰,五官都皱作一堆。

        “有什么不对的吗?”钱氏不明所以。

        “你给她一点时间缓一下。”孟绪安道,“大姐,容定坤说过他发了财,是什么财?”

        “买CAIPIAO票!”钱氏很是得意,“这事姐姐专门写信告诉了我呢。说姐夫在上海中了一张大CAIPIAO票,能买好大一栋房子,好宽一个铺子呢!还说要接了姐姐和孩子进城享福。”

        孟绪安看向冯世真。

        冯世真幽幽地朝他扫了一眼,起身走到书房斜对面的角落。孟绪安摁灭了烟,跟了过去。

        “如何?”孟绪安问,“觉得她的话不可信?”

        冯世真摇了摇头,说:“那个阿和……容定坤曾说过,他杀了阿和。他很害怕那个阿和找他索命。容定坤这样的人,不知欠下多少血债。能让他特别害怕的,肯定因为亏欠了特别多。”

        孟绪安把手抄在裤子口袋里,靠着窗台站着,哂笑道:“现在一切线索都窜起来了。容定坤——或者说,秦水根,为了抢CAIPIAO票,杀了真正的容定坤,并且冒充他,诱杀了他的妻儿。甚至还把疫病引入了容家,害死了容家所有能认出他的人。”

        冯世真面孔苍白得近乎透明,双眸是麻木的,呆呆地望着窗外枯败的灌木。

        “他们两人是怎么认识的?”她问,“一个人怎么可以那么轻易地冒充另外一个人?”

        孟绪安转头问钱氏:“大姐,你知道你姐夫当初在上海有什么朋友吗?”

        “朋友?”钱氏回忆着,“这个不清楚了。不过姐夫为人热情又仗义,特别喜欢结交,朋友可多了!我家那口子就是他的朋友。”

        “有没有什么关系特别好的?”孟绪安引导着,“比如,同他长得很像的?”

        钱氏双目一亮:“哟,还真有一个!姐夫刚去上海的时候救过一个要自杀的人,还替那人还过钱。姐姐怪他乱花钱,他说那人同他长得非常像,觉得很有缘分。我记得他们两人后来还结拜了兄弟的。”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冯世真立刻问。

        “不记得啦。”钱氏摇头,“记得好像是泥水工?因为你爹娘为了钱的事吵过几句,你爹说那人找了个修房顶的活儿,将来能还钱。我那口子也是做这活儿的,所以还记得一点。”

        冯世真一脸难掩的失望。线索又再度断掉了。

        孟绪安忙着出门去公司,留下冯世真招待钱氏。冯世真陪姨母用了早饭,又送她去客房里歇息,还安排了一个老妈子伺候着。

        钱氏家里是开杂货铺的,很有几分眼力见,察觉出姐姐家的事恐怕有些复杂。况且冯世真脸上并没有什么寻到亲人的喜悦,反而愈发有些阴郁沉默。钱氏很识趣,也不拉着冯世真叙旧。

        而后冯世真出了门,自己亲自开着孟绪安的一辆崭新的雪佛莱小汽车,去家附近转了一圈。

        冯世真算准了时间,果真看到母亲冯太太挎着篮子菜市场回来。冯太太穿着一件干净整洁的夹棉袄子,新做的裤子。菜篮子里还装着一包卤猪耳朵。看来今天冯世勋不值班,要回家吃饭。

        冯先生也穿着也一身崭新的棉袄,带着老军帽,正站在大门口,一边和邻居闲聊,一边等着老妻。他接过了篮子,笑着闻了闻卤肉,和妻子说笑着转身进了门,十分恩爱。

        冯世真直到大门关上,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视线。

        她又把车开到了红房子医院的侧门外。午饭时间,医生们从门诊室的大楼后门出来,往食堂走去。玉树临风的冯世勋在一**男医生中十分显眼夺目。他抄着手,走得很快,面无表情,显得心事沉沉。

        冯世真看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冯世勋忽然站住,朝一侧望了过去。

        “世勋,发什么呆?”同事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快走!去晚了,红烧鸡腿又要被抢光了。”

        冯世勋笑着摇头,收回了视线,随着同事一起朝食堂走去。

        “对了。”同事问,“你出国深造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动身?”

        “大年初九的船票。”冯世勋说。

        “我听到个消息,说你向医院申请,要带一名家属一同出国?”同事好奇地问,“护士里都说你要结婚了,是不是真的?”

        冯世勋只笑不答,走进了食堂。

        “难道是真的?”同事步步紧跟,“哎哟,这下多少小护士要心碎呀,我们这些哥们儿的机会可就来了。我说你这家伙挺会保密的,什么时候谈了个女朋友我们都不知道?”

        “不是女朋友。”冯世勋说,“我打算带我妹子一起去。”

        同事听了,顿时一脸古怪:“你妹妹?她不是去北平教书了么?”

        冯世勋说:“我这次奖学金非常丰厚,她又特别聪明勤奋。我都已经帮她选好了学校,她跟着我过去,一起申请奖学金,有希望攻读硕士学位。”

        同事啧啧:“从没见过你这么疼爱妹妹的哥哥。将来你太太恐怕和小姑子难相处好呢。”

        冯世勋拿了餐盘,笑道:“不见得。也许会有两全法呢。”

        “什么两全法?”同事追问。

        冯世勋却不肯说,笑着溜走了。

        冯世真开着车,在租界的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转着。离开不过月余,街上除去换了一批广告海报外,并无什么变化。

        等到回过神来,冯世真发现自己已把车开到了闻春里的路口。

        闻春里已经焕然一新,新式的公寓楼挺拔而起,崭新的路灯高高立着,水泥路面平整干净,连一点烟头纸屑都没有。树桩已经被铲去,重新栽种上了一排银杏树。几年后,这些树长大,会在秋天变得金黄灿烂,成为一道令住客身心愉悦的美景。

        冯世真泊了车,走进了里弄里。门口的南安警察见她穿着体面,又开着一辆漂亮的小汽车,当她是来看房的有钱人,问也不问就放她入内。

        房子是新修的,路却没有改。冯世真沿着小路往里走,凭借着记忆,寻到了冯家当年的位置。

        这里如今建着一栋漂亮的新式洋房,两层高,带一个光秃秃的小花园。隔壁的洋房里已经住上了人,孩子们嬉笑着跑上跑下,很是热闹。

        “**要买房吗?”掮客以为有生意,过来搭讪冯世真,递上了名片,“这是容家最新修的房子,这一片全是独栋,上下四个卧室,两个卫生间,有最新式的下水系统。**要不喜欢洋楼,我们临街的一面还有最新式的公寓,极受**您这样的单身女士喜欢……”

        “这一片的老房子全都拆光了?”冯世真打断他的话。

        掮客一愣,说:“倒也没有。”

        冯世真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听掮客这么回答,反而吃了一惊:“哪里还留着?”

        掮客抬手一指,道:“西角有栋老房子,烧得不厉害,不知怎么就留下来了。”

        冯世真起了好奇心,打发了掮客,沿着路朝西走了一阵,果真看到了那栋保留下来的老房子。

        这老房子就在那一株烧得半死的大树旁边,两层高,中间一个天井院子。冯世真记得,自从冯家搬到闻春里,这房子就没有人住。房子的门窗都上了铁栏杆。虽然孩子们不止一次想进去一探究竟,可是从来没有成功过。

        如今这老房子的外墙重新粉刷过,同两旁的新楼看上去一个样子,可是窗户上的铁栏杆依旧,还换了一扇新的铁门。整个房子就像一口铁匣子,关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冯世真对着房子沉思之际,耳朵捕捉到了一缕熟悉的嗓音。

        她猛地转头,望见前方数十米远的路口,几个衣衫楚楚的人正自转角走过来。领头的那个西装笔挺的高大青年,正是容嘉上。#####

        一四五

        “现在这一片的房子已经差不多售出了百分之六十了。”容嘉上介绍着,“再往前走三个路口就是河岸,港口已经基本建设完成,私驾船……”

        话语戛然而止,他像一只灵敏的猎犬一般猛地抬转过头,朝路的另一头望过去。

        跟在他身边的人随之望去,只见道路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嘉上,怎么了?”紧跟着容嘉上脚步的年轻女郎出声问。

        “没什么。”容嘉上自嘲一笑,“抱歉,刚才说到哪里了?”

        “港口。”女郎提醒。

        容嘉上点头,接着说:“这是个民用港口,有八十到一百个船舶位。岸边还有配套的商铺和酒店公寓楼同时在修建。”

        “那可太好了。”女郎开心地笑着,“我们一家人都最喜欢航海,东岸的港口太远,不如把船停在家门边。爹地,你说是不是?”

        走在后面的一位中年男子点头笑道:“从这边出海也方便。总之是送给你的成年礼物,要你喜欢才好。”

        “爹地!”女孩娇嗔着问,“嘉上,你喜欢航海吗?我舅舅才送了我一艘小游艇,上个月才刚下水的。我打算请上同学和朋友在船上开个鸡尾酒会,你一起来玩呀。”

        “谢谢李**的盛情邀请。”容嘉上客客气气地笑着,不留痕迹地甩开了女孩缠着自己手臂的胳膊,“我偏偏有些怕水,平生尽量不上船。恐怕要让你扫兴了。”

        “那就在我的新房子里开跳舞会也行呀。”女郎不肯罢休,“爹地,我们把港口的那栋楼买了吧!求你了!”

        中年男人呵呵笑,却没有轻易答应女儿的请求。容嘉上一边敷衍着贵客的爱女,一边带着他们走远。

        经过那株残缺的老树时,容嘉上脚步停顿了一下,投去的眼神格外温柔缱绻。

        等到人都已经消失在路尽头,冯世真才从树后走了出来。

        她望着容嘉上离去的方向,轻轻叹了一口气,顺着原路返回泊处车。

        世真……

        冯世真背脊一阵发麻,拉门把的手僵住。

        她缓缓地转过头去。

        身后,陌生的路人来来往往,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她松了一口气,又为自己竟然生出这样的幻听觉得又可笑又可悲。

        她钻进车里,甩上了门,开着车,飞快地离开了。

        容嘉上在汽车远去的轰隆声中自小区的铁门里走出来,和那中年男人握手。彬彬有礼,儒雅俊美,已是个独当一面的少主。

        掌灯时分,外面又下起了雨。北风呼啸着,把雨滴噼里啪啦地刮在窗玻璃上。

        孟家烧着壁炉的书房里,冯世真用完了晚饭后,陪着钱氏聊天打发时间。钱氏已经自早晨的激动中冷静了下来,拉着冯世真的手,絮絮地说着钱容两家当年的旧事。

        “你们容家早年还是镇上的富户,后来地里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好。你还没出生的时候,容家已经有些难支撑了,长工都辞了大半。你爹是有远见的人,也不想守着家里几亩地,一心想出去闯荡。十八岁那年,他揣着五十块钱,跟着镇上的人去上海做生意。”

        “我娘怎么没跟着他一道来上海?”冯世真问。

        钱氏说:“你娘过门不久就怀了你,只好留在了郭家镇。桢儿,我听说你爹如今已经是上海滩顶天富贵的大老板了,你快些同他相认呀。姨母帮你作证,保管他不能不认你!”

        冯世真淡漠地笑了笑,又问:“我爹朋友很多吗?”

        “多呀。”钱氏说,“你爹为人仗义,朋友可多了。他到了上海后,和一**朋友同租了一个石窟门房子。因为朋友家孩子多,都把朝阳的大屋子让出来,自己去住亭子间呢。为了这事,你娘可没少埋怨他太憨厚老实,担心他要吃亏。”

        冯世真在脑子里勾画着一个纯朴善良的青年的形象,却顶着一张容定坤冷酷虚伪的脸。她急忙摇了摇头,把那画面赶出了脑海。

        “我爹当初在上海做什么生意?”

        “生意的事我不大清楚。”钱氏说,“好像就是从码头进些次等的泊来货,走街串巷的叫卖。后来他和朋友凑钱租了一个铺子,生意好多了。可惜好景不长,他那朋友欠了钱,你爹就把铺子抵了出去,替朋友还钱。”

        说着,钱氏又叹了一声:“他同你娘虽然常年分居两地,可是感情极好的。桢儿,回头他见到你,不知道会有多开心。”

        冯世真幽幽冷笑:“是啊,就是不知道呢。”

        “外甥女呀,”钱氏道,“我这做姨母多管闲事问一句,你和这位孟老板是什么关系?”

        冯世真啼笑皆非,道:“他这是我的……朋友,古道热肠,帮我寻亲罢了。”

        姨母有些失望:“孟老板看着还真是一表人才,不知道娶亲了没?你今年也二十四五了,确实该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了。”

        冯世真笑道:“横竖不是要寻亲吗?等认回了亲爹,让他替我操持就好。”

        “说的是!”钱氏忙道,“是我糊涂了。等你回了容家,那可是连总统的儿子都嫁得的咧!”

        “那我可得准备一份厚厚的贺礼了。”孟绪安大笑着走进书房,身后还跟着穿着中式长衫,拎着皮包的杨秀成。

        钱氏急忙起身,告罪离开了。杨秀成关上了书房的门。

        “问出什么来没?”孟绪安把脱下的大衣顺手往沙发上一丢,一边倒酒,一边问。

        冯世真说:“姨母口中的容定坤正直善良,对人热诚讲义气,同妻子感情深厚。如今住在容府里的那位容定坤若不是受了妻离子散的刺激后性格大变,那就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听起来,确实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杨秀成笑道。

        孟绪安倒了三杯酒,给冯世真和杨秀成递了过去,“杨先生可以把我们今天查到的事说给冯**听了。”

        杨秀成点头,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递给冯世真,说:“这是容定坤的身体检查报告。上面把容定坤的身体状况写得非常详细,说他双腿骨骼正常,并没有骨折旧伤。”

        “没有骨折……”冯世真翻着病例,“你们说,两个没有血缘的人会长得那么像,以至于一个人能冒充另外一个人,甚至骗取对方的亲人?”

        “再像也不是一个人。”杨秀成说,“说话口音,行为习惯,就算可以模仿,也有区别的。”

        冯世真面色冷漠地替他补上:“所以,容家全家暴病而亡,白氏妻儿惨死。原先和真容定坤关系亲密,有能力判断真假的人,全都死光了。”

        杨秀成低头摸了摸鼻子。

        孟绪安抿着酒,道:“这也能解释你为什么会以为是亲爹杀了你母亲了,世真。”

        冯世真缓缓点头:“当时天色黑暗,又是寒冬腊月。如果一个本就酷似我爹的人在容貌上做了一些装饰,比如胡须,帽子,那我娘确实有可能一时看不请,把人认错了。”

        孟绪安思索道:“我要是‘容定坤’,肯定会趁她没反应过来时就立刻动手,然后再追杀你。小孩子,受了伤又掉进河里,肯定活不了。剩下一个在襁褓中的婴儿,那就更好处理了。”

        冯世真抓着胸口的衣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面色十分难看。

        杨秀成极受女士欢迎不是没有道理的。他立刻温柔体贴道:“冯**是牵挂着弟弟?你还是怀抱着希望,希望弟弟能活下来?”

        冯世真闭上酸涩的双眼,点了点头:“我当时已隐约能记事了,他自然要杀我。可我弟弟不过是个才满月的小孩子,他或许……我不知道。”

        “也许真的活下来了呢。”杨秀成便柔声道,“容定坤再恶贯满盈,也未必能对一个婴孩下手。我明日就去查一下,看容定坤曾把什么孩子送人或者寄养。”

        “为什么不下手?”孟绪安却是不合时宜地冷笑一声,讥嘲道,“留着他长成大小伙子,然后回来找自己报仇?姓秦的都杀了容家满门了,还会在乎一个孩子?”

        杨秀成讪讪。

        冯世真紧紧握着酒杯,手被浸得冰冷,指间都泛着淡淡的紫青。

        “我要见容定坤。”她说,“我要亲口问他,他把我爹的尸身埋在哪里了。我妈妈——我养母曾说过,我生母给她托梦,让我远离我爹。我之前以为这个容定坤是我亲爹,所以我生母才这么说。现在想来,我生母临终前大概也同我之前一样,以为凶手是自己的丈夫。”

        冯世真搁下酒杯站了起来,清澈坚毅的嗓音在安静的书房里回响:“二十四年了,我爹一直背负着杀妻灭子的罪名,他在天有灵不知道多冤屈。我要给我爹正名!我要慰籍我娘在天之灵。我要让他们夫妻俩不再有误会。我……我要找到我爹!”

        她猛地别过脸,扶着沙发靠背,肩膀颤抖着,大口呼吸。

        在座的两位男士都假装没有看到她眼角的水光,低头喝酒不说话。

        半晌后,冯世真控制住了情绪。重新在沙发上坐下。

        孟绪安转着酒杯,说:“我倒觉得,我们先找到令尊的遗体,带着证据去逼容定坤承认罪行反而更合适一点。容定坤如今虽然残了,却终究不是普通人。贸然登门对峙,反而容易被他忽悠地被牵着鼻子走。”

        “可这如同大海捞针。”杨秀成说,“都是二十四年前的事了,谁清楚容定坤会把尸首藏在哪里?也许早就一把火烧了——抱歉,冯**。我……”

        “你说的有道理。”冯世真哑声说,“但是他没有烧!七爷,还记得我趁着容定坤抽了大烟后套他的话的那次吗?他错将我误会成了阿和,说他亲手埋了他。埋了那就有坟,有坟就一定找得到!”

        “范围也并没有缩小多少。”孟绪安说,“天下那么大,他可以把令尊埋在任何一个地方。”

        “不!”冯世真双眼逐渐亮了起来,“不,容定坤这样的人,反而不会随便处理这么一具重要的尸体!容定坤的一大特色,就是多疑。他杀了人,夺取了对方的身份。二十多年来,他一直担惊受怕。他一定要把我爹镇住,以免我爹的冤魂回来找他索命报仇。”

        杨秀成思索着点头:“有些道理。”

        “我要是他,我会把这人的遗体埋在一个我可以完全掌控的地方。”冯世真说,“不但能保证不会有人发现它,而且可以方便随时去查看,好让自己安心!”

        孟绪安也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容家在上海的敌人不少,谁都很乐意挖掘容定坤的丑闻。容定坤不会把这么大的把柄落在别人手里,那他应该是把令尊的遗体藏在容家的地盘上。”

        冯世真利落起身,在堆放满了各种书本的桌子上一阵翻找,找出了一张上海地图,拿图钉钉在了墙上的软木版上。#####

        146

        一四六

        “二十四年前,秦水根从我爹那里抢了CAIPIAO票。那时候他在上海没有根基,也没有产业。我记得资料里写过,姓秦的买的第一处不动产是两个库房,在闸口的这个位置……”

        冯世真拿着一支红墨水钢笔在地图上圈着。

        “然后他娶了唐太太,买了房子和铺面,成立了公司。两年后他买下了现在容府的地,修了房子。他应当不至于把尸首埋在自己家里……在哪里呢?”

        三个人站在一起,对着地图思索着。

        “库房一直被使用着,不便于藏什么东西。”杨秀成说,“而郭家镇又太远了。况且那样的乡下小地方,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立刻有人知道。”

        冯世真的视线在地图上扫来扫去,掠过闻春里的位置,随即又转了回去。

        从秦水根那里推不出来,那不妨从自己的生父这里下手。

        “姨母说,我爹当初在上海,从码头进货贩卖。那他应该会住在码头附近。”冯世真伸出了手,纤长洁白的手指点在了闻春里的位置,“闻春里的背后就是个小码头,我小时候就经常看到小货船在这里卸货。假设……我是说如果,我爹信里提到的那个欠钱的朋友就是秦水根,他和我爹当初一起做生意,那就很有可能都住在码头附近。”

        孟绪安道:“世真,上海的水路多,小码头不少。你怎么确定就是闻春里?”

        “因为姓秦的只放火烧了闻春里!”冯世真的声音铿锵有力。

        “稍等!”杨秀成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道,“我想起来了,容定坤在闻春里有物业的。不是失火后买下的,而是失火前就有的。”

        冯世真猛地转过头去,眼神骇人地盯住了杨秀成:“是不是一栋离那株老银杏树大概三十来步远的老房子?凹字型,拱形的大铁门,两层高,门窗都装着铁栏杆?”

        杨秀成惊讶道:“我只在火后去看过一次,记不大清,但确实是两层的小楼,门窗紧锁。那一片的房子都拆了,可容定坤却不让拆这栋楼,只让工人把外墙粉刷了一遍。”

        “让我猜猜。”孟绪安哼笑道,“他甚至没让工人进门?”

        “是!”杨秀成道,“我当时也觉得奇怪,就去问监工的赵华安。赵华安就说这是容定坤早年发家前住过的地方,有感情,后来买下来了,想留个纪念。所以里面的一切都不让动,只让工人重新换了一个大铁门。”

        冯世真倒退了两步,怔怔地注视着钉了图钉的闻春里的位置,清秀的脸上血色尽退。

        “是那里。”冯世真呢喃着,“他们当初合租,一起做生意。然后他为了一张CAIPIAO票杀了他……”

        孟绪安说:“还有一个事,之前以为无关,现在看来却未必。在容定坤——抱歉,秦水根一心收购闻春里前,地产大亨张家也有意买闻春里。只是张家刚派人去谈了个开头,容家就横插了进来。”

        “他怕这房子被外人发现。”冯世真低声说着,跌坐回了沙发里,“所以他急着吞并闻春里,不惜放火烧房。而他又偏偏不敢动这个房子。因为,这里镇着我爹!”

        她麻木地坐着,整个人像失去了生命的木偶似的,眼珠子黑漆漆地没有一丝光,脸色白得吓人。

        “你需要休息一下。”孟绪安皱眉。

        冯世真摇头,朝茶几上的酒杯伸手。孟绪安抢先一步把酒杯夺了过去,摁铃叫来了听差,道:“让厨房给冯**煮一碗姜汤来。”

        冯世真苦笑:“酒会更好点。”

        杨秀成也劝道:“不要太勉强了,冯**。你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可我还没有做完。”冯世真抓住了孟绪安的手,冰凉汗湿的手指紧紧扣着他的手腕,“七爷,我想去闻春里!”

        “现在?”杨秀成担忧地望了一眼窗外黑漆漆的雨夜。

        “是。”冯世真注视着孟绪安,双眼里映着壁炉火跳跃的火光。

        孟绪安凝视着她被火光染上几分血色的脸庞,目光落在她用力抓着自己的手上。那白细的手指看着那么脆弱,仿佛轻轻一挣就能弄断。可是它却抓住了他,牢牢地锁定了,让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他面色沉静,把手掌覆在冯世真冰凉的手背上,说:“好。”

        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掩盖住了汽车发动机的轰隆声。车灯的光在漆黑的夜中仿佛挖出了两条隧道,穿透浑沌,指引着前方。

        清脆的喇叭声在寂静的午夜分外嘹亮。被吵醒了的看门人骂骂咧咧地撑着伞出门来。

        “这大半夜的,谁呀?”

        回答他的是重重敲在后脑的枪托。

        门房昏迷瘫软的身子被人接住,拖回了小屋里。挂在墙上的钥匙被摘了下来,打开了闻春里的大铁门。车肆无忌惮地亮着前灯驶了进去。

        新闻春里的房子卖了不少,但是新住户都还没来得及搬进来。整齐漂亮的里弄,家家户户黑灯瞎火,连路灯都已经熄灭。只有雨滴劈啪落在车顶篷和玻璃窗上,敲打出急促的节奏。

        在车灯的照射下,白日里看着就有些怪异的老房子愈发显得鬼气森森。外墙虽然粉刷一新,可铁栏杆牢锁的门传依旧透着一股阴冷之意。

        “是这里?”孟绪安问。

        冯世真点了点头。

        孟绪安轻轻一抬手,下属拿着硕大的铁钳,咔嚓一声钳断了铁门上的锁。在冯世真近二十年的记忆里,一直坚固不可摧的铁门在几个男人的作用下,很快就发出咯吱声,被缓缓推开。

        门内漆黑一片,像是个张着的嘴,等着把来人一口吞下。

        “准备好了吗?”孟绪安轻声问。

        冯世真深吸了一口气,忽视了他伸出来的手,拧亮了手电筒,冒着雨大步迈进了门里。

        房子二十年没有被修葺维护过,已十分陈旧。外墙的门窗虽然坚固,但是里面的门窗基本都已经破烂。

        狭窄的中庭里杂草丛生,草丛里还藏着自房顶上腐烂脱落下来的瓦片和木条。冯世真他们一走进来,屋子里就响起一阵悉悉索索声。那是藏身此处的老鼠们被惊动的声音。

        “我想进去看看。”冯世真对孟绪安说。

        孟绪安烂她道:“房子太久没有修缮过了,楼梯估计都已经腐朽了。我先让下面的人去看看。”

        冯世真没有和他争执。

        孟绪安排了两个小个子的手下,把房子上下检查了一遍。手下回来道:“楼梯已经塌了一半,房间里除了几张烂桌椅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把这块地检查一遍。”孟绪安吩咐。

        冯世真站在楼前,望着房子若有所思。

        “如果太勉强了,冯**可以先回车上等着。”杨秀成为她撑着伞。

        冯世真仿佛呓语一般道:“我在想,如果我杀了人,藏在一个房子里,我该怎么做。”

        杨秀成忍不住轻轻打了一个寒颤。

        “当时楼里还住有别的租客,秦水根不可能大张旗鼓地挖土。他必须安静又迅速地把尸首藏起来。然后等他兑换了CAIPIAO票,有钱了,才能回来买下这个房子,把租客们赶走。但是那个时候,他也不用再花功夫转移尸首了。这个房子,就是他用来埋人的坟。”

        “那该怎么做?”杨秀成陷入思索。

        “墙。”冯世真转过脸,漆黑的双目闪烁着一片明亮碎光,“姨母提起过,那个和我爹长得很像的朋友,似乎是做泥瓦匠的。”

        “是。”杨秀成急忙说,“你的意思是……”

        “七爷!”冯世真飞快转身朝孟绪安喊,“去检查墙壁!看有没有空心墙!”

        孟绪安浓眉一扬,并不多问,挥手让手下立刻去办。

        冯世真环抱着胳膊,一动不动地站在庭院中央。夜风吹动她月白色袄裙的裙摆,让她看着像一个幽灵。

        一个二十四年前侥幸没死,从地狱里爬出来,清算总账的亡灵。

        “发现了!这里!”一楼西角传来属下的呼声。

        冯世真浑身剧烈一颤,拔腿就往声音传来的地方奔去。

        西角的一间逼仄的房间里,拥挤着牛高马大的男人们。冯世真挤过去走到前面,孟绪安正拿手电筒轻轻敲着一面墙。

        咚咚,咚咚……

        “背面肯定是空的。”孟绪安笃定道,转头望向冯世真,“准备好了?”

        冯世真面无表情地点头:“砸!”

        拆墙用的大锤轰地一声砸在墙上,砖块松落,灰尘扬起。

        旁人纷纷后退,冯世真拿帕子捂着口鼻,却没有退让半步。

        轰隆声中,砖块纷纷落下,墙壁露出一个大口子来。砸墙的人看到了里面的东西,停了下来。

        孟绪安拿手电筒照了过去。墙里,一具干尸黑黄的头颅正对着外面,双眼黑洞深陷,却又诡异地望着外面的人,尤其正望着正对着它的冯世真。

        一片抽气和低呼声中,冯世真镇定得难以想象。孟绪安以为她会被吓着,至少会有所动作。但是她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们继续拆墙,一言不发,连眼珠都没动过,就像一尊雕像。孟绪安下意识地想拥住她,至少把手放在她肩上。可他随即清醒了过来,为自己那一瞬的冲动摇头苦笑。

        墙被拆得差不多,被封在里面的尸骸被人小心翼翼地搬了出来,放在铺着白布的地上。尸体已干得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肤包裹着骨架,身上衣料褴褛,脖子上还缠着一截绳子。

        属下拿着剪刀,把尸体左腿的裤子剪开。

        干枯的小腿骨上,有一处明显的骨结。那是腿折断后没有接好留下来的痕迹。

        那属下又在尸身上搜了一遍,从上衣的内袋里掏出一个灰扑扑的小包,递给孟绪安。

        孟绪安带着手套,小心地把包拉开,一个发黑的小银锁滑落在他掌心。#####

        一四七

        “是个‘立’字。”孟绪安就着手电筒看了看,把金锁递给冯世真,“不是你的,应该是你弟弟的。”

        真容嘉上还没来得及把这长命锁给新出生的儿子,就已遇害。

        冯世真接过小银锁,紧紧握在掌心里,沉默了片刻,突然转头就朝外面冲。

        她一直跑出了小院,站在路边,淋着雨,弯腰大口喘气。

        孟绪安拦下了想要追过去的杨秀林,自己也顶着雨走过去,站在冯世真身边。

        冯世真喘得沙哑,像是在极力抑制着想要哭号的冲动。她浑身颤抖,直起身走了两步,又受不住胸口疼痛般地再度弯下腰。

        孟绪安怜悯地望着她,给予了她恰到好处的沉默的陪伴。

        “十六年。”冯世真哑声道,“从我们家搬到闻春里,到我去金陵读大学,我在这里住了十六年。而我一直不知道,他竟然离我这么近!我……”

        她痛苦地蹲了下来,泪水混着雨水糊满了一脸。

        “我从懂事起就恨他。我一直以为他在某个地方苟且偷生地活着。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想过他原来一直都在我身边!”冯世真紧紧抱着肩,沙哑地喘息,“他本来是要回家的!他把给弟弟的长命锁都买好了,他是要回家的!”

        孟绪安俯身把她拉起来,把她摁进了怀中,凌乱的雨丝被风一波波卷向他们。

        “我知道。”孟绪安拍着冯世真的背,动作有些笨拙,完全没有他昔日里哄红颜知己的机灵劲儿,“你现在找到他了,世真。他不会怪你的。”

        凄厉的嚎叫响彻寂静的夜空,惊醒了本已安歇的容府。

        容嘉上翻身下床,披上一件大衣,匆匆朝外走。

        听差跟在他身后,抹着冷汗道:“老爷做了噩梦,似乎被吓着了,一直在叫。”

        “上次辛普森医生留下来的镇定剂呢?”容嘉上说,“取来,我给老爷注射。”

        听差飞快地跑走了。

        “大哥?”容芳林和容芳桦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一脸惊慌,“爹出事了?”

        “没事。”容嘉上说,“我会处理的。你们去睡吧。芳桦明天不是还要去试婚纱的吗?”

        容芳桦咬着唇道:“大哥,你同我说实话。爹现在这个状态,我这个时候结婚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容嘉上摸了摸她的头,“你放心,我会让爹好端端地出席你的婚礼的。去睡吧。”

        容芳林得了兄长示意,把妹妹拉回了房。

        容嘉上转过头,沉下了一张脸,健步如飞地来到了西堂。

        “滚开!”容定坤还在床上嚎叫着,“你不要过来!不是我的错!是你逼我的!”

        容嘉上让听差摁住了父亲,取了针剂,熟练地注射进了容定坤的静脉里。

        “嘉上,他来了!”容定坤一把扣住儿子的手,眼珠子几乎脱眶一般瞪着他,“他来了。他要毁了咱们!你要守住容家!你要杀了他!”

        “我们家姓不姓容还两说呢。”容嘉上冷嘲着,把针管一推到底。

        片刻后,容定坤终于不再挣扎。

        “谁干的……我明明……把他封住了……”

        容嘉上眉头深锁地丢开了针管。屋内暖气十足,但是他却感觉到一股阴寒自背后袭来,像是门窗没有关好一般。

        窗外的雨转小,风却越发大了。树枝被风吹得狂舞,好似从炼狱里逃脱出来的鬼魅,正在额手欢庆狂笑一般。

        容嘉上自嘲地摇了摇头,拢着大衣,转身离去。

        回到卧室的时候,桌上的闹钟时间正指着三点一刻,是一日中夜色最黑暗的时刻。

        容嘉上用热水浸透毛巾,覆在冰冷的脸上,长长吁了一口气。

        夜色粘稠浓郁,把他包裹着,一点点拖进黑暗的深渊。曾有过的那些明媚美好的过去,正被一点点冲散,像隔世的记忆,或者是捉不住的流光。

        对面曾有一扇亮着灯的窗,窗下有一位侧影轮廓秀丽的女子。在吹着风的窗前,她闭着眼,独自踩着舞步,洁白的面容像月下的花。

        耳畔回荡着一律悠扬的旋律,似乎是他们跳的第一支舞曲。

        年轻的女子周身笼罩着一层光,那光紧紧追随着她的动作,像一缕风,灵动地流转。

        容嘉上还记得她的手搭在肩上的重量,记得她鬓角的发丝拂在脸颊的触感,记得她身上清爽的花露水的芬芳。

        女子光洁白净的脸颊在灯光的照射下带着珍珠般的光泽,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她修长的脖颈上。

        她温润地笑着,目光脉脉,如盈盈秋水,有星光在她眸中闪烁……

        “大少爷!”

        砰砰敲门声击碎了梦。容嘉上睁开眼。窗外的天是灰扑扑的深蓝色,时钟指向六点一刻。

        “大少爷,出事了。”属下在门外低声说,“是闻春里……”

        容嘉上瞬间清醒过来,翻身起床。

        容家今年注定了要成为上海各大小报纸的宠儿。

        容家新修的高档“吉宅”闻春里的房子才卖了一半,就有匿名人士挨个地给报社打电话,说闻春里唯一一栋没有翻新过的老楼是百年凶宅,藏着死尸。

        寒冬腊月的大半夜,还是有那么两个不怕吃苦的小记者从被窝里爬了起来,偷偷翻墙进去查看。推开了已经被撬松了的大铁门,他们没有费多大力气就在西角一面被砸开的墙里看到了一具干尸。

        两个记者拍了照后连夜赶回报社冲洗,赶在报纸下印厂之前做个头条。第二日报纸上市的时候,闻春里那个被敲晕了的门卫才刚一身酒气地醒过来,被上司一通大骂,让他卷包袱走人。

        门卫前脚走,报纸后脚送到。紧跟着来的,还有一大批兴致冲冲的记者。他们轻易地突破了里弄口毫无防备的大门,冲进了那栋老楼,把老楼从上到下拍了个彻底。等到巡捕房过来赶人的时候,那无名尸骨都已经被人从墙里取了出来,摆在了地上。

        “来了!容嘉上来了!”

        比起一副干枯的尸骨,容家年轻俊朗的大少爷自然要赏心悦目许多。记者们如苍蝇一般嗡地飞起,冲出了老楼,将容家的轿车团团围住。

        容嘉上面色沉静地走下车,黑色大衣在劲风中翻飞如鸦翅。他身材高挑挺拔,面孔英俊而削瘦,此刻沉稳内敛的模样有着说不出的魅力。记者们一边叽叽喳喳地提问,一边对准了他轮廓分明的脸使劲拍。

        “容少,请问里面一共有几具尸体?”

        “你知道他们都是什么人吗?”

        “整个闻春里都是你们重新修建的,尸体也是你们埋下的?”

        “容少,你知道凶手是谁吗?”

        容嘉上被保镖簇拥着,施施然转过身,目光对准了一名年轻的女记者。他嘴角微微一弯,那女记者的脸颊就有些发红。

        “容少。”女记者气息不稳地问,“请问你对这个事有什么看法?”

        容嘉上不疾不徐道:“容家是去年才买的这块地,而这楼看样子少说有二三十年的历史。这人肯定不是我们容家砌进墙里的。至于这人是谁,我们更是不得而知。容家只是不凑巧买了这栋房子而已。不过我们容家一贯遵纪守法,支持和配合巡捕房的工作。希望他们能早日查明真相,让逝者安息。”

        说完,十分优雅地朝女记者略一点头,转身进了老楼的铁门。

        门里面的小天井的地上,摆着盖着白布尸体。属下把布拉起一角,容嘉上低头,就着手电筒的光,看到了一个干枯的头骨。

        “容少,认识吗?”巡捕房的探长问。

        “这怎么认得出来?”容嘉上冷笑,“况且,听说巡捕房的人来之前,记者们就已经把尸首弄出来了。谁说得清是真有藏尸,还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

        “还有一件奇怪事。我们在这尸骨嘴里发现了一张纸条。”探长打开手里的白帕子,里面是一张对折的纸。展开一看,却是一张欠条。

        “今日秦水根借容定坤大洋一千圆整,人命十条,二十四年后如数奉还。如有违约,九雷轰顶,业火焚身,妻离子散,倾家荡产!立字:秦水根。光绪三十一年十一月。”

        纸是新纸,显然是后人放在尸骨嘴里的。借钱的是秦水根,字迹却是容定坤的笔记。名字上还有一个拇指红印,鲜红似血。

        此起彼伏的镁光灯在容嘉上背后闪烁着。他的大半面孔都沉浸在暗处,透着一股难以描绘的阴鸷和狠辣。王探长看了不禁暗自心惊,想这容嘉上年纪轻轻的,却是气势压人,真不愧是军火商家的太子爷。

        “王探长,这张字条,可否由在下收着?”容嘉上问,“既然是找家父借的钱,还需要回去问问家父的好。”

        王探长刚有犹豫,陈秘书就已借着撑伞遮雨,把一封装着厚厚钞票的信封塞进了王探长的口袋里。

        “王探长这么冷的天还出来办案,真是辛苦了。这是咱们大少爷的一点心意,请诸位弟兄下班后喝口热酒。”

        王探长捏了捏信封,笑道:“容大少放心。这纸条一看就是新的,想必是有人弄的恶作剧,不是什么正经证据。您尽管拿走就是。”

        容嘉上看着巡捕房的人把尸骨裹着抬上了车,眉头紧锁。

        “大少爷放心,都打点好了。”陈秘书道。

        “不。”容嘉上转身而去,“这只是个开始。”

        西堂里的容定坤睡前抽了大烟,正在被褥里昏昏沉沉地睡着。梦中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刺激得他猛地醒了过来,才发现有个人拿着一张冰凉的帕子正在给自己擦脸。

        “爹做噩梦了?”容嘉上一副十全孝子的模样,细心地给容定坤擦汗。

        容定坤如今最不待见这个长子,张口就不禁气急败坏地骂:“怎么又是你?老子身体还健全的时候,都不见你这样天天在我跟前尽孝。你到底要怎么样?”

        容嘉上冷笑着丢开帕子,抬起手,摊开那张借条,拿给容定坤看。

        “爹,你还记得借出过这笔钱吗?”

        容定坤有老花眼,眯着眼睛拉开一段距离,看了半晌,困惑的面色一点点僵住,未合拢的嘴细细地颤抖起来,两眼惊恐。

        仿佛那不是一张纸条,而是一只恶鬼,正从缝隙里从地狱中爬出来,浑身流淌着剧毒的脓液,亮出血腥的獠牙,一步步朝他走来。

        “这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容定坤的嗓音凄厉得几乎有些变声。

        容嘉上眉头紧紧拧成一团,抖了抖纸条,沉声道:“您只管回答我。这笔帐是你当年放的吗?”

        “这是谁弄的?”容定坤答非所问,激动咆哮,“是谁?”

        容嘉上不答,收了纸条,镇定地问:“还有一个事要问您,您当初为什么执意要购买闻春里?”

        容定坤好似触电一般浑身猛地哆嗦,“闻春里……果真……闻春里出了什么事?”

        “确实出了点事。”容嘉上说,“爹,整个闻春里都翻修了,为什么独独留了一栋老楼没有动?”#####

        一四八

        “那老楼怎么了?”容定坤惊恐紧张地瞪着儿子,“你叫赵华安来见我!快!”

        “这半夜的,有什么事,我来处理就好,何必劳烦赵叔?”容嘉上不动声色,手指哗哗翻弄着纸条,“这秦水根不是爹早先的名字吗?他怎么不仅欠了我们家钱,还欠了人命?一千块放在二十多年前,可是一笔巨款了。爹也真是大方。”

        “这纸条到底怎么来的?”容定坤先按捺不住,拍着床板喝问。

        “你担心什么?”容嘉上问,“那楼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吗?”

        容定坤急得双目发红,哑声低吼道:“不准让任何人进那栋楼,知道吗?不准动那楼的一片瓦!那楼可是我们容家的命脉!楼动土之日,就是容家衰败开始之时。”

        容嘉上眉毛惊讶地挑起,嘴角意味深长的讥笑,道:“那恐怕已经迟了。”

        容定坤惊骇地看着儿子:“你说什么迟了?”

        容嘉上平静地说:“昨夜有人闯了那个老楼,敲开了墙,在里面发现了一具尸首。尸首上,还有这张纸条。明天这个时候,大概全上海的报纸都会刊登我们容家出售的‘吉宅’里有死尸的新闻。爹,你说那老楼是我们容家的命脉。我年纪轻读书少,实是不知道命脉里应该埋着死人的。”

        容定坤浑身如通电一般颤栗起来,胳膊支撑不住身躯,跌回了被褥里。

        “不……”他脸色苍白如死人一般,冷汗霎时遍布了整张脸,满眼都是绝望,“怎么会?我明明……”

        “纸条我已经截下来了。但是死尸的消息却是瞒不住。这事明天必然会见报。”容嘉上俯视着父亲,“爹,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比如,秦水根到底是谁?欠的人命又是怎么一回事?”

        容定坤死死咬着牙,脸颊抽搐着,别开了视线。

        “我不知道。”

        他知道!

        父子之间是有感应的。容嘉上不仅知道父亲知道一切真相,他甚至也能推测出一个大概的谜底。而这个谜底太过骇人,让容嘉上都一时不敢面对。

        他知道容家是繁荣是建立在皑皑白骨之上。如今这白骨再也埋不住,要逐一出土,曝光在阳光之下了。

        “爹。”容嘉上冷漠讥嘲,“如果我们家还有什么不方便见人的秘密,还请您老人家提前告诉我。不要等着外面都传得满城风雨了,我还蒙在鼓里。到时候就算我想给您收拾烂摊子,怕都无处可下手了。”

        容定坤拿被子紧紧裹着身子,缩在床脚,背过身不去理儿子。

        容嘉上怨忿地望了他一眼,踏着沉重的脚步而去。

        次日清晨,天色还是浑浊的灰蓝,一捆捆用粗重的黑体印着《闻春里惊现藏尸,吉宅摇身变凶宅》的报纸,字灯火通明的报社印厂里运了出来,分发到各个报童手中,再由报童运送到了满城每个角落。

        容太太自好梦中被异样的嘈杂声吵醒,起床撩起窗帘望出去,就见远远的铁门外,拥挤着一**手持照相机的记者。她惊讶地出门问管事。管事一脸尴尬地把报纸奉了上来。容太太看了报纸,气不打一处来。

        “赶紧把前后门都关牢了,这几天除了采买的人,其他的一律不准进出!”

        管事忙道:“大少爷昨夜已经吩咐下去了。”

        “大少爷呢?”容太太问。

        管事道:“大少爷凌晨出门处理这事,就没回来,应该是歇在公司里了。”

        容太太皱着眉仔细看着新闻上的字句,若有所思地打发走了管事,走进书房关了门,拨了个电话给赵华安。

        赵华安其实也一夜没合眼,正坐在高背沙发里,拿着报纸出神。他面容粗犷,高眉深目,人到中年后,沉着脸不说话的时候尤其显得十分阴鸷。家人看他心情不好,全都退避三舍,不敢招惹。

        直到听到电话里容太太软绵绵的声音时,赵华安的神色才柔和了下来,耐心地说:“淑君,你不要担心。你要是觉得记者烦,就带着孩子们去城外别墅住一阵。反正已经年底了,过年前,这事肯定能平息的。”

        “我倒不怕记者。”容太太说,“我是看报纸上含沙射影,说这老房子特意没有翻新,就是为了藏尸,说我们容家早就知道这里有尸了。”

        “报纸为了哗众取宠,什么话都乱说。”赵华安说,“这是对手用来中伤我们容家的手段而已。”

        容太太忧心忡忡,“我看有报纸说这是什么秘术巫术,说咱们容家就是靠墙里封尸才发家的。”

        “别听报纸胡扯。”赵华安也有些不耐烦,“我要去公司了。会和嘉上开会好好商量一下对策。你照顾好自己。”

        挂了电话,赵华安思索片刻,又拿起了话筒。

        他这个电话转了好几次才接通。一个男人操着西南口音道:“安叔,这么早,有什么吩咐?”

        赵华安问:“阿文最近做得怎么样?”

        “挺好的。”男人道,“上一批给阮老九的货,就是他亲自带人押送的,完成得很好。他现在应该在后头操练,要叫他来接电话吗?”

        “先不用了。”赵华安道,“最近他先别出任务了,在庄子里待命。”

        “是。”男人压低了声音,“安叔,上海还好吗?”

        “今年天气不大好,总是下雨。”赵华安轻哼着,“不过我看着,过年前后,总会放晴的。”

        世人总是最忌讳死任的,所以闻春里的丑闻曝光之后,容家的股票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飘飘荡荡往下落。而闻春里先是失火,后是发现了藏尸,“吉宅”转眼就成了铁板钉钉的“凶宅”。房价自然一路下跌,本来已经买了房的人也闹上门来要退款,不然就要打官司。

        报纸总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更何况容家横行上海滩多年,仇家多到数不过来。一时间各种流言纷起,把容家多年来大大小小的各种新闻全都翻了出来。

        被容定坤克死的前妻,不被承认的白氏夫人,死于绑匪之手的二儿子,离家出走的小妾,被未婚妻戴了绿帽子的长子,被掳走过的次女……

        接连两日,容家门外的道路都被抢新闻的小报记者挤得水泄不通。往日里同容家交好的人家,容太太的那些姐妹会的牌搭子们,容家**的同学们,全都不见了踪影。

        容家关门闭户,连容嘉上都为了方便,干脆住在了公司附近的酒店,一连几日都没回家。

        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日天晴,容芳林和容芳桦在花园里散步透气,不幸被一个爬墙头的记者拍了。

        “容二**,你是不是真的被劫匪掳走过。他们有对你做什么吗?”那男人张口就问,紧接着又是一道闪光。

        两个女孩又惊又怒,吓得齐声尖叫了起来。

        容嘉上这日恰好在家。听到了妹妹们惊恐的叫声,他抓着一把左轮**就冲了出去。

        “大哥,那里!”容芳林见兄长奔来,指着墙头大叫。

        记者眼见不妙,急忙逃跑。容嘉上神色冷峻地把妹妹们往身后一推,抬手对准墙头就是砰地一枪。

        记者大叫着跌了下来。听差们从后门冲出去,一拥而上把人抓住了。

        容家大少爷的枪法好那是众所周知的。那一发子弹不偏不倚地射中了记者手中的照相机,把装着胶卷的地方打了一个窟窿。记者吓了个半死,裤裆都尿湿了。

        容嘉上亲手把胶卷扯了出来,丢到了记者脸上,把人赶走了。

        “墙上的电网是装来做样子的吗?”容嘉上对着手下怒吼,“这样的人都能爬上来,那换成仇家,不是已经把我们家杀得鸡犬不留了?”

        保镖们没骂了个狗血淋头,当日就弄来两条德国猎犬,在围墙外终日巡逻,又把电网修好了。

        容嘉上安抚了妹妹们,回到书房,拨了一个电话。

        半个小时后,伍云弛带着亲兵开车赶来,把惊魂未定的未婚妻和准大姨子接到了自家的温泉别墅,躲避风头。

        事后证明,容家姐妹躲得正是时候。

        次日,巡捕房的消息不知道怎么走漏了出来,满上海的报纸又都在传着闻春里干尸身上的那张欠条。容定坤中过一千大洋的CAIPIAO票的事也被曝光。世人不清楚秦水根是何人。况且借钱还好说,人命又怎么解释?

        现在正是腊月,再有十来天就要过年了,最近又没有什么大新闻,于是容家谜案成了市民们茶余饭后的消遣首选。一时间,茶馆里说书的,电台里评时事的,都在说着这桩扑朔迷离的案子。

        “……请了一位西医检验过尸体,说死了有二十来年了。”

        “容家不承认有借条,说是仇家栽赃。”

        “早年一个码头半数的船上都装着容家的大烟和军火,光是卸货的伙计就有百十个,仇家更是多到数不清。杀个把人埋在墙里,有什么稀奇的?”

        “容定坤至今都没有出面。听说他之前中弹受伤,已经半身不遂……”

        一连三四天,容家股票开盘就跌停。容嘉上又允许闻春里的买家反悔,于是先前售出房子退回来七七八八。容家财政一时吃紧,又逢年关将近,对内要给职员发奖金,对外要各处还欠款。容嘉上一面卖地,一面从鸦片生意里抽了一笔钱过来填窟窿,虽然勉强熬过去了,可账面上依旧一串赤子,看得人愁眉不展。

        等到年底股东大会的时候,容定坤终究还是去公司露了一面。他坐着轮椅,面庞苍白枯瘦,双目深陷,眼珠浑浊,容颜苍老得厉害。而推着轮椅的容嘉上步履矫健,年轻英俊的面孔散发着健康蓬勃的光彩,双目炯炯有神,锋锐犀利,又不苟言笑,沉稳内敛。

        容嘉上推着容定坤自公司大门进去,一路走进会议室。沿途职员们纷纷起身,把一老一少的鲜明对比看在眼里,心下了然。

        股东大会上,几个老股东果真发难,指责容定坤为一己之私给公司召来劲敌,导致公司每况愈下。几个元老直言要退出董事会,抛售股票。赵华安把双手拢在袖子里,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容定坤来精力不如从前,可脑子还没有完全昏聩。他听这几个股东们说完,冷笑道:“顺风顺水过了这么多年,倒是让几个老哥们儿丢了当初风里搏浪的斗志。现在不过只出了一点风险,各位就吓成这样,自顾逃跑。我容定坤做这董事长二十多年来,自认最是照顾几位老哥的。你们只拿分红从不做事,时不时仗着股东身份还要得一些便利,我全都看在眼里,却从来没有和你们计较过。我想的也是大伙儿当初一起打拼不容易,全都流过血淌过汗。”

        他这一番话,说得有两个元老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又悄悄朝赵华安望。#####

        一四九

        赵华安方开口道:“最近公司确实遇到了危机,却还没有到要拆伙的地步。几个老哥想要卖了股份回家养老也是能理解,倒不用做得太过,伤了兄弟情分。”

        容定坤本来精力不好,说了一番话后就有些没精神。容嘉上这时站出来,笑容恭敬道:“诸位都是嘉上的长辈。我这一个多月来管理公司,也都少不了叔伯们的指点协助,嘉上感激不尽。这公司既然姓了容,我们父子自然就要多担待一些,厚待元老功臣。如今功臣自行求取,我和爹也不好勉强的。爹也觉得,兄弟一场,好聚好散。就是请几个叔伯最后卖我们父子一个好,股票让我们优先收购。放心,绝对不会亏待你们的。”

        几个要退股的股东中,有一些是跟风,有一些是真心想退股的。既然容家愿意接盘,大伙儿终于消停了。这事前前后后折腾了四五天,容家把大部分退出来的股份收了。

        这事刚告一段落,闻春里的藏尸案突然有了新进展:干尸被证实是近期才被人从西郊一处坟场偷挖出来,特意放在敲开的墙壁里的。纸条不必说,纸张崭新,是后人写的。

        这条消息公布于报纸上后,又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浪。虽然说这样看来,容家是被栽赃,但是到底是在自己地盘上发现了死尸,依旧很不吉利。容嘉上只得请了道士在闻春里做法事,又把那栋拆得干干净净,原址什么都不敢建,只修成个小花园了事。

        这样捯锉了一番,闻春里的别墅虽然依旧卖不出去,但是靠路边的新式公寓还是有不少人喜欢,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卖了起来。

        “这事就这么糊弄过去了?”肖宝丽翻着报纸,讥讽道,“容家还没解释为什么之前不拆老楼呢。”

        “不拆的理由好找。”杨秀成道,“随便找个风水理由就能解释。横竖此事让容家元气大伤了。”

        “但是没让他们认罪呀!”肖宝丽气愤道,“要的是让天下人都知道容定坤杀人夺产,要容定坤亲口承认。容家股票是亏了钱,可这钱也没进世真的口袋。”

        杨秀成温和笑道:“冯**有计划,也不图一击就打倒容家。”

        “你也转变得快。”肖宝丽斜睨他,“容太太也是你亲表姨呢。容家倒了,她日子怕也不好过。”

        杨秀成说:“姨母嫁妆丰厚,也不靠着容家吃喝。没了容家,我觉得她倒能活得更自由。容定坤不是个好丈夫。”

        肖宝丽撇了撇嘴,“什么话到你嘴里都有理。你吃什么油长大的?”

        杨秀成呵呵一笑,不和这位大明星兼新东家的红颜争辩。

        他们两人此刻正站在大雄宝殿前,两侧铜鼎里香烟缭绕,香火飘摇。僧人低沉的吟唱声回荡在古刹上空。头顶,云破了一角,露出苍苍青空。西风萧索之中,天地间充满了凝重肃静之气。

        冯世真穿着一身麻白孝服,头发上别着白花,正跪在蒲团上,闭目双手合十,随着僧人的诵经声念念有词。

        她将父亲的遗骨火化,同生母的骨灰放在一起,请高僧做了七天法事。父母如今终于在阴间团圆。希望他们解除误会,早日往生,来世幸福安宁,还能做夫妻,白头到老。

        今日是法事的最后一天。结束后,冯世真同住持说了一阵话,继而鞠躬道谢,然后走了出来。

        大殿外,肖宝丽和杨秀成都望了过来。

        冯世真挽着肖宝丽的手,道:“丽儿,谢谢你这几天拨冗陪我。杨先生,劳烦你亲自跑一趟接我们。”

        “附近外面不大安稳,七爷和我都不放心你们两位女士赶路。”杨秀成道,“冯**今日可以动身吗?”

        “走吧。”冯世真最后回首望了一眼巍峨的大殿,目光里闪过眷恋。等转过身,眼中已恢复了清明,冷冷雪光似的眼波一转,带着锋锐的杀气。

        流光——十七

        腊八过后,就是除夕。各处封印放假,人们劳碌了一整年,如今终于回家和亲人团聚。

        冯世真借着寻找到生父的事已回了上海。安葬了亲生父母后便留了下来,趁着年假,和父母兄长一起过了一个温馨热闹的年。

        冯家这一年过得极其曲折,从在底层绝境之中苟延残喘,到如今全家团圆、丰衣足食,一路辛苦惊险难以对外人道来。回忆这一整年,一家人都忍不住一阵唏嘘感叹。好在如今也算苦尽甘来。冯世勋工作稳定,收入可观。冯先生戒了大烟,身子也在一日日好转。冯世真也寻找到了亲人,安葬了父母。

        冯家兄妹很有默契,年假里百般奉承父母,诚心尽孝,哄得冯氏夫妇心花怒放。

        大年初三这日,钱氏姨母被冯世真接到家里来吃团圆饭,顺便介绍给冯家人认识。钱氏拉着冯太太的手,红着眼眶道:“老姐姐你们夫妻俩真是难得的好心人呀。我回去要给你们立长生牌位,日日烧香,求菩萨保佑你们冯家福星高照,昌盛安康。”

        冯家夫妇看钱氏虽然清贫,但是很懂礼节,也替女儿高兴。冯太太也有私心,舍不得世真。如今世真父亲也已证实亡故,家里只有个姨母,那今后还是要留在冯家的。于是趁着冯世真去厨房洗碗的时候,冯太太把大儿子拉到了一边。

        “你和世真,是怎么打算的?”冯太太开门见山地问。

        冯世勋困惑,“我和世真什么?”

        冯太太拍了儿子一把,“你老大不小了,你两个堂弟的孩子都满地跑了呢。世真今年就二十五了,也拖不得了。你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以前给世真介绍别人,你百般挑剔不乐意,回头又总偷偷看她,那眼神和你爹当年头看你娘我时一个样!”

        冯世勋红了脸。高高大大的小伙子,手足无措,窘迫得说不出话来。

        冯太太笑道:“你们俩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彼此都知道不是亲生的,性情又相投,容貌又般配。世真是我一手带大的,没有一样不合我心意。任你再找别的女孩儿回来,在我眼里也都不如世真的。现在世真的父母也寻到了,又有个姨母可算是女方长辈,这时候提亲事正合适。”

        “妈……”冯世勋尴尬咳嗽,“我……世真还不知道呢。”

        “那你寻个机会和她说呗。”冯太太道,“世真这样的姑娘,不是我自夸,纵使年纪大了点儿,拿出去也是百家争着求的。你是近水楼台,可别错过了这好机会。”

        冯世勋啼笑皆非道:“说得好像世真是我童养媳似的。”

        “你就得意吧。”冯太太点着儿子的头,“我和你说,你要是没抓住,让世真和外面别的小伙子跑了,我和你爹可要和你急!”

        “可别催我。”冯世勋苦笑道,“我真拿不准世真在想什么。一切还是看缘分吧。”

        冯世真在厨房里提了烧好的热水洗锅碗。水气缭绕之中,冯世勋忐忑地走了进来,熟练地坐下来帮着她一起洗。

        冯世真笑道:“你要将来结婚了还能天天这样,那嫂子可有福了。”

        冯世勋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瞬间就泄掉了一半,没好气道:“谁知道你嫂子现在人在哪里?还不知道出生了没。”

        “去!”冯世真嗔道,“你都二十八了,你好意思!”

        冯世勋笑了笑,问:“孟绪安那儿,你打算做到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报完了仇,什么时候和他拆伙。”冯世真说,“要顺利的话,也不过就一两个月的事了。你可别告诉爹妈。”

        “哪里敢?”冯世勋道,“妈妈知道要受惊,爹知道了要难过。”

        “我又不全是为了冯家。”冯世真淡淡说,“论起来,我们容家的仇恨深得多。”

        “你们容家……”冯世勋呢喃着。

        “是不是还是有些不习惯?”冯世真哼笑,“我也不习惯。也不知道嘉上姓了秦后,会叫什么名字。”

        那一声“嘉上”叫得亲亲热热,冯世勋纵使不知道容嘉上和冯世真在北平的事,也忍不住吃醋,道:“他爹叫秦水根,他或许叫秦狗蛋。”

        冯世真噗地一声,哈哈大笑起来,朝哥哥脸上弹水珠。

        冯世勋躲过了,看着妹子佼佼如明月的笑脸,心中温情涌动,一时有些痴了。静静凝视了片刻,冯世勋说:“医院里有一个去美国纽约医院进修学习的项目,我申请通过了。”

        冯世真惊喜:“真的吗?太棒了!你怎么不早说!”

        她起身就要去告诉父母。冯世勋拉住她,说:“先别急,我还有话。这个项目经费非常充足,又可以在美国的医院里实习拿工资,所以可以带一名家属。世真,你想和我一起去美国吗?”

        冯世真惊讶,半晌才道:“去美国?我们俩?那爹妈怎么办?总得有人照顾他们呀。”

        “可以请人照顾。三堂嫂在老家守寡带孙子,我想请她来上海。”冯世勋说,“我去那边学习半年,如果实习成绩优秀,还可以留下来。”

        “这事对你来说当然是好的。”冯世真笑着,“但是我去做什么?给你做老妈子?人家都带太太,你带个妹子去,不觉得怪吗?”

        冯世勋一把抓住冯世真的手,凝视着她的双眼,紧张地轻声说:“你也可以……可以做……”

        “哥!”冯世真不留痕迹地把本就湿漉漉的手抽了回来,一本正经道,“我知道你不放心我在上海,但是兄妹们长大了总是要分开,各自组建家庭的。你也别总是操心我,也要多把心思放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爹妈都等着抱孙子呢。我是女儿,还能在这个家里呆几年?将来还是要靠嫂子来操持家事的。”

        冯世勋浑身火热在妹子娓娓道来的一番话中逐渐冷却。

        冯世真的话含蓄却也明确,只将他当兄长对待,从来都没有别的想法。冯世勋虽然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局,可心里依旧忍不住一阵失落,夹杂着尖锐如针扎的疼痛。

        自己看着长大,一直放在臂弯中呵护的女孩,只因为一个转身,她的心就被别人拿去了。他们将来免不了会因为各自成家而逐渐疏离,再也回不去当初两小无猜的境界。

        失望、迷惘、遗憾,全都浮现在了冯世勋的脸上。冯世真也觉得十分尴尬难受,只得埋头洗碗,假装没看见。

        这事不说破,他们俩以后还能没有芥蒂地继续做兄妹。冯世真珍惜冯家的亲情,她舍不得失去冯世勋这个好哥哥。

        过了一会儿,冯世勋自己渐渐缓了过来,看冯世真窘迫的样子又心疼了起来,主动岔开了话题,道:“过两天上元节,兆丰公园有灯会,我们一家还有你姨妈一通去看看?爹难得肯出门都走走,又是晚上,正合适。”

        “好呀!”冯世真重新扬起笑颜,“从你留洋后,我们一家好久没有在一起看灯了呢。”#####

        一五〇

        到了上元节那日,钱氏又早早过来,同冯家人一起包汤圆。用完了晚饭,冯世勋找同事借了一辆小汽车,带着一家老小出门看灯。

        兆丰公园已被妆点得绚丽夺目,盏盏花灯沿途悬挂在屋檐树梢,垂着迷条,随风轻轻摇晃,犹如夜中明珠一般闪闪发光,流光溢彩。园中行人如织,市民们都扶老携幼前来赏灯,到处洋溢着欢声笑语。单看这个公园,只觉得天下太平,国家繁荣安定,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安康。

        夜色让璀璨的灯火晃花了人眼,沉醉了人心。城外倾轧厮杀的军阀,虎视眈眈的西方诸国,仿佛全都不存在。

        几位长辈倒是兴致高涨,特别开心。尤其是冯先生。他自受伤以来就没有出过门,一是身体不好,二是容貌丑陋担心被看到。此刻夜色沉沉,他戴着帽子裹着围巾,并不担心脸上的伤疤吓着人。一路走来,他连着猜中了三四道谜题,不仅得了两盏灯,还得了一堆小玩意儿。儿女老妻不住夸赞,冯先生喜笑颜开。

        转了一圈走累了,一家人找了一个茶馆坐下来歇脚。

        冯先生今日特别高兴,说:“两个孩子小的时候,每逢过年我们一家人也都要来这里看灯。世勋一定要吃糖炒栗子,世真则喜欢吃冰淇淋。每次都要闹着我,必须吃完了才肯回家。”

        冯世勋也笑着调侃妹子,“大冷天的,也亏你还能把冰淇淋吃得下去,冻得嘴巴发紫都不肯撒手。”

        “说得我又谗了呢。”冯世真哼着跳起来,“店家生意太好,顾不上我们这桌。我去买些点心果子回来。”

        她有意找冯世勋讨了五块钱,在长辈们的笑嗔声中走出了茶馆。

        园内有个动物园,门口常年有个老头推着小车卖糖炒栗子。今日过节,小摊的生意极好,冯世真排队等了好一阵才买到了一包。她抱着香喷喷热腾腾的糖炒栗子钻出人**,正往回走。

        仿佛心有灵犀,熙熙攘攘的人**就在这时散开了一片空地,站在路对面的容嘉上也恰好转身,望了过来。

        满庭灯火流光溢彩,游人欢笑来往,他们两人好似河中两块定立的磐石,遥遥相对,默默无言。行人提着灯从两人身边走过,暖黄的光一下下地照亮两张怔忡的面孔。

        片刻后,冯世真的嘴角扬起一抹浅笑。

        容嘉上侧头看了一眼正跟在伍云弛身边猜灯谜的两个妹妹,大步流星地朝冯世真走了过来。走到面前,也不待冯世真开口,一把拽着她就朝人少的地方走。

        冯世真一手抱着糖炒栗子,踉跄地跟在容嘉上身后,被他一路拉到园中一处幽暗的林子里。还没来得及站稳,容嘉上就扣着她的双肩,把她摁在树干上,低头吻了下来。

        冯世真怔了一下,却没有抗拒。男人紧拥住她,唇和怀中的栗子一样滚烫而甜蜜。她也很想他,忍不住柔顺地回应,和他唇舌交缠。这一瞬,北平时那些缠绵火热的片段全都涌上了两人脑海,往日的激情和眷恋再度掀起巨浪。

        “讨厌……”一声娇嗔冷不丁传来,拉回了两人神智。

        林中某处,也有一对情侣正借着夜色的遮掩在幽会,打情骂俏声不住传来,听得人面红耳赤。

        容嘉上和冯世真气喘吁吁的分开,两人的面孔都如火烧一般发烫。幽暗中,交接的两双眼湿润明亮,饱含着诸多诉诸于言的感情。

        容嘉上捉住了她的手,拉着她悄悄走远了些,碰到一个孤零零的小亭子,便走了进去。

        没有了灯光掩映,夜恢复了她本来的颜色。冯世真这才发现,今夜天气晴朗,星空璀璨,如宝石琉璃星盘,缓缓流转。

        容嘉上凝视着她望着星空的侧面,五味杂陈,想开口却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的好。

        正踟躇着,冯世真将脸朝这般侧了些,嘴角含笑,双眸里折射着的清冷星光一划,仿佛流星掠过天际一般。

        “那张欠条,你爹收到了吗?”

        所有缱绻温情都被这听似不经意的一句问话击得粉碎,容嘉上脸上血色尽褪,仿佛被铁锤狠狠敲在胸膛上,骨骼碎裂,鲜血迸射,剧痛难当。

        她……果真都知道了。

        容嘉上痛苦地深吸了一口气,说:“收到了。”

        “他不认,是不是?”

        “他现在一半时间吞云吐雾,满口胡话,一半时间暴躁易怒,动不动打砸骂人,根本没有办法沟通。”容嘉上的额角青筋曝露。父亲的无耻和这份他不得不背负起来的血债,让他在心上人面前觉得极其难堪。

        “不认没关系。”冯世真拿了一颗栗子在指间把玩着,“反正这账由老天爷记着,将来该还的总会换回来的。”

        “他不认,我认。”容嘉上深深呼吸以缓解胸口重石碾压一般的沉重,“容家由我做主了,你想要我怎么补偿你?”

        “你能怎么补偿?”冯世真嗤笑反问,“你连把你爹交出来绳之以法吗?你打算怎么赔偿我们家的孙氏?就算旁的容家人是真的不凑巧病死的,我生母总是你爹亲手杀了的!你打算怎么赔我一个亲娘?”

        容嘉上木然沉默着。

        冯世真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好!”男人坚定的声音饱含着决绝之意。

        冯世真站住,困惑地转身,一脸难以置信。

        容嘉上正望着她,面容削瘦清癯,双目明亮,再也没有了犹豫,再也没有了狼狈。他就像一株树,笔挺站立,沐浴着星光,脱胎换骨。

        “我会让我爹认罪。”容嘉上平静而慎重地说,“下个月二十二号,芳桦和云弛结婚。婚后他们会去广州生活。我还打算把芳林送去美国念书。然后我会亲自召开记者会,让我爹承认他做下的所有事。”

        冯世真依旧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不相信自己听到的。

        “我向你保证,世真。”容嘉上柔和的嗓音在幽静的夜中显得那么沉稳,引得听者的心跟着共鸣,“我已经厌倦了这一切了。之前我还觉得容家的生意再怎么不光彩,也是建立在父辈白手起家的拼打之下的。所以作为继承人,我有义务维持和延续他们这一份心血。可是现在呢?杀人夺产,灭门封口,对妇孺斩草除根……容家——不,秦家的每一块砖都浸透了容家人的鲜血。我竟然是吸着这样的血长大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因为我总闻到屋子里一股飘着血腥气。我总怀疑那些墙壁里是不是还藏着什么尸体……”

        冯世真不禁往他迈了一步,“嘉上,你……”

        “我不是在博取你的同情。”容嘉上朝冯世真镇定的微笑着,眼中浮着碎光,“我每次回去看我爹,他抽完大烟瘫在床上那样,就像一个鬼。我就觉得很害怕,一身冷汗。我怕我将来也会变成这样。我的儿女也会像我这样一脸厌恶地站在床边看着,并且暗暗期待我早点死。这不是我要的人生!不是……”

        冯世真嘴唇翕动,又迈进一步。

        “你送我的六分仪,一直放在我办公桌上。我看着它,就想起当时你对我说的话。”容嘉上凝视着冯世真,“现在我才明白,这是多么美好的祝福。只是,我总让你失望。”

        “你没有。”冯世真叹息着,抬手轻柔地抚摸他的脸颊,目光无限怜爱,“你在为了我,对抗你所处的整个世界。我其实很自私,而你又太不容易了。”

        “我也在为了我自己。”容嘉上垂着眼帘,和冯世真额头相抵,神情里充满了依恋,“关于公司和其他产业,我还不能全权做主。股东们……”

        “我不稀罕这份沾着我亲人血的家产。”冯世真果断打断了他,“我也不需要你送到我面前。我想要的东西,我自己能夺回来。”

        “世真……”容嘉上不安。

        冯世真抓着他的衣领,踮起脚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唇。

        “我也不会让你失望。”

        冯世真脚步轻快地离开了树林,回到了人**之中。冯世勋久等她不见,出来寻找,正好撞见。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冯世真说:“先前那个摊子前排着老长的队,我不耐烦等,就去找别的摊子。没想人也多,害得我等了好一阵。”

        “吃个糖炒栗子也这么麻烦。”冯世勋笑着拉着她朝茶馆走去。

        容嘉上站在林子边,望着冯家兄妹的身影被人潮吞没。他低下头,掌心躺着一枚还带着余温的栗子,散发着诱人的甜香,仿佛象征着他已在掌握之中的美好未来。

        容府经历了多次重创之后还没有恢复过来。在这样一个热闹的节日夜里,府中不过多挂了几盏灯笼罢了。年轻人们外出游玩,佣人放假,容府显得格外寂静。灯笼被夜风吹得东摇西摆,远看像几簇鬼火一般渗人。

        容嘉上走进了西堂。二楼卧室里,留声机里正放着评书,容定坤无精打采地坐在床上,也不知有没有在听。大姨太太陪着他坐在沙发里,织着毛线衣,见容嘉上进来了,忙站了起来。

        “王姨娘辛苦了。”容嘉上道,“劳烦让厨房送一碗馄饨来。”

        “不麻烦。”大姨太太知道容嘉上是支开她有话和容定坤说,“厨房都放了假,怕是没准备。老爷也没有用宵夜,我多做一碗,待会儿送过来。”

        等大姨太太走了,容嘉上坐在沙发上,伸手调小了留声机的音量。

        他看着目光呆滞,昏昏欲睡的父亲,开口道:“爹,真容定坤的女儿没有死。她复仇来了。”

        容定坤眼珠颤了一下,转向儿子。

        “我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容嘉上说,“你们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没死?”容定坤嗓音沙哑,喉咙里有痰在滚动,咕噜作响,“她想要什么?”

        “她都把欠条开出来了,您觉得她想要什么?”容嘉上嗤笑,“总不可能是想你把她认回来,做容家大**吧。”#####

        一五一

        容定坤松弛的脸抽了抽,道:“她想要这个,也不是不能。只要她能守口如瓶,给她一份嫁妆,把她打发了也好。”

        容嘉上啼笑皆非,“爹,别再瞒着我了。把当年的事告诉我吧。要不,我去问赵叔,他虽然会把所有的事都推到你身上,但好歹我可以就此拼凑出当年真相。”

        “他?”容定坤冷哼,“赵华安不安分,不要相信他说的话。”

        “我知道他一直**,而且野心不小,一心想取代你。”容嘉上说,“但是爹,他掌握了你的所有底细,要针对你和容家,再容易不过。我却因为不知情,连防都不知道怎么防。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爹不要为了面子,而让我处于劣势。”

        容定坤闭上了眼,在呱噪的评书声中沉默着,脸上每一根线条都往下垂着,整张脸苍老疲惫。明明才刚过半百的人,却看着像花甲老人了。

        终于,他缓缓开了口:“我少年死了娘,在码头混口饭吃,却是被险些卖去南洋做劳工。赵华安当时和我同船,我们俩相互帮助逃了出来,结成了兄弟。”

        容嘉上默默听着,掏出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我们两个最初就在各个码头混着,倒买倒卖些洋货,还给人做点杂活,赚些糊口的钱。”容定坤靠在床头靠枕上,目光发直,陷入了回忆之中,“后来我们就遇到了阿和,也就是真的容定坤。巧得很,我们俩非亲非故,却偏偏长得极像。大伙儿都说我们有缘分。那是个老实人,古道热肠,讲义气,心肠好。我做生意亏了本,他还替我还了钱。我们也因此结拜了成了弟兄。”

        “然后呢?”容嘉上问。

        容定坤哼笑了一下,“可对你好一时,不见得会对你好一世。我后来生意上周转又出了问题,不还钱就要被马老九砍手。而阿和当时刚好中了一张一千块的CAIPIAO票。我找他借钱。他之前明明借过我一次的,可这次却不肯再借了!”

        说到这里,容定坤一脸忿恨。事隔二十多年了,他竟然还为此事怨恨不已。

        “他明明有钱,为什么不借我,而要眼睁睁看我被砍手?”容定坤紧拽着被褥,咬牙切齿,“他还反过来教训我,说我太冒进,说我不守规矩。哈!都是码头讨生活的人,谁手头是真的干净的?我不过是一时失算,拿了些马老九的货,却卖砸了罢了……”

        容嘉上眉头紧锁。容定坤想必是偷偷拿了上家的货私自卖,却搞砸了。上家发现,要他赔钱,他赔不起,阿和偏偏又不耐烦再替他收拾烂摊子,不肯再借。于是,被逼到绝境的容定坤只能……

        “我是被逼的!”容定坤不甘心地嘶吼着,“我本来只是想偷他的CAIPIAO票,领了钱好还给马老九。没想到阿和醒过来了,要抢CAIPIAO票不说,还骂我骂得极难听。我只是想让他闭嘴,只是想让他闭嘴……”

        容定坤茫然地睁着眼,望着前方空虚之处。容嘉上一动不动,烟烧到烟蒂,长长的烟灰掉落在沙发扶手上。

        容嘉上换了一个坐姿,问:“然后呢?”

        容定坤哼笑道:“然后还能如何?咱们秦家可是祖传的泥瓦匠,修房顶和糊墙那是看家的功夫。当时楼里住满了人,码头又繁忙,白天黑夜都随时有人走动。我不想冒险把阿和的尸首运出去,便干脆把他封在了墙里,然后半夜假冒他和邻居说要回老家探亲。邻居们只当他走了。我和赵华安随后又搬到了阿和的屋子住。这事果真没人发现。”

        “赵华安知道你杀了阿和的事?”

        “他恰好进屋看见了。他帮着我把阿和封进墙里的。你知道吗,人死了,会比活着的时候重好多,我一个人竟然怎么没办法把那尸首拖起来。”容定坤回忆当时,依旧忍不住露出恐惧之色,脸颊上松散的肉细细抖动着。

        “随后,我假扮成容定坤,领了CAIPIAO票。也就是那时,我才知道阿和已经给家里写了信,告知了家人自己中奖的事,还让妻儿来上海找他。我和赵华安商量着,我和阿和长得再像,但也终究不是一个人,不能让阿和的妻子和父母把我认出来。”

        容嘉上不禁屏住呼吸,听容定坤面露厉色,冷笑道:“所以我一不做二不休,把容家的那些人都解决了。”

        容嘉上深吸一口气,“你怎么解决的?”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容定坤不耐烦地白了儿子一眼,“那女人也是蠢,连自己丈夫都认不清,被我两刀就砍死了。容家几个人更好处理,我不过弄了一件天花病人的衣服进了家,他们全都染上了。只要把药都倒了,他们一个都活不了!”

        容嘉上如置冰窟,只觉得刺骨寒气一个劲往身子里钻,浑身寒毛唰唰倒立。

        “你本来可以躲几年再回家,假装外出太久了所以变化大……”

        “谁有那耐心?”容定坤不屑,“我发了财,就该娶妻生子了。容家再怎么也是当地有点小名气的人家,总比做个泥瓦匠好说亲。我要不做容定坤,我能娶得了你娘,生得出你来?只可惜,斩草果真要除根!当初那女孩落水后,赵华安说她绝对活不了,我见巡捕房里没有尸首,只当是被野狗吃了就没再管。现在果真被人寻上了门来,要我还债!都是赵华安拖累了我!”

        他杀了别人,是别人逼的。他被寻仇,也是被同伙拖累的。横竖他秦水根做下了这么多血债,却依旧最无辜,错误全在别人身上。

        容嘉上注视着父亲,愤怒、悲痛、怨恨、失望等情绪在心中交织,简直要将胸腔撑裂,让他鲜血迸射。

        而血脉是割不断的。这个人是他的父亲!

        “容家那个女人找到你了?”容定坤问,“一个女人,除了闹一场外,能做什么?你给她点钱打发了就好。你们几个兄弟姐妹,如今也只有芳桦一个人婚事有了着落。这个时候,就算打落牙齿,也要把容家的面子撑住。”

        容嘉上觉得太过荒唐,哂笑道:“爹,想要面子,就不要作出这种万夫所指的事来。”

        “你瞧不起我,可我也养大了你,养了一整个容家!”容定坤捶床怒吼,“没有我,你们能过这样的好日子吗?你以为钱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你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杂种。你怎么不和你娘当时一起死了算了!我容定坤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不配做我们容家人!”

        容嘉上紧握着拳,颈项都绷得青筋曝露,猛地起身,冷笑道:“爹你说对了,我确实不是容家人。我应该姓秦呢。”

        容定坤愣住。

        容嘉上走到门口,回头补了一句:“爹,你顶着容定坤这张人皮活了二十四年,也够久了。是时候脱下人皮做回你自己了。”

        容嘉上拉开门,大姨太太端着餐盘躲避不及,一脸惨白,吓得直打哆嗦。

        容嘉上满不在乎,绕过她迳自往楼下走。

        “大少爷!”大姨太太忙叫了一声,“刚才医院来电话,说……说四少爷没了……”

        才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容家父子不由得都怔住了。

        二姨太太拼命生下来的儿子因为是早产儿,身子一直不好。入冬后,孩子就患了肺病,一直住院。年底的时候,孩子病得越发重,抢救过好几次。二姨太太为了这儿子操碎了心,把上海附近所有的寺庙都拜了一遍,额头磕得现在都还是青肿的。

        眼看熬过了冬天最冷的那几天,就要万物回春了,四少爷却是像一盏耗尽了油的灯,飘飘然地熄灭了。

        到底是亲弟弟,容嘉上大半夜的还是亲自去了一趟医院,处理后事。

        二姨太太已经哭晕了过去,四少爷小而冰冷的身体包裹在襁褓里,也被送去了太平间。

        才满百日没多久的孩子夭折了,都是低调安葬的。容嘉上一面让人去联系殡仪馆,一面准备请僧人做法事,然后让两个身强体壮的老妈子把醒来后哭天抢地的二姨太太架回了容家。

        容芳林和芳桦玩到半夜才回来,一进门就听到了噩耗,都不知所以。容太太背着人冷笑了半晌,打发两个女孩去休息,自己像模像样地安慰了二姨太太几句,又继续回去睡觉了。

        二姨太太搂着一对双胞胎女儿,失魂落魄,却是怎么都不肯撒手。两个女孩也才四五岁,半夜被突然摇醒,又困又惶恐,也不住哭泣。大姨太太看不下去,强行把两个女孩拉出来,让乳母抱走了,自己留下来宽慰二姨太太。

        “妹妹还年轻,来日方长……”

        “什么来日方长?”二姨太太苦笑,“老爷都这样了,哪里还能再给我一个儿子?没有儿子,我还谈什么将来?”

        大姨太太说:“你又不是没出。两个女儿好好拉扯大,嫁个好女婿,难道将来能不孝顺你?”

        二姨太太冷笑,“谁知道老爷会为了什么好处,把孩子随便嫁给什么不靠谱的人家!”

        大姨太太压低了声音,说:“妹妹,你也知道老爷不行了。现在家里是大少爷管事。女孩儿们的婚事,自然是大少爷做主了。你往日和大少爷也没交恶过,现在抓紧时机多讨好。大少爷虽然性子冷,但是对下头弟妹还是很关照的,不会亏待了你两个女儿。”

        二姨太太听了觉得有理,如在黑暗之中看到了光,重新找到了人生方向,终于回了魂。

        一夜喧嚣,星河流转,绚烂繁华转瞬即逝。

        火树银花暗去,花灯被摘下了枝头。更有被丢弃的花灯落在泥水里,被清洁工拿竹钳子夹起来,丢进了垃圾箱里。

        而冯世真也结束了她的长假,被孟绪安用一辆不起眼的车接到了孟公馆里。

        “你搬出去住,对令尊令堂是怎么解释的?”孟绪安问。

        “我说丽儿需要一个私人助理。”冯世真在餐桌边坐下,脱了手套,给自己倒了一杯豆浆,“我大哥也帮我说了话,我爹妈才同意我这段时间不回家。”

        孟绪安把一份热乎乎的生煎往她面前推了推,“你这个大哥倒是开明。他是不是对政治感兴趣?”

        “为什么这么问?”冯世真不解。

        孟绪安说:“我的人说,他回国后和一些政治积极分子来往密切。他告诉过你他加入了什么政党吗?”

        “我们没有讨论过这方面的事。”冯世真有些惭愧,自己最近忙着复仇,对兄长有些缺乏关心,“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暂时没有。”孟绪安说,“你要不放心,我让人去盯着他,有事及时告诉你。”

        “多谢七爷。”冯世真道。

        “杨先生到了。”听差来报。

        杨秀成提着公文包大步走进来,道:“张大帅和曹大帅的军队今早七点在东坡坪交火,打起来了。”

        “到底过完年了。”冯世真讥笑,“刚开年就这么红红火火,今年肯定很热闹。”#####

        一五二

        孟绪安不以为然道:“这些大帅们混战简直就和男校学生们打**架似的,甚是没出息!报纸上吹得天花乱坠,以为战况有多轰轰烈烈。可其实哪个舍得把兵力消耗在内战上?双方对峙上了,士兵开枪都开得软绵绵的,从上到下都不肯冲锋陷阵。我记得容家一直供着曹家的军火?”

        “也供着张家。”杨秀成说,“不过管这事的是赵华安。我觉得容定坤病后,他提防容嘉上,更会把这一块的权力紧握不放。容嘉上现在能全权掌管的是容家白道的生意。大烟和军火这两项,还是由赵华安为首的几个老臣把持着。”

        “赵华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冯世真冷笑,“我后来一直在想那个给我娘赶车的男人是谁。想来想去,都觉得应该是赵华安。他就管容太太叫嫂子,那当初也会叫我娘嫂子。他谎称替我爹接我们母女去上海,半路和守在客栈的秦水根汇合,杀人灭口。”

        杨秀成思索着,也点了点头:“秦水根手下跟着他一起拼打的老弟兄很多,赵华安并不是最能干的,却一直深得秦水根的信任。”

        “未必是信任。”孟绪安说,“两人手中都握着彼此的秘密,相互牵制,利益结合,已经成了一体。彻底扳倒秦水根,首先就要从赵华安入手。”

        “赵华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想取代秦水根,别的元老想吞并他。现在没有秦水根在上头权衡各派,底下很快就会混战起来。”冯世真忽而笑起来,“你们瞧,国内几个大帅们都能拥兵自重。秦水根废了,容嘉上年轻,容家这些元老难道不想甩了容家父子自立门户?”

        杨秀成笑道:“冯**这想法,我之前也想过的。就是目前赵华安对容家还十分忠心。”

        “他都和容太太开了多少次房了,都忠心到了女人石榴裙下了吧。”冯世真嘲道。

        “赵华安有个砝码。”杨秀成说,“他在南边的几个心腹都已经做到了中高层不说,运输队的联络密码本也在他手中。所以每次运输,用哪条线路,行走到何处了,在何处交接货物,都只有他和他的亲信知道。容定坤——抱歉,秦水根之前手里也有一本,现在应该在容嘉上的手中。”

        “我知道那个密码本的事。”冯世真立刻来了兴趣,“我在容家破解的那一个?”

        杨秀成笑道:“冯**破解了后,他们就重新换了一套密码了。而且赵华安有他自己的一套密码,用在他私人的运输队上。其实不光是他。几个堂主都有自己的私活,有时候顾着自己赚钱,还会**倒卖公家的货。秦水根当初为这个事也很苦恼。现在换成容嘉上当家,叔伯们欺负他年轻,只会更加有恃无恐。”

        “容嘉上估计也不在乎。”冯世真不以为然。容嘉上只在乎家里白道生意,毕竟女眷们还要依赖这生意吃饭生活。

        孟绪安点起了烟,道:“世真有什么看法?”

        “七爷您已经有了决策,还需要我说吗?”冯世真挑眉。

        孟绪安抖着烟灰,戏谑道:“我是怕打鼠忌器,伤了你心爱的容嘉上。”

        “他是男人,还需要我保护不成?”冯世真反问,“若是连自己都不能照顾好,也不配被我喜欢了。”

        孟绪安咬着烟一愣,被这话里透露出来的默契和温情膈了一下。

        “冯**你们俩真是与众不同的一对。”杨秀成调侃着。

        冯世真道:“我现在就想拿着一把大锤子,狠狠将容家那些产业砸得四分五裂。让那些堂主分裂,彼此厮杀吞并。然后趁着他们做着春秋战国梦的时候,再把他们一网打尽!”

        “那便这样定了。”孟绪安起身,“世真你负责策划,秀成辅助。让我看看你们的本事,让容定坤众叛亲离!”

        冯世真慢条斯理地用早饭的时候,听差的抱着一叠叠资料,在杨秀成的指挥下放在了书房的大桌子上。

        “这边这些是容家各个干事详细的背景调查报告。”杨秀成解释给冯世真听,“这边是鸦片生意的,这边是劳工,这个是古董走私。还有这两大堆,都是军火生意。”

        冯世真不看生意,先把容家手下们的资料拿起来翻。

        “人事人事,先人后事。人乱了,事还能顺利吗?”冯世真笑着抽出容定坤的照片,用图钉订在了软木板正中央。

        杨秀成看她很有头绪,便说:“那我不打搅了。有事需要帮忙的,你只管打电话去我办公室。”

        “对了。”冯世真问,“那些联络用的密码,你能搞到吗?”

        “不难。”杨秀成说,“窃听电报就行。就是要解开需要费点功夫。”

        “解密码有我呢。”冯世真笑,“先把密码弄来!”

        “还有什么事是冯**您不会的?”杨秀成笑着奉承。

        等杨秀成离去后,冯世真独自一人站在书房里,活动了一下手腕,开始翻阅那些垒得高高的资料。

        冬日薄纱一般清淡的阳光透过高高的玻璃窗照进了温暖的书房里,也照在里面那个忙碌着的身影上。冯世真穿着牙白的薄毛衣和深蓝色长裙,趿着皮拖鞋,往返于书桌和订着软木板的墙壁之间。

        一张张照片被订在了板子上,用不同颜色的笔写着备注和提示的纸条贴在一旁。容家的干事、秘书和堂主们,和容家有生意来往的企业,和容家有恩或者有仇的家族。孟绪安的情报搜集一向是相当相信而精准的。

        冯世真拉出细细的红线,将一张张照片连了起来。这些红线一根根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网,一个以容家为中心的关系网具象地表现了出来。

        冯世真退了几步,望着贴得满满的板子,露出了满意的笑。红线网里,容定坤的照片旁边,容嘉上那张被偷拍的照片十分清晰。青年眉目俊朗,带着帽子,正抬头眺望,目光悠远,丰神俊朗。

        太阳慢慢往上爬,升到了顶空。管事得了孟绪安吩咐,准时来请冯世真用午饭。冯世真心不在焉的吃着饭,听差领着一个年轻清秀女孩进来道:“这位是李**是来送电报的。”

        “电报到了?”冯世真兴奋地丢下了筷子和吃了一半的饭,催着李**把报文给她,一边快步朝书房走。

        “冯**,”管事忙道,“七爷吩咐了要让你把饭吃完的……”

        冯世真不耐烦:“罢了,让厨房做几个三明治,煮一壶咖啡送过来。”

        “**!”李**提着一个公文包追着冯世真,“孟先生让我和您一起处理电报。”

        冯世真惊讶回头,上下打量她,“你多大年纪?在哪里念过书?”

        李**脸颊发红,腼腆道:“我今年十九了,是清心女中毕业的。我是孟先生的秘书……”

        冯世真依旧打量着女孩,目光犀利。

        “……之一……”李**不得不老实地补充了一句。

        “也好。”既然是孟绪安派来的,冯世真总要给点面子,“你用那张桌子吧。中学毕业是吗?英文如何?”

        “毕业生里第三名。”李**很自豪。

        “不错!”冯世真把一本厚厚的资料夹丢给她,“先把标题都翻译出来。书房里有英汉词典,不懂的就去查。”

        李**忙不迭点头,翻开文件忙碌起来。

        冯世真把电报取出来,按照日期摆放好,大致扫了扫,眼中亦露出遇见挑战的兴奋。

        复仇大计进展了这么久,现在才终于到了她发挥最擅长的能力的时候。

        冯世真活动了一下手腕,翻着一张张电报,开始破解了起来。

        时间在全神贯注的工作中过得极快,似乎不过是伏案了片刻,窗外风起云涌,阳光退散,天色逐渐阴沉。风吹树梢沙沙作响,纵使坐在烧着壁炉的书房里,也能感受到一丝凉意。

        管事敲门进来,就见两位女士各占据一张书桌,桌上,脚边,都堆放着一摞摞文件,揉皱的纸团丢得满地都是。

        管事问两位是否要用晚饭,问了好几声,李**才回过了神。她抬头看了依旧埋头计算的冯世真,对管事说:“就送两碗汤面吧,还请再煮一壶咖啡来。”

        热腾腾、香喷喷的排骨面端了上来,腹中的饥饿被勾起,才让冯世真从方程式中回过了神来。她大口吃完了面,回房洗了一个澡,披着半湿的头发返回书房,提笔又继续开始计算。

        李**敬佩她如此敬业,也不敢懈怠。她轻轻走过去,替冯世真拧亮了一盏台灯,然后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继续查词典翻译文件。

        窗外渐渐黑了,风果真越来越大,细细的雨点落在窗户上,凝结成水珠,划出道道亮痕。

        灯光全亮的书房里,吊钟的嘀嗒走动声,炉火的劈啪响声,纸张的翻动声,甚至还有铅笔书写的沙沙声,全都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首带给人异样情怀的小夜曲。

        李**翻译完了手中的文件的时候已近深夜。她揉着酸痛的手腕,伸了一个懒腰。冯世真依旧埋头计算着,行笔如飞。李**在旁边看了半晌,不禁深深为冯世真的专注、敏捷和聪慧乍舌。

        李**的父亲是孟家老臣,她作为新时代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工作后也很得器重,但是工作范畴也不过接电话和打报告。只是因为英文好,孟绪安的许多英文文件会单独交给李**处理,让她有了些自己与众不同的自豪感。

        李**略知道孟绪安有一员女干将,才貌双全,只因为冯世真身份十分保密,非心腹都见不到她的面。公司里的女员工说起这个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将,都是又羡慕又嫉妒,李**也不例外。今日一见李**被派来协助这名女将,心里忐忑得很,生怕对方不好相处。没想见了人,发觉冯世真完全出乎意料。

        李**以为会见到一个高傲强硬、颐指气使的女人,却没想对方看起来倒更像是个书呆子,只知道埋头做事,连半句废话都没有。人虽然漂亮,可是不修边幅,穿得好似个家庭主妇。李**先前还怕自己应付不了,现在却松了一口气。

        正胡思乱想着,冯世真突然坐直了身。#####

        一五三

        李**忙把脑海里的杂念赶走,问:“冯**,怎么了?”

        冯世真一脸怔忡,道:“我……好像解出来了。”

        李**大惊,急忙走过去。冯世真拿起刚解出来的一张电报给她,她念着:“三号,七月十八日,腾冲,平安街十二号……”

        李**怔着,和冯世真对视。片刻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张开手臂拥抱。

        冯世真说:“他们用的是注音字母,我粗粗翻译了一下,不一定准。还需要让杨秀成他们去核实。”

        “这已经相当了不起了!”李**恭维道,“冯**,你真厉害!大学生果真就是不同!”

        冯世真客气了两句,看了看钟,惊讶道:“都快十二点了?耽搁了你这么久真不好意思。让司机送你回家吧。”

        李**依依不舍地拿起衣帽,问:“那我明天再过来帮你翻译这些电报。”

        或许是喝多了咖啡,冯世真现在不仅没有睡意,反而还因为取得了重大突破而兴奋不已。她摆手道:“横竖睡不着,我一个晚上就能翻译完,不用麻烦你明天再跑一趟了。”

        “那……要不我帮你好了。”李**一心想在孟绪安面前多多表现,一听冯世真要熬夜,怕她把活儿全做了,自己明日在孟绪安面前落个没脸,“家父也为孟先生工作,知道我来给冯**做助理,不会介意我留宿的。”

        “那就要辛苦你了。”冯世真也乐得多个帮手。她拉铃叫来听差,让他们再送一些咖啡和宵夜点心进来。

        时钟走到了十二点,当当钟声中,两个女孩吃着点心,举起咖啡杯碰了一下。

        “为了成功。”冯世真道。

        “为了孟先生。”李**脸颊微红。

        冯世真会意,不由得莞尔,引得李**的脸更红了。

        比起温馨而充满干劲的孟府,容府的午夜越发显得阴森而压抑。容嘉上踩着正点的钟声,带着一身烟酒气息,走进了大宅里。他刚从俱乐部里应酬回来,如果不是他实在不耐烦作陪,在赌局上算牌狠狠赢了几局,那几个老狐狸还不肯放他走。

        管事上来接过容嘉上的衣帽,问:“大少爷要用点宵夜吗?厨房火上炖着乳羊汤,鲜得很呢。”

        “不用了。”容嘉上喝了一肚子酒,虽然没怎么醉,却没了胃口,“家里都还好?四少爷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太太在张罗着。”管事道,“已经派了人回祖坟看风水了,棺材也都选好了,明日就能送过来。孙姨娘也比前两日好了些,今日还带着三**和四**在院子里散步了。老爷还找了一块玉出来,说让四少爷带着入土,来生投个好胎。”

        这是容定坤死的第二个儿子了,而且是死在容家收到了冯世真的那张欠条之后,真是教人难以不联想到一起。容定坤听闻了小儿子的死讯,当场就晕了过去,结果被诊出轻微中风,左手臂麻痹了,举握都不便。

        “第一个……”容定坤当时这样呢喃着。

        纵使容嘉上并不相信欠条有诅咒,也被亲爹这一番表现弄得有些发虚。

        而大概是愧疚所致。容定坤醒了后,对儿女们立刻好了许多。他开了自己的一个小金库,拿出四万块,给四个女儿每人添了一万块的嫁妆钱,又拿了两万块给三儿子做将来留学的学费。容定坤还是信任长子人品的,把钱都交到长子手里,让他先掌管着。这倒有点准备在死前先分家的迹象了。

        “对了,”管事又道,“太太回娘家了,说明天一早再回来。”

        “又回去了?”容嘉上止步,看了看钟,忽然道,“听说赵叔在礼查饭店有包房,每到周末都有通宵的牌局。我正想玩几局呢,去会会他吧。”

        他轻轻哧地笑了一声,转身又朝大门走去。管事不明就里,匆匆跟上去,把大衣披他肩上。

        “月组的人跟我来!”容嘉上冷声命令着,坐进了车里。

        礼查饭店的豪华套房,浴室里水声淅淅沥沥。

        赵华安披着浴袍,袒露着精壮的胸膛,慵懒地靠在床头抽着烟。收音机里放着《三郎救母》,他听得十分陶醉,随着节奏打拍子。

        房门咚咚响。赵华安当是宵夜送到了,也懒得起身,唤了一声:“进来吧。”

        大衣翩翩、俊朗如锋的容嘉上似笑非笑地开门而入,恭敬地道了一声:“赵叔。”

        赵华安到底是枪林弹雨里拼过来的人,前一秒惊骇得险些从床上滚下来,下一秒就镇定了下来,拢好了衣袍,起身笑道:“嘉上怎么来了?”

        容嘉上笑道:“听说赵叔组了牌局,就想过来玩几手,没想打搅了你的好事。”

        赵华安原本安排了两个手下在外面看门的,现在却不见踪迹,显然已经被容嘉上的人控制住了。浴室的水声停了。赵华安下意识朝挂在门边衣架上的枪套扫了一眼,讪笑道:“可不巧了,今天牌局散得有点早。你等我换身衣服,我们爷儿俩下楼去酒吧喝两杯?”

        “不用那么麻烦。”容嘉上岿然不动地堵在门口,悠然笑道,“既然打不成牌,我们也可以随便聊聊。”

        赵华安脸色发僵,强笑道:“你别又是想问你爹的事吧?我还是那句,很多事,你得问他本人才好。”

        “我爹的事,他基本都已经说了呢。”容嘉上依旧保持着侍应生一般标准的微笑,“赵叔果真是我爹肝胆相照的好弟兄,就连喜好,也都这么相似——”

        赵华安倏然变色。电光石火间,两个女打手自容嘉上身后窜出,冲进了响着水声的浴室里。

        伴随着一声惊慌的尖叫,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容太太被拽了出来。

        赵华安猝不及防,反应慢了一拍。等他回过神来时,大局已定,只得一脸尴尬地站在旁边。

        容嘉上让女下属拿了张毯子给容太太披上,笑着对赵华安道:“爹生病后,我忙着公司的事,家里还多亏赵叔照顾。看样子赵叔对太太尤其关怀。我就说太太最近气色很好,看着年轻了好几岁呢。”

        容太太吓得瘫软在地上,用毯子蒙着脸哭,根本抬不起头。赵华安脸色阵红阵白,讪笑道:“嘉上,这事是我不对。我和淑君也是一时糊涂才犯了错。再说这事要闹出来,丢的也是容家的面子呀。”

        “确实,爹是最要面子的人了。”容嘉上一本正经道,“爹本来身子就不好,四弟没了,他更是伤心。要是再知道了太太的事,恐怕要气出大事来。为了容家着想,这个事就必须捂严实了。所以——”

        容嘉上拔枪,对准了容太太的头:“那就只有让太太委屈一下了。”

        容太太尖叫着往后缩,却被女打手摁在地上。

        “别乱来!”赵华安急忙大喊,敏捷出手夺枪。

        赵华安是江湖卖解出身,很是有些功夫。不过容嘉上也受过专业训练,更胜在年轻健壮,敏捷有劲。他一转手腕就躲过了赵华安的手,又在赵华安胸口一推。一股强劲的力道将赵华安击退了好几步。

        容嘉上下手有数,并没伤着赵华安。赵华安也看出容嘉上并没有真的要杀容太太,便收了手,陪着笑苦口婆心道:“嘉上,我知道你气愤。可太太到底是你继母。你要杀了她,打算怎么向芳林和黄家交代?现在已经不是过去,是讲法律的年代了。你用了私刑,是真的要吃官司的。”

        容嘉上看着痛哭流涕的继母,笑呵呵地收了枪,道:“赵叔真会吓唬人。我怎么会杀继母?分明是太太晚上出去打牌,回来的路上遇到了绑匪。容家赎人不及,害得太太被撕票了。”

        容太太险些晕过去,声嘶力竭地大骂:“容嘉上,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狗东西,果真是你爹的种!你害死了我的嘉辛,囚禁了你爹,还要谋害继母。你就是个畜生,你会遭报应的……”

        女打手卷了毛巾,塞住了容太太的嘴。

        赵华安已看出容嘉上醉翁之意不在酒,苦笑道:“嘉上,淑君她这些年真的不容易,你就好心放过她吧。你想要什么,不妨直接和我说。”

        容嘉上闻言,朝容太太笑道:“太太选男人的眼光倒是不错。”

        容太太又羞又怒,脸色红得发紫,眼皮都抬不起来。

        女手下退了出去,关上了门。容太太躲回了浴室里。

        容嘉上和赵华安坐在沙发上,镇定自若地对视着。赵华安注视着对面男人年轻英俊又充满自信的面孔,目光愈发深邃阴郁。

        容嘉上开门见山道:“赵叔,我爹的过去,他都已经告诉我了。他叫秦水根,为了贪结拜弟兄容定坤的一张中奖CAIPIAO票,杀了容定坤。”

        浴室里传出吃惊的抽气声。赵华安点了烟,轻叹一声,道:“知道了也好。这么多年了,你爹一直瞒着你们,我想他心里也不好受。”

        “容家那个女孩没有死。”容嘉上哂笑,“她回来了。”

        赵华安的手猛地一抖,片刻方缓缓哼笑起来。

        “原来如此。她是谁?让我猜猜……你的那个家庭教师冯**,是不是?”

        容嘉上低头点烟,道:“你就是那个赶车的汉子吧?世真对你有点印象。你骗她娘去见我爹,然后和我爹联手砍杀了他们母子。”

        容太太满脸惊愕地推开了浴室的门,软绵绵地靠在门口,好似双腿已被抽了筋。

        “果真是她。”赵华安怔怔,“你爹曾和我说过,第一次见她,浑身冒冷汗。他从来没有害怕过任何一个女人,却是被这冯**吓了一大跳。”

        “长得像?”容嘉上问。

        赵华安回忆着,摇头道:“天太黑了,你爹一打照面就把那女人砍死了,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模样。”

        他说话的表情太过镇定,仿佛杀人不过切菜切瓜一般简单。容太太捂着嘴低呼了一声,身子摇摇欲坠。

        赵华安怜悯地看了看容太太,继续说:“也许是一种直觉吧。刀口舔血的人都会有这样的直觉,仇人带着杀气,而杀气,你会感觉得到。那种几乎察觉不到的风,却能吹动手臂是寒毛的感觉。”

        容太太已跌坐在一张矮脚软凳上,扶着胸口大口喘气。容嘉上还算孝顺,给她倒了一杯茶。

        赵华安深吸了一口烟,烦躁地皱紧了眉。容家灭门案他也有参与。冯世真已经找上了秦水根,那下一个必然就是他了。

        “叔也在害怕?”容嘉上讥笑道,“我爹也一直很怕吧?所以我爹一时买不下闻春里,就不惜放火去烧。因为他怕闻春里被别人买了去,老楼里的真容定坤的尸体迟早会被发现。”

        赵华安点头:“我其实是不赞成你爹放火的。觉得这会弄巧成拙。容定坤是你爹亲手杀的,我只帮他藏尸而已。他是你爹杀的第一个人,你爹心里一直膈应着,生了心病。”

        容嘉上冷哼一声,“那我爹是带着病继续把其余容家人都给杀光了的?你是想说我爹兢兢业业很不容易么?”

        容太太惊恐得简直要晕倒。丈夫杀人冒充他人不算,还杀了对方全家。一想到自己和这么一个禽兽同床共枕了快二十年,她甚至还背着他偷汉子,容太太就后怕得浑身冷汗入雨。

        “淑君,你现在都知道了吧。”赵华安对容太太道,“比起容家的事,大哥他同孟家**勾搭,骗了金麒麟的事,都不值得一提了。可是嘉上,你要知道,若你爹不是这么心狠手辣,容家早就倒了。你现在能做个光鲜体面的大少爷,而不是哪家商行的小职员,或者哪个铺子里的学徒,全拜你爹这些‘无耻’所赐!”

        容嘉上轻声反问:“沾满污血的袍子再华丽,也没人愿意披在身上吧。”

        “那又如何?”赵华安道,“他是你亲爹,这是你就算割肉放血都改变不了的。你生来就背着你爹的这些罪。所以,与其忙着清算他,不如好生想想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吧。”

        容嘉上紧握着拳,手背的青筋一下下跳着。

        “我爹的罪,有我兜着。赵叔的罪呢?赵叔,不知道那些叔伯们知道过去几年来咱们家‘折损’在运输途中的那些货,其实都是被你私下转卖了吗?”

        容太太浑身一震,再度傻呆呆地望向赵华安。

        赵华安抖着脸颊的肉,道:“嘉上,你这是听信了什么人的话,产生了误会?”

        容嘉上深深呼吸着,松开手,抚平了衣角的皱褶。

        “我既然能和你出口对质,自然不会没有证据。我进公司后就发现,南边酉线和戊线的折损率有些不正常。爹倒是真的信任你,以为是局势不稳造成的。你以为我在查冯世真的身世,其实我早就在查你了。赵叔,账本和人证都已经在我手上了。你觉得爹和叔伯们看到了,会怎么说?”

        赵华安眼角眉梢都在抽搐,道:“嘉上,你以为我是唯一一个这么做的人?”

        “当然不是。”容嘉上笑眯眯道,“赵叔你这些年和郭五叔还有唐二伯争权夺利,很辛苦吧。”

        “他们算个什么?”赵华安嗤笑,“嘉上,你年轻,压不住这些老人的。我倒是有个建议给你。”

        “叔叔请说。”容嘉上十分恭敬。

        “把这块生意转给我做。”赵华安道。

        连容太太都瞠目结舌地盯住赵华安,道:“你说什么?你要贪了容家这么大一块生意?”

        赵华安道:“嘉上压不住的。现在面上看着大家还相安无事,私下早已经按捺不住了。与其等着那些老东西们揭竿背叛,讲不定还会闹得见血,不如让给我,由我来管。赵家和容家合伙,我做事,你们只用每年坐拿红利就是。”

        “呸!”容太太唾道,“明明是我们容家的生意,要白送给你,你想得美。赵华安,我真是瞎了眼。你和容定坤就是一丘之貉,都不是东西!”

        赵华安到底对容太太有感情,被骂得狗血淋头了,还是耐心劝道:“淑君,我这也是为了你们好。你看那些老弟兄面上对你客气,可各个都是血债缠身的人。他们要真狠下心来,也是能灭你们容家满门的。”

        “秦家。”一直没出声的容嘉上更正,“咱们确切说来,是秦家。容家满门已经被灭了,只余世真一个。”

        赵华安眼神忽然闪了一下。

        容嘉上说:“赵叔的想法我也能理解。既然不在其位,就不享其利。其实你估计也早知道,我对容家暗处的产业,是深痛恶绝,一心想洗白或者剔除的。赵叔想要,我们可以谈谈转让股份。我也不图靠这事赚钱,只求一个平稳过度。”

        赵华安本以为容嘉上今日上门捉奸,是兴师问罪要抓他把柄逼他作出一些妥协的,却万万没想到他会轻易就答应了把黑道产业转手。这事实在太好,简直就是个完美的陷阱。赵华安明知道不妥,却又受不住诱惑,忍不住想往里面跳。

        “嘉上你在做什么?”容太太怒道,“你怎么这么没出息,这样就把自家产业送人?”

        “太太您最有出息了。”容嘉上淡淡回敬道,“昨日才死了庶子,今晚就能出来偷汉子。”

        容太太好似被人一口气甩了十七八个耳光在脸上,恼羞惭愧地抬不起头,终于彻底闭上了嘴。横竖她只有芳林一个女儿,又不能继承家产,嫁妆也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容嘉上愿意败家,那就随他去好了。

        赵华安盯着容嘉上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打量了好几遍。这年轻人虽然说聪明狡黠,但是眉宇里一股正气是不掩饰的。或许他是真的想放手呢。一来自己本身不喜欢经营那一类生意,二来也知道自己确实压不住,不想费那个精力。自己是和容家最亲的元老,让给了自己,也可以多得一点照顾。

        赵华安脑子里各种念头飞快旋转,问:“怎么转让?”

        “就和赵叔说的一样。”容嘉上道,“容家释出股份,退出那几家公司的董事会,并且支持你当选新董事。毕竟我爹也出了一份心血,容家要保留两成股份。”

        “十。”赵华安讨价。

        “十五。”容嘉上还价,“不成就算了,我拿出去卖别家,只会赚更多。”

        赵华安咬牙:“十五就十五!什么时候办手续。”

        “明天就让我们俩的律师见面。”容嘉上道。

        “好!”赵华安摁灭了眼,伸出手,“嘉上,你有魄力,虎父无犬子。”

        容嘉上却是不肯握那双摸过继母的手,皮笑肉不笑地起身扣上西装。

        “时候不早了,赵叔早点歇息吧。太太我带走了。”

        容太太一脸死灰,耷拉着脑袋,被两个女手下半扶半拖着带了出去。赵华安见她直到出门都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深知两人关系告终,也不由得遗憾长叹。#####

        一五四

        返回容公馆的时候已是深夜。万籁俱静,容府亮着的夜灯在浓稠的夜色中散发着微弱的光,越看越像鬼火。

        “明天换一个瓦数大一点的灯泡!”容嘉上没好气地吩咐迎出来的管事。

        管事看着暴躁的少主和面色灰败的主母,心觉不妥,很识趣地带着听差推下去了。

        容太太好似才从水里捞出来的溺死鬼似的,面色苍白发青,冷汗潺潺,萎靡地缩在沙发角落里,头如灌了铅一般抬不起来。

        容嘉上倒了一杯威士忌,递了过去。容太太抖着手接了,仰头一口喝干,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你打算怎么处理我?”容太太哑着嗓子问,“也打算把我找面墙封起来吗?”

        容嘉上平静地注视和继母,说:“赵叔有一点没有说错。我爹不是个好丈夫,太太这些年不容易。”

        容太太愣了一下,抬头看他,眼里微光一闪。

        “太太是长辈,我本来也是没有资格处置你的。”容嘉上继续说,“只是芳林还没有出嫁,太太这事要是走漏了点风声,你让她将来怎么找婆家?”

        “少拿芳林要挟我!”容太太冷笑道,“我们母女俩就是抱在一起投黄浦江,也不会跪在你面前讨生活!”

        容嘉上轻轻摇头,说:“芳林是我亲妹子,我自然会照顾好她,这是我的义务。太太的心既然已经不在容家了,你要走我也不会拦着你。我已经让人把你的嫁妆单子整理好了,那些产业你都可以带着走。明天我就请律师过来拟离婚协议……”

        “我不离婚!”容太太激动道,“有个离婚的娘,芳林还怎么嫁人?我走可以,横竖我也不想再呆在这个鬼地方了。嫁妆我不带走,都留给芳林。明天让律师过来写协议,你休想私吞了去。”

        容定坤这样子估计也活不了几年了。容太太飞快地算了一下账,觉得绝对不能离婚。寡妇也比失婚妇人说出去好听些。

        “那就这么说定了。”容嘉上道,“还请太太最后辛苦一下,等芳桦婚礼后再搬走。”

        容太太无不可。

        容嘉上点头致意,起身朝楼上走。

        “你和你爹很不同。”容太太忽然说。

        容嘉上回头望去。容太太苦笑着看着他,说:“我知道你一直恨我当年让你爹把你送去重庆吃苦。可容我无耻地说一句,若不是如此,你要是在容家长大,受你爹的影响,你现在也不过是另外一个容……不,另外一个秦水根罢了。”

        “也许吧。”容嘉上平静地说,“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恨太太了。我们俩,各自好自为之吧。”

        容嘉上回了房,站在更衣镜前,木然地脱去外套,解开领带。台灯昏昏,照得他面色蜡黄,疲惫不堪。

        他习惯性地朝窗外望。外面是一成不变的黑夜,对面窗户只在庭院灯的微光下显现一个淡淡的轮廓。其实自打容定坤搬去西堂后,容太太也让听差的在二楼收拾出了一间套房,让容嘉上搬下去住。容嘉上却谢绝了。他习惯了这一套小小的套房,也舍不得可以一眼就望到的对面的窗户。

        哪怕明知道那扇窗不会再亮起来。

        容嘉上随意地甩开皮鞋,疲惫地倒在床上,胡乱拉过被子盖在身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雨停了,风却依旧刮得庭院里的树沙沙作响。容嘉上听着,渐渐睡去。

        等到风也停歇了,天色渐渐转亮。雨歇云散后,初春的阳光穿过薄薄的云层照射下来,照在容嘉上俊美而疲惫的面容上,也透过孟家高高的玻璃窗,照在冯世真披肩的长发上。

        冯世真把最后一份电报翻译完毕,感受到了肩膀上的温度,起身回头,被阳光晃了一下眼。

        她有些惊讶地看了看壁钟,才发现已经早上七点了。今天天气极好,碧空如洗,春光明媚,雨把树叶上积了一个冬日的灰尘冲洗干净,还原了本来的墨绿色,等待着在不久的将来,被嫩嫩的新绿覆盖。

        李**裹着一张毯子,在沙发上沉睡着。冯世真轻手轻脚走过去,关了落地灯,顺手把一个落在地毯上的文件夹拾了起来。李**睡得脸颊粉扑扑的,嘴唇还轻轻嘟着,天真单纯不知愁的样子。

        刚直起身,书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了,孟绪安走了进来。他的西服皱巴巴的,领带挂在脖子上,衬衫领口敞着,露着一小片紧实的肌肤。

        冯世真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沙发上的李**。

        孟绪安挑眉,环视了一圈杂乱堆放满各种资料的书房,视线最后落在冯世真泛着青的眼袋上。

        “一夜没睡?”他轻声问,气息里带着一股不好闻的烟酒气。

        冯世真皱眉退了半步,嗤笑道:“七爷您也一夜鏖战呢?赢了多少?”

        孟绪安从口袋里掏出一枚赌码丢给冯世真,轻笑道:“拿去买点脂粉吧。瞧你那一脸菜色……”

        冯世真一看,竟然是一百块的牌码,不免啼笑皆非。

        “早上了?”李**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孟绪安,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捉着自己睡得乱蓬蓬的头发,“孟先生什么时候来的?冯**怎么没叫醒我……”

        “我看你睡得香,没忍心打搅你。”冯世真又对孟绪安说,“你这秘书很能干,帮了我翻译了好多电报呢。”

        李**脸红如烧。其实她昨晚熬到三点过就忍不住打瞌睡,什么时候被扶去沙发上睡下的都不知道。冯世真一个人做了大部分的工作,却还大方地分了她功劳,她很是不好意思。

        “你们都辛苦了。”孟绪安柔声道,“让司机送李**回家。”

        李**含情脉脉地看了孟绪安好几眼,依依不舍地跟着听差走了。孟绪安却是不解风情,注意力全被那些翻译好的电报吸引了去,拿起来一张张仔细看。

        “容家年初有好几批货要走。”冯世真道,“那些堂主真是有恃无恐。我看这些运输动向,觉得他们运私货都比运公货要多。我还以为秦水根当家的时候,管理得很好,现在看来,他怕也拿这些功高震主的弟兄没辙。容家分裂早就已经成了定局。”

        “你觉得容嘉上会怎么办?”孟绪安又走去板子前,看着那张清晰的关系图。

        “他?”冯世真嘴角浮现温柔微笑,“他大概会甩手不管吧。”

        “他会不管?”孟绪安惊讶地回头望过来。

        “当然会。”冯世真笃定道,“在旁人看来,很不可思议是不不是?就算是缺德生意,可也是好大一笔进项,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但是嘉上会毅然丢开。他看不起这份产业。他要想要钱,会用自己的手去赚。”

        “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孟绪安讥笑,“不如我们打个赌?我赌他会一搏。”

        “赌什么?”冯世真把玩着发梢,笑嘻嘻地问。

        孟绪安凝视着她在晨光中清雅娟秀的笑脸,亦情不自禁地放柔了声音,说:“你赢了,准你向我提一个请求。”

        “要是你赢了呢?”冯世真问。

        孟绪安不知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眼神愈发深邃,挑眉道:“你就要给我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冯世真好奇。

        “到时候自然会告诉你。”孟绪安端起书桌上冯世真喝了一半的冷咖啡,毫不介意地抿了一口,笑得如一只老狐狸。

        之后一连三四天,市面上风平浪静。大帅们不打仗了,政府没有颁布新政令,连明星们都没有出什么新绯闻。冯世真呆在孟府里无所事事,闲得都把书房里的书重新整理了一遍。

        好在到了第五天,外出拍戏的肖宝丽回来了,直接杀到孟公馆,把正捧着书,穿得像个修道院里的老姑娘似的冯世真从大窗台上拽了起来,塞进自己的小汽车里,扬长而去。

        肖宝丽拖着冯世真,从新新公司逛到先施百货,又从大华百货转战永安百货。冯世真走得腿都抽筋了,穿着新款高跟皮鞋的肖宝丽依旧精神奕奕、健步如飞。两名保镖双手都提着大大小小的袋子和盒子,他们这一行人走在路上,简直比移动的霓虹灯还醒目。

        “别抱怨!”肖宝丽教育冯世真,“你该有几件像样的衣服了。你可是跟着七爷混呢。要是让人知道七爷的女人打扮成你这样,还当他多抠门呢。”

        “我又不是七爷的女人呀。”冯世真试衣服试得一脸心如死灰的样子。

        “差不离啦!”肖宝丽打量着,“样式好,就是裙子长了一寸。”

        店员立刻道:“我们可以修改!”

        “这还长?”冯世真扯着裙子,“再短都到膝盖了,像什么样?”

        “我给你的时装杂志你没看吗?”肖宝丽气道,“现在巴黎和纽约的女人,都穿这么短。”

        “这里是上海……”冯世真嘀咕着,又被肖宝丽推进了更衣室里,换了一条跳舞裙子出来。

        这是一条祖母绿色的洋绸长裙,大V领口袒露着胸前和后背大片肌肤。冯世真皮肤雪白,穿这个颜色被衬得更加肤润如玉,纤细窈窕。

        “总有哪里还是不对劲。”肖宝丽皱着眉绕着冯世真转圈,“你身上有一个地方,总感觉还需要修理一下……啊!头发!”

        冯世真茫然地摸了摸盘起来的发髻。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梳这老姑婆似的头发!”肖宝丽气道,“走,先吃晚饭,然后我带你去做头发!”

        肖宝丽带冯世真去的那家理发店在霞飞路上,名气极大,专门为阔太太和女明星做头发,上门还要预约。肖宝丽拿出大明星派头,让店长亲自出马,给冯世真做头发。

        “**的头发真好呢。”店长摸着冯世真浓密厚实、手滑细软的长发,有些爱不释手,“这头发,您养了很久了吧。”

        “有五六年了。”冯世真道。

        店长道:“这么好的头发,都舍不得剪呢。”

        “头发剪了还能长出来的,有什么舍不得?”肖宝丽道,“给她烫个嘉宝的发型,她轮廓清晰,鼻梁高,做出来肯定好看!”

        店长从镜子里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冯世真。

        冯世真不舍地摸了摸长发,道:“她说的是。总会长出来的。剪了吧。”

        咔嚓声中,一缕缕黑发落下,逶迤在地上。冯世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种奇妙的轻松的感觉油然而生。

        “咦?”坐在一边看报纸的肖宝丽惊呼,“容嘉上将家族企业旗下的运输公司和烟草种植公司都转让给了赵华安了!他疯了?”

        冯世真伸手抢过报纸,读着新闻。这是今日的副版头条:“主少臣壮,容氏分崩离析在即”

        “是不是下面的老臣欺负他年轻没威信呀?”肖宝丽思索着,“也是,他才二十岁,还很嫩呢,压不住那些老人也是正常的。其实容家光是靠着进出口和房地产两处,就足够吃香喝辣了,也确实没必要再去做那些个又缺德又冒险的生意。世真,你觉得呢?”

        “我觉得?”冯世真满足地把报纸还了回去,“我觉得很开心呀。有人欠我一个请求了。”

        “谁?”肖宝丽好奇。

        “七爷。”冯世真挤眼,“我和他打了一个赌。”

        肖宝丽噗哧笑:“这下好玩了。等你找他兑现的时候,我一定要在旁边看他的脸色!”

        “冯**,好了。”店长最后小心地拨弄了一下女子耳边的卷发,解开了围巾。

        冯世真站了起来。等身高的镜子里,女郎穿着牙白丝绸衬衫和驼色毛呢长裙,身段匀称有致、修长窈窕。妩媚又不失利落的短发卷着考究精致的弧度,一团团发丝烘托着她清秀分明的面庞轮廓。女郎身形笔直,优雅得像一株亭亭玉树。

        “这下就对了!”肖宝丽由衷一叹,“总算像个女人了!”

        冯世真望着镜子里自己全新的形象,也满意地一笑,矜持高傲、落落大方。#####

        一五五

        容嘉上将运输和种植园的生意转手给赵华安,不啻于将大半江山拱手让人。这是换在任何一家都是值得开祠堂逐出族谱的败家行径。只是容定坤被残腿困在床上,容家全是容嘉上一个人说了算,谁都奈何不了他。

        而这么大一笔产业要转让,在容家公司内部也引起了轩然大波。

        虽然赵华安有心保密,可他身边总有一两个探子。他和容嘉上做交易的事第二天就传到了其他几位早就虎视眈眈的堂主耳中。几位叔伯立刻来找容嘉上,想以更优惠的价格接手。赵华安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也自然使出百般手段笼络容嘉上,生怕他改变了主意。

        一**元老们趁机彼此暗中争夺,互相使绊子。更有狠心的,还打算干脆将容嘉上做掉,取而代之。

        不过短短三四天时间,发生的各种意外比一年内发生的还多。容嘉上去茶楼和人谈生意,下楼走到街边,就有一辆黑车不打灯直直朝他撞过来。他听觉敏锐察觉不对,即使闪躲开了。开车的司机却是在车撞上墙柱的时候折断脖子死了,自然没法拷问。

        赵华安对容嘉上倒是无微不至,还派出了自己的私人的保镖团队去保护他。这一**保镖据说都是从云南那边调过来的,都受过良好的训练,且身经百战。他们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洗不掉的血腥气,冰冷肃然的眼里沉淀着阴冷杀气。

        容嘉上何尝不知道赵华安这是想乘机安插他的忍受来监视自己,可既然说了要合作,一口拒绝也不大好。

        容嘉上在站成一排的穿着统一灰褂子的保镖面前走了一圈,停在了一个容貌清俊的年轻人面前。

        “你叫什么?”

        叼着烟斗的赵华安神色不禁一动。

        那年轻人目视前方,用带着点云南方言的话硬邦邦道:“回大少爷的话,小的叫阿文。”

        “阿文……姓什么?”容嘉上问。

        “没有姓。”阿文说,“小的是孤儿,被赵老板捡到,在营地里吃百家饭长大的。”

        赵华安敲着烟斗笑道:“嘉上要是看上了他,就让跟着你吧。横竖他没爹没娘的,与其回云南种大烟,还不如跟着大少爷沾点斯文气,学点新东西。这孩子枪法极好,百发百中。你们俩没事还可以多切磋。”

        容嘉上似笑非笑地端详着阿文,眉毛轻挑了一瞬。这阿文和他年纪相近,身高一致,模样俊秀端正,要不是一脸冰冷戾气,额角又有一条长刀疤,倒是个女孩儿们会很喜欢的长相。

        容嘉上总觉得此人有点眼熟,不禁问:“我以前见过你吗?”

        阿文说:“小的是三天前才到上海,第一次来,不记得见过大少爷。”

        陈秘书呵呵笑道:“大少爷,您还没看出来?这阿文同您有些像呢!”

        容嘉上再一看,发觉果真旁观者清。这阿文大概常年跑货,脸膛晒成麦色,而容嘉上养尊处优,皮肤白皙。除此之外,两人容貌竟然有三四分像!

        容嘉上朝赵华安看去,笑着问:“赵叔从哪里弄来这么一个人物?”

        赵华安呵呵笑道:“这真是巧了。我也都有七八年没有见过阿文了。上次在腾冲见他,他还是个拉着公鸭嗓的小孩子呢。”

        “七年零四个月,赵老板。”阿文一丝不苟道。

        “你这小子记性倒是好。”赵华安讪笑,“大少爷,这样更好。让他给你做个替身,防着那些老东西背后算计你。”

        容嘉上冷眼看着,慢悠悠道:“换身衣服,戴个帽子,倒也能有几分以假乱真。也好,你就跟了我吧。”

        “还不快谢大少爷。”赵华安隐隐松了一口气,笑容里又多了几分隐晦难言的狡黠,“我看就让他也姓容吧,彻底做了容家的人。”

        容嘉上无不可,让手下把阿文带下去,教点规矩。容嘉上约了人在俱乐部谈生意,眼看时间不早,匆匆而去。

        出门之际,他低声对陈秘书道:“去查一查,越详尽越好。”

        陈秘书不动声色地应了下来。

        容嘉上到了俱乐部里,同人谈完了生意,又开了个包厢组了局赌牌,还叫了个当红交际花作陪。

        容嘉上受过冯世真的训练后,别的本事不提,至少算牌的本事是突飞猛进的。只要他愿意,可以横扫牌桌,打杀四方,赢得盆满钵满。只是因为是生意场上的应酬,他牌技再高,也都要左右谦让,适当地弃牌认输。几局打下来,憋屈得很,心里很是不爽。

        正寻思着找个借口先回家之际,俱乐部的经理敲门进来,笑容可掬道:“容公子,有位桥本先生说是您的朋友,知道你在这里玩,让我们送一瓶酒上来。”

        酒是陈年的苏格兰威士忌,最适合赌牌的时候喝。几位商客都十分高兴,忙命开酒。容嘉上借着去打招呼道谢的机会,终于从牌桌上脱身。

        桥本正三却是在俱乐部后院里听京剧。因算着容嘉上肯定要来,还让店家泡了一壶毛峰。容嘉上到的时候,茶正好,倒进青瓷茶杯里,一股清幽茶香溢满了这间古香古色的包间。

        包间里烧着火盆,暖意融融,洞开的窗外,夜色被庭院里的灯妆点得五光十色。对面的戏台上,锣鼓齐鸣,花团锦簇,一个白衣小生正在阵阵喝彩声中不停翻着跟斗。

        容嘉上对戏曲并不了解,也无兴趣,只扫了一眼便坐下,和桥本正三彼此问好寒暄。

        桥本前阵子回了一趟日本,除了安葬儿子外又还谈了几单生意,看样子已经从痛失爱子之中逐渐走了出来。

        然而长子虽然死得太早,但毕竟久病,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桥本苦恼的是,仅剩下的这个次子,实在是一块敷不上墙的烂泥。

        桥本二少最大的毛病,是蠢。因蠢而怯懦胆小,因蠢而贪利,因蠢而容易被人利用左右。桥本正三每日教导着二儿子,都越发怀念体弱但是聪慧的长子,越发对他这一房的将来感到绝望。一屋子妇孺,将来没有个当家男人支撑,何以为继?

        或许是桥本正三的情绪太过鲜明。他两个兄长看在眼里,又本来就歧视混了血的庶子,便背地里撺掇着桥本正三从他们膝下过继一个聪明能干的侄子给他。

        桥本诗织偷听到了这段对话,又气又急,一晚上掉了不少头发。大哥都死了,二哥都还坐不稳继承人的位子。将来若真是过继了堂兄弟,他们这三个混血兄妹绝对是要被流放回东北农场赶羊的!

        于是桥本诗织趁着父亲独自在书房的时候,端了一杯红茶进去,道:“父亲,您听说了容家的事了吗?嘉上好可怜,被家族里那些叔伯欺负挤兑。他们都逼着他让出产业呢。这也是欺负嘉上年轻,没有长辈扶持,也没有亲戚帮衬。我有孝不方便去容家拜访,但是父亲能不能去和嘉上聊聊,看他是怎么打算的,需不需要您帮个忙?”

        容家的事,桥本正三自然早就知道了。女儿这么一提醒,桥本正三脑子里立刻闪现了一道光。

        如果能和容家结亲,他帮着容嘉上坐稳家业,不仅可以从中分一杯羹,还能给儿子寻找一个有力的岳家可以依仗。

        “你说你和容嘉上在重庆的时候交往过的。你觉得他现在对你情谊如何?”桥本正三问女儿。

        桥本诗织内心狂喜,面色羞赧道:“女儿对他自然还有感情的。他的话,上海花花世界,不变心的男人能有几个。不过我和他到底是相识于微时的情分,同别的那些冲着他名利来的女人是不一样的。”

        桥本正三点了点头,心里有了点数。这日恰好在俱乐部了见到容嘉上,便让经理送了酒过去,引他过来相谈。

        容嘉上进了包间,笑容温和有礼地欠身道:“多谢桥本社长请的酒。我和几位朋友都很喜欢。”

        桥本正三请他入座品茶,一边斟茶一边开门见山道:“听说大公子最近处境有点艰难,诗织在家里也十分担心你。你家下面那几个叔伯,我也早有耳闻,可都是阎王修罗一般的人物。如今令尊受伤隐退,他们不服你,乘机欺压,也并不令人觉得意外。”

        容嘉上接了茶杯欠身笑道:“晚辈也知道。自己资历浅薄,也怪不得叔伯们不服我。所以我也想着,不如干脆将运输和种植两块产业分封了诸侯算了。”

        桥本正三吃惊,“容少,这话可不能当玩笑来说。这两个产业占据了你们家少说六七成家产呢!你不要意气用事,因为一时挫折就干脆放弃了。令尊打下江山不易,你得好生守着呀。”

        “桥本社长放心。”容嘉上道,“之前同您签署的合作依旧有效,接手经营权的人也会履行合同的。那些都是有积年经验的长辈,同他们合作,可不比和我这样的新手要更可靠?”

        “我自然不担心这个。”桥本正三说,“我是不忍心看你就这样舍弃了家产。你要有难处,我愿意帮你呀。”

        “哦?”容嘉上问,“桥本社长是有什么看法?”

        桥本正三也不再绕圈,直接道:“你和我三女儿诗织曾曾有过一段缘分,只可惜当时你们年纪小,没能继续走下去。后来我知道的时候,你又已经和杜家**订婚了,很是遗憾。可如今你的婚约已经解除了,可否有考虑和诗织再续前缘?你们俩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又是多年情分。”

        容嘉上端着茶杯,浅笑不语。

        桥本正三继续说:“诗织只可惜是庶出,不然论容貌才情,都不比我家两个嫡出的差。我们桥本家虽然不算日本的顶级豪门,但是也足够富贵,姻亲中也有不少高丽皇族,本国华族。你做了润二的舅子,我又怎么会眼睁睁看你被元老们欺负而作壁上观?”

        容嘉上依旧笑而不语,俯身给桥本正三倒茶。

        “或者……”桥本正三目光闪烁着,“我那两个嫡女虽然不如诗织生得好看,人也愚钝了些,可都温顺贤惠,外家田中家在日本也甚是有权势的……”

        “桥本社长,”容嘉上客客气气地打断道,“我很感激您替我担心,愿意出手相助之情。只是我还年轻,还打算去学校念书,甚至出国进修。这个时候娶妻,有些太早了。”

        桥本正三不解,“你这是真的想把家业丢开了?令尊是怎么说的?”

        “容家的事,现在都由我做主。”容嘉上平静地说。

        桥本正三还是不甘心,“你现在一时冲动任性,作出这么荒唐的决定,将来后悔已为时晚矣。”

        “伯父此言差矣。”容嘉上摇头,也不因被指责而流露一丝不悦,端的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出去运输和南方的种植园,容家还有建筑和进出口公司,都是正正经经、循规蹈矩的清白产业。每年获利虽然不如运输和鸦片种植那么庞大,却是足够养活容家一家老小了。那些不义之财,又风险甚大,不赚也罢。尤其家父受伤后,也自觉自己早年作恶太多遭了报应。我把那些生意脱手,再多多做点善事,为家人行善积德吧。晚辈生性谨慎保守,让伯父见笑了。”

        容嘉上把善恶报应都说了出来,让桥本正三再寻不到反驳的词了。一个人不贪利,你就无法一利诱之、动之、胁迫之。容嘉上摆明了一副去财消灾的架势,又把残废的老父搬了出来,旁人再劝,倒是要陷他于不孝之地了。

        这事不成,桥本家是贪不了容家的便宜,但是也没亏损。所以桥本正三遗憾了一阵,就把这事放下了,依旧同容嘉上品茶听戏,闲话家常。#####

        156

        一五六

        桥本诗织今日也跟着父亲来了俱乐部,只等父亲把婚事谈妥了,就叫她进去和容嘉上见一面。可是她坐在雅座里左等右等,都没有等到听差来请她。她一担心容嘉上拒绝,二更担心父亲把这好机会让给了前头两个嫡姐,急得鼻尖冒汗。

        一个秀丽动人的年轻**孤单一人坐着,又面带焦虑之色,自然引得来俱乐部猎艳的男士们纷纷侧目。桥本诗织坐了半个小时,前后就有四五个男人过来搭讪,想替佳人分忧解劳,都被她不耐烦地打发了。

        可总有难缠的男人不怕桥本诗织的白眼,笑嘻嘻地非要请桥本诗织去跳舞。桥本诗织被他抓着了手,气得俏脸浮着红晕,眼角眉梢含羞带恨,反而更妩媚了几分。

        正寻思着是否要将桥本家搬出来之际,一只大手拽住那拆白党的衣领,轻轻一挥就将人丢下了舞池,惊得跳舞的人一阵惊呼抱怨。

        那男人被人扶起,怒气冲冲地想要冲回去,抬头一见站在上方的高大男人,立刻就萎了。他自讨没趣地摸了摸鼻子,沿着舞池边缘灰溜溜地跑走了。

        桥本诗织拉了拉裙子,羞羞答答地站起来,朝着那出手相救之人躬身行礼。

        “多谢孟先生替我解围。不然我就要被那个登徒子拖走了。”

        孟绪安笑盈盈地朝她点了点头,“诗织**太客气。只是你这么一位漂亮**,怎么就没有一位护花使者呢?”

        桥本诗织脸颊羞红,道:“我跟着家父来的。家父和人在包房里谈事,让我在外间小坐。”

        “原来如此。”孟绪安道,“既然你一时没伴,孟某请你去吧台喝杯酒如何?不知道令尊是否允许你在外饮酒。”

        “不碍事的。”桥本诗织莞尔。

        孟绪安便把胳膊伸了出来,让她挽住,带着她朝吧台走。他身材高大健壮,气宇轩昂,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成熟男人的稳健和自信。桥本诗织之前只觉得容嘉上那样清贵高傲如白杨树的青年迷人,现在却发觉孟绪安这样的如松柏的男人更是别有一份震撼人心的雄性气质。

        孟绪安是社交场所的宠儿,风流潇洒,幽默诙谐,三言两语就哄得桥本诗织神魂颠倒。桥本诗织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十八九岁,见识有限的女孩子。孟绪安生动地说了些他早年在各国旅游的见闻,就逗得她不住惊呼轻笑,不自觉被孟绪安套了许多桥本家的隐私都没发觉。

        容嘉上辞了桥本正三出来,经过俱乐部大厅的时候,就见孟绪安正在和桥本诗织谈笑风生。桥本诗织一脸孺慕崇拜,两眼闪闪发光地凝视着孟绪安,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从旁边不远经过的容嘉上。

        容嘉上哪里看不出来孟绪安在套桥本诗织的话,可也懒得理会,笑笑便出了门。

        正值深夜,但是霞飞路上依旧车水马龙。容嘉上站在路边抽烟等司机把车开过来,两个保镖跟着他。

        “是你?”他注意到一个保镖就是之前挑中的阿文。

        阿文严肃拘谨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犀利地左右扫着。街上人来人往,但凡有人靠容嘉上近了些,都要被他凶神恶煞地推开。

        “别紧张。”容嘉上虽然不信阿文,可看他这样又觉得有点好笑,“你以前做过保镖吗?”

        “没有。”阿文说,“但是张哥说过做保镖要做什么。首先不能让陌生人靠近大少爷。”

        容嘉上笑了笑,觉得这阿文紧张时的神情有几分眼熟,却并不是因为和自己长得像的缘故。

        正思索着,司机把车开了过来。另外一个保镖拉开了车门,请容嘉上上车。

        容嘉上走过去的时候,看到窗外的灯光透过车窗玻璃,照在了司机汗涔涔的脸上。

        他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司机紧张地斜眼看过来,见容嘉上正盯着自己,苍白的脸上露出惊惶之色,下意识放下手刹。

        “住手——”容嘉上大喝。

        千钧一发之际,阿文拽着容嘉上的后颈,连拖带推地将他扑倒在路边一个大邮筒背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就在同一时刻响起,车瞬间就被一只无形的打手被撕得粉碎,滚滚热浪四散,冲得近处的路人横飞跌倒,熊熊火焰窜起一丈多高。

        大邮筒替容嘉上和阿文挡住了爆炸的冲击和热浪,可其他人却没有他们这么好运。这样剧烈的爆炸下,车里的司机和站在车边的保镖显然已没有了生还的可能。更有好几个被爆炸波及的路人此刻正鲜血淋漓地躺在地上呻吟。

        身后的俱乐部临街的一面墙的窗玻璃都被全数震裂,碎玻璃纷纷扬扬散落一街。一只断手从窗户飞进来,落在一张桌子上。女客见状,尖叫的尖叫,晕倒的晕倒,连男人都被吓得丢下女伴自顾逃跑。

        孟绪安倒是爆炸后头一个反应过来的,当即撇下了桥本诗织,带着保镖扶着枪冲了出去。

        外面的情景十分惨烈,被炸飞的车和人体碎片散落一地,俱乐部门口的台阶前就落了一只断脚。燃烧的车周围到处是鲜血和碎片,受伤的路人随处可见。

        “容大少爷?”孟绪安看到了容嘉上“你没事吧?是你家的车炸了?”

        这么狼狈的样子偏偏被情敌撞见了,真是个晦气的事。容嘉上没利孟绪安伸过来的手,自己和阿文相互扶持着站了起来,拍着身上的灰尘。

        “多谢孟老板关心。只是我也不清楚出了什么事。”容嘉上并不打算把事情缘由告诉孟绪安,“阿文,去打电话让家里多开一辆车过来,帮忙把受伤的人送去医院。”

        “我有车。”孟绪安说着,让司机开着自己的车,把受伤的人送去医院。大局当前,他和容嘉上都将恩怨暂且放在一边,一起帮着查看伤员。又有回过神来的人也走了过来,加入了他们。好在七八个受伤的路人当时隔得远,都是皮肉伤,只有一个跌断了胳膊,需要将养一些时日。

        容嘉上额角被邮筒上一枚钉子磕破了,血顺着脸颊流,满身灰尘,坐在路边,狼狈不堪。桥本诗织壮着胆子出门张望,一眼看到他这如修罗般的模样,大惊失色。

        “嘉上,你在流血!”桥本诗织拿手帕去擦容嘉上的脸,“怎么搞的?疼不疼?”

        “没事,只是小伤。”容嘉上冷淡地把头扭开了,对阿文道,“刚才头晕了忘了问,你没受伤吧?”

        “只有一点磕碰,大少爷不用担心。”阿文低声说,又补充了一句没,“不是赵叔干的。”

        “你对他倒忠心。”容嘉上哼笑,“放心,肯定不是他干的。他还需要我活着在文书上签字呢。”

        阿文面无表情,抱手而立,好似一尊清俊的雕像。

        桥本诗织被晾在了一边,尴尬之情难以言喻。恰好孟绪安回转了来,对容嘉上道:“巡捕房的人一会儿就要到了。容公子若是不想被询问,不如早些回家休息?”

        容嘉上知道孟绪安已经猜出来这次爆炸是冲着自己来的。但是这种家族内部争权夺利的厮杀危害了无辜路人,是社会相当忌讳抵触的。容嘉上虽然是受害者,却也不得不再次替家里那些不省事的叔伯们收拾烂摊子,吃个闷亏将此事瞒下来。那此事他假装不知情溜走是最好的。

        “今日受伤的人的医药费,全都应当由容家来出的。”容嘉上说。

        “那我就不同容公子抢功了。”孟绪安笑道,又朝沉默站在一边的阿文多看了两眼,“就是最近世道不太平,容公子出门还请多加小心。我看你这个保镖身手不错,今日多亏了他反应及时。”

        两个男人神色严肃冷峻地低声交流着。桥本诗织的眼珠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好似花中蝴蝶一样忙碌。

        看容嘉上这态度,肯定是拒绝了父亲的联姻的提议。桥本诗织发觉自己并没想象中那么失望了。上帝关上了一扇窗,却又给她开了一扇门。孟绪安,美国华裔银行家,天之骄子,真正的诗礼世家的当家人,这出身可比倒卖鸦片出身的容家高贵到月亮上去了。

        况且孟绪安年长而成熟稳重,俊朗高大,知情识趣,对她又温柔又有耐心。桥本诗织知道孟绪安红颜知己不少,可他这样优秀的男人风流是正常的。也许正是见多了妩媚妖娆的交际花和大明星们,反而会更喜欢自己这种清雅秀颀、婉约书香的女孩子呢?

        天下男人这么多,满上海小开也不少,何必吊死在容嘉上一棵树上。桥本诗织心里有了盘算,等桥本三郎出来了,她挽着孟绪安,娇滴滴地对父亲道:“父亲,这位孟先生刚才救了我呢。”

        容嘉上对桥本诗织这语气再熟悉不过,一听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他望了一眼似乎一无所知的孟绪安,和一眼都不多看他的桥本诗织,在巡捕房警车由远及近的警笛声中,钻进了来接他的车里。他们从还在燃烧的车架子旁边驶过,迅速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容家女眷们都已经入睡,要直到明日早上才会从报纸上看到容嘉上遇刺的消息。容嘉上回房洗澡,微烫的水淋在手腕擦伤的地方,带来阵阵刺痛,提醒着他刚才同死亡擦肩的一幕。

        背叛他的司机要调查,殉职的保镖家属要抚恤。吃了这么大的亏,又要如何报复那些个对他下手的元老,如何权衡各方势力……

        容嘉上隐隐头疼,满脑子思绪杂乱,直到房中电话铃声突兀响起。

        已是凌晨一点,这个时候来电话,必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容嘉上围了一条浴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脸暴躁地接起了电话:“又有什么事?”

        “……”冯世真轻柔如夜风般的声音夹杂着电流杂音传来,“是我。”

        一时间,如月出云一般,容嘉上满腔郁愤一扫而空,只余纯粹的心弦颤动。

        “我听孟绪安说了。你没事吧?”冯世真轻声问着。

        容嘉上在沙发里坐下,话筒贴着脸颊,“没事,保镖反应很快。等等!你难道现在住在孟绪安家里?”

        冯世真笑了笑,说:“我在你们家门外。”

        容嘉上唰地坐直,愣了一秒,难以置信,紧接着把话筒一丢,跳起来手忙脚乱地穿衣服。

        冯世真站在容府门外第二个路灯下,送她来的车停在远远的路口。

        这是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却有别于冬日的死气沉沉,而在风里多了许多新鲜湿润的气息。冯世真静静地靠墙站着,仿佛能听到枝叶正在树干里酝酿着,准备再等一场春雨就冒出枝头;听到鸟儿在巢中安睡,等着明日第一缕晨光破晓之际一展歌喉。她还听到身后的宅子里,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朝她奔来。

        冯世真等着那脚步声近了,才自阴影里走出来。下一瞬,就被人用力拥入了怀中。

        这一幕真像她在北平时和容嘉上在雪地里相拥的那一刻。只是没有了满地积雪,唯有路灯依旧。

        容嘉上捧着她的脸,不住亲吻她的唇,“这么晚怎么跑来了?你的脸都冻僵了,要和我进去吗?”

        冯世真摇头,“我不放心,就是想过来看看你。”

        “我没事。”容嘉上摊手,“你看,四肢俱全,脑袋也在肩膀上,也没傻。就算傻了,也认得出你。”

        冯世真促狭道:“那我得出张卷子考考你才能确定。”

        “随便你怎么考。”容嘉上搂住她,吻着她冰凉的脸颊,“真不和我进去?她们都睡了,不会知道的。”

        “不。”冯世真认真地摇头,“你爹还在里面。我不想靠近他所在的地方。”

        容嘉上苦笑,抱紧了她,“罢了,只要能见到你就好。”

        “你要注意安全。”冯世真低声说,“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未来。如果连命都没有了,又有何未来可谈?”

        “我知道的。”容嘉上说,“再坚持一下。一切就快结束了。世真,我真想你……”

        冯世真抬头吻住他。容嘉上抱紧了她,将人摁在阴影里,辗转着深吻,贪婪地索取着,努力想从对方身上吸取一点安宁和勇气。

        “大少爷。”一个男声极不合时宜地响起,打断了缱绻温情,“外面不安全。您最好还是进屋去。”

        “滚!”容嘉上暴躁地扭头骂。

        “我该回去了。”冯世真气喘吁吁地推开了容嘉上,朝那个站在不远处的高瘦青年望了一眼,“你才遇刺,你这保镖也是尽忠职守罢了。”

        容嘉上长叹一声,无奈地松开了手。

        冯世真走出了阴影,朝阿文点了点头,忽而顿住,又仔细地看了他两眼,“他……”

        “和我有点像。我知道。”容嘉上说,“是赵华安送给我的保镖,据说枪法极好。”

        冯世真听了,越发觉得这人有些古怪,朝阿文扯了一个冷淡的笑。阿文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我走了。”冯世真转身不舍地摸了摸容嘉上的脸,“好好休息。”

        “好。”容嘉上和她额头相抵,舍不得放手,“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冯世真笑着推开他,后退了两步,忽然把帽子摘了下来,朝他晃了晃一头精致的短卷发。

        “如何?”

        容嘉上惊艳地睁大了眼,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冯世真却是嫣然一笑,脚步轻盈转身快步走远,上车而去。#####

        一五七

        次日一早,全城的报纸果然都在报道容家遇刺的事。报纸为了博眼球,不惜把添油加醋,将整个事件写得惊险无比。又因为容嘉上不接受采访,又不露面,很多报纸都信誓旦旦地宣称他受了重伤,甚至已经不治。

        容家电话铃从早到晚响个不停,总有相干或者不相干的亲友致电来打听问候。容太太烦不胜烦,干脆命人拔了电话线,这才消停了。

        还有不少社会知名人士在报纸上对凶手口诛笔伐,指责其在闹市区引爆**,危及路人,实在是丧心病狂,伤天害理。可是巡捕房贯是无能的,忙了一通也没有抓到凶手。倒是容嘉上吃了这么大的亏,也没见去报复谁,又被讥笑了一番无能怯懦。

        桥本诗织看着报纸,坚定地将容嘉上抛在了脑后,对着镜子扑粉描眉,准备去赴孟绪安的约会。做孟家未来的女主人已成了她的新目标。

        容家接连出事,尤其是四少爷夭折后,让容芳桦和伍云弛不得不把婚礼从三月推迟到了四月下旬。伍家人其实已是很是不想和容家结亲的,可是婚事既然已定下了,伍云弛自己又坚持要娶容芳桦,伍家长辈也无可奈何。容嘉上担心妹子这样嫁过去会受婆母妯娌的挤兑,还做主给了她一栋位于南京紫金山的小别墅添妆。

        大姨太太背地里开心不已,对容嘉上也感恩戴德,唯独怕容太太不高兴,却没想到容太太一声不吭。事实上,容太太这段时间安分得都有点反常。她不再出门打牌社交,连百货商店新来了春季货都没能引得她出门逛逛。她每天早饭后去西堂走一圈,平时都呆在屋里清点嫁妆,将债券和股票都一点点转到了芳林名下。

        芳林对此一无所知。中西女塾开了学,她和容芳桦平日里都住在学校,只有周末才能回来一日。

        容芳桦出意外的事虽然已被尽量隐瞒,可依旧被报纸含沙射影报道了。她是鼓足了勇气才来上学的,已经做好了被同学打探和侧目的准备。但是当女同学们聚集在一起,一边斜眼看她,一边悄声议论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再次感受到那个雨夜的阴冷和痛苦。

        容芳林自从容芳桦出事以来,尽最大努力表现出了她身为长姐对妹妹的友爱。她耐心地陪伴着芳桦,处处照顾她。在学校里,两人也形影不离。

        容芳桦很感激姐姐对自己的关爱。可是伤痛的经历让她迅速成长起来。她现在的心智已经远超过了还停留在校园和蝴蝶结的容芳林。在容芳林为功课和同学友情烦恼的时候,容芳桦却在思考着婚姻,思考着怎么在婆家立足,怎么彻底赢得伍云弛的心,而不是将就着这一份出于同情怜悯的婚姻。

        而容芳林也有自己的烦恼。桥本太一虽然不是她的未婚夫,可到底也是死在和她相亲的宴会上。容芳林早年为人清高傲慢,也得罪过几个千金**。在有心人的编排下,容芳林“克夫”的名声悄然流传开来。

        容家自去年末以来,败迹十分明显:频频出各种意外、丑闻,兄长又把大量产业拱手让人。中西女塾这样的贵族名校虽然校规十分严格,立志培养品德优秀的淑女,可背地里总有小团体,总有歧视。官员名士家的女孩瞧不起容家是暴发户,商人的女孩觉得容家败落了,都不大肯和容家姐妹一道玩。

        容家姐妹千辛万苦才考上了这一所梦寐以求的名校,却发现现实生活和理想大相径庭。她们回想起去年在冯世真的带领下努力补课背书,每日都憧憬着考中时的情景,都觉得恍如隔世,更觉得自己当初真是天真愚蠢。

        硝烟滚滚中,容家再次招开了股东大会。容嘉上正式退出了运输和种植两个公司的董事会,股份一半转让给了赵华安,剩下一半平分给了其余几个股东,竟然是一点都没有留。

        这些日子里,报纸上一直在说容家的事,字里行间都在讥笑容嘉上没本事,守不住产业,只得拱手让人。然后又把容嘉上被杜兰馨戴绿帽子的事拿出来嘲笑了一番。

        等到所有合同签署完毕,那些暗处的人才终于放过了容嘉上,将炮火转向赵华安。

        容嘉上曾问过阿文是否想回到赵华安身边,阿文却选择留下来。他如今对容嘉上有过救命之恩,容嘉上也不勉强他,面上对他也十分信任,进出都把他带在身边。

        陈秘书也将阿文的调查报告送到了容嘉上的办公桌前。

        “阿文今年二十三岁,还没家室。他据说是赵华安一个手下的遗腹子,跟着寡母在鸦片园里长大。因为从小就聪明,不知怎么入了赵华安的眼,特意吩咐过重点培养他,让他上了学,还让他跟着副手做事。”

        容嘉上听了哼道:“怎么看着都想是培养来做自己心腹干将的,怎么会送到我身边来做个保镖?况且我现在已经把军火和大烟丢出去了,已经没了剥削价值了,也该将他召唤回去才是。”

        “大少爷有什么打算?”陈秘书问。

        “不动应万变吧。”容嘉上道,“继续盯着他,有什么异动及时汇报给我。”

        陈秘书应下,又说:“之前为老爷的伤联系的那个美国医生来了电报,问老爷什么时候去美国接受检查,好为做手术准备。”

        容嘉上却有些举棋不定。

        容定坤自打知道儿子疯狂败家,把自己血汗打下来的大半江山拱手送人后,就不肯再见容嘉上。就算见了也是从头到尾唾骂不休,把触手能及的所有东西都抓起来朝容嘉上砸。容嘉上懒得自讨没趣,也已有一个来月没怎么去见他了。

        容定坤现在已自暴自弃,也不再想着治伤,更不爱出门,只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抽大烟和听戏。他这个状态,就算容嘉上把他送到美国,也想必不会配合治疗的,不过白白浪费钱。可不送,又有些说不过去。

        容嘉上思索之际,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陈秘书在他示意下接了起来,应了两声,忽然神色一变。

        容嘉上以眼神询问。

        陈秘书捂着话筒,压低声音兴奋道:“大少爷,几位堂主们果真开始火拼了。昨日一连烧了三个鸦片园,甚至还开了轮胎上捆了铁链子的车进地里,把才种下的球茎都全碾烂了!”#####

        一五八

        第十八章

        一九二七年注定是一个充满了动荡的年份。元宵刚过没有多久,工人武装起义失败,全城戒严了两日,到处可见警察在追捕起义人士。报纸上也在大肆报道此事,抨击唾骂政府的,支持工人的,觉得工人是在闹事的,各种理论充斥版面,口舌之争打得十分热闹。

        冯世真一贯醉心学术,并不怎么关心政治。但是有了孟绪安的提醒,她发觉兄长冯世勋确实对政治十分热心。工人起义失败后,难过得好似自己亲身经历似的,消沉了好几日。冯世真有心和哥哥好生谈一谈,了解一下他所想,无奈她这边的事也到了最后要紧的阶段,自顾不暇,只有暂时把兄妹谈心搁置在一边。

        时间进入了三月,蛰伏已久的温暖春意终于伴随着细如牛毛的雨丝飘然降临。几乎只是一夜之间,整片大地就蒙上了一层嫩绿的色彩。春从每一寸土地中钻出来,带着蓬勃朝气,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唤醒了天空中的蓝,撩拨着路人们的心。

        于是,郊外多了一****踏青的游人,城市各处多了成双结对的热恋情侣。摩登女郎们换上了最新款式的春装,露着穿着玻璃丝袜的纤细小腿,踩着高了半寸的皮鞋,结伴说笑着穿过长街。

        大明星肖宝丽的新电影的海报高高悬挂在电影院的外墙上,明眸善睐、烈焰红唇,引得放学路过的男学生们流连忘返。

        没有战火的威胁和饥荒的恐吓,上海城一如既往地繁华着,处处歌舞升平,霓虹灯夜继一夜地点亮一片天空。

        就连消沉了数月的容家也在春日里重新活泛了起来。

        园丁修剪去了过分茂密的枝叶,庭院重新变得敞亮。落叶扫尽后,草地绿意盎然,容嘉上新买的两只德国小狼狗撒着脚丫子追着觅食的小鸟。大宅里,容太太指挥着听差们把厚重的窗帘换了下来,清澄明媚的春光充盈室内,照得细尘飞舞。就连西堂也被收拾一新,被容定坤砸得千疮百孔的墙壁也重修修补完整,贴了新的墙纸。

        “家业都被你败光了,你做这些事有什么用?”容定坤用沙哑的声音讥嘲着。

        容嘉上一边看着听差搬动家具,一边道:“爹放心,我怎么会让贪图我们家产业的人好过?”

        “怎么?”容定坤急切地问,“南边出了什么事了?”

        容嘉上平静一笑,“爹希望他们有什么报应?”

        “当然是自相残杀,全都不得好死!”容定坤咬牙切齿。

        容嘉上点了点头,幽幽道:“那你或许能够如愿以偿呢。”

        遥远的西南边的动荡在第一时间就传到了容嘉上和孟绪安等人的手中。冯世真当初通宵熬夜整理策划,随后又和孟绪安他们多次商议推敲出来的策略,顺利地发挥了作用。

        破解了密码后,容家在西南地区的运输线路尽在孟绪安掌握之中。孟绪安却并不忙着抢夺,而是上演了一出挑拨离间的好戏。

        劫下张三的货,栽赃到李四头上,引得张李两派为了抢夺货物火拼厮杀不算。还将王五的货运信息有意透露给刘二,引得刘二中途埋伏打劫王五。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孟绪安有意不动赵华安。赵华安见昔日弟兄们混战,怎么会放过这么一个好机会。自然带人在后面捡漏,先是自王刘之争中抢了大半的货,又在张李的血战之中煽风点火,帮着张三吞并了李四,随即又干掉了受了重创的张三。

        不过短短十来天,当初叫嚣着逼迫过容嘉上的几位叔伯,就折损了三位。赵华安势力不断壮大,又和桥本正三重续了合约,两家决定合资开设一家新的进出口公司,地址就选在容家进出口公司的对门大厦里。

        这个事容嘉上倒是没让人告诉容定坤。他虽然不怕被容定坤骂,却还不想在容芳桦的婚礼前把亲爹气死。

        赵华安春风得意,处理完了云南的事务,返回了上海。他最近通过桥本谈了一笔军火生意,购置了一批美国技术、日本生产的新型**,打算运回云南卖给当地土司,可以狠狠赚一笔。桥本正三还给了他两个俏生生的日本少女,还想从他的女儿中选一个给自己次子为妻。

        赵华安或许对容太太是真有几分感情,可在其他处,却是个标准的浪荡子。他正妻在乡下伺候公婆,三个妾陪他住在上海的公馆里,外面还有两个外室。嫡庶加私生子算在一起,足有十来个,适龄该婚配的女儿就有四五个。嫁去桥本家是何等好的婚事,姨太太们和外室们为了这一个名额抢得头破血流,都想把自己的女儿推上去。

        一**女人成天在家里打得乌烟瘴气,女儿们也跟着缠着赵华安哭闹撒娇。赵华安招架不住这些母夜叉,带着两个温柔顺从的日本妾搬去了小公馆,就等接到了货后跟着货回昆明。

        冯世真作为孟绪安的女伴一同出席某个新大厦的剪彩仪式的时候,同衣冠楚楚的赵华安不期而遇。

        短短月余未见,赵华安今非昔比,少说胖了十斤,一贯穿长袍马褂的他也穿起了三件套的西装,头发修剪地颇短,面孔虽然晒黑了不少,却是黑里发亮。他今日是剪彩嘉宾,才刚上台风光了一场,此刻眼角眉梢都透露着得意之色。

        赵华安见了冯世真,却好比当面被泼了一盆冷水,洋洋得意的神色被冲得干干净净。他和冯世真之间的恩怨,两人虽然没有对质过,却都心知肚明。冯世真目光阴鸷冰冷,赵华安也嘴角抽搐,露出讪讪之色。

        实在不是他胆怯,而是他也想不到这个当初看着斯斯文文的女老师竟然会有那么锋锐有力的眼神,好似两把百炼而成的钢刀,毫不掩饰地朝他身上刺来。而她现在偏偏又投靠了孟绪安。孟家有政府作为后台,也是他赵华安得罪不起的。

        “赵老板。”冯世真倒是主动和赵华安打招呼,笑意苒苒,“您如今终于不用屈居人下,可以扬眉吐气了,气色也比过去好多了呢。”

        赵华安僵硬地点了点头,目光闪躲,也没回应。

        冯世真却不肯放过他,崇拜道:“听说云南那边前阵子闹得动静那么大,都被赵老板出手收拾干净了。看样子赵老板之前屈居于秦水根手下,真是屈才了。”

        她直接称呼秦水根,听得赵华安脸皮忍不住抽了又抽,终于开口道:“冯**,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以为呢?”冯世真侧头笑得天真无邪,“你知道吗,我后来想起来了。杀了我娘的确实是秦水根,但是追着砍杀我的,是你呢!”

        赵华安阴鸷地盯着冯世真,以沉默代替了回答,认了下来。

        冯世真晃着酒杯笑道:“这些日子里,我就一直在想,我要怎么才能还赵老板您当年的一刀之恩?”

        赵华安脖颈额头青筋曝露,手抖着,强忍着摸枪的冲动。

        可冯世真不再搭理他,把酒杯随意一放,转身姗姗离去。女郎背影窈窕柔韧,纤丽动人,却是让赵华安自心底升腾起阵阵寒意。

        “想好让他怎么死了吗?”孟绪安伸手挽着冯世真,贴着她的耳朵,状似温柔调情。

        冯世真把头挪开了些,收回了阴冷的目光,道:“他的那批货,明日中午进港。他会先在上海卖掉一些,再把剩余的往西南运。赵华安会亲自押船。明日午夜,是动手的最佳时期。”

        “真期待呢。”孟绪安浅笑,“这个主意是你想出来的。你的胆子也真够大的。”

        “有七爷做我的后盾,我才有恃无恐呀。”冯世真恭维道,“七爷您放心。这件事,绝对半点都查不到我们头上。我就要做一个完美无缺的陷阱,让赵华安自己主动往里面跳。”

        “你们女人复仇就是麻烦。若换成我,一枪打死就完事了。”孟绪安道。

        “也没见您一枪打死秦水根。”冯世真嗤笑,“况且,死得痛快,怎么比得上活着受罪更能惩罚折磨他们?秦水根会终身残废,活得不人不鬼的。而赵华安,我也要让他失去一切,活得像阴沟老鼠!”

        孟绪安和冯世真碰了碰杯,“提醒我不要得罪你。”

        冯世真根本不想和赵华安说话,甚至不想和他共处一室。赵华安看她和孟绪安低语了几句,孟绪安一脸温情体贴,朝旁人告罪,带着她离去了。赵华安隐隐松了一口气,又恨冯世真有了孟绪安这个后台,让他想补一刀斩草除根都不行。

        当初杀白氏和灭容家,赵华安都有参与。冯世真已经将容定坤弄得半身不遂,让容家衰败至此了,接下来就该来报复赵华安了。赵华安想防却不知道从何处下手,心神不宁,宴会进行到一半也离场回了家。

        好在到了第二日,赵华安的货顺利抵港。他检验货物,银货两讫,又亲自盯着吊车把货箱运到了自己的船上,派人把守,就等明日两个已经约好了的买家上门来谈生意了。

        孟家的书房里,两张大书桌拼在了一起,上面摆放着三台发报机,两台电话,还有许多资料。每台发报机和电话前都守着一个人。冯世真和杨秀成各坐长桌的一头,孟绪安则叼着雪茄,姿态悠闲地靠着窗户站着。

        秒针嘀嗒走动,所有人都安静地坐着。杨秀成有些紧张地拿帕子抹了抹鼻尖的汗,冯世真却是一脸闲适,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英文。

        “嘀铃——”一台电话突然响起。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冯世真点了点头,负责的人接起了话筒,听了片刻后道:“七爷,冯**,海鸥已经就位!”

        “好。”冯世真把书丢开,扬眉道,“我们动手吧!”

        一名发报员拿起冯世真写好的密码条,敲击了起来。

        午夜的港口,不用卸货的船静静地停泊在码头,在夜色中仿佛一座座漂浮在海面上的孤山。港口的码头依旧热闹,通宵劳作的工人和水手们同流莺们寻欢作乐,煤气灯的光倒映在水面,随着波涛荡漾,如片片碎金。

        留守在赵家船上的手下正在船舱里打牌**,小头目则坐在舵手椅里,脚搭在仪表盘上,鼾声大作。

        电报机突然响起了嘀嘀声。昏昏欲睡的发报员被同伴拍脑袋叫醒了,急忙揉着眼睛接受电报。

        “这半夜了,怎么还发有人电报过来?”正赌得眼红的打手不耐烦。

        发报员记下了电报条,又拿着密码本逐一把电报翻译了出来,挠着头地去找小头目。

        “金哥,上头说情况有变,让我们把货挪个地方。”

        “挪地方?”小头目被推醒过来,暴躁道,“这半夜的,这么重要的货,怎么说挪就挪?”

        “赵爷那边发来的电报上写的。”发报员把电报递了过去。

        只见翻译出来的电报上写着:“情况有变,速将包裹转置于四号码头驳船日出昆山号!”

        小头目脸上两道寡淡的眉吃力地拧着。拿着电报翻来覆去地看。他并不是头脑活泛机灵之人,直觉此事有些不对劲,却是怎么都看不出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便去了码头找了个电话,给赵府拨了过去。

        电话刚一接通,那头就传来一片闹哄哄的声音。赵府管家着急地嚷着:“来了吗?人派出来了吗?”

        “王管家?”阿金道,“我是阿金呀。我们在码头,收到个电报,让我们……”

        “转移货物,是不是?”管家大声道,“赶紧的呀,还打什么电话?赵爷遇刺了,昏迷前吩咐人发电报让你们把货赶紧转移了!喂,快把热水给楼上送去,磨蹭什么!一五八

        第十八章

        一九二七年注定是一个充满了动荡的年份。元宵刚过没有多久,工人武装起义失败,全城戒严了两日,到处可见警察在追捕起义人士。报纸上也在大肆报道此事,抨击唾骂政府的,支持工人的,觉得工人是在闹事的,各种理论充斥版面,口舌之争打得十分热闹。

        冯世真一贯醉心学术,并不怎么关心政治。但是有了孟绪安的提醒,她发觉兄长冯世勋确实对政治十分热心。工人起义失败后,难过得好似自己亲身经历似的,消沉了好几日。冯世真有心和哥哥好生谈一谈,了解一下他所想,无奈她这边的事也到了最后要紧的阶段,自顾不暇,只有暂时把兄妹谈心搁置在一边。

        时间进入了三月,蛰伏已久的温暖春意终于伴随着细如牛毛的雨丝飘然降临。几乎只是一夜之间,整片大地就蒙上了一层嫩绿的色彩。春从每一寸土地中钻出来,带着蓬勃朝气,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唤醒了天空中的蓝,撩拨着路人们的心。

        于是,郊外多了一****踏青的游人,城市各处多了成双结对的热恋情侣。摩登女郎们换上了最新款式的春装,露着穿着玻璃丝袜的纤细小腿,踩着高了半寸的皮鞋,结伴说笑着穿过长街。

        大明星肖宝丽的新电影的海报高高悬挂在电影院的外墙上,明眸善睐、烈焰红唇,引得放学路过的男学生们流连忘返。

        没有战火的威胁和饥荒的恐吓,上海城一如既往地繁华着,处处歌舞升平,霓虹灯夜继一夜地点亮一片天空。

        就连消沉了数月的容家也在春日里重新活泛了起来。

        园丁修剪去了过分茂密的枝叶,庭院重新变得敞亮。落叶扫尽后,草地绿意盎然,容嘉上新买的两只德国小狼狗撒着脚丫子追着觅食的小鸟。大宅里,容太太指挥着听差们把厚重的窗帘换了下来,清澄明媚的春光充盈室内,照得细尘飞舞。就连西堂也被收拾一新,被容定坤砸得千疮百孔的墙壁也重修修补完整,贴了新的墙纸。

        “家业都被你败光了,你做这些事有什么用?”容定坤用沙哑的声音讥嘲着。

        容嘉上一边看着听差搬动家具,一边道:“爹放心,我怎么会让贪图我们家产业的人好过?”

        “怎么?”容定坤急切地问,“南边出了什么事了?”

        容嘉上平静一笑,“爹希望他们有什么报应?”

        “当然是自相残杀,全都不得好死!”容定坤咬牙切齿。

        容嘉上点了点头,幽幽道:“那你或许能够如愿以偿呢。”

        遥远的西南边的动荡在第一时间就传到了容嘉上和孟绪安等人的手中。冯世真当初通宵熬夜整理策划,随后又和孟绪安他们多次商议推敲出来的策略,顺利地发挥了作用。

        破解了密码后,容家在西南地区的运输线路尽在孟绪安掌握之中。孟绪安却并不忙着抢夺,而是上演了一出挑拨离间的好戏。

        劫下张三的货,栽赃到李四头上,引得张李两派为了抢夺货物火拼厮杀不算。还将王五的货运信息有意透露给刘二,引得刘二中途埋伏打劫王五。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孟绪安有意不动赵华安。赵华安见昔日弟兄们混战,怎么会放过这么一个好机会。自然带人在后面捡漏,先是自王刘之争中抢了大半的货,又在张李的血战之中煽风点火,帮着张三吞并了李四,随即又干掉了受了重创的张三。

        不过短短十来天,当初叫嚣着逼迫过容嘉上的几位叔伯,就折损了三位。赵华安势力不断壮大,又和桥本正三重续了合约,两家决定合资开设一家新的进出口公司,地址就选在容家进出口公司的对门大厦里。

        这个事容嘉上倒是没让人告诉容定坤。他虽然不怕被容定坤骂,却还不想在容芳桦的婚礼前把亲爹气死。

        赵华安春风得意,处理完了云南的事务,返回了上海。他最近通过桥本谈了一笔军火生意,购置了一批美国技术、日本生产的新型**,打算运回云南卖给当地土司,可以狠狠赚一笔。桥本正三还给了他两个俏生生的日本少女,还想从他的女儿中选一个给自己次子为妻。

        赵华安或许对容太太是真有几分感情,可在其他处,却是个标准的浪荡子。他正妻在乡下伺候公婆,三个妾陪他住在上海的公馆里,外面还有两个外室。嫡庶加私生子算在一起,足有十来个,适龄该婚配的女儿就有四五个。嫁去桥本家是何等好的婚事,姨太太们和外室们为了这一个名额抢得头破血流,都想把自己的女儿推上去。

        一**女人成天在家里打得乌烟瘴气,女儿们也跟着缠着赵华安哭闹撒娇。赵华安招架不住这些母夜叉,带着两个温柔顺从的日本妾搬去了小公馆,就等接到了货后跟着货回昆明。

        冯世真作为孟绪安的女伴一同出席某个新大厦的剪彩仪式的时候,同衣冠楚楚的赵华安不期而遇。

        短短月余未见,赵华安今非昔比,少说胖了十斤,一贯穿长袍马褂的他也穿起了三件套的西装,头发修剪地颇短,面孔虽然晒黑了不少,却是黑里发亮。他今日是剪彩嘉宾,才刚上台风光了一场,此刻眼角眉梢都透露着得意之色。

        赵华安见了冯世真,却好比当面被泼了一盆冷水,洋洋得意的神色被冲得干干净净。他和冯世真之间的恩怨,两人虽然没有对质过,却都心知肚明。冯世真目光阴鸷冰冷,赵华安也嘴角抽搐,露出讪讪之色。

        实在不是他胆怯,而是他也想不到这个当初看着斯斯文文的女老师竟然会有那么锋锐有力的眼神,好似两把百炼而成的钢刀,毫不掩饰地朝他身上刺来。而她现在偏偏又投靠了孟绪安。孟家有政府作为后台,也是他赵华安得罪不起的。

        “赵老板。”冯世真倒是主动和赵华安打招呼,笑意苒苒,“您如今终于不用屈居人下,可以扬眉吐气了,气色也比过去好多了呢。”

        赵华安僵硬地点了点头,目光闪躲,也没回应。

        冯世真却不肯放过他,崇拜道:“听说云南那边前阵子闹得动静那么大,都被赵老板出手收拾干净了。看样子赵老板之前屈居于秦水根手下,真是屈才了。”

        她直接称呼秦水根,听得赵华安脸皮忍不住抽了又抽,终于开口道:“冯**,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以为呢?”冯世真侧头笑得天真无邪,“你知道吗,我后来想起来了。杀了我娘的确实是秦水根,但是追着砍杀我的,是你呢!”

        赵华安阴鸷地盯着冯世真,以沉默代替了回答,认了下来。

        冯世真晃着酒杯笑道:“这些日子里,我就一直在想,我要怎么才能还赵老板您当年的一刀之恩?”

        赵华安脖颈额头青筋曝露,手抖着,强忍着摸枪的冲动。

        可冯世真不再搭理他,把酒杯随意一放,转身姗姗离去。女郎背影窈窕柔韧,纤丽动人,却是让赵华安自心底升腾起阵阵寒意。

        “想好让他怎么死了吗?”孟绪安伸手挽着冯世真,贴着她的耳朵,状似温柔调情。

        冯世真把头挪开了些,收回了阴冷的目光,道:“他的那批货,明日中午进港。他会先在上海卖掉一些,再把剩余的往西南运。赵华安会亲自押船。明日午夜,是动手的最佳时期。”

        “真期待呢。”孟绪安浅笑,“这个主意是你想出来的。你的胆子也真够大的。”

        “有七爷做我的后盾,我才有恃无恐呀。”冯世真恭维道,“七爷您放心。这件事,绝对半点都查不到我们头上。我就要做一个完美无缺的陷阱,让赵华安自己主动往里面跳。”

        “你们女人复仇就是麻烦。若换成我,一枪打死就完事了。”孟绪安道。

        “也没见您一枪打死秦水根。”冯世真嗤笑,“况且,死得痛快,怎么比得上活着受罪更能惩罚折磨他们?秦水根会终身残废,活得不人不鬼的。而赵华安,我也要让他失去一切,活得像阴沟老鼠!”

        孟绪安和冯世真碰了碰杯,“提醒我不要得罪你。”

        冯世真根本不想和赵华安说话,甚至不想和他共处一室。赵华安看她和孟绪安低语了几句,孟绪安一脸温情体贴,朝旁人告罪,带着她离去了。赵华安隐隐松了一口气,又恨冯世真有了孟绪安这个后台,让他想补一刀斩草除根都不行。

        当初杀白氏和灭容家,赵华安都有参与。冯世真已经将容定坤弄得半身不遂,让容家衰败至此了,接下来就该来报复赵华安了。赵华安想防却不知道从何处下手,心神不宁,宴会进行到一半也离场回了家。

        好在到了第二日,赵华安的货顺利抵港。他检验货物,银货两讫,又亲自盯着吊车把货箱运到了自己的船上,派人把守,就等明日两个已经约好了的买家上门来谈生意了。

        孟家的书房里,两张大书桌拼在了一起,上面摆放着三台发报机,两台电话,还有许多资料。每台发报机和电话前都守着一个人。冯世真和杨秀成各坐长桌的一头,孟绪安则叼着雪茄,姿态悠闲地靠着窗户站着。

        秒针嘀嗒走动,所有人都安静地坐着。杨秀成有些紧张地拿帕子抹了抹鼻尖的汗,冯世真却是一脸闲适,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英文。

        “嘀铃——”一台电话突然响起。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冯世真点了点头,负责的人接起了话筒,听了片刻后道:“七爷,冯**,海鸥已经就位!”

        “好。”冯世真把书丢开,扬眉道,“我们动手吧!”

        一名发报员拿起冯世真写好的密码条,敲击了起来。

        午夜的港口,不用卸货的船静静地停泊在码头,在夜色中仿佛一座座漂浮在海面上的孤山。港口的码头依旧热闹,通宵劳作的工人和水手们同流莺们寻欢作乐,煤气灯的光倒映在水面,随着波涛荡漾,如片片碎金。

        留守在赵家船上的手下正在船舱里打牌**,小头目则坐在舵手椅里,脚搭在仪表盘上,鼾声大作。

        电报机突然响起了嘀嘀声。昏昏欲睡的发报员被同伴拍脑袋叫醒了,急忙揉着眼睛接受电报。

        “这半夜了,怎么还发有人电报过来?”正赌得眼红的打手不耐烦。

        发报员记下了电报条,又拿着密码本逐一把电报翻译了出来,挠着头地去找小头目。

        “金哥,上头说情况有变,让我们把货挪个地方。”

        “挪地方?”小头目被推醒过来,暴躁道,“这半夜的,这么重要的货,怎么说挪就挪?”

        “赵爷那边发来的电报上写的。”发报员把电报递了过去。

        只见翻译出来的电报上写着:“情况有变,速将包裹转置于四号码头驳船日出昆山号!”

        小头目脸上两道寡淡的眉吃力地拧着。拿着电报翻来覆去地看。他并不是头脑活泛机灵之人,直觉此事有些不对劲,却是怎么都看不出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便去了码头找了个电话,给赵府拨了过去。

        电话刚一接通,那头就传来一片闹哄哄的声音。赵府管家着急地嚷着:“来了吗?人派出来了吗?”

        “王管家?”阿金道,“我是阿金呀。我们在码头,收到个电报,让我们……”

        “转移货物,是不是?”管家大声道,“赶紧的呀,还打什么电话?赵爷遇刺了,昏迷前吩咐人发电报让你们把货赶紧转移了!喂,快把热水给楼上送去,磨蹭什么!再去问问医院的救护车什么时候到?”

        阿金惊慌道:“赵爷没事吧?需要我带弟兄们回来支援不?”

        “你把货看好就是替赵爷尽忠了!”背景里隐约有救护车笛声响起,“来了?快快……”

        电话随即被挂断了。

        阿金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深吸了一口气,拔腿就往船上跑。

        “快!把船发动了!我们这就去四号码头!快!”#####

        一五九

        孟家书房,模仿着赵府管家的男人放下了电话。孟绪安拿起了留声机的磁针,嘈杂的声音骤然消失了。

        “他们信了吗?”杨秀成紧张地问。

        冯世真翘着脚稳稳坐着,灵巧的手指转着一支铅笔。

        两分钟后,另外一台电话响起,立刻被杨秀成接了起来。

        “船动了。”他猛地松了一口气,“成了!”

        冯世真抿嘴一笑,提起粉笔把小黑板上的第一行字划去。

        “接下来就看第二步了。”

        赵家的船风风火火地开到了四号码头,“日出昆山”号驳船上的人已等得不耐烦了,打着灯引导他们靠近。阿金留了心,对方虽然是自己认识的熟人,却依旧要先对密码再把船接驳。

        那人已被孟绪安收买,手里又有冯世真破解的密码,顺理成章地对上了。

        “赵爷出事了!”

        “我知道!”阿金急道,“赶快卸货。我还急着去看完他老人家呢!”

        “哟,你小子倒是知道讨好卖乖!”对方笑着,招呼手下搬运货物。

        两艘船上的人又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才把货物全部转移完毕。阿金迫不及待地下了船,带着手下直奔赵府而去。

        他前脚走,后脚那条驳船就发动了,缓缓离开了码头,借着夜色的遮掩,不过半晌就消失在了苍茫波涛的尽头。

        阿金赶到赵府门口时正是凌晨三点半,一日之中最黑暗的时刻。赵府的窗户和头顶的天一样黑,哪里像才出过事的样子?

        赵家养的两只大狼狗拼命吼叫,惊动了屋里的人。

        赵华安半夜惊醒,心中一阵发慌,推开怀中光溜溜的日本小妾,裹着棉袍就朝外走。他起初还以为是有人来寻仇,可下到楼下,一见阿金一伙人,顿时觉得不妙。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让你们守着货的吗?”

        阿金也已吓得冷汗潺潺,声音直打颤:“小的们听说赵爷遇刺了,特意遵照您的吩咐,把货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然后来给您请安……”

        “你胡扯什么?”赵华安怒喝,连珠带炮一通吼,“我什么时候遇刺了?谁让你把货转移了的?转移到哪里去了?”

        阿金暗道了一声完了,膝盖一软噗通跪在了地上,欲哭无泪道:“是赵爷您给咱们发的电报,让咱们转移货物到四号码头的‘日出昆山’号上的。那头船上的还是李三宝和他手下弟兄们呢,也都知道你遇刺的事。瞧,电报还在这里……”

        赵华安看也不看那张纸条,抬起布满老茧的蒲扇大掌,一个耳光将阿金抽倒在地,又狠狠提连踢带踩了数脚,一边踹一边骂:“混账!我根本没给你们发电报!你们拿着一封假电报就把货给我搬走了?脑子糊屎的蠢货!”

        阿金鼻血长流,抱着赵华安的腿哀嚎道:“赵爷饶命!小的确实是收到了密码电报,还特意打了电话来府上。府上管事说您遇刺了,发了电报让我们转移货物的。”

        旁边的管事一头雾水,也跟着噗通跪下,“老爷明鉴,十一点后住宅落钥,我就回副楼睡下,没办法回来接什么电话呀。”

        赵家的电话有三个分机,一个在客厅,一个在书房,还有一个在赵华安的卧室里。若是有电话响,赵华安也不会不知道。

        什么样的人,会截了他家的电话,窃取了他的联络密码,忽悠得他的手下把价值连城的货拱手让人?

        “老八!肯定是是他!”赵华安气得肺都要炸了,把帐全算在了一个同他斗得最凶的人头上,一脚把阿金踢开,草草换了衣服直奔码头。

        到码头时已是四点了,距离转货已过了一个多小时,那艘驳船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给我搜!”赵华安咬牙切齿,握着枪发手不住发抖,几欲狠狠扣动扳机打死几个人泄愤,“今天之内必须给我把货找回来。不然我让你们妻儿老小全部给我填了这黄浦江!”

        阿金带着手下连滚带爬地跑走了。可是船入江海,哪里能轻易找得到?大伙儿都是地痞混混出身,别的不提,跑路的本事都是一流的。眼看赵华安气疯了注意不到,他们假装着找货,越走越远,趁着天黑全都溜走了。

        赵华安站在码头吹了一阵冷风才回过了神,发觉阿金他们有去无回,登时又气得仰倒。

        好在有个小个子手下胆子小,没有跟着跑走。他一溜烟地跑回来道:“赵爷,我在六号码头看到有人在装货,船上有几个箱子像是咱们家的。”

        赵华安一听,立刻带人冲了过去。

        六号码头正有一艘半大的货轮在装货,船上已经堆放了十来个箱子。箱子都刷了一层深绿色,上面本应该有一个白色马头标志,却被人用白油漆糊住了,只能看到一点轮廓。赵华安属马,他昨日下午才亲自盯着手下把那些军火换到了字家的绿底白标的箱子里!

        “原来在这里!”赵华安见那船正在起锚,眼看就要开走了,急得跳脚。

        “不能让他们跑了!”有人振臂高呼,“都给我上,把货抢回来!每人赏一百大洋,死了的养你一家老小!”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话一出,**情奋勇,附和声此起彼伏,抄着家伙就冲了过去。赵华安听着不对想要喝止时,手下都已经全冲了出去,引起了对方注意。一场恶战已爆发,再阻止已来不及了。

        他们这一行有三四十人,各个都是配了枪的精壮汉子。一**人如猛虎下山般冲向货船,举起枪就朝对方砰砰射击。对方人除了工人外,只有二十来个保卫。赵家在暗他们在明,赵家又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随着一番枪林弹雨,对方的人死的死,逃的逃,作鸟兽散。

        叫骂声中,赵家手下嚣张大笑道:“敢抢我们赵爷的货,吃十七八个熊心豹胆了。也不去打听一下我们赵爷赵华安的大明!”

        赵华安见状大乐,喜滋滋地给一个逃跑的人补了一枪,大摇大摆地上了船。

        此时天边已经开始渐渐变亮。赵华安不敢耽搁,立即带人验货,准备让自己的船过来接。可随着一个个箱子打开,众人的神色变了。

        箱子里确实装着军火。那些稻草之中,是一枚枚炮弹,一杠杠新式**,一盒盒精良的子弹。

        太精良了,而且印着英文,以及一个展翅的老鹰的符号。

        “赵爷,”赵华安的副手斗胆道,“这是咱们的货吗?这好像……是美国货呀……”

        赵华安感觉一道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流,心慌得在空落落的胸腔里打着晃。

        “全都打开!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箱子全部都打开了,全部都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美国货。赵华安的货是日本货,而且是中等品,所有货加在一起,都不如眼前这一箱子高射炮弹值钱。

        “怎么搞的?不是咱们家的箱子吗?”

        副手打湿了手帕去抹箱子上的涂白,那里糊着的不是油漆,是石灰粉。下面,不是众人以为的马头标志,而是美国的飞鹰图标。

        “赵爷,”副手压低嗓音说,“看样子,咱们好像是抢错了货了。不过要我说,这货比咱们的那批值钱多了,倒是我们赚了……”

        “天下有这样的好事才怪。”赵华安瞪了他一眼,想起了什么,立刻转头张望,“那个报信的小子呢?”

        大伙儿左右找了一圈,愣是没找到。那个面生的小伙子似乎报了信就消失不见了。

        “遭了!”赵华安狠狠道,“被算计了!这货抢不得!”

        下属们依旧一脸茫然,“赵爷,这货要烫手,赶紧拆了转卖了就是。咱们又不是没有卖过美国货。这货上也没有打编码。”

        赵华安闯荡江湖多年的经验发挥了作用,他坚决摇头,道:“这事不对劲!别碰箱子里的货,我们这就下船。快!”

        赵华安一边说着,连退数步,转头朝舷梯走。就在这时,码头的楼房上传出一声清脆的枪响,子弹划破长空,砰地击中了敞开的弹药箱。

        这一瞬被拉长。赵华安转头一望,随即纵身一跃,朝船下跳去。而那些反应迟了一步的手下却并没有这么幸运。被击中的**轰然爆炸,接二连三,摧枯拉朽。船如被一双巨手一把撕裂。碎屑四溅,火光冲天,转眼就吞噬了一切。

        巨大的将整个码头都惊动了的爆炸掀起强劲的气浪,将附近的船全都冲得东倒西歪,不住碰撞。货箱纷纷掉落进水中,砸出巨大的水花。码头一大片的窗玻璃齐齐应声碎裂,那无形的气浪甚至掀起了一大片屋顶,瓦砾纷飞。

        十来箱的弹药,足足炸了一分多钟才炸完。残破的船燃着熊熊火焰,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声,斜着沉入水中。

        住附近的居民被爆炸惊醒自好梦中惊醒,裹着棉衣,趿着鞋子,纷纷朝这边围了过来。每张面孔都写满了惶恐茫然,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人注意到,旁边一艘船下漆黑的水里,一个浑身透湿的中年男人狼狈地爬了上来,捂着鲜血淋淋的胳膊,脚步踉跄,趁乱消失在了人**之中。

        天空一片将将开始放明的深蓝,东边海平面上,隐隐波光如一条条细细的白练。

        码头的爆炸让不少人误会是打仗,携妻带子匆匆离家躲避。巡捕房和灭火队接到报告赶赴而来,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赵华安浑身透湿,在初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爆炸这么剧烈,那么大一艘驳船都炸沉了,他带来的那**手下估计是没有了活路。他倒是因为反应最快跳了水,逃过一劫,却还是被飞溅的碎片划伤了胳膊。

        赵华安沿着房屋的阴影前行,躲过了警察的搜寻走到了街上。偏偏时间尚早,黄包车们还没有出来揽客。赵华安不得不裹着湿答答的衣服步行。他抱着受伤的胳膊,狼狈如落水狗。

        他如今也拿不准究竟是什么人算计他,毕竟他的仇人实在太多了。只是能把此事策划如此缜密之人,一定还留有后手。于是他也不敢联系任何一个手下,生怕泄露了行踪,只打算先回家看看。

        走到赵公馆所在的路口时,附近的教堂正在敲晨钟,是早上六点了。

        天色已半亮,路上也有了些行人。赵华安缩头缩脑地走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轰隆汽车声。他下意识避让到了路边,就见两辆满载着士兵的车气势汹汹地从身边开过,竟然直奔赵府而去。

        不会吧?

        赵华安脑子一片空白,片刻后回过神,摸着墙角跟过去。

        那两辆军车急刹车停在了赵公馆门前,从上面跳下来数十名真枪实弹的士兵,几下就砸开了赵府的大门,冲了进去。

        赵府几个小时前才闹过,管事带着几个听差还守在大宅里等着赵华安回来,却没想等到了一**凶神恶煞的士兵。

        “你们是哪里来的?这里可是德生公司董事长赵老板的公馆,你们是想干什么?快,打电话找巡捕房,说有人来抢劫!”

        为首的军官一枪就把电话机打烂了,傲慢冷笑:“找的就是你们赵老板。他两个时辰前带人炸了政府军的军火,我们特来抓人,查抄府邸的。给我动手!”

        士兵们一拥而上,抓人的抓人,抄家的抄家,任凭管事叫破了喉咙,都不再多说半个字废话。

        赵府上下十来个妻儿老小本好梦正酣,冷不丁被一**持枪的士兵从床上拽了下来,被驱赶着关进了书房里。赵府里所有东西全部都被士兵们搜刮了一遍,值钱的流水一般搬上了车,不值钱的全都随手打砸了。

        赵华安的两个成年的儿子都在云南,家中全是一**妇孺幼子,此刻只一个劲哭闹哀嚎,竟然没有一人能出来主事。那些士兵也丝毫不怜香惜玉,把东西搬完了,竟然还要把赵家人赶出去。

        “你们家老爷犯法,炸毁了价值百万的政府财产,你们家这块地皮房子如今都已归公。”带队的军官冷声道,“准你们各自带些常用的东西,这就搬出去吧。”

        家中值钱的东西都被抄了个干净,赵家人此刻又能有什么可拿的?众人被士兵押着回了房间,都只匆匆捡了几件衣服,然后就被赶出了赵府大门。

        “若你们家老爷回来找你们,一定要报告给巡捕房。他现在可是首要犯人,抓到了有赏。”军官丢下一句话,带着满载的军车着绝尘而去。赵府多了铁将军和一对封条看门。

        赵家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站在门外,被冷风吹得骨缝生寒,这才回过神来,登时哭得东倒西歪。赵家下人们却是早就趁乱各自卷着包裹跑走了。唯一忠心的管事还被那**士兵带走了,说要审问。

        看热闹的邻居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却没有一个上来慰问相助的。

        赵家搬到此处也不过半年,家风糜烂,行事庸俗,邻居都不爱和他们来往。如今看他们家倒霉被抄,同情者有,却是还没有同情到接纳他们回自己家歇脚的。

        好在有个邻家的太太提醒道:“你们家老爷不是在外面有小公馆吗?既然是你们老爷置办的,也算你们自家,可以去投靠呀。”

        赵家人一听有道理,三个妾也早就不爽那两个外室哄着老爷把值钱东西都往小公馆里搬,正好趁此机会上门搜刮一番。

        于是赵家娘子军重燃斗志,派了两个半大的男孩去城里各处联络赵华安的属下和旧友,女人们则浩浩荡荡地朝小公馆开去。

        远处没有人注意的角落里,赵华安阴沉着脸看着妻儿老小哭泣呐喊,脚步在原地挪了又挪,却没有上前,而是步步后退,终于转身飞快走掉了。

        家里那些值钱的东西被抄了不碍事,可是那些公文资料和他的私印却是落到了军方手中。他没了印信,想联络手下都不便。

        赵华安也不知道怎么就炸了政府军的船。政府军的船怎么会那么普通,又才只有那么几个人把守?

        他越发觉得这是个惊天大圈套,而自己或许从很早以前就已经踏了进去。

        而赵家如今再风光,也不过是个做生意的罢了,别说是暴发新贵,就算真的富可敌国,对上了真的国家,也如蜉蚍撼树,轻易就能被一指摁死。

        政府说他炸了军火,那他再无辜,他也只能把这罪名认下来。更何况他如今根本苦无证据洗刷清白!

        赵华安一边快走着,一边飞快地想着对策。

        家是没法回了,小公馆也不能去。他有自知之明,只要他一露面,那些女人恐怕各个都会争先恐后举报他。心腹属下昨日已折损了大半,剩下的要是没有被抓走,也一时不可信。他不如先忍气吞声,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联系在云南的两个儿子。横竖他还有产业,舍了上海的盘子,等回了昆明之后再徐徐图之。

        赵华安半夜出门,身上连个铜板都没有带,唯一值钱的枪也都掉在水里了。他饥寒交迫,衣服湿透,左臂伤口足有三寸多长,深可见骨,不处理不行。想他混江湖数十年,就算少年出来闯荡的时候,也没有如此刻一般狼狈。

        赵华安前思后想,去了容公馆。

        天色已大亮,春光明媚。容家的司机已经把车开到了门廊下,准备送两位**去学校。容太太穿着一条居家的紫色绣花旗袍,裹着开司米围巾,送女儿出来。

        赵华安站在容家大门对面的马路牙子上,眺望着容太太风韵犹存的背影,五感杂陈地叹了一声,寻思着怎么将她叫出来。容太太自从知道了丈夫和赵华安的真面目后,就和赵华安断绝了关系,如今也不知是否还念旧情肯接济他。

        赵华安犹豫着,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声。

        那声音有着说不出的熟悉,虽然一时辨认不出来,却能让他本能地戒备惧怕。

        他猛地转过头,却被一个黑麻袋当头套住,紧接着一个闷棍将他敲晕。

        容嘉上抄着手从门房里走出来,看着赵华安被人搬进了车后备箱里,和孟绪安的手下彼此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世真果真猜中了。走投无路的时候,赵华安会来找容太太求助,他们只需守株待兔。#####

        160

        一六〇

        赵华安是被冷水泼醒的,只觉得浑身冰冷刺骨,手臂迟钝地痛着,鼻端飘着一股白檀的香气。他吃力的转过头,就见一个穿着青色印花旗袍的年轻女郎跪在蒲团上,正在敬香。

        赵华安目光落在那满满两排的牌位上,脸色如刷了漆似的惨白一片。

        “先父容定坤”“先母白蕙兰”“先祖……”

        竟然全是容家人的牌位!

        赵华安浑身颤栗起来,随即又发现自己其实是被五花大绑着的,只因为身上湿冷,一时没发觉。这里是一处临时的祠堂,布置很简洁,窗帘低垂,数名穿着深色衣服的打手悄无声息地站在屋子角落里。赵华安知道就算自己没有被捆着,也没法逃出去。

        冯世真插好了香,缓缓起身,转了过来。她一双眼睛如浸了霜的夜,冷黑沉寂,漠然地看着赵华安,好像他于她来说已经是个死人了一样。

        “赵爷,喜欢我为你准备的戏吗?”冯世真忽而一笑。

        “是你!”赵华安咬牙切齿。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冯世真,却觉得她一个女人应当做不出这么惊天动地的事。没想,这女人为了复仇,真的无所不用其极。

        “是我。”冯世真笑得好似在老师面前邀功的学生,“我说过,我会好好回报赵爷的一刀之恩,你不会忘了吧?政府运军火的船检查出漏水,把货临时转移到了别的船上,却是被你给炸了。赵爷觉得,政府会怎么处置一个胆敢炸了自己军火的军火贩子呢?”

        政府怎么会吃这么一个亏?自然是要赶尽杀绝!

        赵华安思绪百转,咬牙闭了眼,道:“冯**,当年的事,是我鬼迷心窍,被容……不,被秦水根忽悠了,跟着他残害了你的家人。我真心悔改,求冯**……不不,容大**,求你给我一个机会!”

        “哦?”冯世真挑了一下眉,“你要怎么弥补我?”

        赵华安忙道:“我家虽然被抄了,但是我还有股票债券都转让给你。我在云南还有三个鸦片园子。我把最好、最大的那个送给你?”

        冯世真似乎来了兴趣,“还有呢?”

        赵华安眼珠转着,果断道:“我……我可以替你去杀了秦水根!”

        冯世真笑容加深,却摇头道:“我要杀他,如囊中取物,可我偏爱看他活着受罪。残废、衰老,失去尊严,被亲人囚禁、鄙夷,日复一日地忍受着孤寂和怨鬼的折磨。这不是比死了更有趣?”

        赵华安面色发青。他见多识广,也不是没有遇过险,不会轻易畏惧。可此刻或许因为实在寒冷的缘故,竟是止不住颤栗,连话音都在哆嗦。

        “那你还想怎么样?只要你说,我就一定做到!你想要揭发秦水根对不对?我可以去帮你作证!我可以去法庭上指控他。”

        冯世真却不以为然,似乎失去了逗弄赵华安的兴趣,朝一帮摆了摆手。一个男人打开一个黑箱子,从里面取出一支针管和一瓶药剂。

        赵华安瞳孔倏然收缩。贩毒是他的产业之一,他对这个程序再熟悉不过。不论那瓶子里是什么毒品,他都不想被注射。

        “冯世真!”赵华安剧烈挣扎起来,“你到底想怎么样?”

        冯世真冷漠地俯视着他,又扭头望着容家一一长串的牌位。

        “我容家当初满门得的是天花。且不说他们是怎么被传染的,就说这个病吧,虽然凶悍,但是如果好好吃药治疗,还是有一定治愈希望的。但是他们却全部都死了!你和秦水根关闭了容家的门,足足五日,断了他们的食物和水,看着他们在病死饿死。我也不打算折腾,就是让你也尝一尝痛苦三天三夜才死去的滋味,你说好不好?”

        “不!”赵华安脖颈涨红,青筋曝露,“冯世真,我真的知错了。我没有一天不悔不当初的。你留我一条命,我绝对能派上大用场。我求你!我求求你了!”

        “你求我?当初我们容家人,是不是也曾这样求过你和秦水根。求你们给他们一碗水,一口粥?”冯世真阴鸷道,“放心,我会很快把你的好弟兄秦水根送下去陪你。你们哥儿俩也能有个伴。”

        她示意手下注射。

        男人抓着赵华安的手,将注射剂往他血管里扎。赵华安只觉得头皮轰然炸开,失控大叫道:“你弟弟还活着!”

        冯世真一把扣住了手下握着针管的手。针尖在赵华安的皮肤上刺出一个小小的红点。

        赵华安隐隐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有救了。

        冯世真俯身,冷冷注视着赵华安。

        “有什么证据?”

        赵华安道:“一命换一命!我告诉你,你不杀我!”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拖延时间?”冯世真嗤笑。

        赵华安咬牙道:“当年我和秦水根都没法对个奶娃娃下手,秦水根便提议干脆把孩子丢在野地里算了。寒冬腊月的,或许自己冻死了,或者是被野狗叼了,也是他的命。后来我们回了家,恰好我媳妇儿刚给我生了儿子。我看着自己的儿子,突然有些不忍心,赶回去找你弟弟。你弟弟命也真大,野地里呆了两日,居然还活着。我想老天爷给了指使,我也不忍把他再丢下,就抱了回来。”

        冯世真听着,想起了什么,脸色顿时极其难看,“他是你哪个儿子?”

        “不是。”赵华安哼笑,“仇人之子,留他活命已是恩德,怎么会把他养在我身边?你要想知道他的下落,就发誓饶我一死。”

        冯世真再度回头望着牌位,沉默了片刻,道:“好,我对着祖宗牌位发誓。你若告诉我亲弟弟下落,我饶你一死。”

        赵华安长舒了一口气,又道:“先把我解绑了。”

        冯世真哂笑一声,让保镖解开了绳子。

        赵华安坐了起来,托着受伤的左臂,说:“你弟弟我抱给我一个手下的寡妇养了,就说是我捡回来的孩子。那寡妇带着孩子去了云南的种植园。前阵子嘉上总遇刺,我就把这孩子送给他做了个保镖。你要找你弟弟,就去找容嘉上吧。他身边那个叫阿文的就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但是你们姐弟血肉亲情,或许自有感应。”

        阿文!

        冯世真眼前闪现出了容嘉上那个和他有三分想象的年轻保镖。

        是的,容嘉上长得像秦水根,而阿文应当长得像容定坤,而秦水根和容定坤又生得极像……她当初怎么没有想到?

        “空口无凭!”冯世真恶狠狠道。

        “有证据!”赵华安忙道,“孩子身上当时有个长命锁,银的,一面是个‘桢’字,一面是生辰八字。不过看那八字的年份,不像是你弟弟的,倒像是你的。这银锁我让这孩子一直带着的,你可以去问问。”

        冯世真心神大震。当日她在生父的遗骸上,也发现了一个长命锁,却是弟弟的。难道她的那个因为什么原因落在了弟弟身上?钱姨母告诉了冯世真她的生辰八字,待找到了赵华安说的长命锁,一对便知道!

        冯世真想到这里,拔脚就往外走。

        “多谢冯**。”赵华安高声笑道,“放心,我自会消失,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冯世真回头看着他,突然一挥手,一**打手一拥而上将赵华安抓住。

        “你做什么?”赵华安惊怒,“臭婊子,你出尔反尔!”

        “当然不会。”冯世真冷幽幽道,“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砍我那刀,我是一定要还的。砍了他那条伤手,给他注射半瓶!”

        赵华安目眦俱裂,嘶吼:“冯世真,你这蛇蝎心肠的婆娘,老子操——啊啊啊————”

        冯世真在赵华安声嘶力竭的惨叫声中快步走出了屋子,挥开给她拉车门的司机,自己坐进了驾驶座,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赵华安炸了政府军的军火这等大事,作为他前少主的容嘉上也免不了接受了一番军部的询问。好在之前容家释产的事闹得众人皆知,都知道容家和赵家已经分道扬镳了,并没把容家牵连进去。

        容嘉上恭敬有耐心地回答完了军部访客的所有问题,附上厚礼,把人送了出去。转头就见冯世真神情异样地迎面走来,张口就问:“你那个保镖阿文呢?”

        容嘉上一头雾水,朝里面指了指,“他应该和其他保镖都在茶水间里待命。你怎么……”

        冯世真却一把将他推开,朝茶水间小跑而去。

        茶水间里,三个保镖正在打牌,唯有那个阿文孑然不**,坐在一边看报纸。冯世真突兀地闯进来,几个男人一脸莫名奇妙,又见容嘉上追了过来,急忙丢了牌起立。

        冯世真喘着气,怔怔地注视着坐在窗边的阿文。

        青年高瘦清癯,眉毛浓密,鼻梁高挺,面庞还带着一点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稚气,可一双眼睛如冰似雪,黑沉沉的不带一丝人气儿。

        容嘉上把旁人赶了出去,关上了门,道:“阿文,你过来一下。”

        阿文毕恭毕敬地走到了冯世真面前,笔挺如松般站着,眼里有些困惑,面上却没有一丝表情。

        “你知道的,阿文是赵华安送给我的。”容嘉上对冯世真说,“他枪法极好,做事冷静,反应机敏。要不是知道他一直在种植园长大,还当他受过专业训练呢。”

        是啊。赵华安让人将阿文养成了一个杀手!那是一双嗜血的眼睛。这是一个趟过尸山血海的青年!

        冯世真心中一阵剧痛,仿佛被砍了胳膊的人是自己。

        她知道阿文是自己的弟弟。赵华安说得对,血亲姐弟之间是有感应的。此刻她注视着阿文,清晰地感受到血缘的呼应和吸引。这是她的弟弟,却又不是。他被带走了,从一个无知幼儿被驯养成了一把凶器!

        他们俩酷似的双眼里,有着截然不同的神采。她幸运地在小康之家长大,读书识字。他却被在动乱黑暗之地长大,学的是开枪和种植大烟。他们一个沐浴着阳光,一个藏身于阴暗。

        阿文被冯世真用炽热而悲怆的目光注视着,眼中困惑更深,有些不自在地转开了视线。

        冯世真鼻子阵阵发酸,抑制着激动的情绪,问:“你……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阿文不解,却也老实答:“家里只有一个寡母,去年初过世了。”

        “结婚了吗?”冯世真又问,“有喜欢的女孩儿吗?”

        阿文摇头。到底是年轻小伙子,提到这个话题有点羞赧。

        冯世真鼻头更酸了,嗓音哽咽,“喜欢上海吗?将来打算做点什么?”

        “还行。”阿文说,“就是听不懂上海话。赵爷让我好好伺候大少爷。”

        听到自己的弟弟卑微地说要伺候自己的恋人,冯世真再忍不住,两行泪水噗噗滚落。

        容嘉上到这份上还猜不出就是蠢人了。他难以置信的看了看冯世真,又看了看阿文,说:“赵华安犯事了。他不知怎么炸了政府军的军火,现在通缉令都发向全国了。”

        阿文震惊地瞪着容嘉上。

        冯世真见他这么在意赵华安,纵使没确定他是自己亲弟弟,心里也极不是滋味。

        容嘉上按着冯世真的肩,暗示她稍安勿躁,对阿文道:“我知道他派你到我身边是为了盯梢我,怕我和别的堂主达成协议。但是公司转让完毕后,危机解除,你也没有了留在我身边的必要。”

        阿文咬着牙,额角青筋跳着,默认了。

        容嘉上平静说:“你要去找他,我不拦你,也拦不住。不过你走之前,我们还有些话要问你。”

        说着,朝冯世真点了点头,退开了两步。

        阿文心神不宁,狐疑地打量着冯世真,眼里满是警惕戒备。

        冯世真深呼吸,忍着心酸,问:“你本来叫什么名字?”

        “赵叔让我跟着大少爷姓容,叫容文。”阿文说。

        “容……”冯世真嗤笑,“他倒是有心。对了,长命锁呢?赵华安说你有个长命锁,是吗?”

        阿文摇头,“年初家母重病的时候,我缺钱买药。有人出高价收购这个长命锁,我就卖了。”

        “一个普通的长命锁能卖多少钱?”冯世真察觉不对劲。

        “那人愿意掏钱,我没多问。”阿文冷淡道。

        “那个人是谁?”容嘉上问。

        阿文有过一瞬的犹豫,摇头道:“不知道。”

        他知道的。冯世真一眼就看出来了。她咬了咬牙,道:“你告诉我那人是谁。我就告诉你赵华安的下落。”

        阿文一脸戾气,思绪百转千回,半晌才道:“我来上海后,在报纸上看到过那人的照片。他姓孟。”

        “孟绪安?”容嘉上脱口而出。

        阿文点了点头。

        “怎么会是他?”冯世真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是怎么碰到你的?把当时的事都告诉我!”

        阿文冷淡一笑,道:“家母重病住院,因为钱不够,医院要赶我们走。我带着两个弟兄想去附近大户人家里淘点东西换钱。也是巧,正好闯入了孟家的别馆。”

        冯世真听了不禁嗤笑。什么巧?以孟绪安的性子,怕是故意引阿文上门,就是要擒住他的。

        “孟家的听差都配了枪,我们进去没多久就被抓了。孟先生问清我是给母亲筹医药费,倒也没报警,反而说要帮我。又说不能白给我钱,不如买我家什么东西。我那时身边唯一值钱的只有一把枪和那个银锁。他就掏了五百块把银锁买了。”

        五百块足够冯家这样的人家宽裕地过一整年了,孟绪安真是富豪,出手一贯这么大方,还施舍了一个极大的恩情。真是他一贯的手法!

        “可惜那五百块也没能救下我娘。”阿文说,“我娘死后,钱还剩了四百多,我都拿出来养营地里的孤儿了。若要能再见这个孟先生,我还是要对他道声谢的。冯**,我的话已说完了,您该说说赵爷的下落了吧?”

        冯世真长叹一笑,坦然道:“赵华安助纣为虐,杀了我容家满门,他自己也承认了。但是因为你,我饶了他不死,只砍了他一条胳膊,给他用了点药。他现在大概已经被丢到了火车上,不知道被运到何处去了。”

        一个养尊处优的中年男人,缺了一只手臂,又染上毒瘾,身无分文,还被举国通缉。纵使此刻不死,想也活不了太久。赵华安的手下都是逐利寡义的亡命徒,别说接纳他,不举报他就已经不错。赵家两个儿子资质平平,没准还会被手下挟持甚至干掉。赵家纵使比不过容家,也是家业雄厚,权势喧嚣。可冯世真和孟绪安捏住了三寸,一击就将赵家打得粉身碎骨,再无翻身的可能。

        容嘉上想到这里,看着恋人的目光又是钦佩又有点畏惧。想来冯世真确实为了自己才对容定坤这个罪魁祸首网开了一面,只报复了容定坤本人,没有伤及容家其他人。

        阿文眼露凶光,恶狠狠地瞪住了冯世真。容嘉上当即上前一步,把冯世真挡在了身后,手已扶在枪上,厉声喝道:“道上的规矩,报仇雪恨不关他人,况且是杀亲之仇!赵华安和我爹做的事,他们自己已认了,罪有应得。劝你轻举妄动!”

        阿文胸膛起伏,狼一般狠戾的目光在容嘉上和冯世真之间来回转着,仿佛随时都要扑杀过来。

        冯世真被他这眼神瞪德得心中难受不已,又万般委屈,可千般语言却一时难以述说,一贯伶俐的口齿偏偏在这个时候迟钝了起来。

        “那个长命锁,”冯世真问,“上面是不是有个桢字?木字旁,贞洁的贞?”

        阿文皱着眉,缓缓地点了点头,才终于开口:“你怎么知道?”

        冯世真嘴唇颤抖着说:“锁里面还刻着一个生辰八字,是光绪二十八年七月……”

        “七月二十四日,未时三刻……”阿文低声接上,“你怎么……”

        “因为那是我的长命锁。”冯世真被泪水润过的双眸一片雪亮,燃烧着烈火,“我本该叫容芳桢。我们容家这一辈,女孩儿都是芳字辈,男孩儿是嘉字辈。你……我有个弟弟,叫容嘉立,顶天立地的立。二十一年前,我们家遭难,他被赵华安抱走,就此下落不明……”

        容嘉上五味杂陈。冯世真一贯行事谨慎,连生辰八字都对上了,却依旧没有开口认弟弟。只是一腔怨忿实在难以压抑,字里行间都饱含着血泪泣诉,听得他心如刀绞,愧疚难当。

        但是阿文是聪明人,从冯世真的话语间已经推测出了端倪,俊秀的脸上浮现出了惊愕之色。也就是因为他这一个走神,手动了动,容嘉上察觉到他的枪套已经解开了。

        “别动!”容嘉上一手把冯世真推开,拔枪对准阿文,“把手举起来!”

        阿文眼中利光一闪,身影猛地一动。

        冯世真猛抽一口气:“别伤他!”

        容嘉上犹豫了一下。阿文乘机一把抓起了凳子,轰地一声将玻璃窗砸得粉碎,身影如猿,只手在窗棂上一撑,跳了出去。这里是二楼,外面就是大街,是个再合适不过的逃跑选择。

        阿文逃走之前,侧脸往后望了一眼,复杂的目光越过容嘉上,在冯世真脸上停留了一瞬。

        容嘉上和冯世真反应迟了一步,冲到窗边时,阿文已经奔出了老远。楼下散落了一地碎玻璃,还有路人被凳子砸伤了,捂着鲜血淋淋的脑袋朝楼上破口大骂。

        冯世真平素机灵得很,可这时却迟钝地有些发怔。容嘉上心里抽疼,搂过她安慰道:“他应当只是突然听到这番话,接受不了,不肯相信我们。你别担心,我这就让人去把他追回来。”

        “别。”冯世真镇定了下来,“他看起来也是个有主见的人,要是真想为赵华安报仇,他刚才就可以动手杀我了。也不一定真的是我弟弟呢,派人盯着就是了。”

        其实不用冯世真说,容嘉上本来就安排了一个手下盯梢阿文。那人此刻估计早已跟了过去了。

        一举灭了赵华安的喜悦在阿文逃跑的举动下被冲得一干二净。毕竟仇人死了就死了,可活着的亲人却不能相认,那复仇的效果就要打个折扣。

        想到要证实阿文的身份,就想到的那个长命锁,提到长命锁,就又牵扯出了孟绪安。

        “我去找孟绪安!”冯世真咬牙念着这个名字,怒上眉梢,“为什么总是他?”

        容嘉上憋着一肚子的有关孟绪安的坏话,却选择出来做好人,劝道:“也许是有什么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冯世真冷笑,“他早对我承认过,是他主动选中我的。我自认心计不如他,被他算计也是活该。但是这长命锁,我是一定要问清楚的。”

        说罢,丢下容嘉上风风火火而去。#####

        161

        一六一

        冯世真开车先去了银行,却扑了个空。她才想到昨夜他们才忙了通宵,孟大老爷或许还在家里补眠,于是调转车头奔赴孟家。

        开进大门时,冯世真摇下车窗问门房:“七爷在家吗?”

        “在的。”门房神色却有点异样,下意识往宅子的方向瞟了一眼。

        冯世真蹙眉问:“有什么不妥的?”

        门房忙摇头。孟绪安治家极严,下人们嘴巴相当紧,不该说的话半个字也不敢多嘴。冯世真便不再多问,把车开了进去。

        等冯世真下车进了屋,孟府里的听差和老妈子见了她,也都纷纷露出带着心虚的神色来。冯世真假装没看到,问:“七爷在书房还是在楼上休息?”

        “在棋牌室……”一个听差下意识答,被旁人拉了一下,闭了嘴。

        既然是在棋牌室,那就应该不是在办公。冯世真径直走了过去。

        棋牌室的门却是紧闭着的,留声机缠绵的乐曲声隔着门板幽幽传来。因门外也没有听差守着,所以冯世真没多想,抬手敲了两声示意,然后推门而入。

        然后,孟绪安并不是一个人。

        斜对着大门的长皮沙发上,两个衣衫不整的人正纠缠在一起,女子雪白光洁的双腿正高抬着搭在男人强健的臂弯里,留声机的音乐声中也混合着两道不和谐的喘息和娇吟。

        纵使冯世真已经知人事了,没准备下撞见这样的情景也不禁好一阵脸红,尴尬得要死。她正要退出去时,那下方的女孩却瞄见了她,一声尖叫。屋内暧昧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

        孟绪安气急败坏地起身扭头,一脸怒容在看到门口的冯世真时瞬间定格,继而转为了难言的狼狈。

        他脸皮这么厚的,怎么会狼狈?

        冯世真讪笑着匆忙后退,却是在这个时候看清了那个女孩的脸。

        桥本诗织露着雪肩,短发蓬乱,满脸不胜春意的潮红,黑葡萄似的眼眸里闪烁着惊慌和娇羞。她对上冯世真惊愕的目光,嘴角抽了抽,终究还是控制不出流露出了一抹得意之色。

        冯世真恍然大悟,视线转向孟绪安,齿间发出哧地一声笑,狠狠把大门拉上。

        孟绪安瞬间跳了起来,丢下桥本诗织追了出去。

        “世真!”他追出门。

        冯世真远去的脚步匆匆,笔挺的背影充满了嘲讽之意。

        “等等!”孟绪安大步流星冲过去,一把拽住了冯世真的手,将她摁在走廊的墙上,“你……你听我解释。”

        冯世真还是第一次看到孟绪安露出这么焦急紧张的神色。他敞着衣襟,连腰带都没系好,嗓音里也带着点慌张。不过是被旁人撞见了自己和女人亲热罢了。孟绪安的风流韵事都快作为连载被小报天天写了,这个时候他慌什么?

        大概天下男人被捉奸了都是这么一副姿态?但是自己又不是他的女人,也不是来捉奸的呀。

        于是冯世真心平气和道:“是我太莽撞了,打搅了七爷的好事。”

        孟绪安被噎了一下,半晌顺不过气,狠狠盯着冯世真,咬牙道:“我和她不过是玩玩。”

        就冯世真所知,桥本诗织在男女之事上也是个玩家,和孟绪安玩到一起并不稀奇,没准还能惺惺相惜,引为知己。虽然未婚就玩上床有点莽撞,但是这也不关冯世真这个外人的事。

        “七爷尽了兴就好。”冯世真不以为然道,“你不需要回去陪她吗?要是不急的话,我还真有一件要事要找你。”

        孟绪安沉默地凝视了她片刻,收回了手,整个人冷静了下来,纵使依旧衣衫不整,冷傲沉稳的气质却是恢复了。

        “什么事?”连嗓音都沉了下去。

        冯世真听得出他不高兴,不过她更不高兴。

        “七爷,你到底多久前就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世?”

        孟绪安心里咯噔了一声,暗道:终于来了。

        夜路走多终遇鬼。他知道自己会有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一天,却是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而且自己竟然会害怕这一刻的来临。

        他们早上才因成功让赵华安覆灭而举杯庆祝,冯世真还朝自己笑得明朗灿烂,充满了感激与柔情,以及交心相知的默契。几个小时后,她披霜含雪地站在面前,开门见山地责问。

        而孟绪安也知道,他们俩之间这一场连环套般的游戏,也到了最后一关,该把所有谜底都解开了。

        孟绪安靠着走廊过对面的墙站着,问:“赵华安和你说了阿文的事,对不对?”

        他一提赵华安,冯世真就自己自己所有的猜测都是对的。她猛地提起一口气,似乎想冲过来,却硬生生忍住了。

        “你去年初设计阿文弄到了长命锁,那你在那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我们姐弟的事?”

        孟绪安讥笑:“我计划报仇十来年了,秦水根他们做过的大部分的缺德事我都打听清楚了。赵华安偷偷把一个私生子养在南边的传言是早就有了的。我见了那个男孩才发现,应该不是赵华安的种,而是秦水根的。我要威胁秦水根给我找回金麒麟,手里总要有点东西,就买了他的长命锁。容嘉上生日那天我上门,给秦水根看了长命锁。果真,他吓得面无人色。他还真的是死要面子,太想成为人上人了。可偏偏早年又造了那么多孽,每一件都能让他身败名裂。”

        “你去云南找阿文,是在接触我之前?”冯世真问。

        孟绪安点头,“你弟弟不如你好利用。他没受过很好的教育,性情凉薄暴戾,不容易受人掌控。而你,热情大胆,充满正义感和叛逆,又单纯正直,简直是最完美的人选。”

        冯世真心如刀割,颤声道:“你早知道他的下落,这些日子里,尤其在我寻到我爹后,你都没有想到过告诉我一声?还是我高估了我和七爷的交情。你根本不在乎这个事?”

        孟绪安这次没回答。他低着头侧过脸,生硬地沉默着。

        冯世真从他回避和心虚的姿态之中突然明白了过来,狠狠抽了一口气。

        “你以前以为我们姐弟俩真的是秦水根的亲生儿女,对不对?”

        孟绪安依旧没有回答。

        冯世真胸膛剧烈起伏,整个人都在发抖。

        “所以你找到了我,哄了我投靠你。你要用秦水根的亲女儿去勾引她的亲弟弟,用姐弟**来报复秦水根!这才是你的核心计划,是不是?”

        孟绪安紧紧抿着唇,面色僵硬紧绷着。

        冯世真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所以你后来知道我身世另有隐情后,却不敢告诉我弟弟的下落。你怕我推断出来。你不敢让我知道你原来有过这么卑鄙恶心的计划!”

        孟绪安还是沉默。

        “孟绪安,看着我!”冯世真怒吼,“你特么不是自诩一个敢作敢当的汉子吗?为什么不回答我?”

        孟绪安喉结滑动着,终于把视线投向冯世真。

        “是……”

        冯世真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打得他偏过了脸去。

        轻轻的抽气声传来。桥本诗织抓着衣服,在棋牌室门口探头探脑。

        “听得开心吗?”冯世真恶狠狠地问。

        孟绪安亦暴躁地朝那头怒吼:“滚——”

        桥本诗织眼红发红,恼羞地甩上了门,砰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响了好一阵。

        冯世真和孟绪安对峙而立,冯世真怒目以对,孟绪安却是沉默着。他家世清贵,又位居人上已久,再随意放松时也有一股自骨子里漫出来傲慢矜持的姿态,这样放低姿态的情景,前所未有。冯世真扇了一耳光后,也有点后悔。孟绪安毕竟算是她的东家。况且她是遇强则强的性子。对方服软了,她也就不再会得理不饶人。

        孟绪安和她相处了一年,也了解她,于是话语低沉而认真地说:“这件事,是我做错了。世真,对不起。”

        冯世真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终于长叹了一声。

        “你这招太阴损了,孟绪安。或者你当时觉得,我身上也留着秦水根的血,所以活该倒霉,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和亲弟弟**?”

        孟绪安又没吭声,那就是默认了。

        冯世真简直气得啼笑皆非,走过去狠狠推了孟绪安一把,“你就那么喜欢做上帝?天下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怨仇,你这样利用我,你就没有良心不安?”

        “世真……”孟绪安无奈地看着她,“我没有一日不在后悔……”

        冯世真噗哧嘲道:“你知道吗?我听容嘉上说秦水根对他忏悔,也喜欢说这句话。今日赵华安向我我求饶,也说了同样的话。你们都没有一日不在后悔,却没有哪一日想起自己应该去弥补的。非要等到事情败露了,才百般为自己找借口。”

        我有在弥补。”孟绪安辩解着,“我帮你找你生父,就是在弥补。世真,人是会变的。你在我的心中,也已不同过去。我是真的很后悔当初曾那样算计过你。如果能重来,我一定会换个法子。”

        “也许吧。”冯世真道,“你没觉得,你这样的人才最可怕么?有情时对你处处好,无情时却能随意践踏。人心多变,谁敢笃定能一生一世都讨你欢心?”

        “不会的。”孟绪安眉头紧锁,带着点不安道,“世真,亡羊补牢,请给我一个机会。”

        “不用了。”冯世真却淡淡一笑,“这事毕竟没有给我带来实际的伤害,我也不会因此记恨七爷您。脾气发完了,这事就当过去了。再说我会上当说白了也是因为自己太蠢。和七爷合作一场,虽然有许多不愉快,但是目的都顺利达成了。我们俩也该好聚好散了。”

        “世真!”孟绪安抓住了她的手腕,手指收拢,“别让这事毁了我们俩的交情,求你。”

        这么倨傲自恋的人居然能说出求字,冯世真隐隐惊了一下,险些以为孟绪安被人假扮了。可仔细看他,却又还是那张脸。是什么让他变了?可别说是棋牌室里那个女人。

        “阿文跑走了。”冯世真说,“他敏感多疑,不信我。当然,我也没有什么有力证据。他听说赵华安倒台了,就跳窗跑走了。”

        “不用担心他。”孟绪安说,“我会派人去找他。他在上海也没处去,估计会回云南。你也别看他年轻寡言,他在堂里已经做到了三把手的位置,也有一帮忠心的手下。我估计他不是为了你,而是想赶回去争权的。”

        冯世真苦笑道:“我的弟弟,这个年纪,本该在大学里念书的,却是成了大烟贩子的接班人。也不用麻烦七爷。嘉上已经派人去追了。我们会看着办的。”

        “我们”两个字在孟绪安心上刺了一下,初不觉得疼,可随着心跳,一下一下,好像刺一点点扎进了肉里的感觉。

        “你们……”孟绪安被刺得一阵烦躁,嘲道,“看来真的爱情,是能让人克服灭门之仇的。”

        冯世真也来了气,反嘲了回去,“我看七爷也不差,捡容嘉上的破鞋也捡得不亦乐乎。”

        孟绪安面色刷地黑了。

        冯世真冷着脸朝他一拱手,“不打搅七爷了。”

        说罢,不再多看孟绪安一眼,大步朝外走去。

        孟绪安听得出冯世真话中赌气之意,知道追也没有用。他颓疲地靠在墙上,狠狠把后脑撞着墙,闭眼长叹。男人削瘦英俊的脸上笼罩着懊悔之色,加上凌乱的黑发,愈发显得沮丧无奈。#####

        一六二

        “绪安……”桥本诗织听到外面吵架结束了,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她虽然才被骂过,但是女人对和自己有了肌肤之亲的男人总是有点不同,讨好的心胜过了自尊心。

        “绪安,你不要伤心。”桥本诗织温柔地靠了过来,“这冯世真性子刚烈,不懂得婉转一点,给男人面子。况且她已经是容嘉上的女人了,不值得你在乎她。我……我在乎你……”

        孟绪安睁开眼,漠然地低头看着依偎在身边的女孩。只可惜桥本诗织忙着编制冯世真的坏话,没有注意到男人冷淡如冰的眼神。

        “她早在北平就和容嘉上同居过,出双入对的,名声早就败坏完了。她又根本不会欣赏绪安你的好,自以为是得很。整天装得自己多清白孤高的样子,其实还不是借着职务之便勾引富家子的穷女老师罢了……”桥本诗织嘀嘀咕咕了半天,才发现孟绪安没回应,忙打住了,换了个话题,“对了,绪安,你们刚才说金麒麟,是怎么回事?”

        孟绪安盯着桥本诗织看了看,忽然扑哧一笑,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评论冯世真?”

        桥本诗织面色倏然惨白,“绪安,你怎么……”

        “怎么什么?”孟绪安语调低沉温柔,有种难以描绘的残忍,“你以为我睡了你,就会娶你了?”

        桥本诗织瞪大了眼,尖声道:“我不是随便什么女人?我姓桥本!”

        “东瀛小国的女人罢了。”孟绪安轻蔑傲慢地笑着,“我们孟家三百年书香,世代簪缨、钟鸣鼎食,乃是清贵世家。族中出过四任帝师,三名权相,无数皇妃、王妃、高品命妇,子弟中更不乏名人文士。你们桥本家四代前不过是区区小岛上幕府将军的奶妈,你还是个被家族鄙夷排斥的混血庶女。你凭什么以为靠和我睡一场,就能嫁进我孟家?”

        桥本诗织脸色灰白发青,嘴唇细细颤抖着,满眼惊愕,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孟绪安捏着她的下巴,轻声讥笑:“诗织,我睡过的处女不知凡几,你也不是最紧的一个。”

        桥本诗织猛地提起一口气,扬起了手。

        孟绪安却是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嗤笑道:“别学冯世真。你还没有扇我耳光的资格。”

        任何一个女孩受此大辱都没法忍,更何况桥本诗织最恨别人说她不如冯世真。桥本诗织顿时拼命挣扎着想要挠孟绪安的脸,却被这男人轻而易举地摁住,拽回了棋牌室里。

        受母亲言传身教,桥本诗织是很擅长摆布男人的。她石榴裙下崇拜者无数,却大都是年轻小伙子,如当年的容嘉上,单纯冲动好掌控。可是他们同样也不独立,追求起来花样百出,可说到婚事却都说不能做主。

        前些日里,田中太太又把将桥本诗织嫁给自家侄儿的事重提了出来。桥本诗织感觉得出田中太太有把丧子之痛发泄在她身上的打算。可容嘉上那边却眼看着没了盼头,她一下就慌了。

        正绝望之际,老天爷把孟绪安送到了桥本诗织面前。

        若是平时,桥本诗织绝对不会这么一头撞进去的,可情况紧急让她失去的判断力。她为孟绪安的仪表风度神魂颠倒,更憧憬着能嫁入书香豪门的孟家,扬眉吐气。所以,孟绪安没花什么功夫就把她得了手。

        桥本诗织事后也后悔自己竟然没有先取得孟绪安的承诺就把身子给了他,但是她也不大担心。自己有家世在,不是可以随便打发的女人。孟绪安和自己有了这层关系,那这婚事是成定了。她知了人事,加上孟绪安在床笫之事上很有些取悦女人的手段,桥本诗织颇有些食髓知味,今日才会主动跑来求欢。

        被冯世真撞见的时候,桥本诗织其实还有些得意的。

        瞧,你捡了个家业败落的容嘉上又如何,我却得到了真正的豪门贵公子!

        可桥本诗织却是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在孟绪安眼中,居然还真的是可以睡了后随便打发的女人,占她身子也不过当搜集一个战利品。他根本瞧不起自己,瞧不起整个桥本家!

        “孟绪安,你混账!”桥本诗织泪流满面,咬牙切齿,怨恨交织地恶狠狠地盯着孟绪安,“你玩我?你居然敢玩我?”

        “别这样,诗织。”孟绪安又转回了温柔情人的面孔,抹着桥本诗织的眼泪,柔声道,“我们不是本来就是玩玩么?你这样,把所有的气氛都破坏了。”

        桥本诗织目瞪口呆。这男人好像忘了他刚才才用恶毒的语言将她挖苦得无地自容,现在却反过来责备她破坏了气氛?

        “别哭了。刚才不是还很开心吗?”孟绪安亲着她的脸颊,嘴唇冰冷,“抱歉,我刚才被冯世真气着了,有些迁怒于你。你别放在心上。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哦,金麒麟。对了,你家也有一个金麒麟的。你大概不知道,你家那个金麒麟,应该是从我家流落出去的那一个。”

        桥本诗织思绪混乱,本想追究孟绪安对她的轻薄,却又被金麒麟的话题勾起了兴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孟绪安却是松开了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靠着球桌,笑盈盈道:“我和容定坤有仇,他曾从我家骗走了我们家的镇宅之宝——战国金麒麟。我后来拿住了他一个把柄,逼他把金麒麟归还给我。可偏偏金麒麟到了你家,又成了你大哥的保命之宝。”

        “难怪容嘉上想要……”桥本诗织呢喃,“不过大哥死后,他就没再提过这个事了。”

        “肯定不会提了。”孟绪安嗤笑着,面孔在嵌花玻璃吊灯的照射下愈发分明深刻,每一根线条都饱含着讥讽。

        “为什么?”桥本诗织下意识问。

        “你说呢?”孟绪安反问,“换你是他,你那么想要的东西,为什么突然不想要了?”

        桥本诗织说:“要不是觉得我们家那金麒麟是假的,要不就是已经……”

        她顿住。

        孟绪安抿了一口酒,笑容狡黠,朝桥本诗织挑了一下眉。

        “要不……就是已经得手了……”桥本诗织呢喃,恍然大悟。

        她以为自己机关算尽,和容家合作无间,却没想容家原来也根本没想和她做交易。甚至,也许容定坤当初也和孟绪安想的一样,也没打算让她做儿媳!所以大哥死后,容嘉上就不再搭理她,而是彻底投入了冯世真的怀抱。

        金麒麟出现在拍卖会上时桥本诗织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却因为后来的暴乱而没有再去细想这个问题。可她不蠢,现在有孟绪安一提醒就明白了过来。

        声东击西。他们中计了!

        容嘉上肯定趁着桥本二少回去查看金麒麟的时候,使了点招数,把金麒麟调换了。家里那个整日被桥本正三拿在手里把玩着怀念长子的金麒麟,是假的!

        桥本诗织只觉得自己的世界如玻璃房子似的哗啦倒塌,碎片划得人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她以为自己聪明,可现实却一口气扇了她七八个耳光,打得她耳鸣眼花。

        “为什么……”桥本诗织实在是不明白,“我桥本家就算不比你孟家清贵,但至少比他爆发的容家要好……”

        “你还不明白?”孟绪安不是爱教育女性的人。女人不过是依附于他,用来消遣的玩意儿。这么多年里,也只有冯世真凡事有主见,一不合意就和他拧着来,反而得了他的青睐,倾囊相授了一番——结果反而被她蹬鼻子上脸,没事就跑来甩他一耳光,把他骂成狗。

        孟绪安摇头,忙把冯世真自脑海里赶了出去。他看桥本诗织还一脸困惑,想着两人到底有过露水姻缘的份上,便提醒了一下。

        “不在家世,而在于你自己。”孟绪安说,“诗织,你的欲望,全都写在你的脸上的,也只有蠢男人才看不出来。可你又看不上蠢男人,偏偏爱和我们玩。这不好比小儿玩火么?”

        “我……”桥本诗织语塞,慌张窘迫得不知说什么的好,却又隐隐松了一口气。

        所以说,她并不是做错了,而只是道行还不够,还需要多修炼?

        桥本诗织的这些心思,也依旧全都露在了脸上。孟绪安全看在眼里,心中好笑。

        桥本诗织沉思着,孟绪安没打搅。他走到床边,望着庭院里泛着一层蒙蒙新绿的草地,摸了摸脸上被冯世真扇过的地方。不疼,却有点辣,心颤着,很刺激,甚至有点愿意再挨一下。

        这就是冯世真这个女人带给他的感受吧。

        容嘉上的人传回来的消息证实,阿文果真如孟绪安估计的那样,当天就搭乘了火车回云南去了。他一进入贵州,就有手下来接他。从贵州一直到进入昆明,一路上还遇到了几波刺客,很是惊险。随后他召集了赵华安的许多旧部,杀回腾冲了。容嘉上的人就没再跟过去。

        “就知道他不仅仅只是个小保镖。”容嘉上说,“你弟弟没准能成大事呢。”

        “什么大事?”冯世真没好气,“自己弟弟成为一个大毒枭是很值得我骄傲自豪吗?”

        容嘉上闭嘴,不敢在这个话题上招惹冯世真不痛快。

        能理解,本来一家十口被毒贩子灭口了,结果自己的弟弟却被毒贩养大,继承了仇人的事业。冯世真每次想起这事,就气得想吐血。只可惜赵华安已经不知道流浪到了何处,一时找不回来。不然她定要违背自己发的誓,将他吊死在容家人的牌位前。

        而且,冯世真在别的事上冷静理智,偏偏在阿文这个自己唯一的亲人上容易冲动。容嘉上拿这样一个准小舅子也很头疼。

        赵华安败落的消息占据了报纸两日头条。容嘉上把报纸拿给了容定坤看。

        容定坤面无表情地看完了,抬起眼皮,用浑浊的目光望向儿子,“你没打算趁这个机会把产业收回来?”

        “不。”容嘉上平静地摇头,“我说过,我对那份产业没兴趣。这样正好。”

        容定坤为了让产的事什么火都发过了,除了把自己气中风外一无所获。他也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残了,再也没法摆布年轻健壮的儿子了。他如一头败退的老狼,皮毛打着结,拖着断腿,被驱赶到了角落里,靠着新头狼施舍下来的残羹剩饭度日。

        而事实上,容嘉上除了不让父亲再掌权外,对他还是很孝顺的,西堂里一应事物都是最好的,还有西医院的护士全天陪护。容定坤被他这样荣养着,顶级的大烟供奉着,脑子越来越迟钝,身体越来越衰败。

        有时候容定坤白天打盹,就能看到死去的发妻唐氏,同记忆里的一样,安详地坐在窗前,缝着一件小衣,满脸慈爱的光芒。

        可这安宁温馨的场景总也维持不了太久。唐氏总会抬起头来,一脸鄙夷地说:“秦水根,你这个大骗子。我真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会落到你手上?”

        “爹?”容嘉上轻推了一下容定坤。他也发现,父亲神智越发恍惚了,经常说着话就走神发呆。

        容定坤再看向窗边,已经没有了人。唐氏死了,孟青芝也死了。黄氏和他貌合神离,孙少清出走,大姨太太和二姨太太估计也都盼着他最好能凑巧地死了,她们也不用再辛苦伺候。

        “芳桦的婚事准备得怎么样了?”容定坤问,“伍家没有什么说法?”

        “有我在呢,云弛是绝对不敢怠慢了芳桦的。”容嘉上说,“他们俩已经定好了船票,婚礼第二天就启程去美国。芳桦连学校都选好了,打算学医。”

        “好。”容定坤点头,“可惜芳林了。容家现在这样,她要嫁得比芳桦好,就有点难了。”

        “只要她自己喜欢,对方真心待他好,又正直上进,家世又有多重要呢?”容嘉上说,“婚姻不是交易,而是一世相伴的约定,终究还是要和相知相爱的人结合才能幸福长久。所以,你之前给芳柳定的和唐家的婚事,我已经退了。等她长大了,让她自己选。”

        容定坤眉头皱了皱,却是妥协了,摆手道:“横竖是你的舅舅。不过,你自己的事打算怎么办?你要和那个女人结婚吗?”

        “我当然想娶她。”容嘉上说,“不过我和她还有一些事需要处理。”

        “比如我?”容定坤桀桀冷笑,“我一日不死,她一日不嫁?她是不是这么对你说的?”

        “她什么都没有说。”容嘉上淡漠道,“爹,我打算把郭家镇的田地和老宅子都还给她,现在正在办手续。她也在重新修容家族谱。我也想知道,咱们家的情况。”

        “你打算改回去姓秦?”容定坤神色忽然有些古怪。

        “您不想?”容嘉上反问,“自己家的祖宗,也总该祭祀一下吧。上头有哪几位,祖籍何处,还有些什么亲戚。比如爷爷奶奶葬在哪里……”

        容嘉上的话被容定坤诡异沙哑的笑声打断了。

        “也罢。连容家的事你都知道了,还有什么是不方便告诉你的。”容定坤带着恶意注视着儿子,缓缓道,“我们秦家还确实就是闻春里的人。我就是在那个码头出生长大的。你奶奶是个做过路客生意寡妇,在我十岁的时候就得梅毒死了。鬼知道你爷爷是哪个水手酒鬼,姓甚名谁。我只跟着你奶奶姓秦。你想要祭祀祖宗,就去闻春里的码头,对着河水烧香磕头吧。你奶奶死后没钱下葬,烧成灰撒河里了。”

        容嘉上面色苍白,紧抿着唇,好一阵没说话。

        容定坤像一只老鸹似的笑着,显然觉得儿子这样如自己所料,“嘉上,这样,你还想认回秦家吗?你想让那个女人知道你是个婊子的后人吗?”

        容嘉上转身,一言不发朝外走。

        “带她来见我吧。”容定坤在身后道。

        容嘉上转头,戒备地望着父亲。

        “我想她也一定想见我。”容定坤低垂着松垮垮的眼皮,说,“有些事,也要面对面才说得清楚。”#####

        一六三

        阳历四月的早春,正是天气回暖,百花开始陆续绽放的时节。消沉了一整个秋冬的容府终于缓了过来,重获了阳光雨露的眷顾。被滋润过的庭院重现勃勃生机,枝叶舒展,花朵争阳,处处都散发着甜暖而湿润的春的气息。

        冯世真去年初来容府的时候,就想过这院子入春后应当十分繁茂绚丽,今日一路走来,果真和自己估计的差别不大。就是府中的佣人几乎全部都换了一批,到处都是新面孔。小丫鬟见英俊的大少爷对这个陌生女客温柔体贴,不免多看了两眼,又被管事的老妈子训斥了一番。

        “你家里佣人好像少了很多。”冯世真说。

        “穷了,养不起那么多闲人了。”容嘉上笑嘻嘻道。

        冯世真嗔了他一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况且容家留下来的房地产和进出口公司还日进斗金呢。穷谁也穷不到容嘉上头上。

        “真的穷了。”容嘉上正色道,“我打算把容府卖了,搬去小一点的宅子里。先前在愚园路上看中了一栋洋房觉得不错,却是因为靠孟家太近了,没要。”

        “有必要搬吗?”冯世真问,“你弟弟妹妹可不少。”

        “非也。”容嘉上算给她听,“芳桦再过几天就嫁人了。婚礼后,太太就要搬走——她要和爹分居。王姨娘要跟着太太走,三弟自然跟着她。芳林住校,那家里就剩我、爹、孙姨娘和两个妹妹。这么大个院子,主楼十来个房间,空着养耗子呢?”

        冯世真听完了有些感概,“去年我来你们家时,大宅子里满满都是人,觉得你们容家人丁真兴旺,直怪老天爷不长眼。现在一眨眼,就要人去楼空了。”

        “可见老天爷是长眼的。”容嘉上笑着搂着她,缓步穿过紫藤花道,朝西堂走去。

        紫藤花正开得热闹,如紫云一般沉甸甸地挂在枝头,一串串花束垂得颇低,都和人一样高了。落英纷飞,暗香扑鼻。冯世真和容嘉上一路拂花而过,头上身上沾了无数花朵。

        冯世真抬手自容嘉上肩头拈了一朵落花,笑道:“这是去年没有的景呢。别的不说,你们家这院子,是真的好。”

        “没有你好。”容嘉上清冷黑眸里荡漾着春光,趁着四下无人,把冯世真按在廊柱上,抬起她的下巴咬住她的唇。

        两人一直聚少离多,压抑的热情一触即发,唇碰在一起,就有电流贯注进天灵盖里。冯世真抬手拽着容嘉上的领口,婉转地回吻着,唇舌纠缠。容嘉上激动地抱紧了她,扣着她的后脑,像要吃了她似的吻着。冯世真脸颊飞速红了,睫毛颤得像是风中的蝶翼。

        好半晌,两人才气喘吁吁地分开。容嘉上还不知餍足,抱着冯世真把她压在柱子上,像一只狗似的闻着她颈项间的芬芳,啄吻轻咬着那里细嫩敏感的肌肤,手上也越发不规矩。

        冯世真在他臂弯里不住打颤,呼吸凌乱,膝盖一阵阵发软。最后却还是狠心把容嘉上推开了,红着脸瞪他,“你正经点!”

        “我怎么不正经了?”容嘉上作委屈样,“你也把我的嘴咬肿了呢。”

        冯世真恼羞地在他脚上不轻不重地踩了一下,扭头继续朝西堂走。容嘉上吹着口哨,笑嘻嘻地跟在她身后,一路上摘花折枝不消停,像个皮猴似的。

        等到了西堂门口,容嘉上沉默了下来。冯世真却依旧从容自若,甚至还朝为她开门的保镖笑着点头致意,优雅淡定地走了进去。

        容定坤坐在轮椅里,正在西堂的客厅里等着冯世真。他今日刻意收拾了一番,理过的头发一丝不苟的朝后梳着,打着发油。只是数月不见,曾经只是两鬓染霜的头发已全部花白。不论脸绷得再紧,松弛的皮肉还是层层垂着,像是个蜡像人不小心遇了明火,自脸颊开始融化了一般。他还胖了许多,塞在轮椅里,挤得肚子上的肉圆圆地鼓出来,像是个灌了水的气球。

        而冯世真穿着明媚娇嫩的鹅黄印花旗袍,卷发俏丽妩媚,才被吻滋润过的唇红润饱满,脸颊飞着桃色,双目如盈盈春水,整个人亭亭玉立、青春秀致,散发着蓬勃清新的朝气。

        她站在容定坤面前,将他衬托得越发苍老、臃肿、疲惫、腐朽……

        容定坤眯着眼,厌恶地将脸皱了一下,目光凶狠而充满了嫉妒和怨恨。

        冯世真却是坦然淡漠,端庄地站着,朝容定坤矜持地点了点头。

        “秦老板。”她说,“好久不见。”

        容定坤的脸皮狠狠的抽动着,赘肉一层层颤抖,像是公鸡抖着鸡冠。

        容嘉上则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翘起了脚,点着烟抽了起来。

        容定坤不请客人坐,冯世真自己大大方方地坐在了一张单人沙发里,斜对着容定坤。

        “听嘉上说,秦老板想和我见一面,我也确实有些事想和你谈一谈。”冯世真说,“我们俩斗了大半年了,秦老板还有哪里不明白的,现在也可以问我。”

        “阿和……”容定坤嗓音沙哑地开了口,“你安葬了?”

        “是的。”冯世真说,“我已经将家父的遗骨火化,和家母的骨灰一起安葬了。对了,不知道嘉上告诉你了没,我还找到了弟弟了。他还活着。赵华安将他送给手下养大了。”

        容定坤还不知道这个事,不过也不太惊讶。他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又问:“赵华安,你是怎么处置的?”

        “断了一臂,用了点药,丢了。”冯世真简短道。

        容定坤脸颊的肉又抖了抖,重新打量这个年轻的女人,“你没杀他?”

        冯世真哧地笑,“死了就没趣了。”

        容定坤闭上了眼,不再说话。

        这下轮到冯世真问话了,可她忽然觉得没什么好问的。秦水根所做的一切她都了如指掌了,她也不想知道他是否后悔,有什么苦衷,或者当初动手前是否犹豫过。就因为他一己之私,容家满门几乎死绝。而他现在哪怕残废了,至少也被人好吃好喝地养着,儿女依旧能过锦衣玉食的生活。

        所以冯世真没有什么疑问,她只有要求。

        “我希望秦老板自己能去警察局自首。”冯世真嗓音清朗,字字清晰,“我希望你能对民众公布当年容家一事,当众忏悔和道歉。”

        容定坤猛地睁开眼,恶狠狠地瞪着她,脸上涨红。

        “你想什么?”

        “秦老板听到了的。”冯世真尖刻道,“要不,我写下来,方便你随时看?”

        容定坤深吸一口气,断然拒绝道:“不可能!我可以给你钱!你想要多少?”

        “多少钱能买亲人的命?”冯世真漠然笑着反问。这话当初容嘉上也说过。

        容定坤到底有点慌了,“嘉上对你不够好?他简直就成了你的一条狗!芳林她们也听你的话。连孙氏提起你都为你说好话。你忍心看她们背负骂名,在这社会上无立足之地?”

        “不忍心。”冯世真耸了一下肩,“但是这又不是我的错。”

        冯世真一脸无所谓的冷酷,而旁边的容嘉上自顾抽烟发呆,摆明了不会参与这场对话。容定坤发觉自己孤身无援,焦躁愠怒起来。

        “我可以把容家的家产全部给你。”容定坤忍耐着说,“公司,这座园子,都给你。要是嘉上不败家,南边的园子也都能给你,这就不怪我了。”

        冯世真越发觉得好笑,“秦老板,要是有人灭了你满门,再给你一份家产,你就会作罢?”

        容定坤一时皱着眉没说话,可看脸色居然还真的不是愧疚!他居然真的觉得此事可行,他是真的会拿了钱财就抹净了灭门之仇的。

        冯世真一时间特别替容嘉上难过。有这么一个亲爹,真是不知道几辈子不修才造的孽。

        容嘉上从冯世真那柔软的一瞥里读懂了她的心思,也不禁哂然苦笑了一下,做了个口型:习惯了。

        事已至此,冯世真知道再和容定坤讲道理提要求是没用的,于是直白道:“嘉上已经答应了。等芳桦婚礼后,他会把整个事件对外公布。我今天也不过是想过来看看你的态度。不过你不肯也没关系,反正你的意愿是什么,现在也不重要了。”

        “你们——”容定坤彻底怒了,“容嘉上,你个吃里爬外的狗崽子!为了个女人,你就连家人都不顾了?你要你弟妹们以后出门怎么做人?你将来还想怎么做生意?你还不如把容家给她算了。你个蠢货,没种的窝囊废,舔女人脚丫子的龟儿子……”

        容嘉上青黑着脸提醒:“爹,我是龟儿子,你是什么?”

        容定坤随手抓起方几上的花瓶就朝容嘉上砸过去。

        冯世真急忙起身。好在容嘉上这阵子三天两头就被容定坤砸,已练就出了一身躲闪的好本事,施施然把身子一侧就避过了。

        “早知道和爹是讲不通道理的。”容嘉上起身,“你放心,弟弟妹妹们我会安置好,不让他们受影响。我是承嗣的长子,背负你的骂名也是我的义务,你就不用替我操心了。”

        他对冯世真伸出了手,“走吧,世真。没什么可说的了。”

        冯世真走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忽而转向气喘吁吁地用杀人的眼光瞪着她的容定坤。

        “秦老板,你经常梦到家父吗?”

        容定坤整个人猛地哆嗦了一下,面色发紫,干巴巴道:“没有!”

        冯世真却是了然一笑,也不屑拆穿他,甩着一头利落短发,潇洒拉门而出。

        等到门关上,两个年轻人的脚步逐渐远去,容定坤还依旧在细细地打着颤。他的身躯紧绷着,双手死死抓着轮椅扶手,仿佛想起身逃跑,却又连站起来的能力都没有。

        浑浊的眼珠饱含着恐惧,怯怯地转动着。

        阿和就站在冯世真方才驻足问他话的位置,面色青白,穿着死时的那身灰褂子。他眼眶血红,眼里没有眼白,却能让人感觉到被注视着的阴冷。脖子上还缠着那条绳子。

        容定坤惊恐地哆嗦着,视线自室内扫过。

        白氏就坐在方才冯世真坐过的沙发上,遍身鲜血,歪着脑袋,脖子近乎断裂。

        容家二老,两个姑娘……遍身脓疱……

        还有更多的人,他这二十多年来直接或间接杀掉的仇家们。他们全都维持着死时的模样,挤满了小小的西堂。这些冤魂们并不撕挠容定坤,从来不骚扰他,就是这么静静地跟着他,用没有眼白的眼睛阴森森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们不急,好像已经知道了他会有怎么样的报应了似的。

        冯世真问容定坤是否梦到过她的父亲。容定坤没有撒谎。

        他不用梦。自他残废后,只要他睁开眼,他就能看到这些亡灵,也只有他能看到。他在他们的注视下惊恐地度过每一分每一秒,活得生不如死。

        容嘉上送冯世真回家。一路上,冯世真都坐在副驾驶座里,一言不发。容嘉上有些愧疚地看了她几次,到底没有开口打搅她的沉思。

        到了路口,容嘉上陪着冯世真走进去。两人手挽着手,姿态亲密而自然,仿佛一对新婚的夫妻。

        容嘉上就在这个时候说:“你愿意嫁给我吗,世真?”

        冯世真这才从繁杂的思绪中抽离了出来,看着容嘉上,茫然地啊了一声。

        “我不是这就求婚。”容嘉上发觉不对,急忙解释,“我不会这么草率地求婚的你放心。我就是想确定一下,就算我们两家是这样的关系,但是只要处理完了,你还是会考虑和我在一起的,是吧?而不是因为有仇,所以我们只能走道现在这一步。我是说……”

        容嘉上语无伦次,俊脸染着红晕,连鼻尖都冒汗了。

        冯世真看着,不由得噗哧一声笑。

        她这一笑,容嘉上悬着的心噗通一声落了下来。他一把搂着冯世真,抵着额头,低声问:“说呀,冤家。给我个准话。求你别折磨我了。”

        冯世真思索着,轻轻地说:“只要我爹妈和大哥没意见……”

        容嘉上兴奋地差点跳起来,扑过去紧抱住冯世真,捧着她的脸,在她唇上用力地亲了一口。

        “世真,你最棒了!”

        冯世真脸红如烧,生怕被邻居看到,急忙把容嘉上推开。

        容嘉上终于得到了期盼已久的承诺,狂喜之下哪里肯罢休,看左右没人,把冯世真拽进角落里,抱紧了就是一番狂风骤雨般的亲吻,直吻得冯世真站不稳,伏在他怀里直喘气。

        “要不先不忙着回家?我们去……”容嘉上细细亲着冯世真的耳垂,惹得她痒得不住躲,反而往他怀里缩得更深了。

        “好不好?”容嘉上用软绵绵的声音哀求着,“我好想你……世真?先生?”

        距离冯世真和容嘉上在北平分别也有好几个月了,年轻人血气方刚,又已尝过禁果,今天几番撩拨下来,怎么会没有念想?冯世真听得那声撒娇专用的“先生”,只觉得心都化了,再也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话。

        容嘉上拉着冯世真就回了车上,直奔礼查饭店。两人就像回到了在北平的时候,又更多了一份偷情的刺激。在电梯里的时候,两人握着的手就忍不住缠了起来,手心里全是湿漉漉的汗。等进了门,容嘉上果真一把抱着冯世真压在门上,重重吻了上去。

        冯世真被他这一番动作弄得手脚发软,头晕眼花,心跳快得像一辆失控的车。容嘉上的粗鲁的动作和霸道的占有让她兴奋得难以自持,快要喘不过气来。

        容嘉上更是兴奋。他憋了太久,现在满腔激情终于得到了宣泄,犹如洪水开闸一般不可收拾。冯世真忍不住叫疼,他却依旧控制不住,变着法子地搓揉她,只觉得怎么都不满足。直到把人欺负得眼角发红,眸子覆了一层薄泪,才稍微收敛了一点,却也没舍得放手。仍旧紧抱在怀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安心。

        两人久别欢聚,都忍不住放纵。一直缠绵到了深夜,才揉着咕咕叫的肚子,下床点餐。

        酒足饭饱,容嘉上恢复了精力,又缠了过来。可冯世真眼看时间不早,因没有打过招呼,就必须回家。任凭容嘉上在身后脚下撒娇卖萌,她自顾穿戴。

        “我算知道那些日复一日等着男人回家的女人的心情了。”容嘉上歪在床上,看着冯世真坐在镜子面前梳头发,“没良心的,吃完就走,当我是什么?”

        冯世真哈哈笑,起身走过去,俯身吻了吻他的唇,“乖乖等爷回来。”

        容嘉上一把抱住她翻身压着,强夺了一个吻才终于放过她。

        等到容嘉上开车把冯世真再次送回家的时候,都快到午夜了。冯世真有些心急,不等车停稳就开门跳了下去。

        “不用送我进去了。”冯世真道。

        可容嘉上还是把车停好了,跟进了巷子。

        冯世真匆匆走到家门口,却见厅堂的灯还亮着。她以往也常晚归,但是爹妈会先睡,只留门厅里一盏小灯罢了。冯世真直觉有些不对劲,随即又发现家门口的一个花盆翻倒打碎,泥土散落一地。

        这时门开了,冯太太一脸泪地扑了出来,抱着女儿就嚎啕大哭。

        “世真!你哥哥被抓走了!”#####

        容嘉上说,“他们俩已经定好了船票,婚礼第二天就启程去美国。芳桦连学校都选好了,打算学医。”

        “好。”容定坤点头,“可惜芳林了。容家现在这样,她要嫁得比芳桦好,就有点难了。”

        “只要她自己喜欢,对方真心待他好,又正直上进,家世又有多重要呢?”容嘉上说,“婚姻不是交易,而是一世相伴的约定,终究还是要和相知相爱的人结合才能幸福长久。所以,你之前给芳柳定的和唐家的婚事,我已经退了。等她长大了,让她自己选。”

        容定坤眉头皱了皱,却是妥协了,摆手道:“横竖是你的舅舅。不过,你自己的事打算怎么办?你要和那个女人结婚吗?”

        “我当然想娶她。”容嘉上说,“不过我和她还有一些事需要处理。”

        “比如我?”容定坤桀桀冷笑,“我一日不死,她一日不嫁?她是不是这么对你说的?”

        “她什么都没有说。”容嘉上淡漠道,“爹,我打算把郭家镇的田地和老宅子都还给她,现在正在办手续。她也在重新修容家族谱。我也想知道,咱们家的情况。”

        “你打算改回去姓秦?”容定坤神色忽然有些古怪。

        “您不想?”容嘉上反问,“自己家的祖宗,也总该祭祀一下吧。上头有哪几位,祖籍何处,还有些什么亲戚。比如爷爷奶奶葬在哪里……”

        容嘉上的话被容定坤诡异沙哑的笑声打断了。

        “也罢。连容家的事你都知道了,还有什么是不方便告诉你的。”容定坤带着恶意注视着儿子,缓缓道,“我们秦家还确实就是闻春里的人。我就是在那个码头出生长大的。你奶奶是个做过路客生意寡妇,在我十岁的时候就得梅毒死了。鬼知道你爷爷是哪个水手酒鬼,姓甚名谁。我只跟着你奶奶姓秦。你想要祭祀祖宗,就去闻春里的码头,对着河水烧香磕头吧。你奶奶死后没钱下葬,烧成灰撒河里了。”

        容嘉上面色苍白,紧抿着唇,好一阵没说话。

        容定坤像一只老鸹似的笑着,显然觉得儿子这样如自己所料,“嘉上,这样,你还想认回秦家吗?你想让那个女人知道你是个婊子的后人吗?”

        容嘉上转身,一言不发朝外走。

        “带她来见我吧。”容定坤在身后道。

        容嘉上转头,戒备地望着父亲。

        “我想她也一定想见我。”容定坤低垂着松垮垮的眼皮,说,“有些事,也要面对面才说得清楚。”#####

        一六三

        阳历四月的早春,正是天气回暖,百花开始陆续绽放的时节。消沉了一整个秋冬的容府终于缓了过来,重获了阳光雨露的眷顾。被滋润过的庭院重现勃勃生机,枝叶舒展,花朵争阳,处处都散发着甜暖而湿润的春的气息。

        冯世真去年初来容府的时候,就想过这院子入春后应当十分繁茂绚丽,今日一路走来,果真和自己估计的差别不大。就是府中的佣人几乎全部都换了一批,到处都是新面孔。小丫鬟见英俊的大少爷对这个陌生女客温柔体贴,不免多看了两眼,又被管事的老妈子训斥了一番。

        “你家里佣人好像少了很多。”冯世真说。

        “穷了,养不起那么多闲人了。”容嘉上笑嘻嘻道。

        冯世真嗔了他一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况且容家留下来的房地产和进出口公司还日进斗金呢。穷谁也穷不到容嘉上头上。

        “真的穷了。”容嘉上正色道,“我打算把容府卖了,搬去小一点的宅子里。先前在愚园路上看中了一栋洋房觉得不错,却是因为靠孟家太近了,没要。”

        “有必要搬吗?”冯世真问,“你弟弟妹妹可不少。”

        “非也。”容嘉上算给她听,“芳桦再过几天就嫁人了。婚礼后,太太就要搬走——她要和爹分居。王姨娘要跟着太太走,三弟自然跟着她。芳林住校,那家里就剩我、爹、孙姨娘和两个妹妹。这么大个院子,主楼十来个房间,空着养耗子呢?”

        冯世真听完了有些感概,“去年我来你们家时,大宅子里满满都是人,觉得你们容家人丁真兴旺,直怪老天爷不长眼。现在一眨眼,就要人去楼空了。”

        “可见老天爷是长眼的。”容嘉上笑着搂着她,缓步穿过紫藤花道,朝西堂走去。

        紫藤花正开得热闹,如紫云一般沉甸甸地挂在枝头,一串串花束垂得颇低,都和人一样高了。落英纷飞,暗香扑鼻。冯世真和容嘉上一路拂花而过,头上身上沾了无数花朵。

        冯世真抬手自容嘉上肩头拈了一朵落花,笑道:“这是去年没有的景呢。别的不说,你们家这院子,是真的好。”

        “没有你好。”容嘉上清冷黑眸里荡漾着春光,趁着四下无人,把冯世真按在廊柱上,抬起她的下巴咬住她的唇。

        两人一直聚少离多,压抑的热情一触即发,唇碰在一起,就有电流贯注进天灵盖里。冯世真抬手拽着容嘉上的领口,婉转地回吻着,唇舌纠缠。容嘉上激动地抱紧了她,扣着她的后脑,像要吃了她似的吻着。冯世真脸颊飞速红了,睫毛颤得像是风中的蝶翼。

        好半晌,两人才气喘吁吁地分开。容嘉上还不知餍足,抱着冯世真把她压在柱子上,像一只狗似的闻着她颈项间的芬芳,啄吻轻咬着那里细嫩敏感的肌肤,手上也越发不规矩。

        冯世真在他臂弯里不住打颤,呼吸凌乱,膝盖一阵阵发软。最后却还是狠心把容嘉上推开了,红着脸瞪他,“你正经点!”

        “我怎么不正经了?”容嘉上作委屈样,“你也把我的嘴咬肿了呢。”

        冯世真恼羞地在他脚上不轻不重地踩了一下,扭头继续朝西堂走。容嘉上吹着口哨,笑嘻嘻地跟在她身后,一路上摘花折枝不消停,像个皮猴似的。

        等到了西堂门口,容嘉上沉默了下来。冯世真却依旧从容自若,甚至还朝为她开门的保镖笑着点头致意,优雅淡定地走了进去。

        容定坤坐在轮椅里,正在西堂的客厅里等着冯世真。他今日刻意收拾了一番,理过的头发一丝不苟的朝后梳着,打着发油。只是数月不见,曾经只是两鬓染霜的头发已全部花白。不论脸绷得再紧,松弛的皮肉还是层层垂着,像是个蜡像人不小心遇了明火,自脸颊开始融化了一般。他还胖了许多,塞在轮椅里,挤得肚子上的肉圆圆地鼓出来,像是个灌了水的气球。

        而冯世真穿着明媚娇嫩的鹅黄印花旗袍,卷发俏丽妩媚,才被吻滋润过的唇红润饱满,脸颊飞着桃色,双目如盈盈春水,整个人亭亭玉立、青春秀致,散发着蓬勃清新的朝气。

        她站在容定坤面前,将他衬托得越发苍老、臃肿、疲惫、腐朽……

        容定坤眯着眼,厌恶地将脸皱了一下,目光凶狠而充满了嫉妒和怨恨。

        冯世真却是坦然淡漠,端庄地站着,朝容定坤矜持地点了点头。

        “秦老板。”她说,“好久不见。”

        容定坤的脸皮狠狠的抽动着,赘肉一层层颤抖,像是公鸡抖着鸡冠。

        容嘉上则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翘起了脚,点着烟抽了起来。

        容定坤不请客人坐,冯世真自己大大方方地坐在了一张单人沙发里,斜对着容定坤。

        “听嘉上说,秦老板想和我见一面,我也确实有些事想和你谈一谈。”冯世真说,“我们俩斗了大半年了,秦老板还有哪里不明白的,现在也可以问我。”

        “阿和……”容定坤嗓音沙哑地开了口,“你安葬了?”

        “是的。”冯世真说,“我已经将家父的遗骨火化,和家母的骨灰一起安葬了。对了,不知道嘉上告诉你了没,我还找到了弟弟了。他还活着。赵华安将他送给手下养大了。”

        容定坤还不知道这个事,不过也不太惊讶。他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又问:“赵华安,你是怎么处置的?”

        “断了一臂,用了点药,丢了。”冯世真简短道。

        容定坤脸颊的肉又抖了抖,重新打量这个年轻的女人,“你没杀他?”

        冯世真哧地笑,“死了就没趣了。”

        容定坤闭上了眼,不再说话。

        这下轮到冯世真问话了,可她忽然觉得没什么好问的。秦水根所做的一切她都了如指掌了,她也不想知道他是否后悔,有什么苦衷,或者当初动手前是否犹豫过。就因为他一己之私,容家满门几乎死绝。而他现在哪怕残废了,至少也被人好吃好喝地养着,儿女依旧能过锦衣玉食的生活。

        所以冯世真没有什么疑问,她只有要求。

        “我希望秦老板自己能去警察局自首。”冯世真嗓音清朗,字字清晰,“我希望你能对民众公布当年容家一事,当众忏悔和道歉。”

        容定坤猛地睁开眼,恶狠狠地瞪着她,脸上涨红。

        “你想什么?”

        “秦老板听到了的。”冯世真尖刻道,“要不,我写下来,方便你随时看?”

        容定坤深吸一口气,断然拒绝道:“不可能!我可以给你钱!你想要多少?”

        “多少钱能买亲人的命?”冯世真漠然笑着反问。这话当初容嘉上也说过。

        容定坤到底有点慌了,“嘉上对你不够好?他简直就成了你的一条狗!芳林她们也听你的话。连孙氏提起你都为你说好话。你忍心看她们背负骂名,在这社会上无立足之地?”

        “不忍心。”冯世真耸了一下肩,“但是这又不是我的错。”

        冯世真一脸无所谓的冷酷,而旁边的容嘉上自顾抽烟发呆,摆明了不会参与这场对话。容定坤发觉自己孤身无援,焦躁愠怒起来。

        “我可以把容家的家产全部给你。”容定坤忍耐着说,“公司,这座园子,都给你。要是嘉上不败家,南边的园子也都能给你,这就不怪我了。”

        冯世真越发觉得好笑,“秦老板,要是有人灭了你满门,再给你一份家产,你就会作罢?”

        容定坤一时皱着眉没说话,可看脸色居然还真的不是愧疚!他居然真的觉得此事可行,他是真的会拿了钱财就抹净了灭门之仇的。

        冯世真一时间特别替容嘉上难过。有这么一个亲爹,真是不知道几辈子不修才造的孽。

        容嘉上从冯世真那柔软的一瞥里读懂了她的心思,也不禁哂然苦笑了一下,做了个口型:习惯了。

        事已至此,冯世真知道再和容定坤讲道理提要求是没用的,于是直白道:“嘉上已经答应了。等芳桦婚礼后,他会把整个事件对外公布。我今天也不过是想过来看看你的态度。不过你不肯也没关系,反正你的意愿是什么,现在也不重要了。”

        “你们——”容定坤彻底怒了,“容嘉上,你个吃里爬外的狗崽子!为了个女人,你就连家人都不顾了?你要你弟妹们以后出门怎么做人?你将来还想怎么做生意?你还不如把容家给她算了。你个蠢货,没种的窝囊废,舔女人脚丫子的龟儿子……”

        容嘉上青黑着脸提醒:“爹,我是龟儿子,你是什么?”

        容定坤随手抓起方几上的花瓶就朝容嘉上砸过去。

        冯世真急忙起身。好在容嘉上这阵子三天两头就被容定坤砸,已练就出了一身躲闪的好本事,施施然把身子一侧就避过了。

        “早知道和爹是讲不通道理的。”容嘉上起身,“你放心,弟弟妹妹们我会安置好,不让他们受影响。我是承嗣的长子,背负你的骂名也是我的义务,你就不用替我操心了。”

        他对冯世真伸出了手,“走吧,世真。没什么可说的了。”

        冯世真走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忽而转向气喘吁吁地用杀人的眼光瞪着她的容定坤。

        “秦老板,你经常梦到家父吗?”

        容定坤整个人猛地哆嗦了一下,面色发紫,干巴巴道:“没有!”

        冯世真却是了然一笑,也不屑拆穿他,甩着一头利落短发,潇洒拉门而出。

        等到门关上,两个年轻人的脚步逐渐远去,容定坤还依旧在细细地打着颤。他的身躯紧绷着,双手死死抓着轮椅扶手,仿佛想起身逃跑,却又连站起来的能力都没有。

        浑浊的眼珠饱含着恐惧,怯怯地转动着。

        阿和就站在冯世真方才驻足问他话的位置,面色青白,穿着死时的那身灰褂子。他眼眶血红,眼里没有眼白,却能让人感觉到被注视着的阴冷。脖子上还缠着那条绳子。

        容定坤惊恐地哆嗦着,视线自室内扫过。

        白氏就坐在方才冯世真坐过的沙发上,遍身鲜血,歪着脑袋,脖子近乎断裂。

        容家二老,两个姑娘……遍身脓疱……

        还有更多的人,他这二十多年来直接或间接杀掉的仇家们。他们全都维持着死时的模样,挤满了小小的西堂。这些冤魂们并不撕挠容定坤,从来不骚扰他,就是这么静静地跟着他,用没有眼白的眼睛阴森森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们不急,好像已经知道了他会有怎么样的报应了似的。

        冯世真问容定坤是否梦到过她的父亲。容定坤没有撒谎。

        他不用梦。自他残废后,只要他睁开眼,他就能看到这些亡灵,也只有他能看到。他在他们的注视下惊恐地度过每一分每一秒,活得生不如死。

        容嘉上送冯世真回家。一路上,冯世真都坐在副驾驶座里,一言不发。容嘉上有些愧疚地看了她几次,到底没有开口打搅她的沉思。

        到了路口,容嘉上陪着冯世真走进去。两人手挽着手,姿态亲密而自然,仿佛一对新婚的夫妻。

        容嘉上就在这个时候说:“你愿意嫁给我吗,世真?”

        冯世真这才从繁杂的思绪中抽离了出来,看着容嘉上,茫然地啊了一声。

        “我不是这就求婚。”容嘉上发觉不对,急忙解释,“我不会这么草率地求婚的你放心。我就是想确定一下,就算我们两家是这样的关系,但是只要处理完了,你还是会考虑和我在一起的,是吧?而不是因为有仇,所以我们只能走道现在这一步。我是说……”

        容嘉上语无伦次,俊脸染着红晕,连鼻尖都冒汗了。

        冯世真看着,不由得噗哧一声笑。

        她这一笑,容嘉上悬着的心噗通一声落了下来。他一把搂着冯世真,抵着额头,低声问:“说呀,冤家。给我个准话。求你别折磨我了。”

        冯世真思索着,轻轻地说:“只要我爹妈和大哥没意见……”

        容嘉上兴奋地差点跳起来,扑过去紧抱住冯世真,捧着她的脸,在她唇上用力地亲了一口。

        “世真,你最棒了!”

        冯世真脸红如烧,生怕被邻居看到,急忙把容嘉上推开。

        容嘉上终于得到了期盼已久的承诺,狂喜之下哪里肯罢休,看左右没人,把冯世真拽进角落里,抱紧了就是一番狂风骤雨般的亲吻,直吻得冯世真站不稳,伏在他怀里直喘气。

        “要不先不忙着回家?我们去……”容嘉上细细亲着冯世真的耳垂,惹得她痒得不住躲,反而往他怀里缩得更深了。

        “好不好?”容嘉上用软绵绵的声音哀求着,“我好想你……世真?先生?”

        距离冯世真和容嘉上在北平分别也有好几个月了,年轻人血气方刚,又已尝过禁果,今天几番撩拨下来,怎么会没有念想?冯世真听得那声撒娇专用的“先生”,只觉得心都化了,再也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话。

        容嘉上拉着冯世真就回了车上,直奔礼查饭店。两人就像回到了在北平的时候,又更多了一份偷情的刺激。在电梯里的时候,两人握着的手就忍不住缠了起来,手心里全是湿漉漉的汗。等进了门,容嘉上果真一把抱着冯世真压在门上,重重吻了上去。

        冯世真被他这一番动作弄得手脚发软,头晕眼花,心跳快得像一辆失控的车。容嘉上的粗鲁的动作和霸道的占有让她兴奋得难以自持,快要喘不过气来。

        容嘉上更是兴奋。他憋了太久,现在满腔激情终于得到了宣泄,犹如洪水开闸一般不可收拾。冯世真忍不住叫疼,他却依旧控制不住,变着法子地搓揉她,只觉得怎么都不满足。直到把人欺负得眼角发红,眸子覆了一层薄泪,才稍微收敛了一点,却也没舍得放手。仍旧紧抱在怀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安心。

        两人久别欢聚,都忍不住放纵。一直缠绵到了深夜,才揉着咕咕叫的肚子,下床点餐。

        酒足饭饱,容嘉上恢复了精力,又缠了过来。可冯世真眼看时间不早,因没有打过招呼,就必须回家。任凭容嘉上在身后脚下撒娇卖萌,她自顾穿戴。

        “我算知道那些日复一日等着男人回家的女人的心情了。”容嘉上歪在床上,看着冯世真坐在镜子面前梳头发,“没良心的,吃完就走,当我是什么?”

        冯世真哈哈笑,起身走过去,俯身吻了吻他的唇,“乖乖等爷回来。”

        容嘉上一把抱住她翻身压着,强夺了一个吻才终于放过她。

        等到容嘉上开车把冯世真再次送回家的时候,都快到午夜了。冯世真有些心急,不等车停稳就开门跳了下去。

        “不用送我进去了。”冯世真道。

        可容嘉上还是把车停好了,跟进了巷子。

        冯世真匆匆走到家门口,却见厅堂的灯还亮着。她以往也常晚归,但是爹妈会先睡,只留门厅里一盏小灯罢了。冯世真直觉有些不对劲,随即又发现家门口的一个花盆翻倒打碎,泥土散落一地。

        这时门开了,冯太太一脸泪地扑了出来,抱着女儿就嚎啕大哭。

        “世真!你哥哥被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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