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进房里来的。他一路上极力压着脚步,缓缓走在蒋七身后,可他的心却早已经脱离了自己的身体,甚至越过了蒋七,不管不顾的跑在了前面。
屋里没有开窗,昏暗得很。蒋七是什么时候出去的?他不知道,也懒得去知道。他只觉混身上下都是麻木的,只有一双眼睛无比清晰。
房间狭小逼窄,陈设也十足简陋。靠墙立着一副架子床,玉白色纱帐无力的悬垂下来,影影绰绰隔着他,仿佛是两个世界。四面寂寂无声,几线微光自窗格间透射进来,落在身前的地上。光束里微尘乱舞,他轻轻一踏就已经走过去。一个声音依稀响在耳侧:“麟儿——”他恍如梦中一般闻若未闻,又往前走了两步,方怔忡的停住脚,只不敢答话。
“麟儿,”帐子里的人再次开口,低低的音调,略带沙哑却仍旧是绵软的,在叫着他。
这样的声音,这样的称呼,这样沉沉的黑暗里,他仿佛是回到了十几年前。他想起那一次,也正五月间,他让太监们爬上廊檐张了捕鸟的丝网,不想却落下来罩住了父皇。因怕处罚,他躲到了床下,任谁来叫都不肯出来。天色渐渐黑暗,焦渴饥饿中听到一声浅笑,接着便有脚步声渐渐走近,一个人坐在床沿叫他:“麟儿,”也是这样低沉而轻缓的。他身子禁不住晃了一晃,那声音又再响起,只是这一次说的是:“你终究是来了。我还以为,此生再也见不着你了。”
眼前似乎起了风,那纱帐也在轻轻飘动,他手上出了些汗,微风掠过指尖,一丝一丝透着凉。他抬手撩起纱帐来,一张面孔映入眼帘。他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就像是被人猛的握住了一样,疼的,酸的,连呼吸都停止了,好半晌方想起来,脱口而出的道:“母妃!”
“麟儿,我不是你的母妃,”床上那人道:“自从我逃出宫的那个晚上开始,我就不再是了。”皇帝却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矮身坐在床沿,低下头又叫了一声:“母妃,你是怎么逃出宫的?”
“是蒋七救了我。”皇帝又问:“蒋七他为什么要救你?”那人又道:“自然是齐王的意思。”皇帝想了想,似乎有些明白,到底不得要领,便又问:“他与齐王有什么渊源?”床上人便又答道:“他是齐王没有入幕的心腹,齐王对他有救命之恩。那一晚他偷偷入宫来探情势,正遇上胡百田监视我自裁。”她停下来喘了口气,缓一缓又道:“他逼胡百田放过我,胡百田也想给自己留条后路,便缢死了一个宫女做我的替身,又帮着蒋七打掩护,让我躲在水车里潜出了皇城。”她的语气淡淡的,声音晦涩凝滞,气息不平的道:“这一晃,就是十几年,你也长得这么大了。”一面艰难的伸出手来。皇帝连忙将那只苍白细瘦的手握住,只听她在问:“她待你好么?”
“她?”皇帝稍怔了一下,忽然明白她口中说的,是那个她。
她待他好么?是好的吧。甚至,比亲生儿子还好。可这些话,此时此刻的他,如何说得出口?皇帝只觉无言以对。她似乎已经察觉了,微微点一点头,又道:“想必是很好的。她果然没有食言,将你养得这么好。”说着一笑。那笑容在她脸上,仿佛是倦怠的花朵,有气无力的开了一下,瞬间就消散无形。皇帝顿时有些哽咽:“母妃,你怨我么?这么多年让你一个人流落在宫外。我成日对着别人尽孝,却不知道她就是害你的人。”她听了这话,淡然一笑道:“我的麟儿还是这么个傻孩子。我怎么会怨你?我十几年没有在你身边,害你吃了多少苦,我能想得出,我怎么反倒怨你?如今我只怕,怕你会恨我。”皇帝摇摇头:“母妃不在儿子身边,是因为被人构害,身不由己。儿子不恨母妃,儿子只恨害得咱们骨肉离散的人!”
她闭上眼睛轻轻摇了摇头,额上细密的汗珠晶莹的亮着,皇帝连忙掏出娟帕替她沾拭。只听她道:“你不要这么说。这十几年我也渐渐想明白了,我有今日,全是我自己的错。想明白了,也就放下了,不恨了。你也不要恨她,知道么?”见皇帝一脸冷凝,她叹了口气方又道:“你听我说,我和她的恩怨远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你如今大了,又是天子,更该知道知道事情的真相。这样方不会被心怀叵测的人利用了去。”说罢她大大的喘了几口气。
皇帝见她这样孱弱,心中蓦然一突,伸手替她轻轻顺着胸口。
她好歹缓过来,又道:“想当初你父皇在藩时我便是他的侧妃,先帝带我那么好,可即了位却立她为后。我虽然没说过什么,心里面到底意气难平。后来我生了你,一心巴望着母凭子贵,不想她竟也生了个儿子。我怕先帝被她夺了过去,更怕先帝立他儿子桓定为太子。若是那样,咱们娘俩就更没了指望。我便跟齐王合力毒死了那孩子。我自以为瞒天过海,却早就被她知道了。后来先帝大行,你即了皇位,我是你的生母却只封了个太妃。我猜是她从中作梗,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便又联合齐王夺宫,没想到还是被她抢了先机。她为什么要杀我?那是为她求自保,也是为她孩子报仇。”话到此处她方惨然一笑,“你瞧,这就是事情的原委,这就是你的母妃。自作恶,最后却自食恶果。”
皇帝未料到还有这些始末根由,一时竟有些错愕,语塞了半晌方想起道:“母妃,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儿子这一次来,就是要接你回宫里安享天伦。”对面的人却摇了摇头,急切的道:“不,我不能回去。敬太妃是死了的人,她为先帝殉葬,你已经追封了她贞顺显皇后。我若回去,你如何向宗族、大臣们解释?如何向大周全天下解释?若这些往事被揭起来,皇家的颜面何存?你又将立身何处?再说,”她又笑了笑,笑中有些末的无奈,也有盎然的欣慰,她静静的将他从头看了一遍,轻柔的道:“你看看你,年纪轻轻的就已经夺回了权柄,江南那么大的水灾你也能处置得宜,又平定了赵家的叛乱。照这样下去,你定成一代圣明之君,功绩千秋,得万民景仰。这些年我总在想,若是我还在你身边,凭我的性子,只怕教不出如今的你来。我只是生了你,而你跟着她,这才是你的造化。你不该恨她,你还该谢她。我也要谢她。所以我更不能回去。”
“我原想就这样老死算了,可又对不起他们。”她的眼睛看一看外面,“齐王兴兵逼宫,一多半是我起的由头。蒋七潜入天牢,齐王放着自己不让救,却让他来救我。我欠他的太多,即便到了地下也还不了他,所以你得替我来还。不是要你怎么样,你只消下一道圣旨,去了齐王的反罪,让他们也脱出贱籍。这样就是给我积了德了。”
皇帝回宫已是亥初。沈墨安一路扈从,见皇帝铁青着一张脸只是打马,一言不发,不由得心中扑腾扑腾的乱跳。
宫里早就已经上了钥。侍卫们前去出示关防腰牌,余下的人都警觉的护在皇帝旁边。沈墨安正在皇帝身后,只见他安静的坐在马上,夜风吹得他袍带飘飞,后襟也鼓起来,呼呼的闪动,像是一双翅膀。他的身前,巨大的城墙拔地而起,黑重重的阻挡了视线,只余雉堞之间点点灯火燃亮夜空。大周的皇城万丈入云,肃穆的挺立着,深不可测。
只听“吱——呀”一声,宫门缓缓打开来,沈墨安等人拥着皇帝进了城门。又走了一射之地方到了钦安门,早有卫戍亲兵上来拉住马头。皇帝翻身下来,一眼看见身后的沈墨安。只见他眉心蹙了蹙,转过头将手中马鞭往亲兵怀里一撂,拔腿就走。沈墨安立即会过意来,悄悄向后面的侍卫亲兵们弹了弹手指,一面上前两步紧紧跟在皇帝身后。
两人前后脚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进入内 廷的承运门已经遥遥在望。门廊下悬着巨大的宫灯,将门前方圆数丈照得亮如白昼。都知监的太监们早预备了行灯、提炉、肩舆等物候在门边,见皇帝过来全都行下礼去,黑压压好大一片人头。皇帝站住脚,似乎是叹了口气,冲他们一挥衣袖,又转过身来,沉吟半晌方对沈墨安道:“你待会就家去吧。这一回,辛苦你了。”
沈墨安连忙拱手回道:“谢皇上体恤,臣实不敢当。”他说话时微微垂着头,看得见地上皇帝的影子自脚下延伸出来,拉长的,深黑色,渐渐变得巨大,越过他伸向无尽黑暗的更远处。他心中忽然沉沉的就是一黯,不禁偷偷抬眼去瞧皇帝。只见皇帝面向自己站在空寂寥廓的广场上。门下宫灯发出的光亮在他衣缘镶出一道闪烁的金边,他的脸也由此变得更加晦暗,沉沉的看不分明,只有眼睛中清光闪闪,恍然是在瞧着他。沈墨安便又低下头去。皇帝却上前一步,缓缓伸出手来,覆在他拱在身前的手上。那只手冰凉凉的,甚至微微发着颤。夜风中,皇帝的声音也有些颤:“墨安——”他只说了这一句,便再也说不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说什么,又觉得应该说点什么。胡言乱语,大家表笑......
每个人面对自己的困惑或者错误,都有自己的办法。有的人选择了逃避,比如幼年的皇帝。有的人选择了面对,比如此时的敬妃——面对了,所以放下了。放下了,所以恩怨消弭,岁月静好。
皇帝呢?他会做怎样的选择?
同学们呢?你们又会做怎样的选择?
PS:郑弥同学,十分感谢你推荐的歌曲,很喜欢!找这歌的时候还找到一首《宇宙の花》,也很好听,算是意外的收获吧。